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房子有三層樓,外觀是棕色的石材。在一樓有往外凸出的大窗台,屋頂上方蓋成六角形的塔樓。塔樓上鋪有橢圓形磁磚,使塔樓看起來就像美人魚的尾巴。塔樓上還開了一扇摩爾式的窗戶,還用雕花鐵欄杆做為裝飾。房屋的基部是方形的,但上部卻逐漸驟升為圓宮形。房子裏每一扇木門都雕花刻飾。在一樓的凸窗左邊,一個鐵欄杆從一樓直通到二樓的走廊,欄杆所雕的花紋,倒有點像廣場中央噴水池的欄杆。在走廊兩側的花盆裏綻滿早開的6月花朵,每朵都大得超過應有尺寸。
她一定在等我來。我還沒走過對街,就看到她房間的窗簾拉上,隨後大門便開了。她向我招招手,然後轉身鎖上大門,精力充沛地扭轉兩次門把,確定已把門鎖好。她蹦蹦跳跳走下鐵欄杆扶梯,身上長長的襯衣被風吹著,像一張大三角帆。她還沒走近,我便先聽到她身上首飾傳來的聲音。戈碧喜歡珠光寶氣的東西,今晚她在足踝上套上一個小銀環,每走一步,銀環便發出叮當聲響。她打扮得就像學生時代的嬉皮。這是她慣有的穿著方式。
“今天過得好嗎?”
“很好。”我隨口說。
我知道這並不是我由衷之言,但我不想提謀殺案,不想提克勞得爾,不想提破滅的魁北克之旅,不想提碎裂的婚姻關係,不想提任何會影響今晚心情的事。
“你呢?”
“也很好。”
她搖著頭,頭上的發綹也隨之晃動。盡管她也說過得很好,但我感覺到她也和我一樣,不想提任何不愉快的事。我突然感到有點難過,但旋即把這情緒撇開,和戈碧一起刻意遺忘任何傷痛之事。
“那麼,我們上哪吃飯呢?”
這不是刻意把話題轉開,因為我們根本還沒開始有話題。
“你想去哪呢?”
我開始思索這個問題。我經常想食物就在眼前的樣子,以此來選擇餐廳。我的心誌無疑喜歡實景,可以這麼說,用食物來想像較為生動,而不是菜單或衝動。今晚,我想要來點紅色夠份量的食物。
“意大利菜?”
“好哇。”她想了一想:“亞瑟王街的‘韋瓦迪餐廳’如何?我們可以坐在戶外吃。”
“太好了,這樣我也不會浪費掉這個停車位。”
我們斜越過廣場,走過草地從闊葉林中穿過。幾個老人坐在長椅上,湊在一起聊天。一個戴著浴帽的女人,拿了一大袋麵包屑,一邊喂鴿子一邊對它們說話,好像把鴿子當成小孩,要它們不要搶,一個一個來。兩個警員正走在廣場中央的十字走道上,他們雙手背在後麵,邊走邊談笑,不時還會停下來打鬧。
我們經過廣場西邊的水泥涼亭。我看著涼亭入口上刻的“韋斯巴薌”這幾個大字,心中再次感到奇怪,為什麼這裏要刻這位羅馬皇帝的名字。
走出廣場後,我們穿過拉弗街,經過亞瑟王街入口的一排水泥柱。一路上我們沉默不語,這並不尋常。戈碧不是沉默寡言型的人物,她總是會無厘頭地冒出一推餿主意和鬼點子。然而,今晚她卻完全讚同我的提議。
我用眼角偷瞄她,仔細觀察。她並沒有魂不守舍,隻是有點焦躁地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走著。
這是個溫暖而潮濕的夜晚,亞瑟王街上擠滿了逛街的人潮,人群從四麵八方湧來。每家餐廳都是門窗敞開,桌椅雜亂,似乎總是來不及收拾。一些穿著棉衫的男人和裸露雙肩的女人,坐在露天餐廳色彩鮮豔的遮陽傘下,談笑風生。還有許多人在門口排著隊,等待侍者帶位。我加入韋瓦迪餐廳門口排隊的人群,而戈碧則已迫不及待地跑去買紅酒了。
待我們坐定後,戈碧點了阿爾弗雷多白脫奶油飯,而我則叫了一份嫩煎小牛肉片和意大利麵,忠於我先前對紅色的想像。在等沙拉送上來之前,我吸著沛綠雅礦泉水,默默地坐著。偶爾我們也會說幾句話,動動嘴巴,但講的都是言不及義的事。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沉默。盡管在一對已習慣彼此的老友身上,這樣的情況並不尋常,但我們就是聊不起來。
我熟知戈碧心情的起伏,正如我熟知自己的月經周期。我感覺到她偶爾會露出緊張的神情。她的目光未直視我,不停漂移,從剛才在廣場上就是這樣。她明顯有點心不在焉,不時舉起杯中的紅酒。每當她拿起高腳杯,光線映在她杯中的基安帝葡萄酒上,令人想起卡羅來納州的黃昏。
我熟知這個訊息。她頻頻喝酒,試圖壓抑心中的焦慮。酒精,麻煩的最佳鎮定劑。我熟知這種感覺,因為我過去也是如此。杯中的冰塊正逐漸融化,我看著杯裏的檸檬,看著它們慢慢蘇醒,從杯底發出嘶嘶的聲音。
“戈碧,怎麼了?”
