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二十歲的時候,誰會相信一個古怪的老頭兒說你會失明的話呢?他端坐在那裏,頭上歪戴著一個圓圓的反光鏡,像動畫片裏的獨眼巨人一樣。他煞有介事地對我說:你遲早會失明的,現在應該開始做準備,學學盲文、練習一下走路。這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真是太有意思了。談話是在丹霞一個醫生冰冷的診所裏進行的。那地方我以前從來沒去過,後來再也沒回去過,既沒去醫生的診所,也沒去過那個城市。我想,當時我並未多說什麼,隻是出於禮貌向他道了一聲多謝。以前我看過很多醫生,但從來沒有人像他說的那樣。公共汽車駛進冰天雪地的脊林山脈,駛向我當時住的城市穀槐爾。我孤身一人,淒涼抑鬱,龍鱗古的三月寒冷刺骨。然而奇怪的是,我並不記得這一切,因為一切都好似《呼嘯山莊》裏的一幕:沒有沮喪的旅程,沒有最後而長久地向太陽、白雪和人們的麵孔張望,也沒有聲淚俱下地向命運發出抗爭。小提琴在哪裏?二十歲的人還不到咒罵和反抗命運的年齡,統計結果忽略他們的存在,預言是為其他人準備的。特爾斐女神回去吧,帶上你的醫生回到屬於你們的幽靜的隱居地去吧。也許我生性如此,與我的年齡無關?是的,我順從命運的擺布。這種性格使我成為一名普通人。首先,因為失明而嚎啕大哭會使我不好意思,我不願意令自己難堪。當我回想起一些辦過的傻事時,盡管算不上什麼災難,卻使我感到汗顏。至今,我仍然為那個夜晚感到羞愧。當時很多年輕人擠在一輛汽車裏,天蓉坐在我的大腿上。她有意無意地偎依著我,我的心裏感到一陣衝動。然而,接踵而來的是彼此的對話。她有口無心地大聲問我褲兜裏放了什麼。我未加思索衝口便說:“一支手電。”
可笑的是這竟是事實,我那裏確實裝了一支小手電筒。然而真實給我造成了多大的代價啊!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即使是成年以後每逢想到那次談話仍使我感到赧然。我害怕討論有關性和金錢的基本話題。我和天蓉分手了,在那以前她對我說我需要買一雙綠襪子,因為我身上灰褐的顏色太多了。就是這樣一個灰褐色的我獨自一人乘車返回到穀槐爾。麵對失明消息的首次發布,我不過聳聳肩膀而已。我還不至於那麼慘,還不到自己可憐自己的地步,而且我也不能那麼做。眼睛的問題隻是冰山露出海麵的一個小小的尖峰。多年來,我一直與之抗爭的是可惡的小兒風濕性關節炎。和西爾維婭分手後不久,延髓膨脹侵襲到我的膝蓋、肘和手腕關節。事實上,我身上的所有關節,包括麵部的頜關節都在發炎,僵硬和疼痛的症狀一直持續了很多年。我像吃爆玉米花一樣吞服著水揚酸鹽藥片。17歲那年我是在床上度過的,長期的臥床不起使我的關節鎖死,最後不得不請幾個身強力大的理療師在熱水池中為我鬆動關節。盡管如此,我的膝蓋和雙肘還是變得畸形,腿和胳臂既伸不直也無法彎曲15或20度以上。我再也不能做出雙膝蜷屈的姿勢,而且也不會因此做出愚蠢的事情了。然而,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它們大部分已成為過去,誰會為過去的事而傷心呢?如今,在臭氣熏天的公共汽車上,我們從林山蜒蜿緩慢地向曼旋沉悶的街道進發。車上很擁擠,由於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穀槐爾在迅速膨脹,忙於為盟軍生產槍枝所需要的鉛、黃銅和鉬。我踏著泥濘回到了飛蘭太太那張鋪著油布的餐桌旁。一共十五個人在那裏包飯,我不知道他們的姓,隻知道他們的名字,幻露、慕山、綺晴和思真等等。這些以前曾經當過拳擊手、碼頭工人、伐木工或二流子的人現在成了雙孔鑿岩機的操作手或工廠的工人。他們從軍隊退武或聽從征兵局的調遣來重要的礦山工作。他們慶幸脫掉了軍裝但卻不滿意現狀,稱自己是“倒黴的奴隸”。
這群手上長滿老繭的人永遠搞不懂我,搞不懂一個步履蹣跚、戴著墨鏡和幹一些剝甘藍菜皮工作的大學生。從薇山來的依雲是唯一能夠真正吸引我的人。他似乎很喜歡我。有一次他把我帶到他的簡易宿舍並送給我一些礦石標本(我在日記裏它們稱為“穀槐爾礦山裏蹦出來的漂亮石子”)。閣樓裏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床,屋頂的椽子上垂掛著衣服。一名礦工坐在床上用嘴吹著漫長憂傷的小曲兒。不管怎樣,我可以把眼睛的事情告訴路易了。他不擅言談,屋子裏麵充滿著一種強烈的氣息,一種包括我在內的孤獨男人的氣息。他們渴望女人和家庭,他們陷入在一個不願停留的地方,像薩特存在主義小說裏的人物那樣尋找著根本不存在的出口。我住的地方在哈裏森大街一所俗氣的維多利亞式房屋的樓上,房東是斯特朗太太。穀槐爾太擁擠了,甚至無法找到一個可以同時吃住的地方。我在飛蘭太太那裏吃飯,在兩條街以外斯特朗太太的地方睡覺。