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油,乍暖還寒。
她還穿著昨日五才慶生的袍子,卻被生母偷偷地帶出宮外。
小坡陡峭,泥路又不好下腳,但母親走得急促,她跟得上氣不接下氣。有幾回,年幼的她險些被腳下石塊絆倒,卻沒能扶到昔日母親那雙柔荑般的手。這是二月寒春,她的小臉兒凍得僵紅。披在身上的衣服雖是光鮮豔麗,實際上卻並不怎麼保暖,這使她念起行宮裏暄暖的暖爐。
孩子咬咬下唇,正欲開口,豈料母親忽然駐步,她不輕不重地撞在母親後背上。她覺得疼,母親卻毫無知覺。一陣劣風吹過,風的尾巴輕掀母親麵紗下筋絡凸出的怪臉跟一轉而逝的情緒。
“娘.”她委屈地抬起頭,話開頭,卻迎上母親冰冷的淚水。“延齡,你可知道.延齡草原.”母親木然地放下背上小捆麻繩,她一邊掉著眼淚,一邊熟練地將麻繩纏繞在樹枝上。當輕撫過繩結時,母親那雙裸露在外盈盈秋水的明目倒映著難再的溫柔。而放眼處,是一片與天空白雲相切的延齡草草原。
“延齡.”母親一頓,從容地摘下麵紗,整齊折好放在孩子的手心。“.這裏啊.是娘.第一次遇見你的父王。”情濃時,風兒更加放肆了,仿若欲想將麵前這位醜陋的婦人撕開數段。
延齡呆呆的看著眼前之景。縱然對生母的記憶已經模糊,但她深知眼前這位誑言之婦正是當年那個曾經翩若驚鴻的母親。當她還小,正步入懂事年紀就已經聽聞過母親的故事。
據說,能歌善舞的母親生於牧人家。最初巧以一曲《詩經》?《碩人》攬獲了那顆馬上輕狂的龍心。隨按理成章地入宮接受封策,成為妃嬪。
母親曾因傾城相貌名震一時,又因擅長吟詩作賦深得龍心。
不料,生下延齡還沒有一個月,母親遭到惡人暗算,毀了容顏。風華不再的她,個性變得乖張易怒。但是殿下念及舊情,讓其淪作膳房廚子。
這次,借著延齡五才慶生大會出宮挑購食材的機會,母親帶著年幼的她來到了這一片他們相遇的延齡草草原。
“延齡,莫學娘.帝王薄情.”
延齡似懂非懂,小雞啄米般點頭,但心中的疑惑卻迫使眼淚漸漸溢出眸眶。
“延齡,不能哭。靠眼淚爭取過來的東西,不屬於你。即使你碰巧得到了,也隻是短暫的。值得嗎?你看娘。”母親開始驚顫著羸弱的身軀,不住地狂笑道:“娘從遇到你父王那刻,沒準就是一個錯誤。娘生你,是錯中大錯,讓你受委屈了。現在,娘帶你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
未等延齡聽完整句話,母親已緩緩靠近她的身旁。這是延齡第一次對上母親發紅的雙眼——已經失去傾城相貌的母親,此刻如同一匹丟失心智的困獸。她再也管不上什麼禮儀書香,咬著那瓣發紫的唇,惡狠狠地撲向可憐的延齡。
“娘——不要!”她勢要躲開母親危險的環抱,但心中突然不忍,萌生出對這個名叫母親的女人的同情。於是,延齡順方向抱住了母親,希望以此能給她多少慰藉。“娘,延齡會乖的,你還有延齡。”雙眼失去焦點的母親一愣,卻依然用力地按住延齡。她就如五官閉塞一般,既聽不見女兒的哀求,也看不見她早已憋紅的小臉。母親將延齡的雙手反綁在背後,又抱住其雙腿順勢掛在麻繩上,最後她扯住繩頭將女兒吊在繩結處,動作一氣嗬成。
母親癡癡笑著,皮肉拉動著傷疤。雨水如蟲般鑽入她的皮膚,她感到澀澀發疼,心裏卻十分平靜——直到延齡的小腿胡亂蹬脫——到停。
頃刻,這個女人一生的淚水如湧泉般奔瀉,和著瀝瀝春雨,她高舉早已經準備好的利釵,帶著腥鹹的恨意,深深地插入那顆深愛著帝王的心。
細雨不停,鮮血不止。不多時,便猩紅了那片花語為傾城美貌的延齡草草原。她最終體力不支,噗通跪倒。
恍惚間,母親耳畔響起熟悉的馬蹄聲。她仿若回到當初相見的那一幕。
她在舞,讓正在狩獵的他撞見。
“敢問,姑娘在舞何首?”
“《詩經》?《碩人》。”
“籲!”馬蹄聲越來越近。
不是幻覺。
她勾起一抹淺笑。是他來了。
“快來人!把小公主放下來。”
“嗻!”
女人緩緩睜開雙眼,的確是他,天底下,她最愛的,最驕傲的他。
“回皇上!小公主還有脈搏!還有脈搏!”他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換她一愣,一時間不能言語。馬背上英姿颯爽的男子挑眉:“來人。把這賤婦打入大牢!”
“.賤妾.不必勞煩聖上動手。”她緩緩站起,轉身看向延齡。臉上表情依然猙獰,心中卻早已豁然。“.為什麼,為什麼呢?延齡.為什麼你依然留戀這個世界呢?”
話畢。一絲長裙縱身一躍,隕落在延齡山穀。
鼎離十三年。瘋長延齡草的山崖上,驕傲的父親和喪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