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芬先生剪影(1 / 1)

走出嶽麓山下那所為參天古木所裹大學,轉瞬又是二十載春秋。

湘水依舊在靜靜地向北流淌,當年負笈求學者年少血性的好辯輕狂,指點江山的夢想、激揚文字的豪情……已伴著那樟園晨曦、麓山紅楓、小池夕照、山澗清泉、古刹暮鼓……漸行漸遠,湮沒在日漸塵囂的冰冷的都市之中,凝成了一種永恒而美好的人生記憶。

而每一次遠眺麓山,每一次聆聽過耳的鬆濤,每一次親近寧靜的校園,每一次同窗的推杯把盞……又都會輕輕抖落時光飛逝而堆積的曆史塵埃,輕輕掀動那早已浸入靈魂的記憶。

而每每此時.有一位師者的形象就會在我久遠的記憶中,變得高大而清晰起來。她就是我的業師——葉雪芬先生。

上課的鈴聲響了。

在同學們漫不經心,甚至是略帶懷疑的眼光中,一位衣著樸實、慈眉善目的女先生走上了我們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課的講台。當時授課的先生方言盛行。然而她一開口就以那發音標準、口齒清晰、洋溢著母性慈愛的普通話把台下的同學們都給鎮住了,原來還有著嘰嘰喳碴、交頭接耳聲音的教室頓時安靜下來。

“葉雪芬”,黑板的一角寫下了三個字。一個非常富有詩意的名字。

接著,她介紹了她的課程構想,“……中國現代文學史是一部成就輝煌的曆史,大家雲集,如山峰矗立;也是一部爭議交織的曆史,時不遠,人還在。……我們要做的工作就是要還曆史以本來的麵目,科學地加以總結……”從容、沉靜、堅毅,始終麵帶微笑地注視著我們,眼中充滿了期待和鼓勵。

李金發、沈從文、彭家煌、七月派、張愛玲……這一個個“正史”所不提及的名字一一走入了我們的視野,我們由此也進入了一個陌生而全新的世界。——這在當時是絕對需要勇氣的!

一種久旱逢甘露,醍醐灌頂的感受油然而生。爽!

課堂上的爭論是必不可少的。在唇槍舌劍、麵紅耳赤中,雪芬先生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們,鼓勵我們堅持己見……

雪芬先生帶來的變化雖是悄悄的,卻是顯著的:經常缺課的“常委”、貪戀床笫的“長睡生”回到了課堂;鄰班的同學也紛紛想方設法擠進本已爆棚的教室;用功的同學開始準備報考現代文學的研究生;甚至連我們住的寢室也被喜歡搞笑的室友命名成了“土穀祠”……

那是一個崇尚知識的時代。在神聖的知識殿堂中,每個人都心存虔誠,像饑者渴求麵包一樣,表現著對知識的渴望。

那更是一個自由開放、充滿探索激情的時代。沒有人會輕信權威,沒有人會迷信教條。有的是懷疑,有的是反叛。

而雪芬先生向我們這些生活在象牙塔中,渾身奔張著躁動血脈的莘莘學子傳遞的正是這種時代的精神。

隨著時間的推移,同雪芬先生的交往也日益加深,這使得我得以了解課堂以外的雪芬先生。

今天校園中的熱門話題——“貧困生”,其實在那個年代就有,隻是沒有今天這麼大張旗鼓而已。我的同窗毛世全兄在今天就是一個典型的“高校貧困生”。他來自韶山,說著和主席一樣的方言。雖然每頓吃著不足三角的飯菜,卻有著和主席一樣改天換地的雄心鬥誌。

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癡迷幾近瘋狂,他讀書多、問題多,生性好鬥,與人爭辯,不占上風,誓不甘休。但常常為頓飽飯而發愁。雪芬先生便常常有意招呼我們這些“問題多”的學生去她家討論,順便打打牙祭。

多年之後,有次我到省城出差,雪芬先生依舊熱情地約我吃飯。我也像當年在學校那樣隨口就應承。記得那天差事辦得很順利,我便提早來到了雪芬先生的家,聽她的家人講,她已早兩小時就出門采買去了,看了雪芬先生忙活了數小時才倒騰出的豐盛的飯菜,我才知道雪芬先生其實“烹小鮮”遠不及她做學問那樣的上手,這讓我這個窺見了雪芬先生“小秘密”的學生為自己當年在校園中的粗率魯莽而深深內疚!

到省城工作之後,同雪芬先生見麵的機會自然也多了起來。雖然雪芬先生腿腳已沒有當年那麼靈便,但無論什麼時候去拜望她,她依然笑眯眯地看著你,饒有興致地聽你所說的一切,眼中充滿了期待和鼓勵,就像當年在校園裏的情形一樣,即使這些話題早已不是現代文學了。

何鵠誌

(原載2007年9月10日《湖南商學院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