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暮·耕野(1 / 3)

芍說,她曾殺過人,她在十六歲之時,以投毒殺死了主子的未婚妻芸符,殺死了那個攜著她的手在院裏遊玩的千金小姐。我始終保持緘默,並未向任何人訴說。

一切都變了,一切都亂了套。芍變了,我變了,主子亦變了。

芍她欲殺主子,她要報複養育她十一年的主子,可我始終弄不明白,她要以何向主子報複?原因又是為何?

今年冬日,芍她夜夜泡在香湯池內,撒了滿滿的芍藥香料,量大得驚人,可她過得異常嚴寒痛苦,沒有湯泉來得暖燙,雙手如讓寒風吹得僵去,沒了知覺,彷若一具無命的死屍,好似再也無法正常地喘息。

那日,她摔入河母川中,我將她救上小舟後,她不停地哭泣與發狂,宛如讓川水裏的鬼魅給上了身,瘋了魔。她從此不再笑,隻有冷漠與孤寒,夜半獨坐於芍齋時,隻是望著那隻巨大銅鑒,是縷漂泊的靈魂。她哭,淚水落至一半,眼尾卻猛地綻出銳光,使欲為她送上膳食的我不寒而栗。

她和主子之間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愛主子,對主子有情,她之所以恨主子,許是和情有關。若無愛,便無恨;情之,欲之。芍那模樣,彷如對一個人恨之入骨,愛極恨極,可心中又是滿滿的傷,任誰也化不開。

多少個夜晚,我的雙手直朝打木地捶,捶得用力,捶得破了皮、出了血。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芍她竟然愛上她的養父,我始終無法相信。許不是無法相信,而是不願麵對,不願麵對這樣的荒誕,主子是她的養父啊……

她就要嫁給平安朝君上了,她怎能對主子動情?這讓我多痛心?讓主子多心傷?倘若主子知曉,那會成了他一輩子的椎心之痛……

主子再冷漠無情,對她肯定仍有情在,若知是自己將她推入魔爪深淵,他定會悔恨終生。

某日,芍斂著眼,一臉平靜地細細呢喃,告訴我,她會將主子給摧毀,她恨他,恨他。看著那張平靜至如死去無生命的容顏,我的眼眶裏布滿了淚水,雙手一軟,半句話也說不出。

芍,你別這樣,你這模樣讓我心疼啊……

是什麼讓你有這般的恨?你告訴我,我能替你解決,你別這樣,別把痛與恨朝自己的肩上擔……你扛不住……

當我瞧見主子征戰歸來,在湯園大門口摟住芍的那刻,我看得是渾身發抖,冷汗直冒。芍要殺主子啊!可她卻投入欲殺之人的懷中,流著滴滴的淚水,使我猜不著她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一邊是芍,一邊是主子,我的心在兩端急劇地拉扯,扯得傷痕累累,扯得魂魄就要被撕裂。河母啊,您告訴我,我該如何做?山母啊,您可否化去芍心中的苦與怨?

芍姑娘的婚期將至,宮內派人送來一堆堆的迎親禮,還有那一身的大紅嫁裳。紅綢布上,是用金銀絲線掐得鳳紋,一旁還有蝙蝠和蝴蝶等吉祥圖騰,繡得好是精致,讓人看了眼花撩亂。可我,卻笑不出。

嫁裳旁放了一隻以檀香木和錦布打造的錦盒,上頭雕著細細的花紋,錦盒裏頭擺滿了金銀花鈿和各式各樣的珠釵飾品,琳琅滿目,金銀閃閃。

夜裏,芍姑娘站於芍齋的巨大銅鑒前,試披著那一抹豔豔大紅,而那身長裙長得拖於打木地上,宛如鳳尾一般自川麵上一掃而過。端著才衝上的春茶,我默默地站於紙門後,望著那抹強烈的色彩,可閃爍的眼眸,隨即讓紅豔下的那抹孤影給揪去。

大紅嫁裳下,藏著她的多少落寞?這許是無人看得懂,隻有那隻暈黃銅鏡才能照明白她的心。又或許是,連芍自己與銅鑒對望,亦瞧不清、看不透自己的心。

“耕野。”忽地,芍姑娘喚著我的名。

我愣了下,心理一揣,趕緊地端站正,低首道:“芍姑娘。”她就要成了北澤平安朝的王妃,我不能直喚她的名諱,得有分寸。

“喚我芍,耕野。”芍猛地轉頭,那一雙長長的眼定在我的臉上,正正地定著焦,如箭射上了箭靶,一出手便中了靶心。

喘口氣,我順著芍的意,小心翼翼地喚:“芍。”芍,我多想喚你芍。

她望了我好一晌,才踩著輕輕的步伐,緩緩地朝我步來。她默默地掬起承於我手上的陶杯,輕啜了一口仍冒著白煙的春茶。在她放下陶杯後,她轉過身子朝內室步去,輕輕地喊道:“耕野,進來。”

我仍是低首,沒有拒絕。踏入芍的寢房,我將木製托盤放於一旁的矮幾上,隨後朝著芍的方向走去。隻見她彎腰,抱起那一盒金銀花鈿,雙眼迷蒙地朝著我睨,道:“耕野,替我將珠釵簪上。”她將木盒遞給我,懇求地道:“這是我對你的最後一個請求。”眉,微微一蹙。

