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書綸先生筆趣
中國有個習俗,稱書法家寫的字為“墨寶”。無論是向書法家買字或要字,都叫“求字”。一“寶”一“求”,足以說明中國人對書法的崇敬。因此書法家架子大一點,墨寶難求,也是理所當然。
如果哪位書法家毫無架子,字也好求,就會讓人感到格外新奇,無比欣慰,然後蜂擁而至……天津書法界就真有這麼一位公認“人緣兒好、好說話”的“好好先生”——寧書綸。
寧先生在書壇上也箅“有一號”——天津話裏的“有一號”就是“數得著”、在前麵占一席地位,相當於官場中的一二把手以下,常委以上。他八歲學書,“以唐楷人門,精習柳、歐、趙,研臨隸書及魏碑諸體,博采厚積,然後確立自家麵目。其行其楷秀而不媚,暢而不浮。”寧書綸至今已寫了70年,從未輟筆,用禿3000多管毛筆。
老先生一管在握,汪洋恣肆,含情萬裏,筆墨如風行雨散,潤色花開。放下筆為人,卻極其謙恭仁厚,隨和通達,幾乎是有求必應。他的應諾不是一時的盛情難卻或興之所至,而是半個多世紀來一貫如此。人們都說字如人,人如字,但初識寧書綸的人,卻似乎難以把一個言行規範、舉止一板一眼的人同他那雋秀清麗、超逸悠然的墨字協調統一起來,反差越大,相互映襯越有趣味。隻有交往深了,才能發現他的人和字在骨子裏的和諧與一致。所以他的筆墨春秋就有點意味,在不計其數的書法家中,他是少數能用筆墨在宣紙上廣結“天下之緣”的……
與農人
幾年前,寧書綸接到甘肅一位農民的來信:“由於國家政策好,我發家致富了,蓋了新房子,屋裏想掛幅字,字比年畫好,永不過時,永遠好看,偏巧我的先人傳下來一幅於右任的中堂,想配副對聯。想來想去求您最合適,因為您人好字好……”寧先生著著實實地驚奇了一番,感動了一番,如今的農民可真了不得,居然收藏著於右任的字,更怪的是還知道有他這個寧書綸,知道他在天津。雖然地址寫的驢唇不對馬嘴,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許多年來他可沒少收到這樣的怪信,隻要前麵寫上了天津市,後麵不管胡亂寫個什麼地方,郵遞員總能把信送到他的手上。
寧書綸當晚就寫了副對子:“麗日風和春淡蕩,花香鳥語物昭蘇”。
第二天親自到郵局寄走了。過了一段時間那農民又來信,說沒有收到,老先生再寫一副寄去。這回收到了,還寄來二斤炒蠶豆表示感謝——蠶豆炒熟後叫“蹦豆兒”像玻璃球一樣又硬又脆,當然也很香。寧先生開心大笑,即便自己有副鋼嘴鐵牙,用了快八十年也已鬆動破損,對付不了這硬蠶豆啦!