突如其來的問題,把她嚇了一跳。
“什麼?”
她發出一聲短笑,有點神經質地,把掉在臉前的一卷發綹撥到腦後。眼神教人難以看透。
她的反應,使我把話題轉到其他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如果她想說,自然會告訴我。我沒有勇氣追問她,以免冒失去親密友誼的危險。
“最近有沒有什麼西北大學的消息?”
我們是在學校讀書時認識的,那是70年代的事。當時我已結婚,也生下了凱蒂。那時,我總暗自羨慕戈碧和其他人的自由自在,羨慕她們能通宵跳舞,然後趕著上早上第一堂哲學課。我雖和她們同樣年齡,卻活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那時戈碧是唯一與我親近的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之間的差異如此極端不同。那時我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她許是因為戈碧喜歡被得,或至少,假裝她喜歡。我想起了彼得。他討厭我的大學舞會,帶著一臉的鄙視來掩蓋他心中的不安。唯有戈碧能打破這個僵局。
除了少數幾個同學外,我和大部分同學都已失去聯絡。畢業後大家散布北美各地,不過大部分都待在大學教書或在博物館工作。這些年來,戈碧倒是較常和一些人聯絡。也許是那些人比較常與戈碧聯絡。
“我有喬伊的消息,聽說他現在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教書,好像在愛荷華州……呢,也許是在愛達荷州。”戈碧說,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搞不清美國地理位置。
“是嗎?”我故做驚訝說。
“維寧跑去拉斯維加斯搞房地產,前幾個月還因公事來過這裏。他現在已經完全脫離人類學了,快樂的不得了。”
她啜了一口酒。
“他應該還是那卷烏頭發,一點都沒變吧?”我說。
她笑了起來,總算恢複正常了。使她心情放鬆的原因,不知道是紅酒還是我。
“對了,我收到珍妮寄給我的電子郵件,她說想回學校繼續讀書。你知道嗎?她為了嫁給一個笨蛋,放棄羅特格公。司的職務,跟他到寶州去了。”戈碧說。
“是啊,她隻要一答應求婚,為了得到一紙婚姻關係合約,就把她整個人生給毀了。”我說。
戈碧又喝了口酒。
“那也是她自找的。對了,彼得近況如何?”這突然冒出來的問題重擊了我一拳。直到剛才,我還一直很小心避免不談我失敗的婚姻關係。
“她很好。我們談過。”
“人總是會變的。”
“是啊。”
沙拉送來了,接下來幾分鍾我們忙著加醬和胡椒。當我再度抬起頭時,發現她靜靜坐在那兒,手中叉起一堆苗芭停在碟子上。雖然從她的眼神看得出她是在想自己的事,但她還是再度把目光溜開。
我換一個方式試探她。
“你的計劃進行如何了?”我叉起一顆黑橄檻。
“啥?哦,那計劃。很好。進行得不錯。我終於得到他們的信任,有些人已開始對我敞開心胸了。”
她吃了一口沙拉。
“戈碧,能不能再說清楚一點。你計劃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她笑了起來,應該是想起我們學生時代所學不同的差異。我們班上人數雖不多,但是大家攻讀的方向卻大不相同:有人專研人種學,有人研究語言學、考古或生物人類學。我對解構主義的認識不深,就像戈碧對線粒體DNA認知不多一樣。
“記得雷恩要我們看的人種學嗎?雅諾馬馬人,桑馬雅人,努埃爾人?對了,就和這主意相同。我們想要描述這個世界的娼妓現象,透過觀察和與資料提供者訪談。田野工作。接近和個人性的。”她又吃了一口沙拉。“她們是誰?她們從哪裏來?她們怎麼會成為妓女?她們平日靠什麼維生?她們的社會結構如何?她們怎樣進行經濟活動?她們如何看待自己?她們……”
“我懂了。”
也許紅酒已發揮效力,也許我挑起她生命中最熱衷的話題,她開始有了活力。雖然現在天已經全黑,但我卻能看見她眼裏閃動著耀眼的光芒。也許是街燈的反射,也許是酒精在燃燒。
“社會根本不關心這些婦女,沒有人對她們感興趣,除了那些覺得受到她們威脅,千方百計想趕走她們的人之外。”
我點點頭。兩人各吃了一口沙拉。
“大部分的人認為女孩會去賣淫是因為她們自甘墮落,要不就是受到脅迫,或種種不得已的理由。事實上,她們大部分都是為了錢而做的。這是最不需要專業技術的就業市場,除此之外,她們找不到更好的謀生方法。她們決定為娼幾年,好好賺一筆錢再說。賣屁股總比賣漢堡有利潤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