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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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光線從窗外射進來,一片沉寂。此時醫院十分冷清,比較忙的時段是上午十點到十二點這兩個小時。離這裏最近的內科診室傳出一陣陣笑聲,醫生和護士們正在互相調笑。

最近真是越來越冷清了,戶穀信一心裏感慨著。三年前這家醫院還十分熱鬧,但自從父親的弟子——優秀的內科主任醫師辭職後,態勢就開始惡化,尤其是一年前醫術高超的外科主任醫師的辭職,更使得患者大為減少,如今已所剩無幾。醫院現在的情形是每況愈下,赤字月月都在增加。

盡管醫院的經營狀況不佳,作為院長的戶穀信一卻全然不以為意。對於赤字,他自有填補的手段,醫院生意不好也無所謂,他壓根就沒有和其他醫院競爭的意識。

這家醫院是他已去世的父親戶穀信寬創建的,信一隻是理所當然地繼承過來,他對行醫毫無興趣,當上院長後既不為患者坐診,也無心經營。

說起來,當院長其實還是不錯的。雖然醫院經營出現虧損,別人內心對你如何評價無從得知,但至少表麵上還是恭恭敬敬的。三十二歲的戶穀信一已經深刻品嚐到了名譽帶來的甜頭。

戶穀信一經常在院長辦公室裏看一個名叫古龍軒的古董店送來的商品目錄。最近那裏有一些舊華族(華族:日本明治二年(1869)廢除原來“公家”、“大名”的稱呼,將其統稱為華族,是次於皇族的貴族階層。1947年5月3日,隨日本憲法生效而被正式廢除。)的藏品出售,他對一隻古九穀的碟皿興趣盎然,問了古龍軒才得知,買下至少要一百五十萬日元。雖然實物還沒看到,但據說相當有收藏價值。舊華族或稱大名,他們的父輩大都是貴族院議員,也是當時有名氣的古董藏家。

古龍軒的老板之前就曾喋喋不休地向戶穀兜售道:“別人為了買到這個碟皿,早就開始了爭奪戰,我還是想把碟皿送到院長您這裏來,像這樣的珍品,要是不去它該去的地方,它會哭泣的。”

盡管是生意上的奉承話,戶穀信一還是感到很受用。從學生時代起,他就對古董情有獨鍾,那時,父親信寬經常在古董店的勸說下買回一堆古董。自己也就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影響,並養成愛好。周圍人都說這一點不像戶穀的作風,其實他自己也這麼認為。

戶穀信一特意在醫院二樓的一個大房間裏安放了四列玻璃展覽架,琳琅滿目地擺滿了自己的收藏品。這裏的藏品以壺居多,林林總總有數千件,此外,還有幾千件藏品在倉庫裏。

擺放陳列架的榻榻米邊緣薄薄的,帶點黃鶯色。展室的角落裏鋪著紅色的毛毯,放著小茶爐,掛著霰釜,四周立著竹柱,牆角懸掛著一幅水墨山水畫。這種擺放格局讓人感覺好像是進了一間高級古董店的特別陳列室,或是美術館的一個房間。有幸前來參觀者將獲得戶穀信一親自演示茶道送茶的待遇,使用的茶碗看上去也價值不菲。

盡管醫院的狀況已是入不敷出,戶穀信一仍不肯舍棄收藏的愛好。一方麵固然是出自興趣,另一方麵,收藏也被他當做一項投資。說是投資,戶穀卻從未想過將其兌現。他寧可向人吹噓自己擁有時價一億日元的收藏品,也不會將其變賣解除醫院的經營困境。事實上,他這樣做,自有其用意,因為,被邀請觀賞古董的女人們會情不自禁地被這種藝術品所營造的高雅氛圍吸引。

門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一襲白衣從戶穀身後悄無聲息地飄了過來,單憑敲門聲,他就知道是護士長寺島豐,這個女人一向輕手輕腳的。

“風見商會送來了付款通知單。”寺島豐瘦骨嶙峋的手指捏著四五張疊在一起的紙,將其放在戶穀的眼前,聲音嘶啞地繼續說道:“這個月是七萬二千四百日元,藥劑科的黑崎已經確認過也蓋了章。加上以前欠的二十一萬五千日元,一共二十八萬七千四百日元。風見商會說暫時先付一半也行,還詢問他們什麼時間可以來取款。”

戶穀用指尖拈起付款通知單,看也不看就扔進了文件夾。

“你跟他們說,我以後會打電話通知的。”

他回話時沒有看護士長的臉,其實不看也知道:這張臉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寺島豐今年四十歲,身材瘦削,眼窩深陷,臉上皺紋很深。

“您之前也老是這樣拖延,請務必告知一個明確的日期。”寺島豐之所以敢直言以對,倒不是出自護士長的威嚴,這個女人曾經是父親戶穀信寬的情人,也是父親一人專用的護士——雖是十年前的事,而且父親也在四年前去世了,但她卻一直待在這家醫院裏。

“我已經說過了,以後會通知他們付錢日期!”

戶穀信一聲音低沉。他的雙眼盯著古龍軒的目錄,用餘光可瞥見寺島豐飄動的白衣。

寺島豐一言不發地默默站著。盡管身為院長,戶穀信一也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他早就想把這個女人從醫院趕出去了,但一直說不出口。

寺島豐陰沉地瞥了一眼古董目錄,“風見商會說,要是再推遲付款,有可能會停止藥品的供應。”她用幹巴巴的音調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離開,依然無聲無息。

戶穀信一朝門口厭惡地瞪了一眼,回過身去。

寺島豐曾經也是他的女人,說起來,她還是他的性啟蒙老師呢。即便在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戶穀每晚都會在正房裏和寺島豐偷情,回想起來這也是六年前的事了。他和寺島豐一直保持這種不正當關係,直到父親死後兩年才結束。不過,現在他們什麼瓜葛也沒有了,寺島豐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但是,戶穀知道,在父親死後,寺島豐枯瘦的身體仍慣性般地懷念著父親愛撫的滋味,同時,他也能感覺到,這個女人對風流成性的自己懷有怎樣的居心。

這是一個危險的女人。

但是,戶穀信一現在還沒有能力把她趕出去。畢竟,是這個年長的女人教會了他情事,自此以後,他多多少少會感受到她身上散發的威嚴。這種複雜的情緒像是在麵對回娘家住的姐姐——即使感情不和,也不得不生活在一起。

不管是藥商的賬單還是什麼,戶穀信一都不想管,眼下最要緊的是弄到一百五十萬日元,把古九穀的碟皿搞到手。

藤島千瀨!戶穀的腦海裏馬上浮現出這個女人的身影,她向來是出錢的最佳人選。不過,一周前他剛向她借了一百萬日元,現在再讓她出一百五十萬日元會比較困難,還是一個月後再一次性向她借五百萬日元吧,要是為了現在的區區一百五十萬日元,把以後要借的五百萬日元弄泡湯了,才得不償失。

橫武辰子呢?這個女人最近財運不濟,老公病入膏肓,生意全靠她一個人撐著,經濟上似乎比較拮據。要她馬上拿出一百五十萬日元,可能比較困難,五十萬可能已經是她的上限了。

戶穀信一又想起了槙村隆子,這個女人有的是錢,開著一流的洋裝店,賣的洋裝都是流行的款式,應該沒少賺錢。據介紹人下見沢作雄說,她至少有一億日元的身家,但是很遺憾,他和她現在還不是說見麵就能馬上見麵的關係。

說起來,下見沢作雄倒是個挺有意思的男人,雖然名片上印著律師的頭銜,卻從來沒打過官司,相反,他倒是熱衷於結識富婆,然後將她們介紹給戶穀信一,而下見沢自己和女人周旋的本領卻乏善可陳。

戶穀信一決定先給槙村隆子打電話碰碰運氣,他們隻見過三次,有一次是在她生意興隆的店裏,另外兩次是一起在飯店吃飯。

槙村隆子二十七歲,因為丈夫有了外遇,她便起訴離了婚,最近剛辦完離婚手續,隆子的工作能力像她的美貌一樣讓人讚歎,洋裝店能有今天的光景,全靠她經營有方。據說她最大的夢想是辦一家洋裝設計學院。

戶穀信一覺得,沒有錢的女人,即使美若天仙,也和低賤的蠕蟲一樣毫無價值。而現在,他最感興趣的就是槙村隆子。一旦搞定這個身家上億的女人,他就不愁錢用了。戶穀的策略一直都是一邊俘獲女人的心,一邊弄到她們的錢,填補醫院的赤字。

槙村隆子不但容貌標致,而且臉上還洋溢著成功者特有的自信的神采,和她一起進餐的那兩次,戶穀信一曾小心地試探過,但都被她斷然拒絕。不過,希望總還是存在,戶穀準備放長線釣大魚。實際上,不論是隆子的美貌還是經濟實力,這都讓戶穀無法輕易放棄。

戶穀信一拿起桌上的電話,沒有通過醫院的接線員就直接撥通了槙村店裏的號碼。

“您好!這裏是蒂羅爾洋裝店。”一個女學徒的聲音響了起來。

“請問槙村小姐在嗎?我是戶穀信一。”

“請稍等。”

一會兒,一個悅耳的聲音傳了過來:“您好!我是槙村。”

“我是戶穀。”

“哎呀,院長是您啊。”隆子的聲音略帶嬌羞,“很久沒聯係,真是失禮啊。”

“最近還好吧?”戶穀信一望著窗外問道。

“托您的福,就是有點忙。”

“出去散散心怎麼樣?太忙了對身體可不好啊,想去打高爾夫嗎?”

