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現在我的老頭兒看上去是個十足的胖子,就是隨處可見的那種最普通的小圓胖子,當然他隻是最近才胖起來,以前他還從來沒有胖成那樣。當然這也不是他的錯,以前他能騎馬越過障礙,而且還是負重的。我還能記得他總是把橡膠衣穿在兩件運動衫外,最外麵再套上一件大汗衫,然後讓我跟他一起在上午的大太陽底下跑步。在淩晨4點鍾,他也許就已經從托裏諾過來,坐出租車到賽馬訓練場去,在晨露仍未落去,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開始找賽馬試騎。在幫他脫掉靴子,穿上一雙橡膠帆布鞋和他的那些運動衫之後,我們就開始了。
“孩子,快點,”他一邊在騎師更衣室門徘徊,一邊催促道,“我們開始吧。”
接著我們就騎馬在內場溜達一圈,有時候他會在前麵帶路,跑好了就轉出大門去,沿著從聖西羅通過來的一條路向前跑,路兩旁種滿了大樹。一上路,我就會跑到他前麵,我也能騎得很好,回過頭去,就會看見他在後麵慢慢地騎著馬溜達,等過一小會兒再回頭時,他開始冒汗了。他總是大汗淋漓,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背,但是要是看見我在瞅他,他就會咧嘴笑著說,“出了很多汗吧?”老頭兒咧嘴一笑,誰都會跟著他咧嘴笑的。我們一路向著大山跑過去,有時候老頭兒會大聲叫道:“嗨,喬!”等我回過頭去,他就已經在一棵樹下坐下來了,原來圍在腰間的毛巾已經圍到了脖子上吸汗。
於是我就得回來,在他旁邊坐下來,他會把繩子從兜裏扯出來,頂著太陽跳起來,汗滴從臉上滴下,繩子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地揚起一陣白埃,太陽已經越來越熱,他就在路邊那塊小地方跳得起勁。你別說,看老頭兒跳繩還真是一大樂事呢。他時而呼地跳很快,時而又降低速度,有時候還來個花樣跳繩。哎呀,有時候,有些意大利佬趕著白色公牛車進城的時候路過會瞅見我們,那眼神就像是覺得老頭兒瘋了一樣,你們真應該看看他們瞧我們的樣子。老頭兒把繩子甩得呼呼直響,意大利佬們就突然停下來,盯著他看,過會就對公牛來一句吆喝,捅一下趕牛棒,就又出發了。
每次我坐著看他在熱辣辣的大太陽底下如此賣力,就覺得心疼。他很有趣,但他總是鍛煉得很認真,每次結束跳繩後他都要把臉上水一般流淌的汗水一把甩掉,再把繩子往樹上一丟,走到我身邊坐下來,朝樹上就那麼一靠,把毛巾和運動衣圍在脖子上。
“肯定能變瘦,喬,”他向後靠著,閉著眼長長地深吸一口氣,“不能和你小時候相比了。”接著,在變涼快之前他就會站起身來,我們又得慢慢騎回賽馬場。他就是這樣來控製體重的,他總是很擔心。大多數騎師都能隨心所欲地在賽前如願的減輕體重,他們每騎一次就能減掉大約一公斤,可是老頭兒卻可以說是被“榨幹”了,如果不像這樣賣命,就沒法子減輕體重。
我還記得在聖西羅,有一次一個小意大利佬雷格裏,那個為布佐尼比賽的騎師從練馬場出來,到酒吧喝點東西;他用鞭子敲著自己的靴子,剛剛做了賽前的體重核查,正好老頭兒也剛核查完體重,把馬鞍夾在胳膊下麵走出來,整張臉通紅,布滿了倦容,在絲綢賽服裏的他顯得塊頭更大。老頭兒就站在那兒瞥著年輕的雷格裏站起來走到酒吧外麵,酷勁十足卻滿臉孩子氣,我還以為他被雷格裏給撞倒了,就問道:“怎麼了,爹?”他卻隻是就那樣瞥著雷格裏,嘟囔著:“哦,真見鬼,”就朝更衣室繼續走去。
其實如果我們就待在米蘭,隻在米蘭和托裏諾比賽的話,也許一切都會很好,因為這兩地方的賽馬場很容易跑,沒錯,就是這兩個地方。在獲得一次障礙賽勝利之後,老頭兒在馬廄裏下馬時衝我說:“太輕鬆了,喬。”雖然同場的意大利佬都認為這比賽真是活見鬼。有一次我問他緣由。“這個賽馬場的場地很適合跑。你隻需要注意馬的步伐,如果步伐亂了再遇到障礙那就危險了,喬。這兒的人很少注意步法,其實他們跳得也不差。不過真正的問題並不是那些障礙,而是馬的步伐。”
聖西羅是我見過的最棒的賽馬場,不過老頭兒卻說這兒的生活豬狗不如。因為周周幾乎都在路上奔波,每隔一晚都要坐火車,在米拉菲奧爾和聖西羅之間來回跑。
我也很迷戀那些馬。那情景真的是很棒,賽馬出場,沿著跑道到起跑的標杆那兒,騎師緊緊拉著韁繩,偶爾微微鬆開,然後它們一揚蹄,那姿勢實在是美極了。賽馬一到出發柵那兒,我都不能更緊張了。尤其是在聖西羅,那兒內場裏是翠綠的一大片,遠處群山蔓延,胖乎乎的意大利發令員拿根大鞭子,騎師們則輕撫著自己的賽馬,這時啪的一聲,出發柵打開來,鈴聲響起,馬兒們爭先恐後地出發,逐漸變成一長串馬群。你知道那情景吧,一群賽馬奔出起跑點的樣子。如果拿副望遠鏡在看台上看,就會看見馬兒們奔騰的樣子,鈴聲響個不停,馬兒們從彎道掃過。對我來說這真的是無與倫比的歡喜。