這句話,讓我崩潰了,淚水凝聚在眼眶中,心一絞,那溫燙的淚水隨即會滑落。我抱住木盒,雙唇一抿,下顎一頷。我隻有答應,這是芍最後一次請求我……

芍她跪坐於銅鑒前,我則蹲跪於她的身後,將木盒裏的珠釵一支支地拾起,望著暈黃銅鑒裏的那張容顏,再一支支地替她簪上。

有鎏金,我替她簪上。心,痛了一半。

有鑄銀,我替她簪上。心,傷了一半。

有珠玉,我替她簪上。心,撕了一半。

有翡翠,我替她簪上。心,裂了一半。

我們沒有言語,隻有自銅鑒裏瞧見彼此眼眶中的淚水,還有指尖來回間的傷情與溫度。在簪上最後一支花鈿後,我低啞聲、梗住啜泣地低喃:“好了,芍。”

我將雙手收放於腿上,銅鑒裏的芍一動也不動地打量著鑒中的自己,不出多久,她的眉頭緊緊一蹙,雙眼一閉,眼眶中的盈盈淚水隨著身子的一轉而滑落。

“耕野……”

她將臉貼在我的胸膛上,身子攏近,而我無法克製自己地將她給摟住,讓她的淚水濡濕我的衣襟,使我的胸前是一片溫燙。我仰著臉,摟著嬌弱的她,輕拍著她的背,給予不敢哭出聲的她一點溫暖的安慰。亦是,安慰我傷痕累累的心。

淚水,自我的眼角滑落。可我,不敢讓芍知曉。

我為芍流了淚……

芍,不管你在何方,耕野我都會祈求你平安快樂。

芍出嫁的那日,春雨細細地自青天打下,灑淨湯園院裏的花草。初綻的白芍吐著芬芳,讓雨水給豐潤,沁出一股隻屬於芍的香氣。

芍齋內,芍讓園裏的老嬤嬤伺候著,披上一身喜氣富貴的大紅嫁裳,梳得高高的發髻上簪滿了閃爍搖曳的飾品,光火照射下,盈盈地閃耀著紮人眼的金光。她那一張素白無色的容顏讓更為皎白的水粉給蓋上,頰上暈染上淡淡的牡丹色,氣色好上許多,就缺塗上最為紅豔的海棠紅胭脂膏。

正當老嬤嬤握起朱唇筆,欲替芍塗胭脂時,一身玄黑的主子出現在檀木紙門後,他如往一般,穿得黯淡,並不因為今日要嫁女兒而穿上那身大紅。

他手裏捧著水沉木製的托盤,上頭擺有一碗仍冒著白煙的酒釀糯米圓。他朝老嬤嬤使了個眼色,讓她們全數離去,他有話要告訴芍。

並腿坐於銅鑒前的芍,默默地轉頭,看向朝她步來的主子,嘴角隻有淺淺地一扯,不知眼裏有多少的絕情與無奈。此刻的她,心底定是亂得緊。

主子在她的身旁坐下,胸口緩緩地起伏,眼神幾分迷蒙。他端起那碗才熱上的酒釀糯米圓,朝芍道:“芍,這是親父僅能為你做的。”他垂眼,看向那抬眼朝他凝望的芍,口氣略為沉重地道:“這是你自小就愛的酒釀糯米圓,讓親父喂你吃上一口吧。”那本沉穩的聲調轉為低啞,喉裏似梗著多年的難受。

芍睜著一雙眼,瞳孔與那雙離迷對望,望得深,望得沉,眼眶裏似泉湧般,凝聚著一層淺淺的水。她不出聲,隻是默默地頷首,垂下長長的眼睫。

主子拾起勺子,朝瓷碗裏舀了顆圓子,小心翼翼地朝芍的嘴邊送去。芍以那兩瓣未塗上胭脂膏的唇含上圓潤軟嫩的圓子,隨後以白皙的牙咬了口,輕輕地咀嚼著。她抬眼,朝主子淺淺地一笑,而主子也對她笑,眼裏閃著落寞的微芒。

他的心在淌血,滴滴地順著肉壁滑落,如淚般,流不盡。

主子一顆一顆地喂,芍沒有拒絕,將瓷碗裏的圓子全數吃盡。兩人無聲,半句話也沒有,象是以酒釀糯米圓來代替心中的萬般不舍,那叮嚀的話隻能讓它吞入肚內,藏在身軀裏,最終化為白骨,煙消雲散。

在主子放下瓷碗的那刻,將唇以手絹抹淨的芍,忽地開了口。

“親父出征前,說戰事結束,有話同我說。”她扯著一抹苦澀的笑,雙眼對向方抬起臉的主子,又道:“今日要出嫁了,親父還不告訴我?”那神色似懇求,正等待著主子的回應。

聽見芍的那番話,主子暗暗地倒抽了一口氣,眸心裏的光閃閃,嘴角一扯,才伸起左手大掌,朝芍的臉頰撫去。他不再用那隻無命的右手,而是欲好好地疼惜芍一回。

他輕拍拍芍那暖暖的麵頰,一臉沉穩硬朗,可皮肉下卻在顫動,毛孔如讓冰冷的寒風給沁過。他淺淺地一笑,道:“親父隻是希望你能幸福,如此而已。”他在撒謊,他要說的,不是這句話。

芍的雙眼眨眨,隨即斂下,嘴角一揚,伸起那隻染上鮮紅蔻丹的手,覆上主子那隻生滿了繭的大手,柔聲地道:“我會的,有親父在,我定會幸福的。”這句話,保有太深的含意。

主子的下顎一頷,雙眼一閉,將最深的苦與憾透過喉吞入了肚內。要他舍下芍,便等同要他的命。

“親父。”芍輕輕地喚,將主子的手握住,置於自己的腿上,以雙手緊緊地覆住。而主子在同時睜開了那雙滿是傷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