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3)

就著鋪在茫茫戈壁上的點點繁星,位洋咽下酒囊中的最後一口葡萄酒,血液中被注入了活力,整個人暖洋洋的就像重新活過來似的。

孤獨的武士從砂丘上站了起來,鮮紅如殘陽一般的寬闊鬥篷被朔風鼓動得恍如飄浮在東海上的風帆。位洋精赤著上身,在燦然的星光下裸露出黝黑結實的肌肉和健美的弧線。

二十餘堆熊熊的篝火燃在他腳下二十多丈的地方燃起,漢人軍士們正圍在一起飲酒吃肉,嬉戲和笑罵的聲音逆著夜風傳來,遞進耳朵時已經細不可聞。

位洋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作為無憂公主的侍衛,他和五十名於闐武士和八十名西域的奴婢一同陪著公主嫁入雪山城已經整整八年,之後被琉鈺大將軍一步步地提拔,最終當上了豹突第三營的領營督生,每月領著東方王朝的薪俸,可還是看不慣這些來自中原的異族人,他依舊按照西域貴族的習慣每日禮佛,隻喝葡萄釀成的美酒,**致的肉食,並且不留發髻,而是將頭發編成十多根細小的長辮束在肩後。

“小夥子,該換防了,你先去休息,讓我來吧。”一名身披玄黑鐵甲的中年武士爬上沙丘,在位洋身後低聲招呼。

位洋扭頭,眼前出現一張飽經風霜已經激不起任何波瀾的麵孔,那是自己在豹突營中唯一的漢人朋友,第三營的參機副將張方元。位洋被譽為於闐第一勇士,武功雖高,但在豹突營的地位還不及張方元,後者可以直接下令調遣沙丘之下的六百軍士,他位洋可沒有這麼大的能耐。

“唔。”位洋不分大小地在李副將的肩頭重重拍了拍,“雖然距離於闐國的疆域不遠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李將軍多多留意!”

說完,位洋拖著大氅在營地四周又巡視一圈,確定沒有異像後,才一個箭步從沙丘上滑落到營地外圍的篝火旁邊。

“胡督生來了。”正圍坐在火堆旁喝酒的軍士懶洋洋地站起來行禮,態度極為散漫,有幾個老兵還正抓著油乎乎的羊腿大啃。他們稱呼位洋為“胡督生”並不是因為他姓胡,而是在揶揄位洋是個西域的胡人。

位洋根本不理會這些手下,陰沉著臉徑直越過七八堆篝火,把雜亂的哄笑聲甩在身後,最終在行營正中的一頂華麗的牛皮巨帳前停下腳步。帳篷外還守著二十名隨他一同從於闐國來的西域武士和十多位年長的女婢,看到位洋後都不發一言地紛紛退下。

帳篷純白如雪,足有三丈方圓,不知是用多少張白色的牛皮縫接而成,周遭還點綴有數以百計的瑪瑙和黑曜石。帳篷內燭火通明,映出一大兩小三個跳動的人影,還有女子巧笑和孩子嬉鬧的聲音透過皮帳,像情人的手輕輕撩撥著年輕武士的心房。

看著憧憧的人影,位洋的眼光竟變得像天山上的泉水一樣清澈溫暖。

“公主,位洋拜安。”位洋按照西域武士的禮數,右手撫胸單腿跪在帳篷之外。

“孩子們,是古依爾來啦!”帳篷內女子的聲音柔軟得像甘甜的蜜糖。

一仆一主用的都是西域的言語。

“古依爾——古依爾!”從帳篷裏一前一後跑出來兩個小孩子,男孩兒稍大,約莫六七歲的光景,女孩兒隻有五歲。兩個孩子都穿著繁複的漢人服飾,念著位洋在西域語中的名字,飛跑著撲進位洋懷中。

“古依爾,你的辮子又長長了。”女孩兒咯咯笑著將位洋的一根辮子在手指上纏繞了幾圈;男孩兒則是握著他的劍柄愛不釋手。

位洋微笑著任由兩個孩子像鬆鼠一樣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心裏倒也酥酥麻麻地受用。

