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光
路燈散布下的微弱光線，在濃厚乳白的霧裏四處彈射。被包裹在晨間才有的清冽水汽裏，掙紮著綻放出燦爛的色彩。
忽然，燈光不再繼續籠罩這偏僻的巷子。
燈罩裏的金屬絲終因長久的勞累，在脆弱的抗爭之後，失去了繼續發光的能力。
於是，一切都步入了黑暗。
沒有水珠，沒有光影，隻有這沒有任何附加概念的一片霧。擋在視線的前方，佇立在路的中央。
沒有任何預兆的，一個人影闖進了這個本應該隻存在霧的靜寂世界。
這個人影帶進這片空間的氣浪，吹開了周圍的霧。伴隨著踏在地上水窪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也許再多上哪怕一秒鍾，就能夠看清楚這人影的真相了。
可是，在這一秒流過之前，從人影身後本是黑暗的地方，照進來兩束車燈一樣的強光。
強光穿透了霧氣壘砌的牆，遮蓋了人影的輪廓，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更加模糊了。
沒多久，燈光熄滅了，也不再有仿若汽車馬達的聲響。
霧氣在人影吹開的地方複歸聚攏，又織起一片完整的牆。
而最為奇怪的是，那個人影不見了。
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真無色從未試過夜不歸宿。
即使現在的他已經離開了約束重重的“家”，來到了一個從未到過的遠方城市，成為了眾多放浪形骸的大學生中的一員，他也還是沒能開發出這方麵的功能。
對於他這樣一個名字裏就注定了不該有聲色犬馬之事的人，輕信別人對於生活的選擇方式，尤其是那些已經被證明或是即將被證明結局隻能是自食惡果的行為，本身就是不可原諒的。
例如夜不歸宿，例如同時交兩個以上的女朋友——
嘖嘖！慘不忍睹！
以上的行為，不被神佛饒恕，也不能被自己原諒。
可是，昨天晚上，他卻“犯戒”了。
讓我們先將時間向前推回十幾個小時之前，然後再從頭開始，慢慢地講講這個故事——
一年一度的“南華百貨”周年慶典照例在今天開始了。位於市中心的商業街上忙碌地準備著各種廣告招貼畫的工作人員從淩晨開始已經連續幹了十幾個小時了。
本該早就準備好迎接這一年裏最凶殘的購物人群的百貨公司，此刻卻完全沒有往年的緊張跡象。
沒有對著大門玻璃反複練習微笑的導購小姐，也沒有認真地最後一遍檢查安全設施的保安，沒有四處亂竄忙得一塌糊塗的經理，最奇怪的是甚至就連那些早就應該在門前排起隊伍的購物人群也不見了蹤影。
所有人，幾乎是這條街上的所有的人，全都是工作人員。零星的顧客模樣的路人，也隻是碰巧來到這附近而已。一眼帶過，就知道是些明顯沒有任何購買欲望的人。
如果沒有任何特殊的理由，對於這條街的擁有者，也就是這兩排百貨公司的擁有者——“王城集團”來說，這樣的景象怕就是世界末日了吧？
街上的巨幅招貼畫終於掛好了。上麵的工人解開繩結，它就像是新生的瀑布一樣傾瀉而下直至地麵。
畫上巨幅的廣告解釋了這反常現象的原因。
在這幅畫中，眼前的這條街道燈火璀璨。在一輪彎月的照耀下，廣場的中心，聳立著一個燈塔一樣的巨大人造物。在“燈塔”的頂端，一枚碩大的鑽石正四射著被藝術化誇張後的光芒。
沒錯了，這正是今年“王城集團”特別安排的節目，讓所有來這裏購物的人們都能夠一睹集團的無價之寶——一枚重達67.2克拉的鑽石的風采。
這是一顆傳奇的鑽石，從被開采出來開始就一直是個傳奇。幾經轉手，三次切割才有了今天的麵貌。圍繞著這顆結晶體，幾百年間曾發生過各種各樣離奇血腥而又醜陋的故事。不過最終，它還是被“王城集團”以未公開的方式購得了。現在，這顆碳結晶體成為了這個集團最引以為傲的資產，就算說它是整個集團榮耀和信譽的象征也不為過。
這顆巨鑽被安放好後，將一連兩天在廣場中央展覽，直到後天清晨才會被取下來。
