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十年前隆昌郡曾下過一場七天七夜的暴雨,每日入夜,夜空紫雷連連,七日後,驟雨驚雷停歇,隆昌郡鄢陵城西卻忽現一座大山,山巔斷崖呈烏黑之色,因而得名黑崖山,最初時,黑崖山附近的居民對這座突然出現的怪異大山充滿了好奇,更有傳言此乃神山,隨之不乏有膽大之人結伴上山探尋所謂的神跡,不想所有上山的人皆是一去不返,神山傳聞不攻自破,黑崖山也從此多了一個‘不歸山’的凶名。不歸山以東不足百裏便是鄢陵城,在隆昌郡中,鄢陵城算不得大城,可名氣著實不小,因為隆昌郡三大家族之一的秦家便是坐落此城,據說秦家祖輩乃是藥農出生,發跡於百年前,經過百年發展,家族事業蒸蒸日上,現今已是隆昌郡家喻戶曉的商賈世家,就秦家在鄢陵城的本家而言,家仆不下百,秦府更因占地極廣獲得了一個‘秦半城’的美譽。秦府中,一名滿麵通紅的白須老人坐在馬舍外,不時抬起手邊的破瓷碗滋一口,酒是劣酒,可老頭兒絲毫不介意入喉的辛辣苦澀,一臉美滋滋的享受神態,這時,一名少年緩緩走入馬舍,頭發略顯蓬亂,臉上和胳膊上有好幾處紅腫淤青,鼻子也還流著絲絲鮮血,老頭兒抬頭望去,似乎早已司空見慣,笑了笑道:“小葉子,又讓人給欺負了?”少年叫葉衍,是兩年前入的秦府,一直在馬舍雜役,算是老頭兒將來的接班人,秦府中,就連奴仆也分三六九等,除去三位大管家外,秦府的黑甲府衛是比較‘有權有勢’的奴仆,算是上等,再接下來則是府內藥園、賬房、祠堂等重地的奴役,至於像葉衍和馬夫老頭兒這樣的,則是屬於秦府中最下等的奴仆,雖說走出秦府後他們也是正兒八經的‘秦家人’,可在秦府中卻免不了時常受人欺辱。少年似乎有一副倔強的脾氣,就算是這副鼻青臉腫的模樣,也依舊搖了搖頭,說道:“沒有,我去喂馬了。”老頭兒見少年說完就要進馬舍幹活,說道:“我剛才已經喂過啦,傍晚的時候再喂罷,你過來坐坐,休息休息。”少年停在原地片刻,隨後還是走到老頭兒身旁坐下,隨手擦了擦尚在流淌的鼻血,也不過問老頭兒是否願意,抓起破瓷碗便悶了大口酒,而後一陣忍不住的劇烈咳嗽。老頭兒皺著眉頭,也不知是心疼少年的身體還是心疼他本就不多的劣酒,忙道:“慢點兒慢點兒,你小子不要命啦?身子骨差就別糟踐自己!”少年好不容易緩過熱辣的酒勁,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待胸口熟悉的疼痛稍稍平複,才開口道:“老王,你就這樣一直忍了那麼多年?”麵對少年的直言不諱,老頭兒也毫不介意,滋了一小口酒道:“不忍咋辦?誰叫咱生下來就這樣的命,老頭兒我啊,在秦府做奴大半輩子,忍著忍著,也就習慣了,每日能跟馬兒說上幾句話,喝上幾口小酒,也就足矣啦。”葉衍一言不發,就那麼坐著,老頭兒突然一臉訝然,瞪大雙眼,“你小子還手啦?”葉衍依舊不語,老頭兒則自顧自的說道:“老頭兒我沒讀過一日書,大字不識一個,倒是聽過一句話覺著很在理,好像叫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退一步啥來著?哎,小葉子,你這麼一鬧,明兒他們鐵定……”盡管名為葉衍的少年再沒說話,可卻不妨礙老頭兒的喋喋不休,一開始還說著他與人打架的事情,而後便談及喂馬門道及他生平遇到的值得拿出來說的‘好事’,東扯一句西說一句,在旁人看來這些都是些不鹹不淡的廢話,一老一小,一人說一人聽,這似乎也早是這馬舍的常態了,不多時,餘下的酒下肚,老頭兒臉更加紅了,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丟下一句記得喂馬,便搖搖擺擺的走回簡陋的住舍。老頭兒離去不久,葉衍也站起身來,可剛起身的瞬間,他神色一變,猛然捂著胸口,整張臉因疼痛而扭曲,這倒不是剛才與人打鬥造成的,甚至就連他自己也不記得為何每日都會至少有一次胸悶疼痛的爆發,好像生下來便是如此,他也早已習慣,自小為奴的他當然也絕對沒有餘錢去醫館看看究竟是什麼疾病,照老王的說法,這就是他們的命。約莫一炷香後,疼痛感漸消,葉衍整張臉煞白一片,瞧著有些可怖,他沉沉呼出一口氣,擦了擦額頭凝出的汗珠,往馬舍內走去。