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古董守望者(1 / 3)

那天,西園茶館來了個拉獨弦胡琴的賣藝人。二胡都是雙弦的,單弦二胡琴怎麼拉呢?

等我們幾個趕到茶館,演出已經結束,錢也收過了,那盲藝人已把他的胡琴裝進了一個長長的灰布袋。稀奇看不成了。

一個白白瘦瘦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把一張鈔票按在老藝人手裏,說:“師傅,為這幫小爺來一段吧。”

此人便是我們小鎮的名流郭公樹。大家簡稱他為郭公,聽起來挺堂皇挺貴族的。

就來了一段曲子,哀哀的像抽泣。二胡上的曲子大多是憂傷的。

一曲終了,郭公考我們:“這是什麼曲子,誰說得出?”我們這幫孩子隻是看稀奇,哪兒留心這個,留心了也不懂,都怯怯地搖頭,很慚愧。郭公仰臉大笑,似乎對我們的無知很滿意。是的,那笑聲裏沒有嘲諷的意思,是那種很開心的笑。郭公不讓我們走,大概要給我們一個挽回麵子的機會,指著他的壺,說:“看看,誰能念得準這壺蓋上的詩句。”是一把放著幽光的紫砂茶壺。壺身上刻了一株蘭草,一枚橢圓的圖章。那句五個字的詩刻在壺蓋上,組成一個字環:可以清心也。都是常用字,不潦草,可我們就是不敢念,怕是有學問人的一個圈套。對我們來說,詩這東西也是一個頭疼的東西。

郭公看著我,說:“三官,你得過作文第一名的,你念念。”

我就念:“可以清心也。”郭公一臉高古:“再看看。”

我就伸手想去取壺蓋考究。坐在郭公身旁的一個男人忙擋住我的手,說:“小心,郭公的東西都是古董哩。”說得一驚一乍的,嚇人。

郭公把壺蓋取下給我,說:“沒事,再看看。”我念:“以清心也可。”郭公入了佳境似的眯了眼:“哦?好。再看看,如何?”我又念:“清心也可以。”

郭公閉目晃頭:“不妨再看看。”

我連著來兩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原來這五個字是可以隨意念起的。怕隻有漢字有此妙處了。

郭公又仰臉大笑,笑得高深莫測,叫人一愣一愣的。我從此留意起這位小鎮名流。我家離茶館近,我幾乎每天去老虎灶灌熱水。郭公的一些活動就進入了我的視野。

郭公是西園茶館的常客。郭公上茶館自帶茶具和茶葉,但茶錢是照出的。他有錢,大方,人緣也不錯。他帶來的茶壺常常變換,有一點展覽的意思,很樂意回答茶友關於茶壺的問題。壺當然多為珍品,不是出自某朝某窯某名匠之手,便是經某大書畫家題畫過。聽的人不敢去摸一摸那壺,怕有個閃失不好交代。

撞上郭公論壺,我就湊近去聽。一日,郭公帶了一把沒蓋的壺來。知道是有故事了。果然有故事:翁同龢當過光緒皇帝的老師。一次,皇上到常熟老師家裏小坐。君臣有興,擺開了棋局。那象棋子兒是玉的,一種是羊脂白玉,一種是龍眼墨玉。皇上說:“有個輸贏方有趣。若我贏了,你書房裏那隻綠毛龜就歸我了。”翁狀元笑道:“若是皇上輸了,怎麼說?”皇帝隨身沒帶什麼,隨口說:“那華蓋留下便了。”華蓋就是撐在皇帝頭上的那種黃綾大傘。這局棋皇帝輸了,便命留下華蓋。這杏黃盤龍傘乃皇權象征,誰敢留?可是君無戲言。翁狀元到底聰明過人,指著皇帝手裏的茶壺說:“這麼說,皇上這壺蓋就屬臣囉?”翁狀元是常熟人,這“華蓋”和“壺蓋”在吳語中是完全同音的。皇上會意,哈哈大笑,真把壺蓋給了翁同龢……不用說,郭公手裏這把壺便是故事裏那把壺了。端的是大有來頭的皇家珍品呢。

郭公看見了我,說:“三官,你信不信?你若有配得上這壺的蓋,我肯出你大價錢。”

我說:“那壺蓋可能在常熟城裏。”郭公說:“不錯,你要找到,我真肯出一隻手。”

我說:“五十元?”郭公大笑。我說:“五百元?”

郭公笑得仰了臉,笑畢,說:“我出五千元。”我說:“那你這壺值多少?”郭公說:“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壺上的竹子是鄭板橋的。看吧,那竹梢呢?還有這燕子的另一隻翅膀呢?都刻在壺蓋上了。壺蓋蓋上去,就全了。”

我想裝出一點有學問的樣子,說:“鄭板橋,就是揚州八怪鄭燮?”因為張燮林,我記住了鄭板橋的真名。

郭公道:“說得對!當年揚州出了八個書畫大家,號稱八怪。鄭板橋是八個人當中的老大,了不得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