他把炒蠶豆送了人,卻緊跟著又接到七八個甘肅農民的來信,也都說自己有幅於右任的中堂,要配副對子……又逗得老先生好不開心地笑了一陣,以後很長時間隻要一提起這件事還會笑。這就是農民,編瞎話也不換個詞兒,於右任哪有那麼多的中堂都藏在他們甘肅農村?但他還是——寫好寄去。此事曾在書畫圏兒裏傳為笑談,有人笑他迂,明明知道人家在騙他的字,還去上當,而且是上農民的當。
寧書綸有自己的解釋:“人家能騙我什麼?不就是幾張紙、幾十塊錢的郵費嗎?我從小就給左鄰右舍寫春聯,人家求副對子可不能駁這個麵子。國家級的領導人找我要過字,我感到榮幸。遠在數千裏之外的大西北農民找我要字。這份榮幸更讓我動心……”
作為書法界的名人,寧書綸免不了要參加一些有外國人在場的聚會。這些洋人有的買過他的字,有的向他要過字,大多是為了留作紀念,給自己增加一點中國文化色彩,或者純粹是覺得中國字好看,附庸風雅給環境增加一點美感。有一家中外合資的縫紉機製造公司的外方技師,人稱“大西洪”,買了幅寧書綸的字掛在房間裏,一有機會就向人誇耀:“中國的毛筆字漂亮得像大美人,風情萬種,姿態妍美,我每當想念妻子了,就看牆上的這幅字。”
一個不懂中國書法的外國人,倒沒有完全說錯,南朝梁袁昂在《古今書評》裏就說過,“衛恒書如插花美女,舞笑鏡台。”“大西洪”存的那幅寧書綸的長條行書:“從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確實寫得情馳神縱,飄逸脫塵,望之如靈如動,精魄射人。“大西洪”越看越愛,越看越秀,字似通神,越久越美。漸漸地他“走火人魔”,想盡辦法,托人打聽,一定要見見能寫出這種字的人長得是什麼樣?偏趕上那幾天寧先生感冒住院,“大西洪”闖進病房,見到了一位清臒長者,神清氣和,善意迎人,臉上一團笑紋:“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沒有嚇你一大跳吧?”
“大西洪’'不知如何作答。老人哈哈大笑,感冒頓消’一身輕鬆:“有個作家早就說過了,你覺得雞蛋好吃就行了,又何必非要看看下蛋的老母雞呢!”
“大西洪”隻是一再表示歉意,來得唐突,沒有帶鮮花,沒有買禮品,臨走拿出一百美元非要塞給護士。
其實,靠筆墨真正能結下點緣分的,還是跟東方的“洋人”,他們的文化和中國文化有著很深的淵源,在書法藝術上容易溝通。
幾年前,在全世界慶祝反法西斯勝利50周年的日子裏,寧書綸被朋友拉到一個小型聚會上,在場的一位八十多歲的日本人山川育英,當年並沒有作為侵華的日本兵在中國作過惡,席間卻兩次站起身,為日本侵華所犯的罪行躬身謝罪,言辭誠懇,老眼滴淚。他喜歡書法,飯後向寧先生求字。寧先生大概是對他剛才的謝罪表現感到欣慰,便慨然應允,順筆改了一下陸機的句子,把“山、川”兩個字嵌在其中:“山蘊玉而增輝,川懷珠而添媚。”山川育英大喜過望,深躬施禮後就在祅袖上摳索,最後摳下一粒紐扣樣的寶石作為回贈,寧書綸堅辭不受。但此後,逢年過節,山川育英必來信問候,用毛筆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字體豐厚端凝,表達一種由衷的敬意。
韓國人也有這股勁^寧書綸先後曾在神州書畫學院、天津美術學院、天津工藝美術學院、天津師範大學等處教授書法二十餘年,當然以教授中國學生為主,幾十年下來門生兩千,也箅是一番氣象!這其中自然也有一批外國學生,他們都有自己朐專業,隻是利用在中國留學之便選修中國書法藝術。
寧書綸自編教材,這倒逼得他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書法理論著作:《趙體書寫指南》、《楷書千字文技法》、《行書(聖教序)書法技法》、《寧書綸書法集》等,有時連毛筆都是他給學生提供……在這些洋弟子中尤以日本和韓國的學生學得最認真,有的留學期滿後又特意多留兩年,專門跟他學中國書法。回國後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他寄來一封長信,厚厚的一大遝子,多用正楷,有的也用行書或隸書,實際是向老師交作業。寧書綸批改後,一一回信加以說明。積幾十年來的“信作業”他裝訂成四大冊《藝海飛鴻》。
有位韓國學生柳英緒,字已經寫得有模有樣了。1998年春節,寧先生給這位海外弟子中最得意的門生回贈了一副春聯:
野竹上青霄才見早春鶯出穀,祧花飛綠水更逢晴日柳含煙。
1983年,李瑞環率天津市政府代表團訪問日本,邀請寧書綸同行。這樣的一個團裏有一位書法家,自然格外受人矚目,其責任不言自明。日方在神戶大飯店請他即興揮毫,名為“書法表演”,實則是展示中華文化。日本也是個重書法的民族,在場的有不少日本書道高手。那架勢一擺又像是一場筆墨擂台。寧書綸先用行書寫了一幅中堂;錄的是韓愈的名句:“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
圍觀者先被紙麵上充盈激蕩的氣勢所震懾,然後請求講解詞意,待寧書綸注釋完,那些日本的政府要員、社會名流、書法高人、紛紛上前,有的要收藏他的字,有的請他再寫一幅,神戶大酒店的老板沾地主之光先把字拿走,表示不僅要裱糊珍藏,還要縮小精印,廣為宣傳,作為酒店全體員工的座右銘。當寧書綸到京都,寫了一個楷書的“和”字,求字者竟跪伏於地,雙手高舉著接他的字。就這樣,他結交了一批自稱是他的學生的日本書法家。
在天津的文化圈兒裏傳著一句話:“有事找寧老!”
