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高原深處的這道梁脊上,稀稀拉拉幾座宅院,有大有小。從相隔近百米的對麵梁上望過去,夜裏的宅院似渾黃巨獸,伏在起伏有聲的樹叢之間,那從屋內散出的淡黃光芒,恰如這巨獸的數隻眼睛,瞪著前方,迷離而幽深。。。。
長工秦二貨把一邊肩膀上的鐵鍬換到另一邊,沒有出聲地跟在那個瘸子後邊,梁上風很大,兩人卻還是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不勻稱的是前邊的瘸子,急促而沉重的那個自然是二貨自己。這個時候,二貨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和這個不靠譜的滿嘴跑大車的瘸子發那個誓。正自個埋怨甚至咒罵自己真是個二貨的時候,他低著的頭撞到了瘸子身上。瘸子擠出一句:到了,挖吧。二貨看看四周,高低黑黢黢的棒子地,棒子杆上長長葉子嘩嘩作響,好像有什麼正在穿梭而過。二貨放下鐵鍬,顫巍巍的來了句結巴的話:老哥,算,算了,了吧。瘸子一把搶過鐵鍬,旋風般開挖,嘴裏叨叨的好像在罵人:這幫操蛋孫子,你瘸大爺這次非給你點帶彩的不可。就這麼看著看著,二貨覺得那裏不對勁:這個坑不是正對著對麵弓家的宅子嗎,不對,更準確的說,是對著弓家東家院堂屋的那盞從毛邊窗戶紙後邊穿出來的燈光。
大概五六個時辰前的午後,弓家的長工光棍秦二貨正扛起鋤頭從長工院裏轉出來的時候,聽到東家院門口一陣吵雜,而後伸長脖子朝那邊看。一個瘸子,穿的倒還斯文,長褂破舊倒還算是整齊。二貨在嗓子眼裏發個聲:嘁,這個秀才比老子也強不到了多少,扭過他那個大偏頭下地去了。弓家的地是真多呀,二貨邊鋤地邊琢磨,這要是我有這麼一塊十五畝大的地,每年都把玉米種的滿滿當當,五年,不,或許三年就可以攢錢娶個媳婦,然後,然後就是一炕的小子,然後就是家業越來越大,二貨就這麼想著,嘴巴咧到腦後的笑著,就跟自己已經真的是在屬於他自己的地裏幹活一樣。到了天黑的看不到手掌紋的時候,二貨從地頭撿起上衣,斜著身體,一晃一晃往回走,心理琢磨,晚上灶頭會師啥吃食,野蒜餅子豆撈飯,還是窩頭雜麵湯。不管什麼,都得先趕緊回去,要不然那幫龜孫子跑到前邊,餅子也就隻剩下碎的,雜麵湯就真的隻是雜麵湯了。腳步一陣加快,眼看都到門口了,二貨卻一頭向前栽倒在地,地上有個東西把他絆倒了。二貨嚇一跳,這是個啥,還奶奶的軟軟的,怎麼還有聲呢?是個人!二貨伸手摸了摸,發現這個人穿的是長打扮,於是揪著衣服把這個人拽到牆根,就著黑問:你是誰啊,怎麼躺在路上,回家去吧。這人沒聲,二貨想了想,就先把這人扛回自己村西頭的破窯洞裏扔在了涼炕上,然後去吃飯了。他心裏想,今晚間這飯指定沒多少了。
吃完那點窩頭沫子和沒有雜麵的雜麵湯,二貨悄悄從廚房往腰裏裏塞了個蘿卜。他當然知道這玩意越吃越餓,但好歹是個填肚子的嚼頭。回到窯洞,剛要把那一百多斤橫到炕上,卻發現炕上好像有個人坐著,二貨一下子蹦了起來,拽開步就要衝出窯洞。結果背後傳出聲音:兄弟,別怕,是我。哦,原來是個活人,對了,二貨反應過來了,這個家夥就是剛才被扛回來的那位,敢情醒了!二貨把冷了很久的爐灶胡亂塞些柴草,點著後借著那點高高低低的爐火看清楚了靠著窯洞牆壁坐著的這位,年歲和二貨看著相仿,頜下胡子三五根短短、稀稀疏疏,臉上表情不是很輕鬆,似乎受傷較重,喘氣聲沙沙作響。長袍破碎。對,二貨想起來,剛才在路上絆倒自己的這位應該是歇晌午下地出門時看到的站在東家門口似乎在吵架的那個人,怎麼著好好地就橫在路上了。
那位幾口氣喘勻後抱拳開口道謝。原來,這位長衫客是個遊走三川五湖的陰陽,專事尋龍覓穴,指點風水。此人自稱文瘸子。晌午時分到了這個莊子,發現這戶人家透出的光脈綿長,想來福壽,遂有心叩門為主家來個錦上添花,指點下陰陽宅邸的風水。可惜剛伸手,就見開門處出來一位小哥,膀大腰圓之輩,抬頭就問何人何事。文瘸子細聲文氣說明來意,哪知這小哥極不耐煩上前驅趕,推搡中文瘸子倒地,遂變聲質問小哥為何要施暴於他,哪知這小哥更是惱怒,上來飛腳一陣踢踹,直至文瘸子昏死。跟前長工看是東家二少爺弓勁,無人敢上前阻攔,亦無人敢扶起文瘸子。弓勁將宮老爺子中午飯桌上給他的那頓臭罵引發的憋悶都發泄在文瘸子身上後,胸中頓覺舒暢不少,然後呼喝馬夫劉全套上馬車,送他到縣城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