“孩子們,不要纏著古依爾啦,先去一邊玩吧。”帳篷內女子的聲音再次傳出。

兩個小孩兒還想和位洋多玩耍一會兒,卻被一旁的奴婢軟言細語地哄走了。

“公主,這一路還算順利,明天正午就能到達樓蘭故城,再過十七八日,就能看到鄯居城的大門了。”

“唔,這一路辛苦你了。”帳篷上女子的影子愈發地長大,最終靜止在帳篷的邊緣。

位洋看著僅與自己一張牛皮之隔的身影,無聲地歎了口氣。

“公主如果沒什麼事,那麼位洋先告退了。”

“古依爾——”女子失聲叫住了位洋,沉寂了半晌後,才幽幽地問:“你,不進來坐坐麼?”

位洋沒有立即回答,他抬頭望著臨近家鄉的夜空,月色幽涼如水,一如十多年前的模樣,年輕的武士在原地呆立了許久,才重新邁出了腳步。

“不必了,屬下還要去巡營。”

“古依爾——”女子再次用怯生生的聲音牽絆住位洋,“我們是不是遇上什麼麻煩了?”

位洋的心像流沙一樣漸漸往下沉,臉上卻硬擠出一絲笑容,“公主,不要胡思亂想,我們例行回鄯居城省親而已,每年都一樣,哪有什麼麻煩?”

“不對,這幾天你始終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你騙不了我的,隻有碰上棘手的事情你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皮帳後麵的人影在燭火的映照下不安地跳動,女子小心翼翼地問:“是因為在中途遇到了東邊天子派出的天使官儀仗麼?看他們的路線,應該是上雪山城的,會不會對我們不利?”

“公主,你想多了。”位洋柔聲安慰,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們也許是中原皇帝派來賞賜謝將軍的。”

“但願如此吧。”女子解嘲似地笑笑,長歎一口氣後,又像乳燕一般地呢喃,“可是中原的皇帝又怎麼會在冬季派人遠赴昆侖山犒賞軍將呢?”

“馬上就要見到老王了,公主還是好好休息吧。”位洋的右掌下意識地挪到腰間,在鬥篷之下懸掛著一口西域製式的闊脊曲刃重劍,驕傲的武士按劍踏出五步之後,斬釘截鐵地說道:“無論發生什麼,公主和小王子還有小公主都不會有任何事——因為古依爾就在你們的身邊!”

第二天,紅日初升。

用罷早飯之後,護送公主回鄉省親的軍隊集結整齊,三十二匹健馬和馬上的黑甲武士圍成一個鐵質的圓環,以等長的距離護衛住正中間的十多頭駱駝,女婢都坐在駱駝上捧著水瓶,瓜果和肉脯隨時準備伺候,站在正中心的是一頭高大雪白的雙峰駝,背上還撐起一頂朱紅色的綾羅傘蓋。無憂公主側坐在駝峰之間,眉眼處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小女兒則坐在母親的懷中把玩一支翡翠鐲子。

駝群前後各拉出一支長長的馬隊,六百名騎手盔甲鮮明,各司其職保護住從雪山城帶出的奇珍珠寶。

位洋坐在馬上從隊尾到隊頭仔細巡視一番,沒發現任何的紕漏,滿意地點點頭,扯著嗓子高喊一聲,“開拔——”

車輪滾滾,戰馬長嘶,六百多人的軍隊同時動了起來,像巨蛇一樣在茫茫戈壁上迤邐前行。終究是西域邊陲,軍隊所過之處,除了連綿一線的雪山就是馬蹄之下的百裏戈壁。

“古依爾,我麼什麼時候才能到達鄯居城啊?我夜裏睡覺的時候都夢到外公了,他在埋怨我怎麼隔了這麼久還不去看他。”

七歲的謝廷璋與位洋同跨一匹戰馬走在最前麵,男孩兒坐在他的身前隨著馬蹄顛簸,一張小嘴從出發時就沒有停下來過。

“不遠了。”位洋輕撫謝廷璋的頭頂,用手指著浮在天際的一輪紅日,“等到太陽第十七次升起又落下的時候,我們就能看到鄯居城了。”

“外公會來迎接我們麼?”