一位熱心的記者,將一位垂危的無親無友的四川籍打工妹送進了醫院。然後就把寧書綸請到了義賣現場。救人更勝救火,得動真格的,“春日同和秋霜方厲,南山爭高北海度深。”“姹紫嫣紅恥笑顰,獨從末路見精神……”他連寫兩大張,按當時的價格每張千元。
前年的一天,古籍出版社一位性情內向的編輯突然敲開了寧書綸的家門:“妹妹和妹夫都被汽油燒傷,麵積達959^,得需要大量的書法作品打點醫生。您的字說值錢也很值錢,卻又不同於現金,送人拿得出手,接禮的人也敢收,不算行賄受賄,不會給人家惹出麻煩……”寧書綸不等人家說完就問他需要多少,那位編輯憋得滿臉通紅,說:“得要十來張。”也真難為他了,這個口實在不好開,哪有上門求字張口就要十張的!
寧先生二話不說,把櫃子打開,和夫人一起翻騰,把平時積存下的自己得意的作品都拿出來,有中堂,有條幅,有對子,數了數一共15件,包好都塞給了那位編輯。
行筆至此,要提一提寧先生的夫人——一般來說人們都討厭書法家和畫家的夫人們,不管來的是生臉兒的熟臉兒的,堵著門口不讓進的是她們,進了門像防臭賊一樣隨時準備堵住你的嘴不讓你開口要字的是她們,你如果非要不可讓你先看牆上的價目表、然後伸出手叫你先交費的也是她們。寧夫人卻恰恰相反,先生要說送給誰字,夫人幫著找。先生倘若感到不太滿意,夫人還在旁邊提醒:“那天你不是寫了幅很得意的嗎?大概是順手塞到放書的櫃子裏啦。”於是就把最好的字翻出來給人家。也許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許多年來,為賑濟救災、為殘疾人募捐、為少年兒童的教育事業籌集資金,寧書綸先生捐出的書法作品無以計數。社會上曾送給他一副對聯:“善行當仁不讓,義舉捷足為先。”
凡事都有原因,寧書綸的熱心熱腸也跟他的經曆有關,他知道什麼是窮,什麼是難。三年度荒時期,他們一家住在北馬路一間小平房裏,白天上班,晚上練字,當時經常停電,同時也是為了節省電費,索性天天就在煤油燈下練小楷。他謹遵古訓:“善為書者以真楷為難,而真楷以小楷為難。作字要熟,熟則神氣充實而有餘。”還有一個原因,一練字就不感到餓了。全家人都巳經浮腫,惟母親最苦,因為長子的早逝哭瞎了一隻眼,對寧家未來的寄托全部押在寧書綸的身上,自己往嘴裏放的就更少了。有天買到一把鹹蘿卜纓子,老人剛吃了一口就噎在了嗓子眼兒,然後就什麼東西都不能吃了。也許是長時間喝稀湯,嗓子已不適應固體物質了。眼看孝娘就要被餓死,寧書綸想辦法買到幾塊豆腐,拿回家將豆腐放到母親嘴邊,老人拒絕下咽:“我吃不吃都沒用了,你吃了比我吃強,你可千萬不能餓出事來!”幾天後母親去世。
人們習慣性地以為書法藝術屬於“書香門第”和“富貴人家”所專有,用現在的話說是屬於“上層階級的藝術”。實際上,寧書綸是貧民書法家,是大眾書法家。
但,寧書綸的“不拿架子,不炒自己”,也帶來一個麻煩——有好作品就送人,他的字藏於民間,自己卻存不住自己的作品,要出版書法集還得現找朋友們去搜羅,這可就難了……
1998年夏天,有人用書本遮住了落款兒讓他看一個扇麵,上麵是用指甲大的小楷寫的《嶽陽樓記》,共計360個字,滿紙工心,筆正字秀,骨骼清俊,神采璨然。他太喜歡這字了,望之惟逸,發之惟靜,看上去又有點眼熟。待朋友把書本拿開,他看到了自己的落款兒。旁邊站著一位衣著儉樸的老者,含笑問他:“寧先生,真的一點也認不出我來了?”
