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1 / 2)

1957年對我是個重要的年頭,那年我十四歲,上髙一,一下子從“革幹”子弟變成“黑五類”。我開始飽嚐生活的坎坷,曆次政治運動雖沒有直接打到我身上,卻也深深地打進我的靈魂。這都是被動地挨打,最初很不習慣,也感到難受;但是久而久之,迷糊了的腦筋變得清晰,低下了的頭重新抬了起來一一我就是我嘛,要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外界,用自己的腦子去想問題。我在那個時期,曾孤身在邊疆和基層呆了十五年,曾走過二十幾個省份。在根本沒有發表可能的情形下,固執地用各種文藝形式磨練了那支堀強的筆,寫了幾十萬字的東西,盡管一個字也有發表。我沒被這形形色色的“打”給嚇住,越是彳矣打越是幹,覺得它可以幫助自己錘煉意誌,變成一個堅定的人。記得從幼年就經常接觸沈從文先生,他在看了我寫的散文之後講:“已經懂得生動了,但還要準確。要準確沒別的辦法,就是要不停地寫,一篇文章可以有十幾種開頭,我講不明白,但是我可以給學生示範,當年我在青島大學、北京大學、西南聯大教寫作課時,就是這麼辦的……”六十年代初,我又接觸到聶紺弩先生,他當時剛從北大荒回來,一邊把回憶中的農場生活吟成《北大荒吟草》,一麵沉湎在幾部古典文學名著的研究當中。他的舊詩別具一格,打油中見深刻,對於我這個剛剛從平仄、對仗起步的人,當然是個極大的誘惑。他曾對我講過,對於《紅樓夢》,“曆來就沒有人讀懂……”貌似狂妄,但是他的人格力量使我相信這番話是由衷的。1976年夏季剛過,我又接觸到地震棚中的艾青。詩美術、曆史熔結在他的身體裏,由於我也曾在他度過逆境的新疆呆過八年,所以不但共同語言多了,而且他能信口把我提及的某樁新疆風情“拎”到了“詩、美術、曆史”的境界。

“文革”後我調回京,安排在中國京劇院做編劇。這本來也是我多年的誌願,誰料時運不佳,“承包風”杷劇團的人心給刮散了,名演員忙著掙錢,誰管編劇、導演和音樂美術設計呢?我琢磨起熟悉的諸位大師的成材之路。“取法乎上,僅得其中”,所以我調回北京一從事起心愛的專業時,就把大師擺在心中最顯著的位置。我發現真能成為大師者,必定飽嚐艱辛,處處挨打然而打沒能毀掉理想和誌氣,反而鼓舞自己去“扼住命運的咽喉”,用人格領著自己的文格和藝格。換言之,生活和思想上挨打未必是壞事,先立人格,再立文格、藝格,最後求得人格與文格、藝格的統一。從這個思路出發,每一個有大誌者都應仔細分析自己的實際情形,同時把國家和行業的大環境、大要求也琢磨一番,最後找出一條相互協調、適應的攻堅道路,既有“最高綱領”,也有“最低綱領”。在“進軍”過程中,要不斷地研究、處理偶然發生的情形,不斷對自己的行動路線進行校正,最後走出一條隻屬於自己、並且隻有自己才能走的路。

我研究了我所熱愛和從事的京劇,發覺衰微的根本原因不在於技術失傳,而在於文化的失落。我又研究了自己,既不同於“門裏出身”的梨園世家,又不屬於剛從大學門邁進劇團門的“外來戶”。二十多年前,自己上大學時就處在文化界與梨園行的交接部,盾來在外麵隨著時代潮流把整個青年時期都給折騰掉了,然而幸運的是沒有汙損我的人格,相反,我的生活閱曆卻大大豐富,意誌大大堅定了。如今,我帶著時代的風(包括文學之風)重新回到文化界與梨園行的“這一個”門坎上,不是正可以充分利用各種有利條件,在“門坎”上大做文章麼?想到這兒,此生任務由我自己確定下來——從著述研究入手探討一下京劇與大文化的關係。自己的任務就是當好“橋梁”。使門裏的人看了覺得“不出大格”,使門外反感京劇的人覺得這門藝術還有些道理。門裏覺得門外風光甚好,門外覺得門裏堂奧甚深,兩方麵都從不能容忍對方的立場退後一步,覺得對方的長處竟然能對自己有用。我想這樣一來,京劇就能沿著一條科學的軌道漸走漸停,總趨勢雖是逐漸衰微,但它能不斷地在不同的文化檔次上“定格”,並對其他文藝形式產生啟迪作用。

我開始大量地接觸演員,大量地寫作,大量地發表,於是開始聽到大量的批評“性情太隨和了,亂捧人。”誠然,餘生也晚,別說沒接觸過四大名旦,連現而今劇院裏的大演員也沒注意我。怎麼辦?隻能從肯於讓我寫的演員寫起,並且是在《北京晚報》之類的小報上去發“豆腐塊兒”文章。這又招來第二種批評,“小報記者作風,真不象他爹他媽的兒子。”我不能說什麼,老先生們都是好意,隻是不太了解我的實際處境。我身在劇院,不為本院的演員、劇目寫些應景東西是說不過去的。再說,演員和戲迷們也隻盯著《北京晚報》這類小報,我不能放棄這些陣地。但是心裏明白,此係起點而非終點。我開始“捋”我自己寫過的東西的“葉子”,並且不斷加以消化和梳攏,我要形成我自己的係統。為此,我“倒根兒”一直“捌”進四大名旦的老宅門兒,並且跟名旦的夫人、子女都處得很熟。另外,我又從京劇的文化淵源向前“攝根兒”,一直“掏”到許多七老八十的老文化人,在那裏我有父母的許多老關係,一下子就能聽到許多高見。在這兩處遠離目前演出實踐的地方,兩部分老人的意見是相左的,盡管從感情上對對方還是尊重的。我分別認真聽取他們自以為是的意見,並嚐試菪把相左的意見一點點地拿給對方進行討論,最初很招致反感,後來則認為冋題提得新鮮有趣,冉後來甚至覺得部分地有理。兩部分老人漸漸認識到我的價值,都歡迎我隨時去談。於是我也漸漸意識到,“碰撞”才是我真正的專業漸漸地,二十世紀以來京劇與文化接觸的曆史在我腦子裏形成一條斷斷續續的線,這條線穿過今天又向前方輾轉而去。我大致能預期到未來一段時間內的京劇發展趨勢,我大致可以感覺到自己在戲曲理論界中的位置,知道哪些人是自己的“戰友”,哪些人是“同盟軍”,哪些人是“論敵”。這樣一來,自己在近兩三年直至後半生的任務也就大致確定,而不再受到那些曇花一現式的政治浪潮的幹擾。自己專心幹自己的,同時又對現時正在發生著的東西遠遠地觀看和體味,有肘實在弄不清楚,就湊上前仔細瞅兩眼。然後再趕快退回原地,搞自己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