大街上人山人海,街道兩旁擠滿了男女老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談笑風生,街道中間,一排排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正排著整齊的隊伍,高聲唱著歌,不停地朝兩旁的群眾揮手致意……前麵不遠處,街道的交叉路口,人們高呼口號,揮動著手中的彩旗。旁邊一群青年敲鑼打鼓,後麵跟著身著紅衣紅褲的少女腰鼓隊,她們或而跳起或而挺腰擊鼓,動作輕盈,姿態優美。
這種熱鬧的場麵玉芹從沒有見過,此刻她同樣感覺到自己也在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她隻不過才是21歲。心中默默地羨慕這些青春煥發的少女,她多麼希望自己也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這種幸福的海洋當中。突然間她又想到妹妹玉萍,玉萍自從去了成都,最後一封信還是1948年11月5日寫回家的,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音訊了,家裏給她寫的信,也不見回音。現在玉萍在哪裏?一股思念之情偷偷地爬上了她的心頭。
桂偉達和妻子桂氏在餘誌林陪同下,找到了一個適合的位置,此刻的南京像花的世界,人的海洋。這幾個月經受戰爭驚嚇的市民們如同撥開陰霾見到明媚的陽光,那些愁眉不展的臉上綻開了甜蜜的笑容。桂偉達不知是激動還是喜悅,眼裏含著晶瑩的淚花,額頭那幾道皺紋也好像舒展開來了,他緊緊地抓住桂氏的手說:“玉芹她娘,我不是在做夢吧!”
這時,一群女兵腰裏勒著皮帶,腳上打著白色的綁腳,英姿颯爽地,微笑著,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來,桂氏睜大眼睛,目光在每一個女兵身上慢慢地移動著,她在尋找玉萍,尋找自己的女兒。她的眼前好像浮現出玉萍的影子,心裏一陣狂跳,不覺一滴淚水從眼瞼滾出來。突然她緊緊抓住丈夫的手,大聲喊了起來:“她爸,玉萍,你看到玉萍了嗎?”
桂偉達的手顫抖了一下,在他的視野裏,真的好像看到自己的女兒,玉萍正微笑著走在隊伍中間,啊!一般激情的暖流湧向全身,一排排,一個個女兵從他們麵前經過,卻沒有一個認真地看他們一眼,那一張張和藹的麵孔是那樣陌生,他突然脫口而出,說道:“不,不可能,我的玉萍在哪裏……”
第二天人民解放軍打開糧倉,給市民們分發糧食,不論男女老少一律按人口發給大米、白麵。接著部隊運來了各種蔬菜,豬肉。市民們終於過上了正常的生活。與此同時人民解放軍幫助大小商店打開店門,調來各種市民們的生活用品,市場很快就活躍起來了,桂偉達的小商店在解放軍的關懷下也很快開張了。
這天晚上,餘誌林突然來到桂家,悄悄地對桂偉達說:“桂伯伯,我打聽到了,南京在大決戰之前,有不少部隊去了台灣,據分析,蘭劍多數是去了台灣。”
“真的嗎?”桂偉達吃驚地看著餘誌林說。
“恐怕是這樣的。”餘誌林說,“還有,蔣介石現在正堅守中南、西南、西北,玉萍在成都怕是回不了南京了!”
桂偉達聽了餘誌林的一番話,心裏如同刀絞一般,玉萍還是個孩子,現在南京解放了,國民黨的大勢已去,共產黨是不可能不窮追猛打的,四川的失敗隻是時間問題,玉萍將是什麼結果,這又是他一塊心病。
蘭劍可能去台灣的消息,桂偉達隻是藏在心底,不敢對女兒透露。又過了幾天才偷地把這個令他不安的消息告訴妻子。但兩口子說好了,一定得瞞著玉芹,然而不知玉芹是從哪裏已經知道這個可怕的消息。她開始還想,無論去哪兒,隻要人還活著就有指盼!但後來不知道又從哪裏打聽到,國民黨將長期和大陸對峙,分裂下去。處在對立的兩黨,20多年對立局麵,隻要一天不統一,兩岸就永遠不可能團圓。
南京的春天在市民們的歡呼聲中匆匆地離去了,炎熱酷暑漸漸地到來,熬煎著沒有任何降溫設備的老百姓。1949年的夏天,剛剛從國民黨手中奪回的南京正百廢待興,加緊政治、經濟、文化建設。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宣告成立,南京市民們歡呼、慶祝,迎接新生活的到來。軍管會大力恢複生產的同時,不斷查訪、調查市民的生活。第二年桂偉達的商店和幾家大小家聯營,成了南京市第二日雜品公司的一個小門市。玉芹進了南京市紡織廠當了工人。玉陵繼續讀初中,現已是初中二年級學生了。全家人開始了新的生活。在登記人口時,桂偉達隻說大女婿在南京解放時死了,小女兒玉萍失蹤了。
玉芹已經不再整日陷入痛苦的思念當中了,她白天去紡織廠上班,回到家裏幫助媽媽做家務,帶孩子,鄰居和單位都知道玉芹的丈夫在解放南京時死了。她也隻能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偷偷地打開心扉,讓自己孤獨的心靈思念著丈夫。
秋天的夜,颯颯的涼風吹打著破舊的窗紙,這是一個陰沉的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秋天的大風在昏天黑地之間抖著威風,玉芹還住在那間房子裏,寧寧在她的懷裏,安詳而甜蜜地進入了夢鄉。