第二日清晨,葉衍起身後便坐到馬舍外,整整一日,除了喂馬便是在馬舍外坐著,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人到來,他也清楚昨日老王說的是真話,他還手打破了府中藥園‘小管事’張五的鼻子,今日張五肯定會來報複,他可不想讓他的住舍變得一片狼藉,那裏雖然簡陋,可卻很幹淨,不想整整一日過去,張五卻遲遲沒有出現,反卻是老王清晨交代了葉衍幾句後便離開了,直至傍晚時分才回來。老馬夫一回來便咧著笑臉說道:“小葉子,我跟張管事說罷了,昨兒那事他不追究啦,不過你過幾日去賬房領月錢時記得給他一百五十錢,這事就算過去了。”葉衍皺了皺眉,張五那人的性格他也知曉,一百五十錢就這麼算了?這絕不可能……葉衍突然想到了什麼,皺眉道:“老王,你拿銀子給他了?”老頭子也不矯情,豁達笑道:“事兒解決了就好,就是下一月買不了酒喝咯,得勒,你也別在這杵著了,喂過馬了就早些去歇息罷。”平淡的幾日一晃即過,今日是月初,對於秦府下人而言可不算個小日子,因為今日是發月錢的時日,這才清晨時分,府中賬房就早早排滿上百人的隊列,最前麵的自然是府中‘身份超然’的黑衣府衛們,大多人都滿臉欣喜,細聲談論著今晚去城中哪家小酒樓搓一頓,又或者上月誰欠了錢,這次該誰做東請客……臨近晌午,葉衍在喂過馬後才行至賬房,此時這裏早沒了清晨的熱鬧,發放月錢的賬房先生叫羅河,憑著這份職位,羅河在秦府下人中也算得上高人一等,至少整個秦府的下人中沒有不知他羅河名字的人。“羅先生,我來領月錢。”羅河低頭一手撥弄著算珠,一手翻開賬本,頭也未抬的說道:“名字。”“馬舍,葉衍。”羅河取筆在賬本上記下賬務,隨後取出一吊錢飛快的數出葉衍上月的月錢,放在桌上,依舊不曾抬頭,“這是你的月錢,拿好。”葉衍拿起桌上那一排銅錢,皺了皺眉。羅河抬頭,眼神中透著戲謔的輕蔑,“還有事?”葉衍捧著銅錢,問道:“這裏不夠一百八十錢吧?”“你月錢兩百二,這個月七十文供錢,你手裏剛好一百五十錢。”那‘剛好’兩字被羅河刻意咬重,與此同時,臉上戲虐之色更濃。葉衍心中生出一股怒氣,府中的‘下等奴仆’每月需上繳部分月錢作為‘月供’給上頭人,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就連三位大管家也置身其中,自是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以往葉衍每月的月供僅四十文,這一次顯然是羅河與張五早有串通,更氣人的是,張五與馬舍王老頭說好揭過此事竟是這麼一個了結法,如此一來,他葉衍下一月豈不是要生生餓死?羅河見葉衍神色陰晴不定,突然冷聲斥道:“怎麼?拿了月錢還不滾?”葉衍深深呼出一口氣,不再言語,轉身離去,看著葉衍離去的背影,羅河冷冷一笑,低聲罵了一句賤奴……秦府馬舍,老王坐在馬棚外咧著嘴,不時搖頭晃腦,活像頭一次來月事而不知所措的少女,這一次為了幫葉小子‘擋災’,他可是把這個月大半的月錢都拿去孝敬藥園張管事了,平日裏這個時候,他都該坐在這裏曬曬太陽喝點小酒才是,一想到這一整個月都得受肚子裏酒蟲的鬧騰,他就渾身不自在。“喲,小葉子,回來啦,見過張管事了吧?”葉衍遠遠走來,也沒回答老王的問話,隻是將挽在手臂上的三個酒壺取下,遞給老王,“喏,省著點喝,該撐得過大半月的了。”老王聞到酒香,渾濁的雙眼精光閃閃,喜滋滋道:“哎,老頭兒我啊,這輩子娶不起媳婦兒,就當你是我半個兒子咯,嘿嘿嘿,還是你小子最懂咱老頭子,你是不知道哇,這酒癮上來了,渾身都……嗯?混小子!你把你的飯錢都拿去買酒啦?”葉衍搖了搖頭,笑了笑道:“沒呢,身上還留著大幾十文,餓不著。”“啥?怎麼會?”老王一時半刻沒反應過來,突然他一拍大腿,惱道:“你沒去找張管事?”相對於老王的氣惱,葉衍則是一臉輕鬆,“找他作甚?我那一拳把他鼻子都打歪了,就算給他一兩銀子也解決不了這事兒,這錢要是給他,比拿去喂狗還不如。”老王站起身來,一臉怒其不爭,還想說些什麼,可馬舍外卻先響起一個惡毒聲音,“葉衍,你說什麼?有本事當著老子的麵再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