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歎了口氣,她總是歎氣,但不是那種能引起你注意的歎氣,的確,這是由我們的行動引起的,並非無可奈何,也不是抱怨。

“哦,外麵太冷了。”她說,又轉向我,“過來,兒子。”她拿起我的書包遞給我,“你是好樣兒的,去起居室寫作業吧,那兒很暖和。”

但我也不願去那空空的起居室。

“上帝啊!”媽媽又歎了口氣,“我明白為什麼每天晚上我都浪費時間把那火生起來,而你們沒一個人去那兒,我真希望自己能去那兒,把這廚房留給你們!”

但她知道假如她去了那兒,沒幾分鍾我們都會跟過去的:我和我的書包,我爸爸和那盆水,我哥和他的破自行車。

“哦,是的,我們都在這兒不挺好嗎?”爸爸說,“還有什麼地方我們能一直看見你呢?”

雖然起居室有火有溫暖,但那裏卻沒有母親;雖然母親愛嘮叨愛歎氣愛抱怨,但有母親的地方就有歡樂。這就是溫馨的家庭。

父親的自行車有人說,十歲的小孩子崇拜父親,二十歲的青年人鄙視父親,四十歲的中年人憐憫父親。然而,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父親是唯一值得一輩子崇拜的人。

父親是建築師,工地上所有的工人都怕他,沙子與水泥的比例有一點兒差錯也會招來父親的痛斥。然而,父親在家裏永遠是慈愛的,他的好脾氣甚至超過了母親。在縣城裏,父親的自行車人人皆知,每天早晚,他風雨無阻地騎著吱吱嘎嘎的破車接送我和弟弟上下學。那時,我和弟弟總手拉著手跑出校門,一眼就看見站在破自行車旁,穿著舊藍色中山服焦急地張望著的父親。一路上,兩個小家夥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而父親一直能一心兩用,一邊樂滋滋地聽著,一邊小心翼翼地避過路上數不清的坑坑窪窪。等到我上了初中,父親的車上便少了一個孩子;等到弟弟也上了初中,父親便省去了一天兩趟的奔波。可父親似乎有些悵然若失,兒子畢竟一天天長大了。

收到大學尋取通知書的那天,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半夜裏聽見客廳裏有動靜,起床看,原來是父親,他正在台燈下翻看一本發黃的相簿。看見我,父親微微一笑,指著一張打籃球的照片說:“這是我剛上大學時照的!”照片上,父親生龍活虎,眼睛炯炯有神,好一個英俊的小夥子!此刻,站在父親身後的我卻驀然發現,父親的腦後已有好些白發了。父親一出世便失去了自己的父親,慘痛的經曆使他深刻地意識到父親對兒子的重要性。因此,在他的生活裏,除了工作便是妻兒,他不吸煙不喝酒,不釣魚不養花,在辦公室與家的兩點一線間,生活得有滋有味。輔導兒子的學習是他最大的樂趣,每天的家庭作業父親都要一道道地檢查,認認真真地簽上家長意見,每次家長會上他都被老師稱讚為“最稱職的家長”。母親告訴我一件往事:我剛一歲的時候,一次急病差點奪去了我的小命。遠在千裏之外礦區工作的父親接到電報時,末班車已開走了,他跋山涉水徒步走了一夜的山路,然後冒險攀上一列運煤的火車,再搭乘老鄉的拖拉機,終於在第二天傍晚奇跡般地趕回了小城。滿臉汗水和灰土的父親把已經轉危為安的我抱在懷裏,幾滴淚水落到我的臉上,我哇哇地哭了。”那些山路,全是懸崖絕壁,想起來也有些後怕。”許多年後,父親這樣淡淡地提了一句。

父親是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與父親在一起,沉默的時候居多,我卻能感覺出自己那與父親息息相通的心跳。離家後收到父親的第一封信,信裏有一句似乎很傷感的話:“還記得那輛破自行車嗎?你走了以後,我到後院雜物堆裏去找,卻鏽成一堆廢鐵了。”我想了許久,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給父親回信:“爸,別擔心,那輛車每天晚上都在我的夢裏出現呢。我坐在後麵,弟弟坐在前麵,您把車輪蹬得飛快……”

自行車是破的,但父親的愛每天都是新的,歲月的流逝是無情的,但父親與兒子間的深情卻永遠也不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