“我不是才跟您見過麵嗎?而且成天都要忙店裏的事,覺得好累哦。”槙村隆子笑著答道。

“所以才要去打打高爾夫放鬆放鬆嘛!和我一起去吧,我會教你的。”

“謝謝。”隆子隻道謝,並未表態。

“我是認真的,總是這樣工作可不好,身體才是最大的本錢。高爾夫也有益身體健康,怎麼樣?我們明天去箱根,我開車來接你,當天就回來,出去玩玩心情會變好,而且開車兜風的感覺也不錯啊。”

戶穀信一對高爾夫一竅不通,教隆子學高爾夫隻是個借口,隻要到了高爾夫球場,總會有朋友可以拜托。就算沒有朋友在也沒關係,把女人騙出去才是正題。

“真是太感謝了,不過我現在實在沒法去啊。”槙村隆子拒絕道。

“我可是為你著想啊。放心,我很紳士,不會做出失禮的行為,這一點請相信我。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我去店裏接你。”

“真的不行。”槙村隆子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就算您開車來接我,我也是不會去的,請您不必費心了。”

“總之,我明天開車來接你。時間是明天上午十一點。”

戶穀一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邊抽煙,邊凝視著嫋嫋升起的煙霧,戶穀決定明天要賭上一把。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急促地響了起來,仿佛已經焦急等待了多時。

“是橫武小姐打來的電話。”接線員連珠炮般地說。

戶穀信一這才想起,今天是和橫武辰子見麵的日子。

“是院長嗎?我是橫武辰子。”

“啊,您好。”戶穀信一擔心接線員可能正在偷聽,例行公事般補充道:“我準備八點去貴處,請問方便嗎?”——這句暗語就算被接線員偷聽到也沒關係。

“方便。”

“那就這樣了。”

電話就此掛斷,他看了看手表,還有時間,剛好可以辦點其他事。

戶穀信一用內線呼叫護士:“幫我把非那西汀拿來。”

“好的。”

非那西汀是一種感冒藥,一個叫米田的藥劑科護士拿來五個小藥包,裏麵分別裝著分量為0.5克的白色粉末。

“是非那西汀嗎?”

“是的,非那西汀。”

戶穀每次拿藥時都會故意向米田確認藥名,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如果以後出了什麼問題戶穀也可以自保。

突然,從米田背後閃出一個人來,這人正是護士長寺島豐,這個女人每次進來,都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

戶穀一時猝不及防,已來不及把藥包塞進衣服口袋裏。寺島豐冷冷地看著他桌上的藥包。

“這是要出去嗎?”這個女人就像好事的妻子,每次總能預見他出門的時間,

“嗯,有什麼事嗎?”

“風見商會又來電話催款了。”

戶穀心想,胡說,這肯定是寺島用來打探虛實的借口。

他忍住怒氣道:“我會打電話的。”然後從寺島豐麵前徑直走了出去。

他把車開出車庫,上了街。口袋裏還裝著白色藥粉,雖然隻是普通的感冒藥,但橫武辰子卻相信它是一種慢性毒藥,每次拿藥時總是神色緊張。橫武辰子是一家大型家具店老板的妻子,她相信,隻要每天都給丈夫服用少量的這種白色藥粉,就能在沒有中毒跡象的情況下不露聲色地將他毒死。

每次來取藥,橫武辰子都異常興奮,這讓戶穀信一覺得很有成就感,他轉動著方向盤,腦子裏浮現出一個正忐忑不安等待著的女人的形象。

“客人來了,”女招待向裏屋打了個招呼,拉開了格子門。

戶穀信一隨後走了進去。鞋墊上已經準備好一雙拖鞋,戶穀脫鞋的時候,女招待從外麵把格子門拉上。

拉開隔扇門,戶穀看到橫武辰子穿著素色的和服,係著同樣色係的腰帶,背朝門口坐著。桌子上放著茶碗,茶葉沉積在碗底,看樣子早就涼了。戶穀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一個小時。

“來遲了,真不好意思。”

戶穀邊說邊脫上衣,橫武辰子坐著紋絲不動。這個女人從來都是這樣,見到男人來了也不會立刻起身,倒不是因為冷淡,而是在刻意抑製自己的情感。女人有很多種類型,既有那種一見到男人進來,表情馬上就生動起來的女人,也有像橫武辰子這樣內向沉靜的,更何況橫武辰子是有夫之婦,年紀也不算輕了,戶穀脫下上衣的時候,她才把雙膝移出坐墊站了起來,那身和服素淨得有些土氣。

“發生什麼事了?”

橫武辰子看著戶穀,溫柔地笑了,但臉上仍殘留著久候的疲倦。

“堵車,所以晚了。”戶穀一邊把上衣遞給辰子,一邊解釋著。

“我想也是,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呢。”

“對不住啦。”

“最近很忙嗎?”

“還可以吧。”

辰子打開衣櫃的門,把戶穀的上衣掛了起來。她每次見戶穀,都會穿上素色的和服。雖然平時會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每次在這樣的見麵場合,她都會有意打扮成這樣,搭配和服的腰帶也會選擇很不起眼的款式。這個女人可是大型家具店的老板娘,店裏有差不多五十個員工。

“把村衫也脫了嗎?”辰子在戶穀身後問。

屋裏的風扇靜靜轉動著。

“不用急。”

戶穀一隻手伸進襯衫口袋裏,換了個姿勢輕摟辰子的肩膀。橫武辰子一隻手支在牆上,閉上眼睛仰起了頭,她的唇看起來冷冰冰的。

“給你……”

戶穀從口袋裏把手抽出,攤開的手掌上放著幾個白色的藥包。橫武辰子瞟了一眼,很快轉過臉去,壓低聲音說:“這個待會兒再說吧。”

她總是這樣,從不會立刻把藥包接過去,是那種“壞事拖到最後再說”的類型,明知最後還是要收下,但哪怕晚一點也好,總是試圖往後拖延。她希望借此能夠減輕自己的罪惡感,三十分鍾也好,一個小時也罷,希望這樣能夠證明自己還良心未泯。

真是個愚蠢的女人,橫武辰子是絕不會從圖謀毒殺自己丈夫的意識中清醒過來的,她每天都在目睹丈夫一點一點地衰弱,她堅信丈夫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藥包裏麵的白色粉末。所以,每次拿到“毒藥”,她都會感到興奮,而這種興奮會一直刺激著她。就像現在,心裏想著一個小時後就可以拿到那白色“毒藥”的情景,比見到“毒藥”的刹那更加令她興奮。

對戶穀來說,辰子的這種情緒絕不是一件壞事,效果馬上就在她的行為中體現出來。當她刻意移開視線說“這個待會兒再說”時,戶穀早已察覺到了她眼中難掩的旺盛情欲。

“好吧。”

戶穀把藥包重新裝進了口袋裏。橫武辰子在拿到那邪惡的東西之前,會一直處在不安和愉悅交織的情緒中,推遲拿到藥的時間,也是為了延長這種亢奮的情緒。

兩人一同進了浴室。橫武辰子的身體光滑水潤,年輕得讓人想不到她已經三十二歲。在水汽嫋繞的浴室中,她的皮膚像披著一層薄紗,泛著朦朧的光。

她丈夫得的是結核病,戶穀曾給她丈夫看過病。當然,那是在沒有跟她發生關係之前。她的丈夫病得很重,根本沒必要故意下毒,也隻有作為妻子的辰子相信那白色粉末能加速他的死亡罷了。

丈夫久病在床,夫妻生活早就不可能了。

橫武辰子每個月從戶穀這裏拿一次藥,罪惡感讓她在床上十分主動,幾近癲狂,而她自己則全身沉醉於這狂熱之中。

“水……”戶穀在極盡歡愉的筋疲力盡後喃喃道。

“等一下。”橫武辰子趴在戶穀身上伸手拿過枕邊的水瓶。她含了一口水用嘴壓住戶穀幹渴的唇,戶穀的喉嚨在她身下咕嚕作響。

“可以了嗎?”

