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終章《水仙伯》(2 / 2)

老者點燃三炷新香,扶著卓案跪下,舉著香火麵對眼前的泥人塑像,喉間發出沙啞的聲音道:“江淹江文通,今夜特向水仙伯請罪,望仙長大人有大量,莫與小人計較。”

江淹將三炷香貼在額上,畢恭畢敬的朝地上拜了三拜。毀墓斬碑是他,出資修建也是他,開棺盜筆是他,舉杯賠罪也是他,他是朝中大臣江文通,是世人謂之才盡的江郎。

泥人塑成的塑像一動不動地擺在案後,江淹重金修建之下,泥人的樣貌、衣著、尺寸都如真人一般栩栩如生,時人也許已不複記得郭璞郭景純的模樣,但是塑像的樣貌逼真、生動,就算要說這是郭璞在世時的長相,多數人也會相信。

江淹抬起頭,搖搖晃晃地扶著桌子站起來,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接著再端起另一杯酒,兩手慎重的端著,杯口朝前傾倒,酒水沿著杯緣曳灑出來,嘩啦啦落在地上,像是神聖而崇敬的儀式。兩杯酒杯都空了之後,江淹再捧起酒壇子滿上。

如此往複三回,江淹才席地而坐,抬頭望著那尊塑像,緩緩道:“夢境雖是真的,才盡卻是假的,仙長夢境中的那番提點,教我茅塞頓開,當今聖上文韜武略俱佳,卻易於妒才,仙長有意點醒我藏才於世,將計就計的演了這出戲,如今世人皆曰:“江郎才盡矣!””

塑像仍是端坐不動,對江淹的所為所言皆聽聞不見,江淹的的確確在自言自語著。可江淹心裏明白,他並非自顧自的言語,而是在對一位早已身解成仙、提點自己的真人表達感激之情。人傳說的夢境是真,可並不完整。

夢中,郭景純在亭下索筆,一邊笑道:“文通兄若是正為聖上嫉妒才華一事煩擾,不妨聽在下一言。”

江淹正在懷中掏摸,還沒找到玉色彩筆,聽郭景純一番話,卻先愣在那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郭景純笑了笑,並不回答這問題,續道:“自古文人有其氣節,卻忘了為政與文學自有其差異,如今文通兄身處於亂世,又曆仕三朝,絕難以氣節留名於後世,不如藏才以養天年。”

江淹幹眨著一雙爬滿皺紋的老眼,愣愣道:“你的意思是?”

郭景純伸手去抓住江淹的右手,不知何時,江淹的手上已握著一支玉色彩筆,郭景純笑道:“景純索筆,江郎才盡。”

“景純索筆,江郎才盡!”江淹一拍大腿,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對著塑像笑道:“水仙伯以青年之神態出現在夢中,喚我為兄,實在受之有愧,但這八個字如銅鍾敲響,回蕩在心啊。”

塑像始終維持著同一種麵目,似笑非笑的直盯著眼,也不知是否接收了江淹的歎賞。

江淹歎道:“可苦了仙長,陪我演這一出戲,盜挖墳墓、開棺取筆,對仙長的萬般得罪,唯有以酒謝恩。”語畢,江淹再次以酒還酹。

已是四更,再過一時辰就要雞啼,江淹認認真真地朝著郭璞的塑像再拜了三拜,才搖搖晃晃地扶著案桌起身,轉身款起包袱,披上黑衣,走出廟門,咿呀一聲將門關上。老者走回馬車旁,將包袱扔到車內,重新拉起馬鞭與韁繩,輕喝一聲,馬匹又拉著馬車遠去。

紅燭仍點燃著,在屋內透出微弱的光芒。

燭光映在塑像上,塑像的手竟仿佛隱隱挪動,忽然間,塑像眨了眨眼,嘴唇也漸漸開闔活動起來。郭璞的塑像竟如活人般伸展起來,那究竟它是一隻泥像,還是真人化作的尊像,已沒有人弄得清了。

郭璞起身離開塑像的座,笑著歎一口氣,端起桌上的酒杯,滿上酒,仰喉一飲而盡,再對著案上的酒菜一呼,桌上的東西頓時起了變化。筷子化作了毛筆,油布變成了紙張,菜碟變成了硯台,上麵還泛著已磨好的深墨。

郭璞提起那支筆,掭掭墨,在紙上悠悠寫下二十八字:

才盡索筆意更長

幾度顧盼美名荒

花開花落百家史

猶指江淹比江郎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