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3)

那是維克,但是維克不可能在這兒。

這是一個幻覺。

這是那條狗把她咬傷,給她染上的那種該死的病的一個症狀,讓她產生了幻覺。她走到一邊去……使勁地揉她的眼睛……而他還站在那兒。她劇烈地抖著伸出一隻手去,那個幻影把兩隻棕褐色的大手伸出來,握住她的手。是的,是他。她的手疼得揪心。

“維?”她聲音嘶啞,喉嚨裏隻有嘎嘎的響聲,“維——維——維克?”

“是的,親愛的,是我。泰德在哪兒?”

那幻影是真實的,那真的是他。她想哭,可是沒有眼淚流出。她的眼球在眼窩裏滾了兩滾,兩隻眼窩就像是兩個熱得發燙的球袋。

“維克?維克?”

他張開胳膊抱住她:“泰德在哪兒,多娜?”

“汽車……汽車……病了……醫院。”她現在隻能耳語了,而這也幾乎做不到了。不久以後她所能做到的,隻不過是動一動嘴唇而已了。但是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不是嗎?維克在這兒,她和泰德都得救了。

他離開她,向汽車奔去。

她站在原地沒動,眼睛死死地向下盯著那條狗的爛泥一樣的屍體。到了最後,還不是那麼糟糕,不是嗎?當除了求生的本能以外,什麼也不剩了的時候,當你完完全全沒了半點退路的時候,你要麼活下去,要麼去死,這些看上去都非常地正常。那一攤攤的血跡現在看起來不那麼駭人了,從庫喬的裂了幾瓣的腦袋裏迸射出來的腦漿也不是那麼地令人作嘔了。沒有什麼東西現在看起來很不像樣子了。維克在這兒,而他們都得救了。

“噢,我的天哪!”維克喊道,他的聲音,又尖又細,在這片寂靜中向四周擴散開去。

她向他那邊望過去,看見他正從她的品托汽車後艙裏往外拖著什麼東西。

像是一袋子食物,土豆嗎?橙子嗎?什麼東西呢?這一切發生以前她買過什麼東西嗎?是的,她買過,可是她已經把雜貨都搬進屋子裏去了呀。是她和泰德兩個人把它們搬進去的。他們用的是他的流具小車。那麼是什麼東西——

泰德!她想喊卻喊不出來,她向他奔去。

維克抱著泰德跑向房子邊上一片窄窄的陰涼地裏,然後把他放下來。泰德的臉像紙一樣蒼白。

他的頭發宛如枯黃的幹草,粘在他那脆弱的小腦袋上。他的兩隻手躺在雜草上,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連使小草的莖彎過來的重量也沒有。

維克把他的頭貼到泰德的胸口上聽了一聽,他抬起頭來看著多娜。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的,但是他還保持著鎮靜。

“他死了有多久了,多娜?”

死了?她想衝著他尖叫。她的嘴唇在動,就像是電視裏的一個人正在說話,但是電視機的音量已經被調得最小。

他沒有死,我把他放到車後艙裏去的時候他還沒有死,你在跟我說什麼,他死了?你在跟我說什麼,你這狗雜種?

她試圖用她那發不出聲音來的嘴說這些話。難道在那條狗的生命離去的時候泰德的生命也隨風而去了嗎?這不可能。不,天哪,沒有哪種命運該有這般殘酷,這般惡魔般地殘酷。

她跑向她的丈夫,把他一把推開。

維克絕沒有預料她會一把推過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俯身彎向泰德,她把他的手舉過他的頭頂,張開他的嘴,用手捏住他的鼻孔,把她的無聲的呼吸一口一口地呼入她兒子的肺裏去。

在汽車道裏麵,夏日催人入睡的蒼蠅發現了庫喬和堡縣行政司法長官——也是維多利亞的丈夫、卡特琳娜的父親——喬治·班那曼的屍體。這些蒼蠅對待庫喬和班那曼一視同仁,它們在狗和人之間沒有偏向,它們是民主的蒼蠅。

驕陽似火,勝利了一般炫耀著,烘烤著它下麵的每一個生靈。現在是中午一點差十分,大地閃爍著白光,在寧靜的夏日裏顫動不停。天空和稍稍退色的藍工作褲具有同樣的顏色。埃維伊阿姨的預言已經變成了現實。

她向她的兒子呼氣,不斷地呼進去,呼進去,呼進去;她的兒子沒有死;她經曆了那麼多地獄一般的磨難,最後絕不會發現她的兒子已經死了。這根本不可能。

這根本不可能。

她不斷地呼進去,呼進去,她不斷地向她兒子呼進去。

二十分鍾之後,救護車開進了汽車道,直到這時她還在給她的兒子呼氣。

她不讓維克靠近她的兒子。當他走近的時候,她向他齜著牙,衝著他無聲地咆哮起來。

他悲痛欲絕,表情呆滯,精神近乎崩潰,他深深地相信,他的最低級的意識告訴他,所有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他穿過門廊的門闖進坎伯家的房子裏去打電話,那門廊的門曾經被多娜久久地、死死地盯過。

當他再出來的時候,多娜還在為他們那已經死去的兒子做口對口人工呼吸。

他向她走去,然後又轉身離開。他來到品托汽車旁,又一次打開後車門。

一股猛烈的熱浪向他襲來,仿佛一隻看不見的凶猛的獅子。

他們真的在這裏麵呆過了星期一的一個下午,星期二的全天,直到今天中午嗎?這怎麼可能?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他在後艙地板下放備用輪胎的地方找到了一條舊毯子。他把它抖開,鋪在班那曼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令人不忍目睹的殘骸上麵。然後他坐在雜草上,眼睛瞪著3號鎮道和遠方的防護鬆林帶。他的思緒如水一樣靜靜地流走了。

救護車司機和兩個勤雜工把班那曼的屍體抬到羅克堡救護中。動的專車裏。他們走近多娜。多娜向他們齜著她的牙。她的張開的嘴唇在不停地動著,好像在說,他還活著,活著!

