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1 / 1)

黃宗江

成北又要出書了,要我為他做序,我和他是同行同好,都好品個戲,我又比他虛長二十多歲。為他打個開場頭通也是合適的。想與我們曰常交往,我對他表揚不多,打擊卻不少,他居然受得了,這也是種美德,那我就倚老賣老,索性發揚他這種美德,公開地再打他一通,乃躍出“三打”這麼個題目。京劇中以打為題,且以三打為題的劇目真不少,著一打字,頓顯精神。這和打又多是不打不成交,越打越相識的;但這種打也是真打的,假打就沒意思了。

我對城北的三打也是真打過的,且不隻三,言其多也。“文革”收兵不久,馮公亦代把這夥子介紹給我,三言兩語交鋒,便一見如故,知是同行同好。一日我去拜望翁老偶虹,是我二人在上海灘後台一別四十載第一次聚首,城北有意跟著我去了,回來對我說得二好題《惺惺相惜四十年》,我也說好,次日他便把文章送給我看,真叫快。我一閱便脫口而出:“你還是徐盈、子岡後人,是名門之後,怎麼寫出這麼蹩腳文章?不能發。”城北忍氣吞聲地去了。又過了些時曰,我讀了幾篇城北的妻子葉稚珊寫的一些文章,尤其是有一篇寫她公婆的《沉默的金婚》,我不禁由衷大讚,當著這小兩口,又出語無狀,“寫得真好,小媳婦寫的比你強!”小媳婦是特別賢惠的,自然知道郎君的脾氣,連連說:“不,不,他寫得好!他寫得好!”她是很認真的,我也隻得認真咬住自己的話不改。

士隔三年,城北文章寫得越來越多,也的確越來越好了。我不禁在人前,尤其是在老輩們麵前屢次讚過他,其讚中也不免有幾句微辭,見到城北我就一股腦象一束手榴彈似地拽在他頭上了:“祖光說,你不寫劇本,是不務正業……黃裳說你寫得太多了……”城北頓時還口:“我比您年輕,當然得比您寫的多。不務正業,那是跟您學的!”

我一時語塞,又想還擊。我報複他一下也是該當的,他有一篇文章可給我捅了漏子。他在一家晚報上寫了一篇關於我的文章,事先也沒給我看過,還是別人轉寄給我的。該文題頭是小丁(丁聰)給我畫的漫畫,洋相十足;題目更叫洋相:《靠“關係”吃飯的人》。不久之後,我收到一位娶了中國老婆的美籍美人學者來信,十分憤憤,說是見報可知我在大陸上又遭批判;現在搞關係學的人的確不少,怎麼能批到你的頭上呢?此美國學者甚至說現在美國正在邀請你去講學,如取消邀請,是否能減輕你的負擔?這真令人哭笑不得!其實城北此題是故意聳人聽聞,而其內容還是大為宣揚我的。我平日慣於信口開河,言者無心,他卻聽者有意,居然成文,說是我說的:到美國去講學,如講比較學相當困難,且全世界比較之學目前也有各家規範;我要去開中國戲曲、話劇、電影三門課,就想講講它們之間的關係,可稱“關係學”,並說自己這一生做劇影學問的核心就是熔古今中外於一爐雲雲。這類的話,我大概是講過的,他歸納的未盡準確,然也不失原意;我終非學者,也就不成體統,罷了啊罷了。但這也提醒我,劇影關係學,尤其是戲曲關係學倒真是一門大學問,而在大做學問的正是徐城北其人。

明眼人會說我,你說是打,這“棒”字掉了一骨節乃成為“捧”,這也是實話。梨園中人從不避諱捧字,但要捧得是人是地方。我自幼是戲迷,尤其是京戲迷,聽戲看戲之餘,愛讀戲劇史論文章,涉獵所及從王國維、齊白石、徐淩霄……直到張庚、翁偶虹、郭漢城、吳祖光、黃裳……繼承又發展,到了餘秋雨、徐城北……這一代。其特點何在?其可能的青出於藍其青何在?曲三百(地方劇種三百有餘),一語以蔽之曰:關係縱橫。徐城北正是抓住了這“戲曲關係學”,大做學問,乃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