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願用“一生”來說我的前28年,我這一生一直在“自殺”還是“不自殺”的邊緣掙紮著……
我的小名叫多多,是家裏的第三個女孩,聽大姐說,我出生的那天,父親聽說又是一個女孩時,他沒看我一眼轉身就離開了,媽媽因此傷心地落了淚,我從小注定就是一個多餘的人。
在弟弟滿月家裏大擺宴席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有了“自殺”的念頭。
在我居住的草原小鎮的最南邊流淌著一條小河,姐姐常常在夏天裏帶著我去那裏洗衣服,每次臨出門前,媽媽總是要一再叮囑姐姐和我隻許在不沒膝的淺水處活動,聽說這條河的最深處也有一人多深呢!在弟弟滿月的那天,家裏人都忙著炒菜做飯招待賀喜的客人時,我走向了那條河,我找到了那河水的最深處,在那個可以“沒”過一個人的地方,我閉上了眼睛走進了河裏。
八月的太陽沒遮沒攔,炙熱的陽光把河水曬得溫溫的,在走進河水的刹那,我的心裏沒有絲毫的恐懼,那時的我不象是去迎接“死亡”,而是象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我期待已久的快樂的“天堂”。
家裏人後來一直都以為我是失足掉進水裏的,因為沒有一個人會相信一個六歲的孩子,會因為受到冷落而跑去“自殺”。當我濕漉漉的被碰巧經過的牧牛人撈起送回家時,家裏的客人還沒有散去,喜宴從中午一直持續到了下午五點多,太陽已經漸漸西斜了,家裏依然是推杯換盞的一派喜氣洋洋。
喝酒喝得走路已經有點搖晃的父親在向救起我的那個人道了謝,並熱情地拉他入席後,轉身見我正站在原地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他皺起了眉頭,叫我進屋去換件幹衣服,我象是沒有聽見,依然站在院子裏,盯著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淩厲”起來。父親酒精作用下的紅臉膛馬上泛起了怒色,他二話沒說,就把我推進儲藏室裏,警告我不許再搗亂,就“誆”的一聲關上了門。
儲藏室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方格窗子,開始的時候我還能看見有光照進來,透過光影看見空氣裏的微塵在起舞,聽見蒼蠅在我的頭頂上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聲音,地上的小螞蟻慢慢地在我的腳邊爬行著,來來回回,象是在搬家。我一邊看,一邊拿一根草棍不時地給螞蟻前進的道路上製造著各種突然的“障礙”,螞蟻急得團團亂轉,我起初還興味十足地觀看著,但看著看著,眼皮子就不聽使喚了,不知不覺地就靠在儲藏室裏一個舊櫃子邊上睡著了,再過一會兒,耳邊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我就這樣又潮又餓地在儲藏室裏呆了一夜,父親是在第二天酒醒後才想起了我。
當母親推開門,陽光從打開的門縫照在我的臉上時,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想睜開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我感覺到有一隻涼涼的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我已經發燒燒得迷迷糊糊地半昏了過去。在去醫院的路上,我聽見母親一直在我耳邊哭。她在客人散去後發現我不見了,父親爛醉如泥,根本忘記了我的存在,母親在外麵整整找了我一夜,喊我喊得嗓子都啞了,以至於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她都說不出話來……
我堅持著不肯活過來,在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後,我才被接回了家,我的病終於痊愈了,但從此卻落下了一個毛病:隻要一生氣一大哭就會喘不上氣兒來,嚴重時臉憋得通紅通紅的,象是若有哪一口氣兒跟不上,我就會立即死掉。
父親從此對我“好”起來,他不再嚴格地管教我,我猜想他是因為內疚。因為我的“毛病”,家裏其他人也都不敢招惹我,生怕一不小心惹惱了我而釀成大錯——斷送了我的小命。於是,在以後的多年裏,弟弟和姐姐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和我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我就這樣許多年一直生活在一個人的空間裏,除了看書,就是想著有一天該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唯一的朋友就是鏡子裏的那個梳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目光迷漓、樣子瘦削且平淡的女孩。從出生到後來上學,我總是被淹沒在人群裏,我是個太平常的女孩,我愈來愈覺得,我唯一可以引人注意的一個方法也許就是哪一天給自己設計一個特別的“死亡”,那樣,也許人們才會注意到,原來在他(她)們的中間,還曾有一個叫做“多多”的女孩。
我們家的祖籍在南方,父母從前都是軍人,爸爸解放前在部隊裏是位指導員,媽媽是位戰地護士,解放後支邊到了內蒙古。聽媽媽說,爸爸從前不是這樣的脾氣,他是一個很有理想、很有熱情、而且愛說愛笑的一個人。他的左腿裏至今還留有戰爭年代沒能及時取出來的彈片,每到陰天下雨,他的腿就會隱隱作痛。媽媽說,爸爸是因為優秀才被派到最艱苦的地方最後輾轉來到了呼倫貝爾,那個年代能被派到最艱苦的地方是組織對個人的一種莫大的信任和榮耀。但多年之後,當父親看到以前的戰友都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甚至連以前的部下都在繁華的都市裏“呼風喚雨”,而他自己仍然蝸居在呼倫貝爾盟的一個偏遠的、連樓房都很少的、似乎空氣中都彌漫著落後味道的邊緣小鎮上,父親臉上的笑容漸漸的少了,以至於後來他連話都很少說了。
我記憶中的父親,開口便是決定或命令,沒有多餘的一個字。在我上大學之前,我總是自然不自然地躲著父親的眼神,我們甚至沒有過一次父女間推心置腹的談話;吃飯的時候,我總是磨磨蹭蹭地等著父親吃完了再上桌;每當父親在家的時候,我就感到渾身的不自在,總是要逃到院子裏才能長舒一口氣,正常地呼吸起來……
在我上中學之前,我們家一直住平房,房前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媽媽在院裏種了些花草和蔬菜,還有幾棵山丁子樹,每當秋天結果實的時候,山丁子樹上就綴滿了一大串一大串紅的、黃的、綠的山丁子果,那種小小的果實又甜又酸,我常常坐在樹下一邊摘一邊吃,吃到最後牙都被酸倒了。
家裏客廳的白牆上高高地掛著一把馬頭琴,聽媽媽說那是爸爸的,但我從出生到後來離家外出求學一次也沒有聽爸爸拉起過,隻是媽媽每周都要拿下來仔細地擦拭一番,偶爾拉弦碰到了琴弦,那琴會發出一兩聲“喑啞”的聲音。我一直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希望哪一天趁媽媽不注意把那把琴從牆上拿下來,好好拉一拉,我一直很好奇,很想聽一聽它完整的聲音……
然後……然後再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使勁地把它踩碎,用盡全身力氣地將它踩碎,碎到再也無法重新把它們拚合在一起…...
每次我在心裏做這件事的時候,我都感到異常的暢快淋漓,就象一口氣喝光了一大碗馬奶酒,心裏就是一個“爽”字!我想我在心底兒一定對爸爸懷有很深很深的仇恨,他也一定十分的討厭我,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從沒有喜歡過我。可媽媽卻總說爸爸不是不喜歡女孩子,而是他覺得隻有男孩子才能成就一番大事業,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失敗了,因此就把他太多的理想都寄托在了弟弟的身上,也許,在他眼中,弟弟就是另外一個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