為了這顆鑽石，“王城集團”特別將今年周年慶的重頭戲安排在了晚上，因為隻有在夜裏，這顆鑽石的光彩才能被更加鮮明地展現在人群眼前，由它點燃的購物欲望才會更加強烈。當然，為了它的安全，除了必備的保全以外，“王城集團”也照例花費巨資為它上了保險。
鑽石將在今晚周年慶典開始的時候，由專人護送安裝在廣場中央的一根燈柱上。這是一個特製的燈柱，在鑽石安裝之後，由燈柱頂端發射的光線會直接照射在鑽石的底部，到時候，據說這顆鑽石的光芒“就算是十條街以外也能看見”。
也就是因為這個噱頭，所有本該一大早就來購物的人們，都按耐住了自己的欲望，同這個城市一起耐心地等待著夜色緩緩地鋪滿這座城市。
真無色也正是因為這顆鑽石，才會被卷進了一件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件裏。
本來今天無色的安排是在圖書館裏看書，看到睡著，然後在閉館的時候被保安叫醒，在催促和抱怨聲裏灰溜溜地逃走。但是，同寢的室友一直嘟囔著說必須去湊湊這個難得的熱鬧，“畢竟將近70克拉的巨鑽不是每天都能看見的”。
“鑽石加購物”，無色心裏明白這個算法的結果隻能是一群瘋狂的“物質男女”。這樣的場麵是他最不願意親身經曆的。
但是，他們說的畢竟有些道理，67.2克拉的巨鑽，別說放在廣場上了，就是放在展示櫃裏，這一輩子他可能也不會再有機會看到了。
所以，無色的心裏雖說仍有些抵觸，但他還是準時跟著室友一起來到了商業街。
事實上，從地鐵口擠出來的那一瞬間，他們就走散了。後來回憶起來，那一晚上，從那時開始，就一直是無色一個人在行動。
穿過人群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不斷地會有人將你推向自己本不想去的方向。於是，無色就這樣順著人流被擠到衛生間周圍好幾次。
好在似乎是安放鑽石的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人群裏的購物欲望這才稍稍冷卻了一些。
在無色努力地試著向廣場中央靠攏的時候，不知道是因為運氣好，還是因為判斷對了人群湧動的方向，在儀式馬上要開始之前，他竟然搶到了最前排的位置。
然後就是接連不斷的十幾聲震天鑼響，整個廣場上的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慢慢地都停下了腳步，向著廣場中央看了過來。
一個老板模樣的老人家走上台，在眾人的竊竊私語聲裏，念完了一段中規中矩但是貴在簡短的致辭。然後，在一票機器人一樣強壯而嚴肅的保安和警察的護送下，那顆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鑽石被護送了上來。
僅僅是打開盒子似乎就花費了十幾個人的力量，無色看到了幾個穿著工作服的人也來到台上，似乎是在為鑽石做最後的檢查。這些人大概是保險公司的人，無色心想道。
終於，鑽石被安放好了。那個已經準備了好久的燈柱也被立了起來。
四周的燈緩緩地暗了下來，有什麼人按動了開關，鑽石開始發射出不是很強但是似乎特別能打動人心的光芒。
一時間，整個廣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沒有了吵鬧，也沒有了任何購物的欲望，所有人都被這個價值上億的“燈泡”吸引住了。對於它發出的每絲光芒，接收進眼底裏的人們，在內心深處都催生出了比任何購物欲望都要更加強烈的欲望。
無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這鑽石的的光芒並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但是被周圍人群帶領著，他似乎也開始覺得有些什麼了不得了。到底是什麼了不得，他也說不清楚。
