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平五年二月,淡淡的風雪在夜色中落在陝郡禦駕行營之上,漸漸覆成一片白色。
殿中少監李鬆行與兵部侍郎鄭襄安均出自山東豪族,在朝中自成一係,因自傲於家族底蘊,與旁人皆相交泛泛,這一日,見雪夜營中暫無戰事,便索性相約燙酒於鄭襄安帳中雪夜手談。
“文道,”鄭襄安入內,將大氅掛在帳後,吩咐道,“你出去在外頭守著。”
文道恭敬應“是”,從掀起的簾子下頭出去,張望左右,見天地間一片風雪,無半分行人蹤跡,方立定了在帳簾處,默默守護著帳中安全。
“敬亭兄何必如此謹慎?”帳中燭光光芒閃耀溫煦,李鬆行坐在廣榻之上,袖手在注滿溫湯的銅盆之中滌壺,溫文而笑,“吾等八姓之家,身邊人手俱為世仆,非三代以上家中人,不可近身伺候。因此便是行人司再神通廣大,也沒法子滲入咱們這等人家。如今帳外既已有自家侍衛守著,便再安全不過,何必又遣文道小兄再出去查看?”
鄭襄安聞言淡淡而笑,“所謂君密保國,臣密保身,今日咱們在此帳中定的是天下歸屬大事,警惕些總沒有過錯。”
帳中盈盈燭火晃動,投在雪夜對談二人身上,燙出一段溫暖剪影。“……如今燕軍陳列滎陽,聖人避駐陝郡,發動時機已至!”
帳中喁喁而言,臨盤推演天下大勢,“聖人駐蹕陝郡,背倚潼關,潼關守將哥舒夜帶兵守關於內,裴儼守河內,封玄清守臨汝,二軍分左右襄衛聖人安全。其中裴儼乃天子嫡親姨夫,如天子遇險,定會全力營救,可命燕朝出一支軍隊攻河內,將裴儼纏於河內城下,不得出兵營救;”
“平林兄乃封玄清軍中參軍,可喬奪軍權,令封氏不得回軍救駕;”
“若得再將老將盧國公程伯獻從聖人身邊調開,聖人身邊便僅剩一支神策孤軍拱衛,燕派一猛將率精兵行急軍軍借道東都奔襲陝郡禦營,東都都尉王康出自太原王氏,屆時自會出手發難,掩去燕軍取道消息。”
“至此,”鄭襄安合掌,笑道,“事可成矣!”
“然!”李鬆行笑應。
帳中燭火畢駁,爆了一個燭花。鄭襄安抬起頭來,見李鬆行立身而坐,神情怔忡,不由奇道,“李兄這般神情遲疑為何?”
李鬆行回過神來,“也沒甚個。愚弟隻是想著,如今禦座上的這個,可當真有幾分雄主跡象。若折在此處,大周承嗣之事必起波瀾,爭執之下,國運怕是會倒退數十年,我等也算是大周罪人了!”
鄭襄安聞言神色亦複雜之至,沉默片刻之後方道,“家國之間,隻有家族方是我等立足根本!為了山東百年運道,行一點不合常道之事,也是無可奈何!”
“是啊!”李鬆行仰身長笑道,“我等且大道直行,百年之後,功過且自由後人評說吧!”
夜色深沉,禦營之中風雪刮下的愈來愈大。李鬆聞起身告辭,持著竹杖大踏步行向風雪之中。對著鄭襄安拱手大拜,“愚弟奉命明日入東都為官,屆時自會襄助王康之成事。大兄侍奉於陝郡禦駕之旁幹係最是重大,此後一應事宜都拜托給敬亭兄了!”
鄭襄安朝李鬆行回了一個拜禮,鄭重道,“大兄放心,敬亭拚一死之身,當為山東謀一條生路!”
李鬆行哈哈大笑,轉身踏雪離去。周燕大戰的剪影慢慢斂入天地間繽紛的雪花。
後世之人評價大周世宗年間孫童之亂,認為這場戰役的轉折點便是貞平五年三月三子峽之役。這場戰役全殲偽燕精銳大軍,同時也葬送了中國史上煊赫了數百年的山東高門。此後世家勢微,再也無力遏製寒們的興起,寒門開始在大周朝堂上占據主流勢力。
而這場戰役的先機,世宗皇帝姬澤獲悉山東密謀之事的來源,很多史學家認為是大周年間無孔不入的行人司,但也有一小部分浪漫的少男少女堅持認為,是遠嫁北地和親的宜春郡主顧令月冒死送出的消息,世宗皇帝為酬此救命之恩,以白首之約報之,帝後同心。後世觀史之人莫衷一是,隻是當時,姬澤在禦帳中接見一路風塵仆仆從北地趕回報信的羽林軍沈朗,麵色卻十分奇異,
“這信,是郡主吩咐你傳的?”