“嗯。”

戶穀用手擦了擦嘴,辰子幫他點上煙,煙柱嫋嫋,一直奔向天花板。

“生意做得還順利吧?”他輕輕問臂彎裏的辰子。

“嗯,湊合吧。”辰子輕聲回答。

戶穀默不作聲。香煙的火光在暗處泛著紅光,忽明忽暗。

“喂。”辰子道,“在想什麼呢?”她柔軟的手指來回滑過戶穀的胸膛。

戶穀就等著她這句話,但沒有立刻回答。

沉默了好一會兒,戶穀才開口:“你……你能拿出一百萬日元嗎?”

這次輪到橫武辰子沉默了,她八成是在考慮店裏的營業額。戶穀三個月前才從她那拿走八十萬日元,但他現在已不記得那些錢都花在哪裏了。

橫武辰子的丈夫精明而吝嗇,即使躺在病床上也要守著保險櫃,銀行存折、股票、房產證這些東西即便睡覺時也要壓在身下,如今雖臥病在床,恐怕連每個月的營業額具體有多少他都能了解得八九不離十。橫武辰子每次部錢給戶穀都需要相當的勇氣和手段,況且,戶穀前前後後也已經從她這拿走將近五百萬日元了。

辰子現在並非在計較自己已經給了戶穀多少錢,而是苦苦思索怎樣才可以再拿出一百萬給他。她枕在戶穀的胳膊上,為滿足戶穀的這一要求絞盡腦汁。一直以來,她都是那種無法拒絕戶穀的女人,早已落入了戶穀狡猾的圈套。

“拿錢做什麼用?”辰子問道。雖然她態度還不是很堅定,但聽起來應該是已經答應了。

“醫院出現赤字,經營困難。”他歎了口氣,想起剛才離開醫院時,風見商會擺在眼前的二十八萬七千四百日元的賬單,以及如果不支付賬單,就停止藥品供應的要挾。

戶穀打算從橫武辰子手裏要來一百萬,用其中一部分支付賬單,但並不打算全額支付,先付三分之一,剩下八九十萬元拿去買古龍軒的那件古九穀的器皿。

“醫院的經營狀況真的那麼糟糕嗎?”橫武辰子擔心地問。

“很糟糕。都怪我經營不善,沒有辦法繼承好父親的事業。”他的父親曾是當地名醫,戶穀的口氣像是對自己無法子承父業的自責。

“真是不走運啊。”辰子同情地說,“總不能讓醫院就這樣陷入困境,我還一直在祈禱您的醫院能夠不斷壯大呢。”

“就算祈禱,醫院的經營狀況也還是沒有起色。”黑暗中,戶穀故意又歎了口氣。

“是因為跟我見麵的緣故嗎?耽誤了您的工作時間,真是不好意思。”橫武辰子似乎很內疚。

“不是的,是我缺乏才幹。”

“不,您不能這麼想。醫院的事情還是要好好處理。”

戶穀在等著看辰子到底能拿出多少錢。雖然跟她要了一百萬,但要她立刻拿出來也很困難,能拿出八十萬就不錯了。

“一百萬的話,我一時拿不出那麼多。”

她果然這樣說。但是,她接下來的話卻偏離了戶穀的預料。

“先給您一半怎麼樣?要知道,現在我能從家裏挪出五十萬都是很不容易的事。”

戶穀沒有拒絕。反正也是白拿,少拿五十萬也沒什麼損失。

“對不住啦。”戶穀的回答很有男子漢的氣勢。

“不,是我不好意思才對。我丈夫還緊緊地把著保險櫃,所以……”辰子的丈夫有一億元的財產,等丈夫死了,她就可以自由支配那些錢了,但是,戶穀信一才不會給她真正的毒藥,他不會做這樣的傻事。他首先考慮到的當然是事情敗露的下場,所以要給自己留足退路。

拿假毒藥給辰子自有戶穀的道理。辰子是擁有億元財產的商人之妻,折磨她、使她懊惱、讓她為難,還多少能從她那弄些錢來,這使戶穀體味到一種刺激感,同時,他還可以滿足辰子謀殺丈夫的欲望。看到辰子痛苦,他會感到愉悅,看到辰子矛盾,他會感到滿足。

另一個叫簾島千瀨的女人,擁有將近三億元的財產。她的丈夫已經年邁,家業都是她一手創建。無論從她那兒拿走五十萬還是一百萬,都不會令她像辰子一樣為難。隻是,她非常吝嗇,所以拿到錢並不容易,這和偷出丈夫的錢給自己的辰子有本質上的區別,後者是從丈夫那裏竊取,前者則是掏自己的腰包。戶穀信一至今已經從藤島千瀨那裏得到了將近一千萬日元,瀕臨倒閉的醫院能夠支撐到現在,也多虧了藤島千瀨。但是,這樣得錢太輕鬆,無法像從辰子處來錢那樣給他帶來任何快感。說白了,他隻需對藤島千瀨撒撒嬌,就能解決一切,即使藤島千瀨眉頭緊皺做出一副舍不得的樣子,最終還是會把錢拿出來,但是,在戶穀看來,這樣得錢既非賭博,亦非冒險,毫無樂趣可言。

“我說,”戶穀對沉默著的橫武辰子道,“如果五十萬也很為難的話,出多少都沒關係,至今為止也沒少跟你借錢。”

“應該沒問題的,”辰子把頭靠到戶穀的肩上,“這又不是別的事,你又不是拿去尋歡作樂,畢竟關係到醫院的生死存亡,我會想辦法。”

這時,橫武辰子眼睛裏多半浮現出了白色藥粉的幻象。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戶穀聞到了些許口臭。

也許,橫武辰子即使在性愛的高xdx潮都在謀劃著如何處置丈夫死後的財產。她深信那白色藥粉的毒性,做夢都不會想到那不過隻是普通的感冒藥。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十點半,戶穀信一換下白大褂,來到車庫。無論周幾,工作都不會影響到他私人的行動。汽車開出醫院大門的時候,他遠遠地看到了站在正房門口的寺島豐。她的臉朝向自己這邊,雖然隔得很遠,看不太清楚,但她的目光應該是冰冷的。戶穀信一用力踩下了油門離開醫院,拐進了加油站。今天的目的地也許會是箱根,所以得準備充足的汽油。

昨天在電話裏,戶穀邀請槙村隆子去箱根。這位二十七歲的女老板年輕漂亮,由於工作的關係,她總是穿著簡約的洋裝。洋裝店的女老板適合穿洋裝的太少了,可槙村隆子卻是個例外,她勻稱的身材簡直可以和模特媲美。

戶穀幾乎每隔一天就給她打個電話,通過聲音加深自己在對方腦海中的印象,讓對方意識到絕不可能輕易擺脫他的影響是戶穀對付女人的一貫策略。昨天的電話也是如此,不管對方是否答應,他都會單方麵決定十一點開車過去,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對方。

戶穀停好車走到洋裝店門前。槙村隆子的店麵並沒有非常華麗的外部裝飾,她認為,氣派的櫥窗根本沒必要,不過,來這裏的顧客大多都是有錢人,而且在店裏工作的學徒也有二十多人。

戶穀信一推開店門,正好遇上熟識的女學徒。

“你師父呢?”戶穀問道,“跟她說戶穀來了。”

那個女學徒站著不動,在他的麵前鞠了一躬,說道:“實在抱歉,老師因為有事在身,今天不能跟您同行了。”

“她不在嗎?”話音剛落,戶穀眼見店裏的後門被迅速關上。

“是啊,已經出門了。她說如果見到了戶穀先生就這樣轉達。”

2

戶穀無功而返。然而,槙村隆子的躲避,並未讓他灰心沮喪。戶穀有信心這女人遲早都會成為自己的掌中物,隻是現在計劃落空後他不知道應該去哪裏。雖然去藤島千瀨那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時間還早,他不想這就過去,出了銀座,漫無目的開了一陣車,戶穀突然想到去見見下見沢作雄,但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在家。戶穀把車停到街邊的電話亭旁。撥通電話,接電話的是下見沢家的老傭人。

“先生現在不在家。”

下見沢一直單身,家中隻有這位老傭人,

“我是戶穀,知道他去哪裏了嗎?”戶穀經常去下見沢家做客,所以對老傭人說話的方式也比較隨便。

“不知道,他沒說去哪裏,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如果回來了,我會轉告先生說您來過電話。”

“不用了,我再打來吧。”

“好,再見。”

老傭人的聲音讓人感到一陣心寒。下見沢一直和這個老傭人住在破舊的家中,已經三十五歲的下見沢,還沒有結婚的打算,成天到處遊蕩,連續兩周不回家可謂家常便飯,而且他絕對不會事先告訴你他的去處。