所有人沉默了大概不到半分鍾吧，然後周圍的燈光又亮了起來，人群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自己早就安排好的活動了。
無色本想離開，但是似乎隻看這麼一會兒還是無法滿足自己對這顆“石頭”的好奇。在那之後，無色在廣場中央盯著頭頂的那顆巨鑽又看了好久，久到已經開始讓燈柱下麵的安保人員不舒服了，他這才故作鎮定地踱著步子離開了。
被夾帶著四處亂逛，等到來到街口的時候，卻發現地鐵早就已經關閉了。
看著街上等待出租車的人群，稀稀疏疏斷斷續續連成一條線，遠遠地怎麼也看不到頭，無色第一時間放棄了打車的念頭。
在手機上查明了回校的路線，他挑選了一條穿過工廠區的近路。然後，回頭再看一眼廣場中央那若有若無的光芒源頭，義無反顧地邁步開走。
已經是深夜了，按照無色的認知，這個時間應該是四下靜寂得有些可怕的時段。但是，無色少有在這種時間出門，所以所謂的認知也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想象罷了。
也許，夜裏本應該是這樣吵鬧的。聳聳肩，收緊自己的身子，無色一邊看著路上流淌過的車燈，一邊細心體味著這難得的晚歸夜裏迎麵吹來的陣陣冷風。
轉過了前麵的拐角就到了工廠區了。兩排顏色單調的單層廠房中間被高高的鐵絲網隔開，鐵絲網與廠房之間恰好留出了一人寬的過道。沿著這過道就能夠穿過工廠區了。之後，也就離學校不遠了。
無色站在這條過道的入口，眼前的光一下子黯淡了許多。他不經意地又回頭看了一眼，也不過三四條街遠，可是早就已經看不到那顆巨鑽的光了。隻剩下路燈和車燈交相輝映的色彩勉強也能稍稍安慰安慰他，提醒無色自己今晚並不是沒有任何收獲。
走進了這個被各式工廠包圍起來的世界，原本剛剛在耳邊吵鬧著的聲響突然間全都消失了。仔細觀察，無色忽然發現原來這裏才是符合自己認知的夜晚世界，靜寂得可怕，黑暗得深沉。即使在這裏發生了任何意外，也不可能會有人發現。
想到這裏，無色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裹緊身子，加快了腳步。
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來到工廠區中心的時候，無色看到前麵的巷子口似乎有燈光在閃爍了一陣之後忽然暗了下來，無色心想大概是正常的燈絲老化吧。
那兩棟工廠間的空隙裏好像還有些別的什麼東西。還沒等他去多加思考，莫名其妙地，忽然又有“霧氣”冒了出來。
有霧？天氣預報說過今天會起霧嗎？
無色鼓起勇氣靠近想要仔細觀察一下。
之後燈光熄滅，人影消失。
無色暈倒在了垃圾箱旁邊。
“然後呢？”
一個警察，臉上帶著未加掩飾的嘲笑表情，此刻正站在無色的正前方，攤開著筆記本卻全無記錄的意思。他正接著無色的話，詢問著他。
如果不是環衛工人今早清理垃圾的時候，在巷子裏發現了無色，無色覺得自己恐怕現在也不一定能夠醒過來。
他在原地理了理自己的思緒，發現自己能夠想起來的最後一件事也隻是那場霧裏若有若無的燈光和人影。雖說自己的身體並不是特別的好，但是好端端地就這麼暈倒了也實在是說不過去。
思來想去無色還是決定報警了。
警察來了之後，四處查看了一下現場。因為是一個夜不歸宿的大學生報的案，這兩個警察本來就是抱著應付的心情來查看的，對於無色的說法更是完全的不相信。
“我說過了，這裏有很濃很濃的霧，然後有個人走了過來，忽然巷子裏麵有車燈亮了起來……”
“然後，然後那個人消失了，燈也滅了，我就暈倒了……”
“是，是，你再想一想，會不會還有什麼遺漏的。比如，你昨晚在哪裏喝了多少酒之類的。”
好極了，已經開始開我的玩笑了，無色暗暗抱怨報警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另外那個警察查看了一圈，發現無色並沒有造成什麼財產損失之後，招呼他的同事收工。
