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節(1 / 3)

蓋伊在開往休士頓的飛機上,坐在通道的活動椅上。不知怎麼地,他感到既悲慘又緊張,跟堵住通道、破壞飛機內部對稱感的小笨座椅一樣不得其所和突兀。突兀,多此一舉,然而他確信他所做之事有其必要性。他克服萬難走到眼前這個地步,情緒陷入頑強的堅決心意中。

哲拉德曾到警局去聽取關於布魯諾之死的偵查筆錄。他說他從愛荷華州搭機回來,真是太不幸了,查爾士的下場,不過查爾士對任何事從來都漫不經心。這件事還發生在蓋伊的船上,真是太不幸了。蓋伊可以不帶任何情感的回答問題。布魯諾的軀體消失無蹤影的細節似乎無關緊要。哲拉德的在場使蓋伊更加不安,他不要哲拉德一路跟蹤他到得州去。為了加倍安全起見,他甚至沒有取消下午稍早啟程飛往加拿大的機位呢。然後他在機場等這班飛機等了差不多四個鍾頭。但他安全了。哲拉德說過他這天下午將搭火車回愛荷華州去。

雖然如此,蓋伊仍再看了一下他四周的乘客,比先前更加緩慢謹慎地看。似乎根本無人對他有絲毫興趣。

他彎身去看放在腿上的文件時,在他內袋裏的那封厚厚的信啪啪作響。這些文件是巴伯交給他的阿爾伯塔工程的部分報告,蓋伊看不下雜誌,也不想望著窗外,但他知道他能不自覺地完全背下這份報告中該背的項目。他發現一頁從一本英國建築雜誌撕下的紙,貼在印刷完成的油印紙張中間,巴伯用紅筆圈出了一段文字:

蓋伊-丹尼爾-漢茲是美國南部前所未見最重要的建築師。他二十七歲時首次獨立設計完成的一棟樸素的兩層大樓,以“匹茨堡商店”打響了名號,他以此大樓說明了他堅持不輟的優雅和功能性原則,而他的藝術也經由此大樓拓展到現今的規模。如果我們設法給漢茲獨特的天分下定義,就必須仰賴“優雅”這個難以理解的夢幻字眼,它是在漢茲之前從未賦予現代建築特征的字眼。漢茲在我們的時代使他自己的優雅概念成為典範。他在棕櫚灘為廣為人知的帕米拉集團所建造的主樓已被稱為“美國的帕德嫩神廟”……

頁末注上星標的一段文字寫著:

筆者執筆為文之際,漢茲先生已獲任加拿大阿爾伯塔水壩計劃的谘詢委員會委員。據他所言,他向來對橋梁有興趣。他預估將花三年的時間快樂地擔任此項工作。

“快樂?”他自語著。

他們怎麼碰巧用上這麼一個字眼呢?

蓋伊搭乘的計程車橫過體士頓的大街時,鍾敲了九下。蓋伊在機場的一本電話簿上找到了歐文-馬克曼的名字,寄放好行李後,便鑽進了一輛計程車。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他心想。不可能就在晚上九點到他家,剛好發現他一個人在家,而且願意端坐在椅子上聽陌生人講話。他不會在家的,或者他不再住在那裏,或是他甚至不再住在休士頓了。找他可能要花幾天的時間了。

“在這家旅館停車。”蓋伊說。

蓋伊下了車,在旅館中訂了一間房。這細瑣而有先見之明的舉動使他感到好過些了。

歐文-馬克曼已不住在克雷本街的這個小公寓大樓中了。樓下走廊上的人,包括管理員在內,都疑神疑鬼地看著他,而且肯提供的消息也是少得可憐。沒有人知道歐文-馬克曼人在何處。

“你不是警察吧,對嗎?”最後管理員問。

不顧自己的心情,他笑著說:

“不是。”

蓋伊在走出公寓大樓的途中,有一個人在樓梯上攔住他,一樣是神情謹慎,那人勉為其難地告訴他,他大概可以到市中心的某家咖啡館裏找到馬克曼。

最後蓋伊在一家藥房裏找到他,他正和兩位他也不加以介紹的女士坐在櫃台前。見到蓋伊的歐文-馬克曼隻是滑下凳子,挺直身子站好,棕色的兩眼是眯著的。他狹長的臉型看起來比蓋伊記憶中的要更陰沉而且較不那麼英俊。他審慎地把兩隻大手偷塞進短皮夾克的斜開口袋中。

“你記得我吧。”蓋伊說。

“我想是吧!”

“介不介意我跟你談一談?隻要一會兒的工夫。”蓋伊看看四周。他認為最好是邀他到他的旅館房間去。“我在這兒的萊斯旅館訂了房間。”

馬克曼再次緩緩上下打量了蓋伊一番,靜默了很久之後才說:

“好吧!”

從收銀台上看過去,蓋伊看到許多放酒瓶的架子,請馬克曼喝杯酒大概是好客之道吧!

“喜歡威士忌嗎?”