雖然如此,下見沢作雄卻從未做過違法亂紀的壞事,也沒有沉溺於歡場,可以說是一個沒有嗜好的男人。如果硬說有什麼愛好,他倒是有打聽社會上各種小道消息的興趣。

戶穀又沒了目的地,隻好返回醫院。他一邊開著車,一邊想槙村隆子的事情。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即使女人之前拒絕了,但等他真的開車過去,雖十分為難,但為顧及麵子一般還是會上車的。槙村隆子卻是個例外。

戶穀認識槙村隆子也有三個月了,介紹人正是下見沢。

“我說,有這樣一個女人……”下見沢當時如是說,從某個角度來說,他有點像故意在教唆戶穀去接近槙村隆子。然而,下見沢在大多數情況下,完全不會過問他與女人們的進展情況,總是一副“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態度。即使戶穀有時得意地向他炫耀和女人之間的情事,他也隻是在聽完後一笑置之。

戶穀也跟下見沢說過和槙村隆子的事情。那是他們剛認識不久,戶穀自己感覺跟槙村隆子多少有些發展的苗頭,所以話說得有些過頭。

其實,戶穀隻是約槙村隆子吃過幾頓飯而已。對方看戶穀是個頗具規模的醫院的院長,也就安心地跟著去了。二人相約在銀座一流的飯店吃飯,吃完飯後,戶穀邀請她去酒吧,但被拒絕了。

在送她回去的車上,戶穀趁槙村不注意時突然握住她的手,不料卻遭到槙村強烈的反抗,一般的男人應該會對此感到很狼狽,可戶穀早就見慣了這樣的場麵,他不慌不忙跟沒事兒人似的繼續之前的話題。

第二次也是在車裏,戶穀又伺機用力握住了槙村隆子的手,這次她並沒有強硬地將手縮回去,隻是默不作聲。根據戶穀以往的經驗,女人的羞恥心往往會使她們陷入男人的算計中。因此,戶穀不但沒有放開槙村的手,還抓著她略帶抵抗的手指,塞進自己的嘴裏,一根一根地吮吸著,槙村的手指上沾滿他黏黏的唾液……在這種情況下,槙村隆子隻好埋下頭去,雖然她性格倔強,但也隻能在昏暗的車裏隱藏起難為之情,被早已輕車熟路的戶穀恣意玩弄。

從那之後,槙村隆子就再也沒有出現在戶穀麵前。戶穀打去的電話幾乎都是學徒接的,她們總是機械地回答“老師出門了”,不用猜,肯定是槙村隆子拜托她們這樣說的。

但是,她也不是完全不接電話,十回裏大概能有一回聽到她的聲音。

“您邀請我也是沒用的。”她用強硬的口氣說道,“請不要再打電話了,我不想再見到您。”

“為什麼不想見?”戶穀不知羞恥地反問道,“為什麼要這樣防備我呢?”

“因為我害怕您。”

“害怕我?為什麼呀?”

“如果繼續和您見麵的話,我可能會很困擾。”槙村隆子小聲地回答。

“如果我有令你害怕的地方,我可以改。你說吧,怕我什麼啊?”

“不,沒有說出來的必要,總之,我不想和您有任何來往了。”

“我給你留下了那麼不好的印象嗎?也許是我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冒失行為,我可以改,下次出來找個地方,好好聽我解釋,我會反省並改正的。”

“不,我實在是太忙了,完全抽不開身。”

“忙的話也沒辦法。但是,太忙碌對身體不太好,多出來走走身體才會健康,和我出去散散心吧。”

“不必了。不要為此再打電話了。”

“我都說了,如果你因為害怕我而戒備我,我可以改的。槙村小姐,我想和你當麵把話說清楚,你至少得聽我解釋啊!”

“……”

“喂,聽得到嗎!”

“不要再打電話了,我掛了。”

戶穀聽到電話被掛斷的聲音,反而笑了起來,他認為,槙村在說害怕他的同時也證明了她對自己有興趣。

藤島千瀨在銀座裏經營著一家大型服飾用品店,這家名為“pause”的高級店鋪很受顧客青睞。戶穀很少開車去她的店裏,而是直接去她的家裏——一座清靜的宅院。藤島家的房子是從一個二戰前很有名的實業家手裏買來的,長長的圍牆環繞在外,茂盛的樹叢中坐落著寬大的主房。戶穀並沒有把車停在她家的正門口,也沒有停在側門。他停車的出入口是一扇嶄新的特別設置的門——那是主人藤島千瀨特地為戶穀打造的出入口。藤島千瀨覺得讓戶穀從主門出入多少有些不妥,而又不能讓他走便門出入,因此特別為他造了專用門,這足以表明藤島千瀨對戶穀信一的態度。戶穀到了藤島千瀨家裏像進了自家大門一樣,沿著庭院信步走著,透過茂盛的樹叢,可以影影綽綽地看見玄關處的燈光。

戶穀拉開格子門,走了進去。脫鞋的時候,女傭人安子走了過來,安子是藤島的貼身傭人,在藤島家的三個女傭中,安子是年紀最大的一個,已經四十二三歲了。

她一看見戶穀,便跪了下來:“您回來了。”

戶穀每次來到這個家,都會得到這樣的問候。他點點頭,往屋裏走去,安子跟在他的後麵。

“那個,主人不在家……”

雖然聽到安子說藤島不在,戶穀還是毫無顧忌地走進了她的房間,藤島的房間一分為二,一間是八鋪席的和式房間,另一間是十鋪席的西式房間,兩間裏麵都擺放著奢華的家具。戶穀走進那個西式房間,將雙手插進上衣口袋,隨意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去哪兒了?”他向安子問道,仿佛在理直氣壯地詢問自己妻子的去向。

“您有什麼事嗎?夫人去了美容院,之後會去店裏轉一轉,夫人知道您要來嗎?”

“不,她應該不知道。”

“哦,是這樣啊。”

安子走開去給戶穀倒茶。趁這個空兒,戶穀從沙發上站起來,東看看西瞧瞧,突然發現化妝台上有一個方形的包裹。戶穀將它拿在手裏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

戶穀打開包裹,裏麵是一個老舊的桐木盒子,根據盒子的重量判斷,戶穀猜想裏麵放的應該是茶碗。舊木盒用一根細細的棉繩捆著,戶穀解開棉繩,揭開木紋斑駁的舊蓋子,裏麵放著一個薑黃色的布包,打開布包一看,果然是一個茶碗。這個乳白中略帶鼠灰色的茶碗上,有些筆觸粗糙的花草圖案。

“嗯。”

戶穀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仔細地端詳起來,這個茶碗應該是誌野古窯燒製的。藤島最近受戶穀的彩響,開始對收藏感興趣了。一定是古董商推銷給她的,不過東西確實是好東西,價格肯定也相當可觀。

戶穀把茶碗拿在手裏,反反複複地查看著。誌野古窯特有的乳白色釉使茶碗上的圖案顏色特別淡雅,釉麵因為繪圖的氧化鐵原料有些泛紅。

安子把茶端了過來。

戶穀向她打探道:“這個茶碗是什麼時候拿回來的?”

安子俯身放好茶杯,將視線轉向戶穀手裏的茶碗。

“昨天好像古董店的老板來過。”

“這是買下來的嗎?”

“我不太清楚。”

安子鞠了一躬便走開了。戶穀把茶碗按原來的樣子包起來放好,然後點燃了一支煙,在房間裏踱起步來。地板上雖然鋪著紅色的絨毯,戶穀卻滿不在乎,任煙灰直接落在絨毯上。

抽完一支煙後,戶穀把煙蒂丟到煙灰缸裏,煙灰缸裏已有兩個沾著口紅的進口煙煙蒂。

離開藤島家時,戶穀順手把那個裝有茶碗的包裹也帶走了,他心想,要麼自己收藏,要麼賣掉,這一趟可沒有白來。

戶穀是在三年前認識藤島千瀨的,也是由下見沢作雄介紹。藤島對戶穀的信任,不僅有賴於他醫院院長的頭銜,而且還源於他是名醫之後。戶穀接近藤島的目的也與他接近別的女人不同:僅僅是為了獲得物質方麵的享受。

戶穀和藤島千瀨認識不久,便向她借了兩百萬,理由是自己在島根縣的石見銀山附近買了一座礦山,想進行開發,希望藤島可以投一部分資金。當然,這並非戶穀憑空捏造之事,他確實從一個礦產家手裏買下了一座銅礦,隻不過,這座礦山裏根本就沒有礦脈。雖然戶穀事先已經知道這一實情,但為了得到擁有一座礦山的虛榮惑,還是花大價錢把它買了下來。

就是以這個理由,戶穀讓藤島千瀨出了一大筆錢,而且藤島也沒有絲毫懷疑,就把錢給了他,她相信戶穀的院長身份。

那兩百萬很快就被戶穀花在了其他女人身上,還款期限一到,藤島便催促戶穀還錢,戶穀早就準備好應對之詞。他對藤島說:“為了開發礦產,我已經雇了當地人在那邊開展工作,但是業績怎麼也上不去,所以我打算把礦山賣掉,用賣掉的錢還給你,礦山賣掉之前希望你能等一等。”

當還錢期限再一次來臨,戶穀又極力勸說藤島:“不管怎樣,我希望你還是先去礦山考察一下,如果仍覺得沒有發展前途,那就賣掉。如果認為還有發展前途,我們就一起繼續經營吧!”