“正是。”沈朗跪伏在殿中,再叩了一個頭,“半月前,郡主被咱們救出範陽王府,便吩咐屬下等人立即將這等口信傳回來,大統領深知此消息幹係甚大,不敢怠慢,命屬下一支小隊即刻領信回趕。”眼圈兒一紅,泣聲道,“出發的時候一共有三人,最後平安回到陝郡的便隻剩下小人一人。”
禦帳華麗寬敞,姬澤坐於禦座之上默然。來人千裏奔馳,趕到禦駕行營,便是為了將這份重要的口信送到自己案前,免於大周一場兵刀之禍,自然是出於一片忠誠之念。隻自己心念擔憂的卻是阿顧安危,難免對他放棄護衛阿顧趕回報信的行為有幾分惱火遷怒,默然片刻,晦澀開口詢問,
“辛苦你了!……你離開的時候,當是見過郡主了。郡主……她如今可還好?”
沈朗聞皇帝撫慰,登時感動的眼眶泛紅,“屬下不辛苦,”沈朗感動的眸泛水光,“若得效力於陛下萬一,也就好了!……郡主腿足不好,起臥皆是身邊丫頭伺候,身子瞧著纖弱,不過精神還好。郡主如今已經平安出了北都城,有劉大統領英勇善戰,隨身護持,一路必定平安,想來再過一月半月的,便能順利返回大周了!”
“你離開時,郡主身邊還剩多少人護衛?”
沈朗略向了想,“大統領率的好手十之*,此前郡主衛也未折損。也剩百來人!”
“朕知道了!”姬澤沉聲道,“你先下去吧!”
天地間鋪陳著晶瑩冰雪之色,一輪紅日緩緩升掛於天際,照耀分外亮眼。姬澤心底慢慢混沌著一股複雜情緒來。似乎底色苦澀,卻奇跡的泛著甘甜欣慰。
阿顧那個傻丫頭,縱然二人之間恩怨糾纏難言,到了這個境界,到底來舊惦記著自己的安危,自己尚未完全脫險,便遣了身邊人趕回為自己送山東謀逆的口信,隻為害怕自己對山東之人與孫賊的念頭一無所知,到時候身陷險境,無法回天。一時間心中滋味萬千,在禦營雪後初霽的清晨,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聖人,”梁七變入內稟報,“李征儀大將軍接到密令,率大軍星夜趕路,如今已至弘農郡。”
姬澤聽聞稟報,自兒女情思之中抽回神來,神色已經變的冷靜審慎,“知道了,命朔方軍隱秘行蹤,莫讓旁人偵得蹤跡!”
“是!”
貞平五年三月四日,睢陽告急,姬澤下令封玄清領軍往東救援睢陽城;命盧國公程伯獻揮軍守臨汝;
六日,偽燕平盧郡王童子明攻打河內。
燕軍行營中,燕帝孫炅瞧著羊皮地圖卷上代表姬澤駐蹕的一處紅圈,眸中閃過嗜血的光芒,伸手執起盤上三處代表周軍軍力的紅旗,擲出沙盤,一隻朱紅的紅旗——周帝所在陝郡禦駕行營便露出在燕軍軍鋒之下,隻要燕軍率一隻大軍直撲過去,即可直搗黃龍。
大燕東陽郡王傅弈點齊了三萬精銳大軍,披著甲胄入內,紅色的戰袍一掀,在地上跪拜,“末將傅弈拜見陛下,帳外三軍已經點數完畢,請陛下下令!”
“好!”孫炅豪情應道,
“陽之,大燕興衰在此一役,”孫炅走到傅弈麵前,親手攙扶起傅弈,鄭重道,“若能畢此功,則天亡大周,興大燕,大燕百年江山可期矣!朕與你乃郎舅至親,你素來勇猛善戰,生平領戰事無數起,少有敗績。今日這等大戰,朕不能親至,便隻能托付於你的手上,盼你全力施為,莫要辜負了朕的一片丹心!”
傅弈聞言熱血沸騰,拱手沉聲應道,“陛下放心,臣定竭盡全力,不負陛下所托。”
複朝著孫炅拜了三拜,起身盔甲紅袍一展,翻身上馬,喝道,“傳我軍令,拋棄負重,全力奔襲陝郡。活捉周帝姬澤!”
大軍轟然應是。一騎鐵軍風馳電掣一般劍向陝郡直指而去。因傅弈約束軍紀一路急速行軍並無他顧,且所取道路乃是與山東之人商議特取安排的道路,一路悄無聲息,直到陝郡三百裏外,方被大周斥候發現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