“會的。不光國主,城中的文武和八萬百姓都會出城來迎接我們的明珠和一對兒天神賜予的至寶。像往年一樣,大家會用把雪蓮花、胡楊葉、葡萄、紅棗還有石榴籽鋪滿整條道路;用摻了蜂蜜的牛奶為我們洗去身上的塵土,然後侍女拿著鑲有瑪瑙的銀刀切下熱氣騰騰的烤肉片送到我們的唇邊;到了夜裏,頭戴花環的少男少女都聚集在皇宮下麵一起唱歌跳舞,城中的歡宴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黎明……”

“古依爾,父帥是不是不喜歡我?”男孩子訥訥地問,“每次我讓他教我練刀,他說什麼都不同意。”

“等你長到比這馬鐙還高的時候,我來教你武功好不好?”

“真的?一言為定!”謝廷璋亟不可待地扭轉過身子,向位洋興奮地豎起一根小指,生怕他改變主意,“我們拉鉤,這樣就不許變了!”

“不變不變。”位洋嗬嗬一笑,爽快地鉤住了孩子的小手指。

“位頭兒,前麵似乎有情況。”張方元催著戰馬攔住位洋,用鞭梢指著前方,一臉狐疑地說:“你看!”

順著張方元所指的方向,一縷淡淡的青煙在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嫋嫋騰起,凝在空中經久不散,就像連接天地的一根細線。

“那裏有人。”位洋沉聲贏道。

“會不會是西來的商隊在那裏歇腳?”

“應該不是。”位洋謹慎地搖頭,“前方五十裏之外就是樓蘭故城,如果是商隊的話為什麼不在那裏休息,反而要在茫茫戈壁上歇腳?”

張方元沉思不語。

“古依爾,我們是不是遇到壞人了?”謝廷璋歪著小腦袋,眼睛忽閃忽閃地,像雪原上突然察覺到危險的幼鹿。

“無礙。”位洋摩挲著小男孩兒的臉龐,故作鎮定地笑了,“也許是胡楊樹被雷劈了著火冒出的煙呢。總之有古依爾和張叔叔在,什麼都不用怕。”

說話間,位洋像身後招手,一名和他同樣裝束的西域武士縱馬來到身邊。

“去找公主吧,記著千萬別亂跑。”位洋不動聲色地將謝廷璋抱給手下,衝他使了一個眼色,後者會意,載著小主子不疾不徐地向無憂公主的座駕前跑去。

“停!”張方元決絕地揮手。

十聲數後,六百人的馬隊在他們身後止住前進的趨勢,同時他們也看到了正前方升起的煙柱,但整個軍隊卻沒有發生任何的騷動。

“要派人去探一探。”位洋端然坐在馬鞍上,一雙眸子陰沉如同鐵水。

話音剛落,張方元身後的一名斥候飛馳而走,三十數之後,連人帶馬已經成了一個跳躍在黃沙中的黑點。

“警醒著些!”雖然暫時看不出端倪,張方元還是命人從頭至尾縱馬大聲呼喝。

“情況有變!”位洋心髒像突然被人緊攥了一把,隨即就是雜亂無序地跳動。

遠處的青煙劇烈地晃動幾下,隨後在起點緩慢地扯出一絲白幕,漸漸的白色的幕帳由淡變濃,就像不斷翻騰的旗幟,位洋和張方元當然知道,那是馬群奔馳帶起的揚塵。

他們並不是這裏的主宰,在這片蒼茫的戈壁灘上,還有另外一支隊伍!