藤島其實也對擁有一座礦山的感覺非常心動,便接受了戶穀的建議,兩人不遠萬裏,從東京趕往島根縣,到達米子時已經是傍晚了,這其實也是戶穀計劃中的一部分,他故意選了那班傍晚才能到達米子的火車。

“現在去工地的話,要半夜才能到,坐了這麼久的火車你也累了,要不然,我們今晚就在附近的溫泉酒店歇一夜?”戶穀向藤島試探性地詢問。

藤島打量著這個比自己小十五歲的男人:白晳的臉上已露出疲憊的神色,想來這個比自己小這麼多的男人也應該不會打自己的主意,猶豫片刻後,她還是同意了戶穀的建議。

在米子車站下車後,兩人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皆生溫泉酒店,這是當地最好的溫泉酒店,在臥室裏就能聽見海浪的聲音。

戶穀和藤島之間的新關係就是從這一夜開始的。

從那時起,戶穀就知道,他從藤島那裏借來的兩百萬已經不需要還了。自己在石見經營一座礦山之事,確實不假,不過,戶穀隻是把礦山作為從藤島那裏拿錢的幌子。對藤島來說,那點錢隻是九牛一毛。

第二天早上,戶穀對藤島說:“夫人,昨天晚上我發了電報到礦山,今天早上收到了回電,上麵說負責人去旅行了,三四天以後才能回來。”

當然,他根本沒有發這樣的電報,更不會收到回電,負責礦山的人從一開始就是戶穀虛構出來的。

“現在那邊的負責人不在,我們去了也是白跑一趟,不如先在這邊待幾天,等他回來再說。”

藤島有些遲疑:“就算要等,難道還要在這邊等嗎?”

“好不容易到這邊來了,我們就好好玩玩兒吧。我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呢,這附近就是保之關,還有鬆江和穴道湖,可以觀光的地方有很多呢。”

藤島低下頭,沒說話,戶穀不停打量著她:經過一夜的歡愛,這個女人從昨晚開始就不再是以前的藤島千瀨了,自己已經無需再刻意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藤島千瀨是百分之百的女強人,手腕非常了得。當年,她在一家旅館做過女招待,所以能講一點英語。二戰結束後,她把寶石賣給駐紮在日本的美國士兵,慢慢地,生意越做越大,最後發展成現在的這家服飾用品店。她的丈夫對她的事業沒幫上一點忙——那是一個性格懦弱的男人,隻知道跟在她的屁股後麵對她唯命是從,要說本領,還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藤島千瀨費了千辛萬苦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到現在還有很多關於她的傳聞,大部分是關於她如何發跡的。例如,她奔走於駐日美軍的軍官們那裏,主動把自己的身體獻給他們,以此換取銷售寶石的途徑,等等。不管傳言是真是假,她身體透出的風情,讓人忍不住相信那是真的。當時,她剛過三十,正是女人最貌美、最有風韻的年紀,何況她身材豐滿,個子高挑,確實是個難得的大美人。

她的丈夫藤島春彥身體瘦弱,看起來忠厚老實。和藤島千瀨比起來,他明顯缺乏男人的雄心壯誌,一直給人一種未老先衰的感覺。因此,人們背地裏常說春彥是被豐滿的妻子吸光了精氣,才弄成了現在這副形容枯槁的樣子。招來這樣的閑話,一方麵是由於周圍的人對在混亂時代,用那麼短時間做成現在這樣一家一流服飾用品店的藤島千瀨深感妒嫉,另一方麵,也是對藏在她的背後直不起腰來的丈夫藤島春彥的嘲諷。藤島現在已年過四十,但仍然風韻十足,光彩照人,而她的丈夫看起來卻像六十歲的老頭子,這種外觀上的差異,也透露出兩個人在生理需求上的差距,顯然,藤島春彥已經滿足不了他的妻子。

戶穀信一和藤島千瀨認識後,就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藤島春彥隻是名義上的社長,很少在店裏露麵,兩人的關係酷似料理店主事的老板娘和吃閑飯的老板,藤島春彥隻是一個傀儡。事實上,藤島千瀨一個人把持著店裏的生意。但她畢竟是女人,很愛打小算盤,她之所以答應戶穀對礦山進行投資,另一方麵也是想賺些私房錢。

在皆生溫泉的那天晚上,戶穀強行把她壓在自己身下。她果然如傳言所說,不,是如戶穀自己所觀察到的,是一個很饑渴的女人。最開始是戶穀強行把她壓在了身下,但沒過多久,她似乎被點燃了,變得比戶穀更積極主動。等到黎明時分戶穀回到自己房間時,他已經快虛脫了。

結果,那兩百萬就如戶穀所計劃的那樣,隨著時間的推移,不了了之。

戶穀有收藏壺和盤碟的興趣,家裏收藏了很多這類東西,他對女人甜言蜜語時定會這樣說:“我收藏舊壺、舊盤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我從初中就開始收集了。現在,你明白我是怎樣對一件事情傾注自己的感情了吧?我愛你也是如此,決不會朝三暮四。”

一般來講,女人在聽到這番表白都會被感動。實際上,戶穀每次勾搭上一個女人,就會把她帶到自己家裏,不無驕傲地向她展示目己的收藏品。

這時候,戶穀的演技非常之棒:他會泡一杯茶給對方,然後慢悠悠地走到那些陳列整齊的收藏品前,仿佛博物館裏知識淵博的講解員,滔滔不絕介紹著那些藏品,女人們都會被戶穀高雅的興趣和廣博的知識吸引,更何況陳列櫃裏的壺和盤碟還被戶穀特意貼上了英文的解說牌。

戶穀對藤島千瀨也不例外。

在戶穀的彩響下,藤島也開始對壺和盤碟有了興趣。以前她對那些東西看也不看,現在卻時常買來一些,迫不及待地要展示給朋友們看,但這樣的狀況隻持續了一個月,漸漸地,藤島千瀨買的那些古董統統都流入戶穀的陳列櫃裏。戶穀向別人炫耀的那些東西有很多都是從藤島千瀨那裏弄來的。

戶穀每次從她那裏拿東西的時候,雖滿口答應著馬上歸還,實際上那些東西卻極可能在轉眼間就被賣掉,或是送給了那些他背著藤島勾搭上的女人。

藤島千瀨在他麵前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別人眼中的女中豪傑,自從認識戶穀後就變了樣:背著丈夫與戶穀偷情,而且毫無內疚感。這也難怪,現在的事業都是由她一手創建,對她來說,丈夫一點價值也沒有。

但是,藤島在和戶穀交往的這三年裏,兩人之間也發生過很多次不愉快。原因之一是由於戶穀向藤島索要錢財。每當這時,戶穀的理由總是如出一轍:

“最近醫生也賺不到錢了,和我父親那個時代不能比啊!你也知道,現在出了一個健康保險,看病全部改成了積分製度,這樣一來,也就沒法逃稅了,簡直沒一件好事!藥費九分利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哪裏的醫院日子都不好過啊。

“現在醫生還能賺點錢的項目就是自由診斷費了,但這部分隻占總收入的十分之一,加之現在的患者總是要求買那些不屬於健康保險範圍內的高價藥,真讓人為難啊。另外,現在的患者醫學知識也很豐富,總是叫嚷著要買新藥,要是不滿足他們的要求,醫院的口碑就會變差,越來越沒有人氣。何況現在不斷有新的醫院開張,競爭非常激烈,已經不是那個可以依靠老招牌吃飯的年代了。

“自由診斷費以前是逃稅最好的方法,但現在自由診斷費還占不到總收入的十分之一,沒有多少甜頭。還有啊,現在的稅金要占純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八,真受不了,和父親那個年代簡直是天壤之別。

“員工的工資也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開支,在我的醫院裏,員工的工資要花去醫院總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五,我自己的工資除掉稅每月也隻剩四五萬日元,這樣下去,我怎麼保住院長的臉麵啊!我知道這點錢對你來說隻不過是一點小零錢而已,但我卻要累死累活才能掙到!”戶穀害怕被藤島千瀨催債,所以才這樣詳細地向她解釋。

