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追昔(1)(1 / 3)

懷念東林黨人

在中國近代化運動的過程中,有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傳統文化。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傳統,因為有文化就會有傳統,文化的積累就是傳統。……正如每個人都會有些無意識的行動一樣,整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行動就是傳統。它構成一個民族文化的核心力量,會始終貫徹在民族的觀念和行為之中而成為一種習慣。

漢武帝時,由於董仲舒的建議,儒學定於一尊,自此承孔孟之學的士人漸漸成為教化天下的人師。他們以思想的高貴與皇權的尊貴相輔相成,卻又時常齟齬,由此演出了一幕幕生動的活劇,在曆史的碑記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明代是一個士氣屢經摧鋤而起落跌撲的時代,明代士大夫因廷爭之罪而由廟堂入詔獄,殘身絕命者前後相接,累累成群。這些人多半是那個時代的社會精英。萬曆二十二年,即公元1594年,無錫人顧憲成革職還鄉,與高攀龍、錢一本等在東林書院講學,諷議朝政,評論人物,褒貶得失,令朝野士大夫敬仰矚目。他們與在朝的李三方、趙南星等人深相交往,反對礦監、稅監的掠奪,主張放開言路,明言改良,整頓吏製,與以魏忠賢為代表的閹黨作鬥爭。唱清流之調,行改革之事,開風氣之先,但招來的卻是禍患。先是以楊連、左光鬥為首的六人被殺,史稱"六君子",接著又有高攀龍、周順昌為首的七人被殺,又稱"七君子"。今日人們常言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副對聯,就出自東林黨人之手,其精神境界之高,即便放至今日又當何為!這些被殘害的社會精英,當他們麵對附生於君權的閹禍,用自己的生命表達了儒學精神中慷慨激昂的一麵,並在身後留下了長久的光彩。左光鬥被捕之日自度必死,勉其弟曰:"率諸兒讀,勿以我為誡而謂善不可為。"全無絲毫彷徨氣沮之意。在他待死牢中的最後日子裏,史可法曾潛入探視:至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麵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公跪抱公膝而嗚咽。左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指拔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而汝前來。國家之事糜爛至此,汝複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持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陷,吾即先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肝肺,皆鐵石所鑄造也。"

左光鬥以擔當世運之氣,"務為危言駭論",在皇帝麵前為天下爭善惡是非而得禍,但當他備受摧殘、體無完膚之時,托付給心中傳人的,仍然是一片擔當世運之氣。史可法後來以一介書生督師抗清,苦守危城,力竭被俘,從容受命,其間亦未嚐沒有老師留給學生的精神感召。

幾千年來,讀書的知識分子之所以能夠批評君王,是因為君主之位與聖人之教是分開來的兩種東西。但對於君權來說,任何批評所代表的都是一種限製,因而伴隨著知識分子的士氣鼓蕩,隻能是士大夫與君權關係的緊張。隨著君權的日趨至尊,天子的敬憚之心也越來越少,讀書人便常常要為議論而付出自己的鮮血。然而,讀書人所持的聖道並非由帝王那裏得來,故即使是廷杖和詔獄也不能把聖道從士大夫的手裏剝奪殆盡。於是在廷杖和詔獄之後,聖人之教還會繼續釀發出士人的諷議和批評。

隨著社會的日漸進化,執掌權柄的君主發現,掌握思想與掌握權柄同樣重要,於是越聖人之權而代之,政教漸漸合流。由君權產生的"聖教"借國家之力得以遠播,遂使讀書人沒有了源頭之水,成了枯涸的草木,像明代士人那般諷議的尖銳和峭刻再也難以見到。及至今日,為稻糧謀的讀書人骨頭之軟,嘴巴之讒已是史無前例。諸如這種人,即使當頭一記悶棍打下去,歪倒在地後還會說:"報告首長,我看見了滿天的星星。"

儒學原以修己治人為宗旨,修己則不能不正自己的心,治人又不能不正別人的心。因此,人心始終是儒學關懷的大題目。從"天理"到"良知",曾經為儒學提供了能夠延續氣脈的東西。當明代的宗廟社稷在天下振蕩中分崩離析之後,由白山黑水之間走出來的少數人統馭了整個中華,嚴滿漢之分,箝士人之口,是他們的治禦之道。澎湃一時的思想消歇之後,餘下的便是以細密見長的實證精神。學術的求實與細分,以其深度和廣度顯示了它的自身價值,但卻使人們在精神上日益萎頓和偏狹了。

精刻的清儒

宋明之儒關注的是心性與理念,"其窮也不憂,其樂也不淫",他們的人品自有卓卓不可輕議之處。這些人是在與天理人欲的一番劇戰後悟徹源頭的。而清儒則不然,他們以學問為第一,終生消磨在冷板凳上,他們不慕榮利的淡泊裏又包含著一種對於世事的淡漠。這種淡漠使他們撰著了許多與古人爭是非的著作,卻見不到用喜怒哀樂寫出自己心底波瀾的文字。在他們的心頭上,學問和榮利的重量各不相同,當學問不能淡化榮利的時候,道德的低落就會露出他們耐不得寂寞和清貧的一麵。寫過《十七史商榷》的王鳴鶴,"自束發至垂白,未嚐一日輟書"。而在時人筆下,他的利欲之心卻顯得異常可怕:王西莊未弟時,嚐館富室家,每入室時必雙手作摟物狀。人問之,曰:欲將其財旺氣摟入己懷也。及仕官後,秦諉楚,多所幹沒。人問之曰:先生學問富有,而乃吝不已,不畏後世之名節乎!公曰:貪鄙不過一時之嘲,學問乃千古之業。餘自信文名可以傳世,至百年後,口碑已沒而著作常存,吾之道德文章猶在也。故所著書多康慨激昂語,蓋自掩貪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