當其中的一個勤雜工試圖把她輕柔地扶起來領她走的時候,她咬了他。後來這個勤雜工不得不去醫院打了狂犬疫苗病了,另一個勤雜工上來幫忙,她和他們撕打了起來。

他們小心地站到一邊,不知道該怎麼辦。維克仍舊坐在草坪上,用胳膊支著下巴,向公路那邊望去。

救護中心的司機拿出一支注射器,打鬥了一陣兒之後,注射器碎了。泰德躺在草坪上,仍然是沒有呼吸。他那邊的陰涼現在已經變得大了一點兒了。

又有兩輛警車來了。

羅斯科·菲什爾警官也來了。

當救護車司機告訴他喬治·班那曼已經死了的時候,他失聲痛哭起來。其餘的警察向多娜靠了過來。接下來又是一陣兒打鬥,這次打鬥很短,但很激烈,最後多娜·特倫頓終於被四個大汗淋漓、渾身繃緊的警察從她兒子身邊拽開了。

她幾乎又掙脫了,這時仍在痛哭流涕的羅斯科·菲什爾,加入進去。她無聲地尖叫著,把她的頭從一邊向另一邊來回抽動。另一支注射器被拿過來了,這一回她終於給成功地打了一針。

一副擔架被從救護車上取下來,那兩個勤雜工把它抬到泰德躺著的那片草坪上去。泰德,仍然無聲無息,魂離魄散,被抬到了擔架上,一張被單蓋住了他的臉。

看到這副情景,多娜又奮力掙紮了起來,力氣陡地增大了一倍。她掙脫了一隻手,開始用那隻手瘋狂地抽打著。然後,突然之間,她完全掙脫了。

“多娜!”維克說道,他站了起來。“親愛的,結束了。親愛的,求求你。放手吧,放手吧。”

她並沒有奔向她兒子躺的擔架。

她奔向那隻棒球棒。

她把它撿了起來,開始再一次抽打那條狗。蒼蠅飛了起來,形成了一片發綠的閃亮的黑雲。球摔打在肉上的聲音沉重、嚇人,就像屠宰場裏的聲音一樣。她每抽一下,庫喬的身體就往上跳一下。

警察開始向前靠去。

“不要!”一個勤雜工靜靜地說道,過了一會兒,多娜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覺。布萊特·坎伯的球律從她鬆開的手中滾了出去。

救護車大約五分鍾之後開走了,警笛高鳴。

維克也被打了一針——“為了使您保持平靜,特倫頓先生。”盡管他覺得他自己已經十分平靜,出於禮貌起見,他還是接受了注射。他撿起那個勤雜工從注射器上撕下來的玻璃包裝紙,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那上麵寫著上等約翰出品。

“我們曾有一次給這些家夥搞了一場廣告運動。”他告訴這個勤雜工。

“是真的嗎?”那個勤雜工小心翼翼地問道。他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他覺得也許不久以後他就會辭去這份工作了。他~輩子也沒見到過像今天這麼可怕的場麵。

一輛警車在一邊等著,準備把維克帶到布裏奇頓的北康伯蘭醫院去。

“你們能等一小會兒嗎?”他問道。

那兩個警察點了點頭。他們都很警戒地盯著維克·特倫頓,好像他的任何一樣東西都很奇特,都會咬人一樣。

他把品托汽車的兩個門全都打開,打開多娜一邊的門讓他費盡了力氣;那條狗已經把門撞得不成樣子、這讓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的錢包在裏麵,還有她的襯衫,襯衫上有一個邊緣參差不齊的大洞,看上去好像那條狗把它撕去了一大塊。

儀表板上散放著幾隻裝細吉姆包裝袋,還有泰德的保溫瓶,散發著酸牛奶的味道。看到泰德的斯諾比午餐盒時,他的心猛地一緊,心情非常沉重難受,他克製住自己,不去想這對將來會意味著什麼——在這個可怕、酷熱的夏日後還會有將來嗎?他不知道。他還找到了泰德的一隻拖鞋。

泰德兒,他想著,噢!泰德兒。

他的兩條腿突然癱了下來,他重重地坐在了乘客座位上,從兩腿間看向門框底部的路線。

為什麼?為什麼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麼多的事,是怎麼湊到一塊兒來的呢?

他的腦袋突然感到了劇烈的疼痛,像釘子紮進去了一樣。他的鼻孔被淚水封住了,太陽穴也開始猛跳起來。他猛地一抽鼻子,把淚水抽了進去,抬起一隻手掩住了他的臉。

他想起來了,把泰德算上,庫喬已經至少害死了三個人了,如果坎伯家的人也被發現是它的受害者的話,那就不止三個了。那個警察,那個他用毯子蓋上的警察,他有妻子嗎?他有孩子嗎?很有可能有,他很有可能也有妻兒老小。

要是我能早到這兒一個小時,要是我沒有睡著——

他的腦袋在叫:我曾經多麼確信是坎普幹的!多麼確信無疑!要是我能早到這幾十五分鍾,十五分鍾夠了嗎?要是我沒有和羅格談那麼長時間,泰德現在是不是還活著?他什麼時候死的?這些都真的發生了嗎?我今後怎麼辦,這可怕的經曆怎麼能不讓我在後半輩子裏發瘋?多娜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