但是有一天,老頭兒在更衣室裏換便服時竟然說:“這不是開玩笑,喬。在巴黎,賽馬一旦老了就會被人殺掉,馬皮和蹄子都會被剝掉。”那天他剛跑贏了一場商業大賽,那次蘭托納就像是酒瓶塞一樣奔出去,一直往場外衝了百來公尺。
我們在商業大賽後就退出了,也離開了意大利。老頭兒跟霍爾布魯克,以及一個戴著草帽,不斷用手帕兒擦汗的肥肥的意大利佬,在風雨商業街廊裏爭吵些什麼。他們都用法語在說,那兩人都追著老頭兒在說些什麼。最後他幹脆不說話了,就坐著那樣瞅著霍爾布魯克,但那兩人還是不斷地追著說,一個接一個地說個不停,意大利肥佬還總是插嘴。
“你出去給我買份《運動員》吧,喬。”老頭兒說著,扔給了我兩個索爾多,眼睛卻仍沒有從霍爾布魯克那兒移開。
我就從風雨商業街廊裏出來,在對麵的斯卡拉歌劇院前買了一份報紙回來,然後在附近停下來站住,我才不想插嘴,老頭兒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一邊低頭盯著咖啡看,一邊用咖啡匙不停地攪著,霍爾布魯克和意大利肥佬還站著,意大利肥佬一邊擦汗,一邊不斷地搖頭。我走過,老頭兒旁若無人地跟我說“喬,你要冷飲嗎?”霍爾布魯克低下頭看看老頭兒,一字一句慢慢地說,“你這狗娘養的。”說完就和那意大利肥佬穿過餐桌出去了。
老頭兒坐在餐桌邊上,看著我微微笑著,臉色煞白,看上去像是得了大病一樣,我害怕極了,很不舒服,我知道肯定有什麼不好的事兒,我不知道怎麼會有人罵老頭兒是狗娘養的,然後拍拍屁股走掉。老頭兒翻開《運動員》,看了一會兒障礙賽,然後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你必須學會忍耐,喬。”3天以後,我們在特納賽馬訓練場前把多餘的東西一股腦都拍賣掉了,然後提著一個行李箱和一個手提箱乘上都靈列車,告別了米蘭,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往巴黎去。
我們的車一大早就駛進了巴黎的一個長長的髒兮兮的車站裏,老頭兒告訴我那是裏昂站。跟米蘭相比,巴黎是個糟糕的大城市。就好像在米蘭,每個人都有去的地方,每個電車都有跑的路,秩序井然,但是巴黎卻一團混亂,而且他們根本不整理。但是我卻開始喜歡上它了,總之是多少有點喜歡吧,它有世界上最好的賽馬跑道。似乎在巴黎可以靠賽馬來維持一切運轉,而你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公交車每天都會開出來,不論跑什麼路線,都會徑直越過一切的沿著路線行駛。實際上我並沒有真正的熟悉巴黎,因為我跟老頭兒每周隻從梅鬆回巴黎一兩次,他老是坐在歌劇院附近的和平咖啡館裏,同梅鬆那些人一起,在我看來,那裏大約就是城裏最繁華的地方之一了吧。不過,說起來,還有件很好笑的事,巴黎這麼個大都市居然沒有一個風雨商業街廊,很滑稽吧?
我們住在郊外的梅鬆-拉斐特,在那兒,除了香蒂伊那些人以外,其他人幾乎都住在梅耶太太的寓所裏。梅鬆是這輩子我所見過的住所裏最棒的一個。雖然這裏的鎮子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是鎮子裏有湖泊和一個棒極了的森林,我們常常在森林裏廝混上一整天,就我們幾個年輕人,老頭兒做了一個彈弓給我,我們用它打了不少東西呢,其中最好的一個是喜鵲。有一天,小迪克·阿特金森打住一隻兔子,我們就把這兔子放在了樹底下,大夥圍著它,小迪克拿出煙來抽,突然那兔子就跳了起來,迅速逃到了樹叢中,我們使勁追,最後還是空手而歸。呀,在梅鬆我們可真是玩得開心了。梅耶太太常得在早上就把午餐給我,因為我一出去就是整整一天。我很快就學會了法語,它很簡單。
老頭兒在我們一到梅鬆就給米蘭寫信要執照了,他一直很擔心,直到執照寄來才鬆了口氣。他經常跟在戰前當騎師時認識的那夥人在梅鬆的咖啡館裏閑坐著消磨時間,他們很多人都住在梅鬆,而且有大把的時間可以閑坐,因為在賽馬場,騎師的工作通常在早上9點鍾就結束了。每天早上5點半,騎師就要開始遛第一批賽馬,隨後8點鍾,遛第二批賽馬。這是個需要早睡早起的工作。如果騎師為其他人賽馬的話,就不能夠酗酒了,如果還年輕,教練會緊盯著他,如果已經成熟了,他自己就會注意這些事。因此,騎師們在不工作的時候,就會一起相約在巴黎咖啡館裏閑坐著打發時間,他們總是點些喝的,比如苦艾酒或者塞爾茲之類的,然後在那裏一連坐上兩三個小時,在那兒他們也天南地北地聊,還會打會兒台球,有些像是在個俱樂部一樣,也有些像是米蘭的風雨商業街廊。隻有一點跟在風雨商業街廊一點也不一樣,在那兒所有人都隻是順路過去坐一坐,而且大家也都是圍著桌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