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說變就變。黑雲團中一記霹靂，撕天裂地，來得人措手不及，將這灰暗陰冷的天照得一陣慘白。
白光隻停留了一瞬便又淡去，隻是窗前站著的男子，他的臉卻始終慘白如紙。
“長公主的隨行可帶足了雨具。”他眉頭深皺，那“川”字如同鑿在眉間一般。
“長公主出嫁可是大事，別說雨具，就是讓他們現搭個屋子避雨都不是問題。”躬在一旁的老太監細聲細氣地說，頓了頓，微微歎了口氣，“……長公主遠嫁之事已成定局，陛下，龍體要緊，多想無益。”
男子卻無多話，隻是站在城牆之上，迎風看著她遠去的方向。墨色蒼穹，又一道霹靂，頃刻間雷雨突降，雨簾垂下，模糊了一片。
天變了，天子也換了。
大灃已滅，曄朝新立。
唯獨她的長公主尊位還保留著，曾經大灃的公主，改朝換代之後竟還是公主。如此了無先例的事情，隻是因為新朝需要一個公主遠嫁和親。
彥平崗。
長長的送親車隊一眼望去，如同土黃大地上劃拉出的一條血紅的口子。雷雨剛過，紅綢都已濕透，濕噠噠地垂著。雖然有些狼狽，但天家威儀不減分毫。
“長公主，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現下可是能上路了？”隨行女官貼著鑲金嵌玉的婚轎，輕聲問了一句。
“走吧。”車裏傳來一聲清冷的聲音，隻這兩個字，沒有多餘的哪怕一個音。那女官也料得會是這樣簡單的反應，轉身便喊道，“長公主下令，出發！”
十裏紅妝，慢慢而行。
三千兩黃金，三千匹綢緞，三千顆東海明珠……她的陪嫁，多得夠一個普通人活個千世百世，卻換不來她的一生一世。
薑樰伸出手，撩開車簾一角，最後看了一眼她的故鄉，她曾經的國。這已不再是大灃，取而代之的是他裴氏的大曄。他黃袍加身，站在乾泰殿前，接受著文武百官山呼一般的跪拜之時，她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家、國覆滅，哪還有什麼舉案齊眉，哪還有什麼一生一世。有人罵她苟且偷生，有人笑她能識時務，有人斥她曆經滅國竟未流一滴淚。
他們卻不知道，她多想一條白綾了結此生。可是，恰逢邱原小國求娶，恰逢新朝沒有公主，恰逢年僅五歲的皇弟在他手上。如此多的偶然，“死”對她來說竟成了奢望……
因果輪回，薑氏的報應……
四周靜得可怕，傳來的隻有車輪的咕嚕聲。有一瞬間的錯覺，薑樰覺得這不是送親，這是送靈。
半晌，她自嘲一笑，水一般的眸子蒙上一層霧氣，濃鬱得散不開。
車隊不因會因為她的失神停留，一刻不停地駛向那個陌生的國度。
邱原，對曾經的大灃俯首稱臣的小國，每年朝貢兩千黃金，一千良駒。這，便是她遠嫁之國。據聞，如今的國君已是花甲之年，無心朝政，皇位之爭早已是明麵上的事。
太子監國三載，繼承大統名正言順。而二皇子手握二十萬兵馬，已封榮親王，不容小覷。
這二人，都是人中翹楚。
而她要嫁的，不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偏偏是那個日日醉於酒池肉林的老皇帝。也正是這個老皇帝，厚顏無恥地向新朝求娶公主。
對於新朝來說，剛剛改朝換代，政局尚未穩定，就算沒有公主也得變個公主出來，暫穩邱原。
想來想去，都是些刺心之事，薑樰怕自己再想下去會就此瘋掉，索性也不再想，坐在轎中，取出針線繡那一幅尚未完工的寒梅初雪。
這是她答應繡給裴易的，隻是寒梅剛繡了半朵，晃眼之間便物是人非。
這樣一個承諾，憋在心裏委實難受。待她繡完，交給下人送到他手上，或許就能徹底將這段孽緣一刀兩斷，讓她不再思念，不再惶惶終日。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雪緞上的寒梅也越來越鮮豔。
“長公主！前麵是邱原的護垣關。二皇子駐守在此，可是呼了三遍，城門都未打開，這可如何是好？”女官焦急地探頭進她轎中，額前急出一層微汗。
就已經到了邱原？薑樰這才發現，婚轎已經穩穩地停在了地上。是了，寒梅初雪都收針了，也該到了。
她放下針線，吮了一口被針紮破的手指，皺眉，正待說話，忽聽城門鐵鏈滑動的聲音響了起來。
“哎呀，竟突然又開了！”女官一聲驚呼，焦急的表情瞬時散去，頓時喜滋滋的。正待她放下轎簾退下，隻聽一聲悶響，她突然動作一僵，嘴角的笑仿佛凝固，緊接著整個人竟朝薑樰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