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是最孤寂的大洋。橫穿這波瀾起伏的水的沙漠的遊客開始感覺到他們的船已迷失在無盡的水天之中。但如果他們是從南海的環礁島去往加利福尼亞海濱的話,他們會突然來到一個中途休息站。這樣,在這個靜寂的七月早晨的晨曦中,“大洋號”上的遊客就來到了這裏。從海底升起的棕色的霧蒙蒙的山峰,看起來令人難以置信,那麼的不真實。但隨著船行漸近,它們越來越清晰,最後翠綠的瓦胡島就變得清晰可見了。蘊滿雨水的暗色雲團伏在一條一條的峽穀之中,這一切都令圍欄上的遊客興奮不已。
“大洋號”轉向航道入口,那兒聳立著戴蒙德角,若你願意用那個老掉牙的比喻來形容它的話,可以說它像一頭蹲伏欲躍的雄獅。是的,一頭蹲伏的雄獅,從這一點來說,這個比喻是行得通的。至於跳躍,它還從沒有這樣的機會。戴蒙德角是這些島嶼中的死火山,很久以來就沒有噴發過了。
一位女遊客站在船右舷甲板的圍欄旁,望著懷基基曲折的海灘,在它的正前方,檀香山的白色峭壁掩映在亞洛哈峰之後。這個女人二十出頭,容貌漂亮,在從塔希提到這裏的整個酷熱無聊旅途中,她一直是其他遊客感興趣的人物。不管她藏身於世界的哪一個遙遠的角落,你都會一眼認出她來,因為她就是電影演員希拉·芬,名氣絕不亞於任何總統或國王。
八年或更久以來,電影經銷商一直將她稱為“一份巨額財產”,但現在他們開始搖頭說:“不行了,她開始走下坡路了。”青春易逝,韶華難留,電影明星們徹夜難眠的時候無不如此默想著。希拉近來一直睡眠不好,她憂傷又有點渴望的眼睛看著纏繞著朵朵輕雲的坦塔盧斯峰。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從身後甲板傳來,她轉回身去。一個高大、健壯、目光敏銳的男子正低頭微笑地看著她。
“哦——阿倫,”她說,“早晨感覺如何?”
“隻是有點兒焦慮。”他說著走到她身邊的欄杆旁。他的臉是那種從未經弧光燈照射過或從未化過妝的,皺紋深刻,閃著因熱帶陽光而形成的古銅色。“旅行結束了,希拉,至少對你來說是這樣的。”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接著又說道,“你難過嗎?”
她猶豫了一下,“有點兒難過——是的,我倒寧願我們一直不斷向前航行。”
“我也是。”他凝視著檀香山,明快的目光中閃露出一個英國人自然會產生的對一個新的港口或碼頭的興趣。船在碼頭入口處停了下來,一艘載著海關人員和醫生的汽艇快速開來。
“我想你不會忘記,”那英國人轉身麵對希拉·芬,“對我來說這並不是旅程的結束。你知道我今夜將離開你,在午夜,還是乘這艘船——但當我離開你時,你必須給我一個答案。”
她點了點頭說:“你走之前我會告訴你的,我保證。”
他對著她的臉觀察了片刻。隨著陸地映入眼簾,她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她已經從輪船這個小世界回到了大世界,這個世界對她的寵愛正是她所期待和依賴的。她的目光不再寧靜、消沉,而是閃爍著跳躍的光彩,她的小腳也開始不安地敲打著甲板。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襲遍了他的全身,他感到他可能就要永遠失去這個過去幾周來他一直在了解並熱愛的女人。
“為什麼還要等,”他喊道,“你現在就回答我。”
“不行,不行,”她反對說,“現在不行,等今天晚些時候再說吧。”她從他肩膀上望過去說:“汽艇上有沒有記者來呢?”一個高個、英俊、沒戴帽子、滿頭金發的年輕人在微風中揮舞著手臂向她跑來。他的熱情同這裏溫和的氣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您好,芬小姐,還記得我嗎?在您向南航行路過這兒的時候我們見過麵。旅遊局的吉姆①·布拉德肖,風光宣傳員,天堂的聯係人,向您致以夏威夷人最高的問候——這個花環就是證明。”他把一個散發著芬芳的花環戴到了她的頸上,這時,那個她稱作阿倫的男人悄悄走開了。
①“吉姆”是“詹姆斯”的昵稱。——譯注
“太謝謝你”,希拉·芬對他說,“我當然記得你,上次你看到我似乎非常高興,你現在也是。”
他咧嘴一笑,“我是很開心——而且,這也是我的工作。我是夏威夷門檻外的擦鞋墊,渾身上下寫的都是歡迎。熱情的島嶼——我必須保證把我的宣傳變成現實,但如果對象是您,請相信我,我就會非常地輕鬆。”他看到她期待地望著他的身後。“啊,真抱歉,所有的記者似乎都在睡鄉留連呢,他們都沉睡在椰子林中使人心醉的信風——這容我稍後再說。告訴我現在情況怎樣,我負責把它們在報上登出來。您在塔希提把那個關於南海的巨片拍完了嗎?”