但不知怎的,藤島雖然對此種借口略感不滿,但居然非常相信戶穀的鬼話,事業興旺的她對戶穀的窘迫處境相當同情,兜裏的錢也就接連不斷地流入戶穀的口袋裏。

藤島和戶穀之間另一個不愉快是源自戶穀拈花惹草的習性,有時候,戶穀會敵意讓藤島知道他還有別的女人,以激起她的嫉妒心。但更多的時候,是戶穀有心隱瞞卻不小心露出了馬腳。

藤島雖然比戶穀大十五歲,但身體還是顯得很年輕的,她體態豐腴,胳膊和腿部的肌膚很光滑,猶如抹了肥皂一般,滑溜溜的,隻是臉上有些細小的皺紋。

戶穀注意到這些是在與她一起泡澡的時候。她圓潤的肩膀看上去像是三十歲的女人,戶穀欣賞著坐在自己對麵擦洗身體的藤島,從背到腰,再從腰到臀部,她的身體曲線優美而富有彈性,皮膚很白,有時候戶穀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正在欣賞一隻白色的海豚。

但是,藤島也隻能算是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被藤島抱著的時候,戶穀有時會感覺自己像是被姨媽或奶媽抱著一樣。每當他厭倦了和藤島之間習慣性的、糜爛的關係時,就需要到真正年輕的女人身邊去,就像普通家庭裏丈夫對妻子厭倦時那樣。

然而,一旦知道戶穀和別的女人交往,藤島就會變得很瘋狂,她會帶著虐待和寵愛參半的心情,用自己白色海豚一樣的身體向戶穀發起猛烈進攻。

“你,把你的身體給我看一下。”

“你要幹什麼?”

“你今晚上是見了別的女人之後才到我這兒來的吧?讓我給你檢查檢查。”

“別胡說八道,我哪兒也沒去,直接來的這裏。”

“你到現在還在騙我!你還在跟那個女人來往,不要再糊弄我了,你拿出證據啊!沒有吧?好,那我給你看看證據!”

“喂,快住手,別跟個傻瓜似的!”

戶穀隻能屈從於藤島的任性,而這正是她想要的。

等到斷定戶穀是無辜的時候,她又會立刻堆出滿臉的笑容,向他撒嬌:“對不起啊,我居然這樣懷疑你。”

然後,再過兩三天,她必定會拿一些西服的布料來給他看,“這可是人家精心挑選的,快看看,怎麼樣啊?”

這是她一貫的道歉方式,那些布料都是從精品店裏寄過來的進口貨。

這時候,若是戶穀說不要西服現金更好之類的話,藤島便又會情緒大變:“你一點都不明白人家的誠意,女人隻有為自己喜歡的人買東西才會快樂,而你呢,馬上就想到錢,你又想甩掉我,把錢花到別的女人身上是吧?”

這樣痛苦的經曆對戶穀來說已是家常便飯。要麼做西裝,要麼做工裝,他都隻能老老實實接受,不過,這畢竟也沒有什麼損失。

“你就是想離開我,你能離開得了嗎,我這輩子都不會跟你分開的……”大戶穀十五歲的藤島這時像小姑娘似的緊緊摟住他,博取憐憫。

“為了你,我就算把所有財產都丟到垃圾箱裏也不會介意,我真是這麼想的。”

這時候的藤島千瀨會溫柔地眯起眼睛,輕輕吸口氣,慢慢地將自己溫熱的氣息傳到戶穀的耳垂上。

但是,這隻是藤島千瀨在出神的狀態下隨口說出的話而已,現實中,她絕不會做這種賠本買賣,這也正是藤島千瀨作為一個吝嗇店主的本質體現。

為了能讓戶穀自由出入自家房門,藤島編了個借口,把丈夫趕到了銀座店裏的二樓去住。傭人們也已經把戶穀當成了家裏的男主人,每次他來時都打招呼說:“您回來了!”而不是說:“歡迎您來!”戶穀和藤島的關係已經持續了三年多,這期間,戶穀無數次地問過藤島:“我們之間的事,你丈夫知道嗎?”

藤島總是不耐煩地回答:“可能知道吧,不過沒關係的。要是他來找我的麻煩,和他離婚就是了,大不了給他一間橫濱的分店。”

藤島的回答讓戶穀倍感安心,這個強悍的女人,連把丈夫趕到店裏住這種事都做得出來,戶穀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戶穀最近又從藤島那裏搞到一大筆錢,是以給妻子贍養費為名目拿到的。

“我們這樣一直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想和你結婚,所以我要和妻子正式離婚,但必須給她一筆贍養費。你也知道,醫院那邊財政很困難,暫時拿不出這筆錢。雖然很對不起你,但你可不可以先幫我把這筆錢湊齊?”

藤島輕而易舉就上當了,無論如何,和戶穀永遠在一起是她的最大希望,聽戶穀這樣說,她眼裏立刻綻放出驚喜的光彩,馬上就給了戶穀三百萬。

“你真的會和我結婚嗎?”她貼近戶穀問道,“如果你真的和我結婚,我馬上就離婚。隻給三百萬,你妻子會同意離婚嗎?”

“你不用擔心啦,我們都已經分居很久了。謝謝你!我會在十天之內把這件事解決的。”

然而,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戶穀仍然沒有給藤島帶來已和妻子離婚的好消息。

藤島前來責問他,他便說:“那三百萬本來是想給我妻子的。可後來醫院有急用,我就花了一半在醫院上。是啊,我也知道這樣做對不起你,可身為院長,我不能置之不理。那筆錢隻剩一半也不好拿給妻子,碰巧事務長又來催要藥費,沒辦法,隻好用剩下的錢先抵上了……”

這種時候,戶穀的神情就像一個成天不務正業的兒子在母親麵前羞愧地承認錯誤一樣。

“沒關係的,我那妻子,即使不給她瞻養費,我也離得掉。”戶穀又強調說。

精明的藤島從來沒有一次性給過戶穀很大一筆錢,但是,戶穀還是從她那裏前前後後搜刮走了近千萬元。戶穀有時會想,如果藤島千瀨的丈夫死了,那麼她所經營的店鋪和那些財產都會歸她所有,如果跟她結婚,那些財產會不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現在他幾乎已經放棄了,因為他慢慢發現,藤島千瀨並沒有那麼好哄,給他的充其量隻是些零花錢,她沒有那種將自己的財產統統交給別人的度量。

3

戶穀開車去見下見沢作雄。

下見沢作雄的事務所地處市中心,但卻是個偏離中心街道的不繁華區域,附近是些舊倉庫和破敗的出租房,他隻有穿過房屋間的窄巷才能進去,車也隻能停在滿是灰塵的大街上。

這是家有些年代的二層小樓,雖然牌子上寫著“下見沢政治經濟研究所”,但即使把它寫成“裁縫店”也不足為奇,貌似還更合適些,下見沢正好在家,八張大的榻榻米上放著一張很舊的大桌子,擺著一把專為客人準備的搖搖晃晃的椅子,看上去快坍塌的牆壁上滿是裂縫,一個更適合陳列在古董店裏的書架靠牆而放,裝模作樣地放著幾本法律書。

榻榻米已經被椅腳磨得粗糙不平。戶穀一走上去,腳底就粘上了些黏糊糊的東西。

“你好。”戶穀一進房間,便自覺坐在了那張為客人準備的椅子上。椅子破破爛爛的,連扶手上的彈簧都不好用了。

“是你呀。”下見沢作雄走到椅子旁邊低聲回答道。

桌子上放著本打開的線裝書,不知道它的主人剛才是不是在認真閱讀。

戶穀已經和下見沢認識五年了,但下見沢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自己到現在也還琢磨不透。他是個很奇怪的男人,外人一直不清楚他的行蹤。

按理說,既然是律師,應該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奇怪的是,不管戶穀什麼時候來,都從未碰到過有人來委托下見沢打官司。門口的牌子上雖然寫著“研究所”,卻沒有一個研究員,也沒有安排任何助手。每次來他這裏,他都是一副陰沉的表情,慵懶地坐在椅子上,但看似卻並未為錢而煩惱。而且,像他這樣不受女性歡迎的男人也是很少見的,戶穀注視著他,到現在為止,還從來沒有從任何女人口中聽到過關於他的花邊新聞。

“怎麼樣?”戶穀把提來的包裹放到雜亂的桌子上。

“那是什麼?”下見沢一動不動,依舊靠在椅子上,無聊地瞥了一眼包裹。

“打開看看吧!”戶穀點了支煙說道。

包裹裏裝的正是他趁藤島千瀨不在家時偷偷拿走的“誌野”。

“難道是茶碗?”