玉芹又陷入對蘭劍的情感深淵中去了,並非是封建禮教的束縛,並非是女人的癡情死心,她對丈夫的懷念實在是無法擺脫的呀!當一個人被痛苦折磨得近乎麻木的時候,一種固執的憂鬱症狀會慢慢地生根,痛苦也就變得並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玉芹雖然還沒有達到“麻木”的程度,但是因為時間久了,她似乎已經把自己固定在一種情緒上了。蘭劍沒有死!她不相信,他真的到台灣去了?台灣,台灣在哪兒?真的是天涯海角!她同樣抱著懷疑的態度。假如蘭劍真的去了台灣,難道台灣就不能和南京交往了嗎?她不相信,如果有那麼一天,她一定要去福建,從廈門坐船去台灣,她要找到蘭劍,親口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夜靜靜的,玉芹任意展開想象的翅膀,她又想到妹妹玉萍,玉萍去成都這麼長時間,為什麼也杳無音訊呢?難道她也去了台灣?難道一個人失蹤了就隻有去台灣!兩個親人的迷,令她百思都不得其解。玉芹從床上爬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門口,重新看看房門是否插好了,然後站到凳子上,從床上的架子上取出一個信封,撣去灰塵,從裏麵取出和蘭劍的結婚照,蘭劍身穿國民黨空軍服裝,頭上戴著軍帽,肩上還有肩章,看了半天,她又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好,然後站到凳子上,把信封放回原處。
全國解放了,人民當家成了主人。紡織廠工會動員工人參加夜校學習,提高文化。玉芹隻念過小學四年級,她覺得自己總比那些文盲的工人強,再說她那有心思去上夜校補習班呢?各車間工人自動報名,然後報到工會按原有文化分班。除了少數年齡大些的工人外,年青人都報了名。工廠宣傳幹事朱斌是一個30來歲的解放軍,他在車間見過桂玉芹,玉芹雖然已經有孩子了,但她畢竟還是一個隻有22歲的女青年,雖然經曆了一場失去丈夫的痛苦打擊,但是她到底是一個容貌出眾的女人。看上去仍然秀美可人,那窈窕的身姿,那潔白如脂的肌膚,那動人的五官,照樣如同年輕姑娘那樣引來了百分之百的年青小夥子的回頭率。朱斌自從見到玉芹的第一眼,就被她吸引住了。後來他翻閱了桂玉芹的檔案,才知道她已經是結過婚有了孩子的女人,丈夫原是國民黨部隊的空軍工程師,在南京解放時死亡了。這使朱斌心裏十分矛盾。但是他還是想找機會和玉芹談談,了解她的一些具體情況。但他總感到沒有這
樣一個合適的機會。當朱斌看到文化補習班的名單上沒有桂玉芹時,便讓工會老王通知桂玉
芹到辦公室來,不一會兒玉芹來了,她第一次來到工會辦公室。這個從未見過事麵,沒有經
曆過社交活動的舊社會過來的女人,心裏真的有些緊張,走到工會辦公室門外,她放慢腳步,理了理頭發,整整上衣,輕輕的敲了敲門,室內傳來“請進!”的聲音。
玉芹膽怯地推開門,這是一間極普通的平房,室內臨窗擺著兩張舊三抽桌子,辦公室的一麵擺著一張方凳子,另一邊擺著一張笨重的舊木椅子。靠門的左邊牆上掛著一那個白布做的信袋,玉芹抬頭時,隻見辦公室旁站著一個中等身材,身穿舊軍衣的青年,這人四方臉,高鼻梁,厚嘴唇。他上下打量著玉芹說:“是桂玉芹同誌吧!請坐!”他的口音帶濃重的山東方言。
玉芹臉色通紅,連脖子裏也有些熱呼呼的,她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朱斌把那張方凳子往前移了移,走到玉芹麵前笑著說:“桂玉芹同誌,坐嘛!”
玉芹仍站著沒動,怯生生地說:“我……我……”
“別緊張,桂玉芹同誌,我叫朱斌。”朱斌說,“夜校文化補習你怎麼沒報名啊!”
“我……我,我沒時間……”玉芹結結巴巴地說。
“沒有時間?每個星期隻是兩個晚上,每天也隻有一個小時。”
“我……”
“我知道,你讀過小學四年級,當然你比那些文盲工人要強得多,但是,如今是新社會,又當了工人,沒有文化怎麼能當好社會主義的新工人呢?你有文化基礎,經過學習,知識提高了,說不定還能幹其他重要的工作呢!”朱斌高興地看著玉芹說。
玉芹緊張的情緒始終沒有鬆弛下來,她的兩隻手不停地捏著衣角,覺得身上已經冒出了汗。
“桂玉芹同誌,你丈夫去世了?”朱斌突然換了話題低聲說。
玉芹更是一陣慌張,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麵前這個年青的領導,畢竟蘭劍是因為下落不明,又因為南京解放了,國民黨失敗了,他們全家編出來的一套假話,說蘭劍死了。而餘誌林怎麼說蘭劍去台灣了呢?當然玉芹覺得這事非同小可,此刻麵對這樣一個解放軍,紡織廠的領導,她更加緊張,更加害怕了。她覺得全身一陣寒顫,一時間找不出什麼話來回答麵前這個軍人。
“桂玉芹同誌,怎麼不說話?難道有什麼為難之事嗎?有什麼話,盡管對我說,我會幫助你的。”
玉芹低著頭,不敢正視麵前這個年青的領導,頭腦裏想到丈夫,蘭劍是國民黨空軍,無論他是幹什麼的,但他畢竟曾經在國民黨軍隊裏也是一名軍人,現在南京解放了,國民黨失敗了,眼前的這個解放軍,怎麼不叫她膽顫心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