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多年前的一個冬天,他流浪到一個村子。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吃飯,衣服更是破爛不堪。他走到那個村子的麥場,終於栽倒在地。冷風將他的身體凍僵,他感覺自己困倦難支,似乎靈魂正在一點一點地逃離軀殼,遠處星光點點,他知道,那是一個人臨死前的幻覺。
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土炕上。有一雙粗糙的手捧著一碗熱湯,有一雙關切的眼睛在看著他。他知道自己得救了,他還知道,是麵前的這個男人將他救活的。
他在恩人家住了一個多月。他告訴恩人自己是生意人,去山裏收購山貨,卻在縣火車站被騙光了錢。他迷迷糊糊走進深山,又迷了路。說這些時他的身上蓋著恩人家裏最好的一床被子,眼淚“吧 嗒吧嗒”往下掉。“就當病了一場,咬咬牙,很快就過去了。”恩人安慰他,“人這一輩子,誰還不病一場?”“可是那些錢都是借來的啊。”“那也不怕,”恩人笑笑說,“就當丟了。人這一輩子,誰還不丟一回錢?”
離開的時候,恩人塞給他八百塊錢。“是借給你的路費。”恩人說,“如果有剩餘,當成你的本錢。不過你要還我,我家裏也很困難。”他收下恩人的錢,說:“等我翻過身,一定坐火車來看你,一定親手把錢還給你。”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兩年內不管混成什麼樣,我都會回來。”那次他被人騙走了兩萬塊錢,在那個年代,這絕對是一筆天文數字。他沒敢跟恩人說。他想,就算說了,恩人也不會相信。恩人是那樣貧窮,他也許認為一萬塊錢就是天下最大的數字了。可是那樣貧窮的恩人,竟為自己湊了八百塊錢!後來他才知道,那是恩人家中所有的錢。
他回到城市,不再收購山貨,而是做起別的生意。他拚死拚活,隻為早點兒還上欠別人的兩萬塊錢,早點兒還上欠救命恩人的八百塊錢,並且,早點兒再一次見到他的救命恩人。終於在第二年,他的生意進入良性循環,他賺了很大的一筆錢。可是他認為自己並不成功。與生意場上的夥伴比起來,他還差得太遠。他想,把生意做大些再去吧。把生意做大些,救命恩人會更高興的。那時,他不是還給恩人八百塊錢,而是八千塊錢,八萬塊錢。他認為這是應該的——恩人不但救了他的命,還給了他東山再起的本錢。
他又打拚了三年。三年後他開起了自己的公司,又在別的城市裏開起了分公司。他在各個城市之間穿梭,忙得不可開交。他經常會想起山村裏的救命恩人,可是,身為總經理的他,幾乎沒有一天屬於自己的時間。他想,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總有一天他會帶一大筆錢去看望恩人的。
又是五年過去了,他的公司變得更大,資產已達幾千萬元。
當然,他也變得更忙。他幾乎一分鍾空閑時間都沒有,他覺得就算把自己變成十個人,也忙不過來所有的事情。似乎,他將永遠這樣忙下去,似乎,他將永遠不能夠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假如真的如此,他不知道,恩人會怎樣看他。
終於有一天,他決定去那個山村。他算了一下,坐飛機到市裏,從市裏轉車去縣裏,再從縣裏轉車去村裏,就算交通再堵,也不過兩天時間。兩天完全可以做完的事情,他竟然整整拖了十年!
可是他並沒有找到恩人。村子還在,恩人的草房還在,隻是已經不見了恩人。他的房子被另外的村裏人買走,那個村裏人說,他離開村子,至少有七八年了。
“七八年了?他去哪了?”
“去縣城了。他的兒子考上大學那年,他就去了縣城。如果還留在村子裏靠那幾畝薄地,他的兒子隻能輟學。聽說一開始他在縣城裏撿垃圾,後來又在建築工地打小工,日子過得很苦。”
他後悔莫及。七八年前雖然事業剛剛起步,可是他已攢下一筆錢。假如那時候能來一趟,還了那錢,說不定還可以幫恩人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