“看著麵熟,但不敢貿然招呼……”那位老者告訴他:“1943年我是華豐銀號的職員,您在慶益銀號管總賬,字寫得好已經遠近聞名了。有一天我求您為我寫了這個扇子麵兒,還有一張我到貴號辦事您用毛筆給我寫的字條,這兩樣東西我保存了五十多年啦。‘文化大革命’中凡是帶字的東西都燒了,就是這兩件寶貝舍不得丟,東掖西藏地存了下來……”
有人勸寧書綸出高價把扇子麵兒買下來,那老者卻分文不要,願意白送給他。寧書綸也實在是喜歡。不要說五十多年前的作品,他手上連自己二十年前的作品都沒有。但是,自己喜歡,人家收藏者更喜歡,不喜歡就不會保存這麼長時間,君子不奪人之所愛。有人能如此珍惜自己的作品,不正是書法家求之不得的事嗎?
他終究沒有要回自己的字,反而又送給收藏者一幅大字。
與雜人
雜人者——什麼人都有。寧書綸到監獄講課——不是講書法技巧,而是講做人的道理,做人和寫字一樣,心端筆才正,神清字才秀,學書在法,其妙在人。並為犯人題詞:“不二過”。
他對犯人尚且如此,對機關幹部、團體、企業求字,自然也沒有理由拒絕。山東孔府一尊日本人贈送的孔子玉雕像,下麵有碑文;廣東——孫中山雕像的碑文;宋春元雕像的碑文……都是請寧書綸寫的。少,的四五百字,多則八九百字,有的用正楷,有的用隸書。天津文廟的碑文兩米寬、三米多長,光是在紙上疊格兒就疊了三天,然後用了十天時間才寫好。
寧先生說得很實在:“現在寫字的人比字還多,中國的常用字不過六七千個,全國的書法家恐怕不止這個數。既然愛上這一行,沒有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傳世的。怎麼傳世呢?感謝政府的信賴,在一些永久性的工程上選中了我的字,得以留存於世,是天大的安慰。”
老先生活得平實,知足。因此快樂,多智。他為鬧市區的一家商場題過一塊大字匾額:“天海商廈”。這四個字寫得充實豐靈,氣感風雲,經得住看,經得住評。成了當地的一景,也成了他的廣告牌。每夭有成千上萬的人路過此地,有意或無意地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心態觀賞它,品評它。有心人看了這字就會通過各種渠道,千方百計地找到他——有北京來的部長,有九十多歲的老學究,有喜歡書法的青少年,有企業的管理人員……都想方設法地找到他。來找他的人還能有別的事嗎?
寧先生有幾大冊厚厚實實的記事簿,那也可以說是他的作品目錄。幾十年來,每年他都平均為500多名不認識的人寫字。有人勸告他,物以稀為貴,你寫這麼多就不值錢啦!既然找你要字你就給,誰還再去花錢買你的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