戶穀解開包裹,下見沢仍然一副興趣全無的表情,似乎一看到這陳舊的黑桐木盒子就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麼了。

“什麼茶碗啊!當然不是,好好看看。”

“看了也沒用。”

“快看啊。”

下見沢沒辦法,隻好從椅子上站起來,解開盒外的繩子,打開蓋子,正要用雙手去取裏麵的茶碗,戶穀緊張起來:“這麼好的東西,外行要小心!”說著,戶穀拿開下見沢的手,“你那樣拿的話,四五百萬日元的東西馬上就完蛋了。”戶穀小心翼翼地把茶碗從盒子裏取出來,放到桌子上。昏暗的光線下,茶碗的輪廓清晰而柔和。

“怎麼樣,樣式不錯吧?”戶穀坐回椅子上,遠遠地欣賞著茶碗,“在誌野中,這樣的東西也很少見呢,不管是釉彩的質地,還是由於鐵成分的變化而帶上的紅色都無可挑剔,越看越有韻味。”

“都是些傻子。”下見沢嘟嚷道,“你這樣的色鬼竟然熱衷於這種古樸的東西,我真是不明白。”

“都一樣的。女人身體上每個細微的部分都各不相同,上帝用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人也各有各的妙處。茶碗也是,古代的工匠通過窯爐的溫度、土的質地、釉色的深淺而使它們千差萬別,看,連燒製出來的顏色也完全不同,這和女人是一樣。”

“你要那樣說我也沒辦法,不過,你可別嫌麻煩,淨收集這些髒兮兮的茶碗、盤子,雖然不管擺哪件感覺都一樣。”

“收藏永無止境,因為每個藏品都各有特色。每個盤子、茶碗中都包含著一種理想,而且各不相同。所以,就算收集幾千幾萬個也不會滿足,和交女友一樣。”

“怎麼一樣了?”下見沢作雄懶散地靠在椅子上。

“男人追求很多女人,正因為他的理想是多種多樣的,在這個女人身上沒有的,在別的女人身上有,每個人身上都各有一點點自己想要的東西,男人想要實現這種多樣的理想,才一點一點地慢慢收集。在這個世界上,被叫做色狼的人未必是心思不專一的人,像我,就是那種一點點地不斷收集自己理想的家夥。”

下見沢聽著戶穀的高談闊論,一點也不起勁,隨口道:“你這個茶碗是從哪裏來的?”

“古董店硬讓我拿走的。”

“撒謊,你是從藤島千瀨那裏拿來的吧?”

“算是吧。”戶穀沒有否定。說偷來的有點惡劣,倒不如說是藤島不在家的時候背著她拿來的,這樣會更好一些。

“都一樣,反正是古董店先存放在她那裏的。放在那個女人那裏,還不如放在我這個有眼光的人這裏,這小東西會很幸福呢。古董這種東西,如果不能給它找個好歸宿,它會哭的。”

“茶碗哭也沒關係,但你要是過分地傷害藤島千瀨會怎麼樣?”

“什麼意思?”戶穀原本得意地靠在椅子上,聽到這句話,他稍微起了起身。

“最近,她的生意不太順利。”

“真的嗎?”

因為出自下見沢之口,戶穀不由得認真起來。下見沢通曉很多內部消息,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怎麼得來的,但大到大公司的經營內幕,小到小店鋪的經濟狀況,他都非常熟悉。

所以,下見沢說藤島千瀨的店經營困難,戶穀不得不側耳聆聽。

“我可不是說謊,還有人說,她的經營困境跟你有關係。”

“別開玩笑!”戶穀雖麵上矢口否認,但下見沢這麼一說,又讓他有些恐懼,“你怎麼知道的?”

下見沢把胳膊支在扶手上,有些不安地說:“藤島千瀨說不定會被解除總經理的職務,還可能受到‘準禁治產’(準禁治產:因精神障礙不能處理自己的事物而由利害關係人向法院申請,經法院依法定程序宣告其為禁治產,禁止該人處分財產。)的處置,而且,接下來,說不定在各大報刊上還會登載像‘本店與戶穀信一一概無關’之類的告示。”

“簡直蠢到家了!”戶穀忿忿道,“藤島千瀨是店裏的支柱,店麵能有今天,可都是她的功勞。他們沒有理由撤掉藤島!”

“但是,店鋪是股份製的。藤島千瀨花大錢養著你,肯定有濫用職權的嫌疑。何況,她也沒有把公司的錢和個人的錢分得很清楚。”

“這是誰的主意?”戶穀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最好注意點那兒的采購部長。”

“是村上?”

“對,村上,他可是社長那派的,你還是謹慎為妙。”

“社長怎麼了?那個老頭子見了藤島千瀨頭都不敢抬。”

“社長再沒用,如果有謀士,也得另當別論。”

聽著下見沢的話,戶穀漸漸坐立不安起來。誠如他言,戶穀平時見到村上就感到莫名的厭惡,即使在店裏碰麵,也從來沒有好好打過招呼,而對方卻對自己格外禮貌。戶穀曾聽藤島千瀨提過,村上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如果他真的非常精明,很可能會像下見沢說的那樣,暗地為社長出謀劃策。

戶穀從下見沢家出來,小心翼翼地把那個茶碗放到副駕駛座上。

下見沢的話讓戶穀不敢掉以輕心,到目前為止,他的話基本全數應驗。他真是個讓人摸不透的男人,剛剛三十五歲,乍一看卻像是年過四十的樣子:頭發稀疏,還夾雜著白發,禿頂,額頭寬大,鼻梁高聳,嘴唇很厚,下巴尖尖的,皺紋很深。

剛才走出玄關時,下見沢特意送戶穀出來並問道:“槙村隆子怎麼樣了?”他很少這樣笑著問。戶穀照實回答後,下見沢顯出一副嘲諷的表情。

戶穀一邊開著車,一邊不停地琢磨著下見沢說的事,再這樣迷迷糊糊下去,很有可能會失去一條重要的生財之道,他必須趕快告訴藤島千瀨。

停下車,正好看到前麵有部公用電話,他便打電話到藤島千瀨的店裏,她不在,又打到她家裏,也沒有回去。放下話筒時,槙村隆子的名字突然在戶穀的心頭閃過。

槙村隆子昨天聽上去心情很好,這激發了戶穀再給她打電話的熱情。每天給女人打電話是愚蠢的,接連幾天一直給她打,然後忽然音訊全無,估摸她想起自己的時候再打過去,按一般女性的心理,每天都接到的電話突然被中斷,反而會變得更在意,戶穀樂此不疲地使用這種電話戰術,效果甚為顯著。

戶穀撥通電話,像以往一樣,被告知槙村不在店裏,但這一次,戶穀注意到對方的聲音並不是以往接電話的女學徒,對方也好像並未聽出戶穀的聲音。

“您好,我是吉村,前幾天拜托您這裏做的設計,我突然想改一下。如果聯係上老板娘的話,我想馬上跟她說一下,請問她去哪兒了?”

“說是去美容院了。”

“是嗎,那她大約幾點回來啊?”

“可能再過兩小時就回來。”

“謝謝。”戶穀看了下表:四點。六點鍾的時候槙村隆子就會回店裏,戶穀記下時間。

回到家裏,戶穀把那個誌野茶碗擺放到自己的陳列架上,反複欣賞,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東西,在自己迄今為止的所有收藏品中,堪稱極品。戶穀很滿意。

戶穀盯著那個茶碗,腦海浮現出槙村隆子的倩影。店員說要等兩個小時,其實戶穀用不著這麼幹等,槙村經常去一家固定的美容院,戶穀以前也偶爾聽她說過,那是家位於銀座的高級美容院。回到院長辦公室,戶穀查了一下電話通訊錄,撥通了那家美容院的電話。

夕陽灑落在窗戶上,雪鬆樹的枝頭在風中輕輕搖曳。

“請問槙村隆子去您那裏了嗎?”

聽戶穀這樣一說,對方疑惑地問道:“請問您是哪位?”戶穀告訴她槙村隆子洋裝店的名字,稱自己是那裏的店員。

“喂,你好!”終於,一個女人接了電話,正是槙村隆子。

“我是戶穀。”他馬上說了出來。

“哎呀!”對方很吃驚。

“我聽說你在美容院,所以打電話過去。無論如何,今晚請跟我一起吃頓晚飯吧。”

“不行。”槙村隆子雖即刻拒絕了他,但聲音聽上去並不很生氣。

“待會兒我開車去接你。”

“請千萬不要那樣做,我真的很為難。”

“我在美容院前麵等你,不管等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離開!就是一起吃頓飯,我絕不會做別的什麼事。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請你放心吧!”戶穀說完就掛了。

放下電話,他舒心地抽起煙,冷不丁感到背後有種異樣的氣息,回頭一看,寺島豐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像是標本室的骨頭標本,把戶穀嚇了一跳。

“你來幹什麼?”他不由得厲害起來。

“橫武辰子打了兩次電話來。”這個女人的聲音一向沙啞。

“你說什麼?”

