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書香門第(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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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中藥店在一條老街的深處。從外麵看,巍巍的料是三層樓,進門才知道是兩層。店堂端的高敞,光線卻柔和,因為臨街沒有花哨的櫥窗,隻有一個用三條花崗條石構成的石庫門。門楣上三個端莊的顏體字:澍德堂。字是石青,左下角粲然一方朱紅印章,是古篆,識不出是什麼字。

一進店堂,猛地發現門外的世界原來太喧囂。店堂裏彌漫著一種香味,沁人心脾,如一掬名泉的水。讓人覺得自己化作了一張宣紙,一下子就被這“泉水”暈暈地洇透了。

迎麵是深棕色的櫃台。櫃台上有幾盆狀似蘭草的植物,給店堂添了翠翠的生氣。那是備用的一種藥,名謂鮮石斛,常列入利肝明目的方劑。櫃上有一大一小兩個“舂筒”,黃銅鑄成,茶杯那麼大小,厚重,有蓋,蓋上有孔,孔裏插一根銅杵。有些藥要臨時砸碎或脫殼的,就放進舂筒去“舂”。

櫃台後麵是一壁格鬥櫥。那麼多的格鬥竟無一標記、銘牌。隻備一截三級的矮梯子幫助人夠到舉手不及的格鬥。櫥頂上坐一排青花瓷壇,居高臨下,莊嚴得要命。

幾個店員在撮藥,都擁有一種和樂親仁的怡然神情。其中一個最年長的尤其引人注目,瘦,清臒得感人,簡直有仙風道骨。看一眼藥方,眉頭稍動,好像已會意醫生的意圖,就用小手指去拉格鬥,就計較地用厘戥稱藥,然後把藥勻在鋪開的三張包藥紙上。藥在紙上不混放,一味味排開,包藥之前還要用手指點著一一和藥方複核……這時有人動用舂筒,銅杵起落,一片響亮,使人悚然一驚,精神為之一振。猛抬頭,又見一幅鬆鶴中堂畫,配聯雲:花發東垣開仲景,水流河間接丹溪。

仲景,張仲景;丹溪,朱丹溪,都是古時名醫,都有高尚的醫德。

仿佛聽得鬆濤鶴唳,無端記起一首古詩:“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心緒由此變得出奇的寧靜,對這個古風皇皇的藥店生出一種信賴、一種神秘。

我爺爺說:“如果可能,當讓病人自己來點藥。”細細一想,爺爺的這一句話當是對藥店的最高褒揚了。爺爺喜歡常熟城,因為常熟有這個古風猶存的中藥店。

爺爺常帶我去澍德堂,不是去撮藥,隻是去那兒默默地坐坐。我爺爺是一個退了休的著名中醫。可他喜歡澍德堂又不僅僅因為他是個中醫。我想我描述了澍德堂之後就不必再介紹我爺爺的品性了。

2

這個雜貨店真雜透了。

紅塔山,綠牡丹,蝦米扁尖大頭菜,月季衛生紙,威化巧克力,麥氏三合一,零拷紹興酒,雷達殺蟲劑,滴水瓷觀音,石膏維納斯……日常東西,南北土產,生老病死,古今中外,天上人間無不涉及。一架錄音機一天工作六小時,輪番轟炸張學友、鄧麗君、徐玉蘭、王文娟,還有那個齊什麼的哭喊《北方的狼》。那首歌蒼涼野性,聽得人尾骨那兒一麻一麻的,叫人擔心會長出尾巴來。

這是我媽媽經營的小雜貨鋪。我媽出身農家,上過幾年小學。若幹年前我爸光榮插隊在我媽那個村莊,就此千裏姻緣一線牽。對那個村莊,我並不熟悉,因為我一斷奶就離開那兒生活在爺爺奶奶身邊了。

吃飯是家人聚集的時候。奶奶不在了,爸爸常常不在家,飯桌上就隻有三個人:爺爺,媽媽,我。

媽媽一拿起筷子就有幾個習慣動作:先將筷子在桌子上一杵,再用左手捋一把筷頭。含著飯講話,嗆得咳,咳也不及時轉過身去。有時還用一支筷子剔牙。我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就說:“哎呀,媽——”

爺爺向我遞個眼色,意思是:你又來啦。媽媽並沒覺察:“啥?”我賭氣:“啥?沒啥!”

事後,爺爺怪我:“孩子家,怎麼這樣和長輩說話?這裏不好說文明不文明的,不過是個習慣。一個人從小養成的生活習慣是難改的。各個家庭有各個家庭的習慣。”

爺爺說得非常柔和、非常自然,絕不是虛情假意,他確實從不要求他的媳婦遷就這個書香之家。

雜貨店是去年把我家沿街的圍牆拆了蓋的。媽媽請爺爺起個名號。

爺爺沉吟一會兒,說:“你自己有什麼想法?”媽媽說:“想到兩個,一個叫便利,一個叫順風。”我立即反對:“俗不可耐!”媽媽不懂“俗不可耐”是什麼意思:“你說啥?”爺爺笑嗬嗬地說:“兩個名都不錯,所以我想在兩個名中各取一個字,就叫‘順便’,怎麼樣?”這麼一拆裝,不算太妙,卻通俗,不庸俗,而且實在,這麼個沒個性的小店確實不會有人特地尋上門來的。不料,卻時時有人老遠地尋到“順便”來,當然不是來買東西的。來人每在小店門口迷惘困惑,反複核對門牌號後問:“請問曾老先生住這兒吧?”

我媽忙說:“是的。不過他老人家年歲大了,是不輕易會客的,有事由我轉告好了。我是他兒媳。”

來人說是遠道來求醫的,不好轉告,還求一見。到最後,我媽會給來人一個機會,上午來的就約下午,下午來的就約次日上午。叮囑一句:“老先生是不會收診金的。不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