“還沒有,”她答道,“還剩一部分準備在檀香山拍。在這兒我們可以住得舒服多了,並且你知道,背景也同樣的美——”
“我怎麼會不知道?”小夥子喊道,“讓我來說吧。異國情調的鮮花開滿枝頭的樹木,筆直蔥綠的山峰,晴朗湛藍的天空,波浪般起伏的白雲,不變的熱帶之夢並伴有春天般的感覺。怎麼樣?這是我昨天寫的。”
“聽起來不錯,”芬笑著說。
“芬小姐,您打算在檀香山待一段時間嗎?”
她點了點頭。“我已經召來了我的工作人員,”她對他說,“他們在海濱為我找了一棟房子。旅館會把我悶死——並且,我也受不了人們總盯著我看,我希望那是一棟大房子——”
“是一棟大房子,”布拉德肖打斷她說,“昨天我去了那裏,他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正在等您呢!我見到您的男管家——還有您的秘書,朱莉·奧尼爾。提起這事兒,哪一天我還得向您請教呢,您從哪兒找到像她那樣的秘書的?”希拉笑道:“哦,朱莉可不隻是個秘書,她幾乎像個——女兒。雖然這麼說不太妥當,因為我們的年紀幾乎一樣。”
“真一樣嗎?”小夥子暗自心裏琢磨著。
“朱莉的媽媽是我的好朋友,四年前她去世了,我就把那孩子接到身邊。一個人必須時常做點兒好事。”她補充說,眼睛謙虛地看著地板。
“當然,”布拉德肖附和著說,“如果我們不這麼做,我們也就永遠不會被選入童子軍了。朱莉告訴我你對她非常好——”
“我得到了充分的報償,”影星對他說,“朱莉是非常可愛的孩子。”
“她當然是!”小夥子由衷地說,“如果我帶著我的韻律辭典,我可以就在此時此地給那姑娘一個精彩的描寫。”
希拉·芬突然看著他說:“但是朱莉才到兩天——”
“是的——我也是。我去了一趟洛杉磯,回來的時候同她坐同一條船,那是我所有旅程中最美的一次。你知道——月光,銀色的海洋,漂亮的姑娘——”
“這事兒我必須調查調查,”希拉·芬說。
兩個遊客加入到他們中來,一個臉色困倦消沉。衣著使人聯想起好萊塢的林陰大道的男人和一個二十來歲的時髦女郎。希拉不得不介紹一下:“這位是旅遊局的布拉德肖先生。”她說,“這位是在我的新片中擔任角色的黛安娜·狄克遜小姐,這位是亨特利·範荷恩先生,我片中的男主角。”
狄克遜小姐片刻不等地欣然說道:“檀香山真是個可愛的地方,每次來這裏我們都非常興奮——這麼美麗——”
“算啦,”明星打斷她說,“這方麵沒有人比布拉德肖先生知道得更多了。”
“觀點得到讚同我總是很開心。”他頷首致意道,“尤其這讚同來自如此迷人的小姐。”他又對那男人說:“範荷恩先生——我在電影中見過您。”
亨特利·範荷恩嘲諷般地笑著說:“我相信婆羅洲的土著也看過。希拉有沒有同你談過我們最新的史詩?”
“隻說了很少,”布拉德肖回答說,“演的一個好角色吧?”
“一直都是好角色,”亨特利·範荷恩說,“我相信我對角色的演繹不會損害影片的前途。如果相反,那麼我們的許多一流製片廠就都會關門大吉了。我演一個海邊流浪漢,並且,我越陷越深——”
“你會的。”女明星點頭說。
“我泥足深陷,自己卻仍感覺不錯。”範荷恩接著說,“不知道你信不信,直到我被救了,被這個不開化、棕皮膚的孩子的愛徹底拯救了。”
“哪個孩子?”布拉德肖茫然問道,“哦,你是指芬小姐,嗯,聽起來情節非常好,但是別給我講,別給我講。”他轉過去對女明星說,“你能在夏威夷拍一段時間的片子我非常高興,這種事會使我們旅遊局的人非常高興。我必須走了——船上還有一兩個名人,有個人叫阿倫·傑伊斯——非常有錢——”
“你過來時跟我說話的那個人就是他。”希拉說。
“多謝,我這就去找他。鑽石礦——南非——他聽起來不錯。你知道,我們夏威夷人崇拜藝術,但至於金錢,當它出現在港灣時,我們會揮舞彩旗來歡迎。待會兒見,先生。女士們。”
他消失在甲板下,那三個電影演員走到欄杆旁。
“瓦爾來了。”享特利·範荷恩說,“他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熱帶勁兒。”
他指的是瓦爾·瑪蒂諾,希拉新片的導演,他正快步走來。他身材矮壯,頭發灰白,穿一身純白絲製西裝,領帶火紅,臉孔寬大、厚實,臉色幾乎同他的領帶一樣,這表明瑪蒂諾先生從來不在乎血壓、節食之類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