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三歲之前,我一直都住在昭城。昭城很小,在一個北方還更偏北一點的地方。在昭城,我念了四年大學,度過了我壓抑逼仄的青春時代。那時我將要畢業,選擇在大學畢業後繼續念書。但為什麼非要是江城?那時的我其實也並不十分清楚,隻是一心迫切地想離開那個我從小到大從沒遠離過的地方,那個我度過整個青春期,確切地說是青春叛逆期的地方。
當我收到複試通知書,看到信封上灰瓦白牆的江廈大學文學研究院,有著連成一片的馬頭牆,有著又深厚又寂靜的氣息,我心裏一沉又一輕,好像有一群困厄多時的黑色麻雀,突然一下子都撲棱著翅膀,飛向了遠方。
不過這封複試通知書,還是來得有點突然。無論是對我,對安博,還有我爸來說,都太突然了。
安博是我大一時就撩到的男朋友,他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第一時間火速跑來找我。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他一口氣兒接連問了我三個問題:
“你會去嗎?”
“你是不是一定要去?”
“你一定會去的,對不對?”
那時因為臨近大學畢業,我爸也正在托各種關係給我和安博物色工作,但我一聽工作地點還是昭城,我就心煩極了。那時我爸已經活動到差不多我倆大學一畢業就能去上班的樣子了。所以你可以想象,當我把麵試通知書拿給他看時,他的臉色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爸為了給我和安博找工作,幾乎動用了他多年來所有的關係,榮升“債奴”,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從此“背上了後半生的人情債”,他還罵我和安博是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我爸想把我和安博都留在昭城。安博想讓我跟他一起去BJ。而我想去遠方再讀幾年書。
真是令人頭疼呀!
當時我心煩意亂,隻好努力先穩住他們,一遍又一遍告訴安博和我爸,我隻是先去試試,就算接到了複試通知,最終不一定會被錄取呀。
隻是我不能否認,我的心裏其實一直總有一種聲音,那就是:我為什麼不能去?!尤其是在我買好車票,收拾了幾本專業書和幾件春裝,我的決心秒複一秒地異常堅定了。
去!死也要去!
別看心裏想得這麼壯烈,其實去江城,感覺上就像是去一個比較遠的地方春遊。如果當時我爸不逼我們那麼緊,同意我們可以先去BJ玩兩年,或者安博早早地在畢業前計劃一下我們的畢業旅行,我那時大概就未必非要來江城讀研究生了。
這場春遊,是我第一次一個人遠離家鄉,第一次坐二十七個小時的火車。我興奮得忘記了疲憊。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從北向南出發,好像一個久困故國的帝王一樣,來看我南方的國界。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和長江相遇,我久久難掩激動,因為我是從小喝著黃河水長大的。
過江時已經漸入深夜。我其實非常想學著電影《1900》中那個第一個看到自由女神像不能自已、失聲大叫起來的人,也來上一句“C-H-A-N-G-J-I-A-N-G”!
但我的脖子突然“哢嚓哢嚓”地怪響了兩聲,是我的頸椎老毛病又犯了。舟車勞頓,腦袋沉得像被人悶了一棍,疲倦也隨著車往南走,一點一點深了。
我乖乖地趴在車窗邊,外麵很黑,根本看不到大江東流,也看不到壯闊無邊。隻覺得火車在過長江大橋時,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我在窗邊眯著眼睛,依稀辨出江麵上有三兩船隻,船上有星星點點的燈光,有的在勻速移動,有的沒有位移,正在輕輕地搖晃。月亮在遠處,光亮十分微弱,有雲。還是不敢相信,長江真的就在麵前了。
約摸著過了兩三分鍾的樣子,我乘坐的這節車廂才完全從長江大橋上過去。當車漸行漸遠,江水也流向了遠方。“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當我把快要斷掉的脖子扭轉回來,腦袋裏的這兩句詩回環反複,一刻也停不下來。但我知道,從小吃著黃河水長大的我在下了這趟車之後,一個新的世界就要來臨了。
坐我對麵的女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上車的,剛才我脖子哢嚓響的聲音似乎驚到了她。她抬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把飄忽的眼神落到了窗外。我的眼睛越發睜不開了。我想著下次一定要選個能在白天過江的車次,能在白天看一眼長江。
接著,我想起那句玩笑話——“長江真塔木德的比黃河還黃”。莫名其妙地我竟不知道自己會完全不受控製,把這句話一字不漏地說了出來。我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那像醉漢的囈語一般的聲音。
坐在對麵女生似乎把我我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真真切切。她看了看我,突然嘴角一揚,樂了起來。頓時氣氛變得十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