這個警察詢問了無色的聯係方式和住址之後，用一種命令一樣的口吻警告他少喝點酒，不要再隨便報警了，否則將會追究他的責任。
“可是，我昨晚沒喝酒，我說的都是實話。”無色試著做最後一次的辯解。
那個負責檢查現場的警察本來已經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邊踱出去十幾米了，忽地回頭緊緊盯著無色直到無色也開始懷疑自己昨晚確實是喝多了。
“如果你還是堅持，你可以自己看一看。”然後他開口說道。
“這個巷子是死胡同，車根本開不進來。而且昨晚也沒有什麼人口失蹤的案子。”
“而且”，似乎是想讓無色死心，他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說出最後一句話，“昨晚根本就沒有起霧。”
無色在警察走了以後愣了好久，這條巷子的情況一目了然，而無論是詢問身邊任何一個路人，昨晚不但沒有起霧，反而晴朗得連片雲彩都沒有。
發現無色的那個清潔工老大爺在旁邊一直看著無色，直到圍觀的人群都散去了，才走了過來，拍拍無色的肩膀說道。
“就算你說的都是實話，你身上這麼大的酒味，又有誰會相信你呢？”
最後，無色不得不暫時放下疑惑，回到了宿舍。
打開門發現所有人都還在睡覺，畢竟昨晚狂歡了一夜，睡懶覺也是在所難免的。看這個情況，估計沒有人會發現昨晚無色的夜不歸宿了。
無色躺在自己的床上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不把昨晚的事情告訴他們。這樣的故事，就算他們能夠相信，又能怎麼樣呢？
不知道是暈倒的後遺症還是昨晚確實有些累了，無色就這樣，裹著滿是酒味的衣服沉沉地睡著了。
酒味？又是哪裏來的酒呢？
等無色醒來已經是傍晚了。宿舍裏的人都不在，畢竟是周末，這些家夥也都有陪女朋友逛街的任務，這個時間段恐怕還在商場裏跟著女朋友逛街吧？
“女朋友”……
“女朋友”……
無色猛地從床上蹦了起來，他這時才記起自己也是有一個女朋友的。
好好的周末，昨晚逛街沒通知她也就罷了，今天白天竟然連個解釋的短信都沒發。無色心想自己這次一定死定了。如果告訴她說自己在宿舍睡了一天，不知道她會不會相信呢？還是說他會死得更快一些呢？
慌忙地拿起電話，撥了幾通之後還是無人應答。
無色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了，也來不及挑選衣服，在鏡子前胡亂收拾一下之後，就衝了出去。
“然後呢？”
“你說話的口氣怎麼和那個嘲笑我的警察一樣呢呢？”無色不禁想起了今早受到的待遇隨口咕噥了一句。
聽到無色的反駁，本來正帶著淡淡微笑坐在試驗台前的女生，轉過臉來盯著無色，然後用那種無色特別熟悉的溫柔中帶著威脅的語氣對無色說道。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說話的這個女生就是無色的女朋友，分子生物學係的學生，即使是周末也會樂於做實驗的鹿鳴同學。
多虧了她對於逛街以及周末的約會都沒有絕對的要求，在無色拚命跑到實驗室裏找到她向她道歉的時候，小鹿的氣稍稍還是消了一些了。
不過，她對無色還是有些愛答不理的。無色隻能一邊黏著他的女朋友，一邊試圖以昨晚自己的離奇遭遇換取些許的同情。
“沒什麼，我說你做實驗時的側影特別美。”無色看著自己女朋友的，趕忙否定自己愚蠢的言論。
“特別美。”無色看到小鹿轉過頭繼續實驗，對著自己女朋友的馬尾辮又特別加上一句以示強調。
講完了整個故事，小鹿也依然沒有什麼反應。無色期待著的關心，此時也變成了泡影。
他開始百無聊賴地在實驗室裏閑逛，就這樣不知不覺夜也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