“聽上去,她非常著急,說是請院長回來後給她回電話。”

“沒說什麼事嗎?”

“她從來不跟我說有什麼事。”

戶穀沉默了。也不知道門什麼時候打開的,這個女人從來都是不敲門就進來,他每次都想怒吼一聲,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寺島豐總是對戶穀擺出一副臭臉。他猛吐煙霧,一腳踢開了椅子,而寺島豐依舊站在那裏。

“還有什麼?”

“沒有了。”寺島豐走到門外。她每次出去時,必然會抬眼凝視一會兒戶穀。

戶穀變得十分煩躁。醫院裏鴉雀無聲,醫生們也早就回家了。病房裏現在隻有八個住院病人,這家醫院有三十張病床,如果病床不住滿十五張,經營就會出現虧損,父親在世那時,經常還要拒絕想要住院的病人。戶穀忽然想到自己從藤島千瀨那裏拿不到錢的光景,無疑,下見沢的話在他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果真那樣的話,將槙村隆子弄到手就成了當務之急。於是戶穀連忙駕車外出,他剛才回醫院的目的似乎隻是為了將“誌野”放到陳列架上。

三十分鍾後,戶穀將自己的車霸道地橫停在銀座那家美容院氣派的入口前,這是一座極具現代感的兩層建築。麵對這種伏擊似的等待,槙村隆子不可能逃走。

時間過去了四十分鍾,入口處的電梯開啟過兩次,出來的女人都不是自己期待的。戶穀開始有些不安:會不會因為事前打過電話,槙村隆子已經逃走了?但事實上,這次是他多慮了。

門第三次開啟後,裏麵走出一個穿著洋裝的女人,正是槙村隆子!當她看到坐在車裏吸煙的戶穀時,立刻驚得停下腳步,睜大了眼睛。

戶穀向她招了招手。

槙村隆子站在原地看著戶穀,不知如何是好。

“槙村小姐,請上車吧,恭候多時了。”戶穀像一個門童殷勤地為她打開副駕駛座位的門,等著槙村上車。

槙村隆子仍然一動不動,她看起來有些措手不及,但似乎並不想一口回絕戶穀。

“您真的來了。”槙村隆子終於開口道。

“當然,若隻是開玩笑就不會打電話了。”戶穀拉著車門輕輕笑了起來。

“很抱歉啊,我這就要直接回店裏了,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我也有事情要處理。”戶穀很平靜地回答,“隻是吃個便飯,很快就好了。我打了這麼久的電話,終於能見到你。請你也體諒一下我的心情。”

“我的車還在……”槙村轉頭看著旁邊。

“哪一輛?”

戶穀的目光立刻開始四處搜尋,在美容院的拐角處,看到了槙村的車。

“是那輛吧?我去請司機先離開。”

“但是……”

戶穀並未接話,大步走過去。槙村的司機正盤著胳膊,在座位上打瞌睡。戶穀從外邊敲了敲車窗。

“槙村小姐要去別的地方,你可以先回去了。”

等戶穀回來,槙村已向車靠近了一點,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

“我已經轉告你的司機了,那麼,請上車吧。”

槙村隆子無奈地坐在了副駕駛座位上。戶穀飛快地關上車門,從車前繞回駕駛席。他生怕磨蹭下去會讓槙村隆子逃開。

“真是強勢啊。”車開後,槙村隆子輕聲歎道,身上的高級香水味隨風飄進了戶穀的鼻子裏。

“要去那裏?”槙村僵著身體,盡量和戶穀保持距離。

槙村的發型剛經過美容師的精心修整,顯得很清爽。看著如此講究的槙村,戶穀不由得對藤島千瀨布滿皺紋的臉和橫武辰子疲倦的麵容感到很厭惡。此刻坐在自己身邊的槙村隆子,正充分展現著年輕女人的光彩。

“我知道的一家店,氣氛很輕鬆,不用擔心。”

“什麼樣的店?”槙村隆子略感不安地詢問著,生怕是有妓女作陪的酒館。

“很普通的料理店,不過食物非常好吃。”

“不會花太多時間吧?”槙村還是有些不安。

“當然,我們都是大忙人,不用對我抱著這樣的警戒心,我很紳士的,相信我吧。”

戶穀向著日本橋的方向開去。

戶穀的目的地是“杉亭”,雖是很小的日式料理店,但他自有去那裏的理由。

“就是這裏。”戶穀停下車,看著槙村隆子說:“請。”

槙村隆子無奈地下了車。

戶穀在槙村隆子離開美容院之前成功趕到,無疑是他的勝利。絕大多數女性在受到異性邀請時,即使懷有強烈的心理戒備,也多少會存有冒險一試的心理。槙村隆子也不例外,在戶穀強硬的進攻下,她同樣對這種刺激心存向往。

“歡迎光臨。”熟識的女招待聽到汽車的聲音,連忙來到玄關處迎接。

庭院裏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石頭作為裝飾,燈籠的點點火光倒映在深淺不一的水窪裏。

“不過是吃飯罷了。”戶穀故意大聲告知女招待,這是為了讓跟在後邊慢慢走的槙村隆子聽到,總之,隻要讓槙村進了包間,之後的事情就會水到渠成,這正是戶穀的計劃。

隔間還是戶穀經常去的那個,位於走廊的盡頭處,隻有八疊大,裏邊還有專門的茶室。

“多好的房間啊!”進入房間後,槙村隆子讚賞道。她的話聽起來有些故作鎮靜,可能是她覺得比起惴惴不安,還是表現得若無其事更加穩妥。戶穀心裏暗暗嘲笑她單純的“智慧”。

壁龕處掛著一幅高僧寫的“無”字卷軸,卷軸下麵的香爐裏輕煙嫋嫋。看來在二人到達之前,房間裏就已經點上了香,現在整個房間已是香氣繚繞。

“請。”戶穀將上座讓給槙村。

“不用了,我坐這裏就可以。”槙村堅持要坐在靠門口的位置。

“這怎麼可以?今天你是客人,不坐上座不合適啊。”戶穀指著裏邊的位置。

“真的不用,我坐這裏就可以了。”

利用這個小小的爭執之機,戶穀把手搭在了槙村身上。槙村隆子的目光瞬間變得嚴厲起來,戶穀就沒有再做什麼,他暗暗告誡自己:機會多的是,不能這樣唐突。

槙村隆子不再說什麼,在上座坐下。

酒上來了,送酒的女招待看了戶穀一眼,戶穀佯裝不認識。女招待低下頭,意味深長地笑笑退了下去,準備下邊的菜。

“來,幹杯。”戶穀舉起酒杯,槙村隆子同樣舉杯,表麵上配合著戶穀的敬酒。

“為你的事業蒸蒸日上幹杯。”

“謝謝。”戶穀一飲而盡。

“我喝一點就好了。”槙村隆子微微喝了一口。

女招待剛好進門,順口問道:“要不要拿一些果汁來?”

“不要。”戶穀代答,然後對槙村道,“再喝一點沒什麼的,隻喝一杯怎麼行?”

“這太強人所難了,我還是用果汁代替吧。”

“這怎麼可以?給我個麵子,再喝兩三杯。”戶穀伸手在槙村尚未喝完的酒杯裏又倒滿了酒。

“這……”

“真是位美麗的小姐!”女招待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槙村,“給您也是這樣的印象吧?真的會讓男人一見傾心!”

“您不要這樣開玩笑,”槙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這位女士”,戶穀向女招待介紹道,“是銀座知名洋裝店的經營者,也是一流的服裝設計師,作品都是日本時裝界的最新款式。”

“啊,這樣啊!”女招待一改剛才的調侃態度,很正式地看著戶穀帶來的女客人。

槙村隆子依然低頭不語。女招待不知是去端菜還是很懂得察言觀色,很快便退了出去。

“槙村小姐,”戶穀喚著她的名字,感慨道,“我能和你坐在這裏,簡直像是在做夢。”

“是嗎?”槙村隆子輕輕回答,完全聽不出感動。

“當然了,我不知往你的店裏打了多少次電話,每次都被告知你不在。”

“我真的很忙。”槙村找借口似的嘀咕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忙。不過,我這一個月裏到底打了多少次電話,真是數不過來了。”

“對不起。”

“不用,我不許你這樣說。不過,你今天能和我來這裏,說得誇張點兒,我高興得快飛上天了。”

“您真會說話啊!”槙村努力保持聲音的平靜。

“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戶穀大聲強調,“我不會像初浴愛河的年輕人那樣,成天說些矯揉造作的情話。但如果是為了你,要我犧牲什麼都無怨無悔。為什麼你卻總是對我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