蓋伊在買酒時,馬克曼的心情輕鬆了一些。

“可樂就可以了,不過加點兒東西在裏麵,味道會更好喲。”

蓋伊也買了幾瓶可口可樂。

他們默默地驅車回旅館,默默地搭乘電梯、走進房間。蓋伊心中納悶他會怎麼起頭。有十幾種起頭的方式,蓋伊卻全都棄之不用。

歐文在扶手椅中坐下,好整以暇地一麵用蠻不在乎的懷疑眼神瞄著蓋伊,一麵品嚐著大杯威士忌加可口可樂。

蓋伊結結巴巴地開口說:

“你——”

“什麼?”歐文問他。

“如果你知道是誰殺了蜜芮恩,你會怎麼辦?”

馬克曼一腳砰然落地,然後坐直身子,皺起的眉毛在眼睛上方連成又黑又密的一直線。

“你殺的?”

“不是,不過我認識殺死她的人。”

“是誰?”

他皺著眉坐在那裏時有何感受呢?蓋伊心裏納悶著。厭惡?怨恨?氣憤?

“我知道是誰,警察很快地也會知道是誰了。”蓋伊遲疑了一下。“是一個叫查爾士-布魯諾的紐約人。他昨天死了,溺死的。”

歐文略微向後靠坐,啜飲了一口手中的飲料。

“你怎麼知道的?他自招的?”

“我知道,我知道有好一陣子了,所以我才覺得是我的錯。錯在不願背叛他。”

他濡濕雙唇,吐出每一個字都很困難,而他卻又為什麼要這麼小心翼翼,一點一滴地揭露自己呢?他所有的幻想,想像著脫口說出一切的喜悅和解脫又在哪裏呢?

“所以我才責怪自己。我——”

歐文的聳肩動作阻止他說下去。他看著歐文喝光飲料,然後蓋伊下意識地便去為他再調了一杯。

“所以我才責怪我自己。”他再說一次。“我必須把情況告訴你,這是非常複雜的。你知道,我要去梅特嘉夫的路上,在火車上與查爾士-布魯諾相識。火車事件是在六月的事,就在她被殺之前。當時我正要去辦離婚手續的。”

他咽一下口水。看吧,他以前從未跟任何人說的話,他自願說出來了,而且現在這感覺是如此的平凡,甚至是如此的屈辱。他的喉嚨裏有無法去除的幹啞感覺。蓋伊審視著歐文狹長、黝黑的殷切臉龐,那皺起的眉現在鬆開了些。歐文又蹺起腿來,蓋伊猛然記起歐文在審訊時所穿的灰色鹿皮製皮鞋,那是雙有富彈性側部的純棕色皮鞋。

“而且——”

“怎樣?”歐文催促著他。

“我告訴他蜜芮恩的名字。我告訴他我恨她。布魯諾有個殺人的構想,雙重謀殺。”

“老天哪!”歐文低喊一聲。

這句“老天”讓他想起布魯諾,蓋伊忽然有個可怕,極端可怕的想法,想到他可能陷害歐文掉入布魯諾用在他身上的同樣陷阱裏,想到歐文依序也會抓住另一個會再抓住別人的陌生人,就這麼一直無限地一再陷害,一再獵捕下去。蓋伊起了一陣戰栗,握緊了拳頭。

“我錯在跟他談話,我錯在告訴一個陌生人我的私事。”

“他跟你說他要去殺死她嗎?”

“沒有,當然不是,是他有一個構想。他瘋了,他是個精神變態者。我叫他閉嘴,下地獄去,我甩掉他了!”

他又回到火車的個人車廂裏。他正要走出個人車廂到月台上去。他聽到火車沉重的門砰然關上的聲音。甩掉他,他曾這麼以為!

“你沒有叫他去殺人。”

“沒有。他根本沒說要去殺人。”

“你為什麼不直接幹脆地說呢?你為什麼不坐下呢?”

歐文慢條斯理的刺耳聲音使房間再度穩定下來。他的聲音像塊醜陋的岩石,紮實地擊中幹燥的地表。

他不想要坐下,也不想要喝酒。他曾像這樣在布魯諾的私室裏喝過威士忌。這是結束,而且他不想要它跟開始一樣。他碰了碰他禮貌性為自己調的摻水威士忌的酒杯,轉過身來時,歐文正在他的杯中倒入更多的酒,不停地倒,仿佛是要做給蓋伊看,他並不想在他背後偷偷倒酒似的。

“那麼,”歐文懶洋洋地說,“如果這個家夥正如你所說的是個瘋子——這也是法庭最終的看法,說凶手必定是瘋子,不是嗎?”

“沒錯。”

“我的意思是,我當然明白你在那之後的感受,可是如果它如你所說的隻是一段對話,我就看不出你為何該如此激烈地自責了。”

蓋伊不可置信地瞪著他,難道他所說的對歐文而言不重要嗎?也許他並不完全明了。

“但你瞧——”

“你是何時發現此事的?”歐文的棕眼看起來像泥漿般的混濁。

“事後大約三個月吧。但你瞧,如果不是我的緣故,蜜芮恩現在還活著。”

蓋伊看著歐文再次以口就杯喝飲料。他感覺得出正滑入歐文寬闊的口中那令人作嘔的可口可樂加威士忌的味道。歐文將會怎麼做呢?突然躍起,摔掉玻璃杯,像布魯諾掐死蜜芮恩一樣的掐死他嗎?他無法想像歐文會繼續坐在那裏,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歐文並未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