砂石在微微戰抖,大地通過馬蹄將振動的力量傳遞到每一個騎手身上,振動的幅度越來越大,遠處的景象也愈發地清晰。

先前派出去的斥候已經調頭往回飛奔,在馬上拚命地抽動鞭子,在他身後尾隨著一支龐大的馬隊,此刻正像海浪一般撞向自己的隊伍。

張方元不敢怠慢,抽出長弓向天射出一支鳴鏑,尖銳的聲響過後,隊形迅速收縮,終究是縱橫西域的豹突十三營,麵對猝然而起的變故沒有絲毫的遲疑和慌亂,訓練有素的六百鐵騎瞬間列成了偃月的陣勢,將無憂公主和兩個孩子圍護在垓心。最外層的武士已經把手移到了馬鞍下的長槍大戟上。

無憂公主被嚇得不輕,她從未經曆過這樣的陣仗,即使緊緊摟著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躲在武士和女婢的簇擁之下還是害怕,扶住仆婦的肩膀無助地衝著最外圈的位洋大喊:“古依爾,古依爾——”

位洋循聲而來,隔著數層軍士用眼神阻止了無憂公主的嘶喊,遙聲呼喝,“不用怕,有屬下在就沒有人能傷害到你們,位洋說到做到!”

前方,斥候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剛想報明情況,就被張方元吆喝著歸隊布防。

沒必要再稟明情況了,對方的人馬已經近在眼前。

四百多人的馬隊猶如雷霆般呼嘯而來,並沒有發起衝鋒,也沒有組成包圍圈,而是突然減緩速度,左右相連拉成一條浮動的直線攔在前麵。

為首四匹駿馬上鬆鬆散散地坐著四個人,四個精悍的漢人。他們座下的健馬雖然停住了,但鐵蹄仍舊在不安分地刨動砂礫,似乎在積攢力量,隨時都有可能衝出來。他們身後騎手也都是一色漢人的裝束。

位洋和張方元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茫然和不安。在西域的土地上,除了隸屬雪山城的豹突十三營外,很少有大規模的漢人活動,即使遇到了也是來往於絲綢之路上的東方商隊,但最大的商隊人數也未必滿百,而且腳力多以駱駝為主,見到外邦的車隊也都是遙遙致意,兩下互不相擾。商隊絕不會像這支足有四百人的隊伍一樣人手一騎,肆無忌憚地追趕軍中的斥候並且不知深淺地擋住豹突營的道路。

最令位洋和張方元心驚的是對方每個人的腰間或者馬鞍旁邊都掛著長短不一的兵器。

“對方絕不是善類!多加小心。”

張方元和位洋交換過意見後,打馬緩緩走到被兩支隊伍割出的一片空地上。

“哪位當家?在下張景和拜望了。”

張方元有意隱瞞了自己的身份,雪山城在西域樹敵太多,在沒有摸清對方底細之前,他還不想報出豹突營的名頭。

對麵為首四人中披著一身深藍色儒袍的年輕人在馬上點點頭,微笑著向他拱了拱手。

“腳下這百裏瀚海本是無主之地,朋友們來去倒也自由,隻是沒有必要大張旗鼓地擋住我們的去路吧?”

男子嗬嗬地笑了,“張將軍說笑了,既然此地無主,又從哪兒看出來是我們擋住了你們的道路?我倒覺得是張將軍帶軍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呢。”

“你知道我是將軍?”張方元的眼角劇烈地抖動。

“您行的是標準的軍中禮節,肩上扛的是鐵榴花軍徽,再加上身後的六百皮甲兵卒,即使傻子也能猜到您最少是位昭武校尉。還好我不是傻子。”男子淡淡地說。

張方元心中吃驚,詫異於眼前之人如何會對軍的編製如此熟悉,索性不再隱瞞,朗聲說道:“閣下猜的不錯,豹突三營怒旗衛參機將軍張方元就是區區在下。若是我們擋住閣下道路的話,那豹突三營服軟讓開便是。不過後方不遠就是琉鈺上將軍掌控的範圍,豹突十三營的八萬人馬持刀相迎,我倒有興趣賭一賭閣下和這麼多的朋友能不能闖出雪山城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