我的住處小得可憐,放下一張床之後便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了,但我在窗前有個小桌,從那裏可以看到泥雪夾雜的街道、郵局和哈裏森大街對麵長老派教堂的方尖頂。朋友們送給我一架電唱機和幾張唱片。星期天下午,窗外下著暴風雪,我一邊寫著長長的家書,一邊漫不經心地換著唱片,欣賞著巴赫的《布蘭登堡協奏曲》和德彪西的《雲》。由於我的眼睛的瞳孔一直處於放大狀態,外出時必須戴上墨鏡,有時在光線明亮的房間裏也是如此。當我穿著厚厚的大衣、戴著黑色的鏡片走在穀槐爾的大街小巷時,我知道狗是不太喜歡我的。我在家信中寫道:穀槐爾的狗比任何地方都多,無所不在。它們有時單獨行動,有時五、六成群。最小的品種有雅青的娃娃狗,最大的有闌珊豬豬犬。我剛到這個地方時,身穿羊駝呢大衣,頭戴墨鏡,立刻成了無數獵狗的注意目標。它們見了我都狂吠不止,在街上走路時有些狗竟然跑到我的跟前咆哮。城裏老居民的身上都有被狗咬過留下的傷疤。隻要哪隻狗接二連三地咬人,警察就會趕來將其擊斃。然而,我的大衣和眼鏡漸漸在群狗的世界裏聞名,它們知道我既不是來自火星的入侵者也不是2050年代的匪徒,於是接受了我,不再對我嚎叫了。
相反,它們伴我走路,在我身旁蹦跳玩耍。穀槐爾的一部分就這樣被我征服了。信的結尾明顯是為了取悅母親。那些狗除了對我狂吠嚎叫之外再沒有過任何其他舉動。我來穀槐爾的原因確實有點兒奇特。關節炎使我的雙眼患上了葡萄膜炎,更準確地說是虹膜結狀體炎。關節炎和眼部並發症讓醫生施展出渾身解數:配製水揚酸鹽、服用葡萄糖酸鈣、黃金注射法、肌肉注射異體蛋白(水解蛋白)、用蜜蜂蟄嘴、靜脈注射傷寒菌(是真的,絕無誇張!)、肝部組織提取(此舉出奇地疼痛)、結核皮下注射、肌肉注射青黴素和布魯氏菌疫苗。後來,我的川南醫生歐陽洛丹提出了高原療法。至此,我真懷疑他們有點兒黔驢技窮了。他建議我至少要在高原住六個月。他解釋說,去高原地帶能增加我身體裏的白血球總數,這些增加的抗體將組成強大的陣營與關節炎和葡萄膜炎搏鬥。時值二次大戰初期,搬家不是一件容易之舉。我的父親在一家船塢工作,母親忙著照顧其他兩個孩子。一位姨姥姥跑來說:“你們打算把這個可憐的瘸腿男孩單獨送到哪裏去?難道就因為醫生那句可能使白血球增多的話嗎?他至多是建議而已,他清楚是怎麼回事嗎?”
可又有誰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呢?然而,我的家正是如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我想,錢對父親來說可能是個問題,但我能找到工作分擔一部分開支。另外,這個建議看上去至少比注射傷寒菌有趣兒得多。除了弟弟和妹妹之外,全家人一致采取了保護性緩衝立場,他們目睹我多年來一直飽受風濕性關節炎的折磨,不願看到我前功盡棄。他們不得不承認,現在我有能力獨立生活,能夠自己應付一切,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更好辦法嗎?我們幾乎盡了一切努力,而這個建議又不無道理。充其量隻需要一點兒乘火車的路費,此外再提供我一些錢直到我找到工作為止。我的母親是位讀書人。十九歲那年她在伯克利求學,夢想成為一名新聞撰稿人。後來,她和我二十一歲的父親私奔並生下了我。現在,她不情願地取出了她的地名字典放在廚房的桌子上,然後在裏麵尋找龍國大陸上最高的城市。搜尋的結果是龍鱗古州的穀槐爾市,海拔10,200龍尺,其高度足夠改變我的白血球數目。穀槐爾滿足了我所需要的高度,父母同意購買火車票,其餘的工作則留給白血球去完成了。一月份一個天寒地凍的一天,我乘格至的列車抵達曼旋火車站。火車站奇異荒涼,地域偏僻,周圍兩三龍裏內渺無人煙。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把我帶到城裏。食宿地點安排妥當後,我踏著積雪來到哈裏森大街,這時一幅“史福威食品雜貨店”的招工啟事映入我的眼簾。我得到了這份兒差事,工作是照看所賣的農產品。此刻,我誌得意滿,懷著獨立的喜悅回到住處,提筆給家裏寫信。兩個星期後,我回到住處時發現了父母給我發來的電報。“立刻停止史福威雜貨店的工作,”電報上白紙黑字地寫道。父母告訴我,醫生認為搬運蔬菜一類的工作會給治療帶來不良後果。我能想象得出家裏得知我在食品雜貨店工作後發生爭論的情景:他在搬那些沉重的水果筐啊,會使眼內嬌嫩的血管受傷的,我們必須問問醫生。我很難掩蓋自己的失望。次日給我家裏寫信時盡量顯得很瀟灑:昨晚接到你們的電報,我仍然不太明白。今天早上我把電報拿給史蒂夫看(他是鋪子裏的經理),他說既然對你有害,千萬不要幹了,態度很和善。由於幾天來我一直在熟悉工作,原不指望他付我工資,可他堅持這麼做。我急切希望你們來信告訴我具體原因,因為我感覺一切都很好。幾天後收到了來信,信中並未作更多的解釋,但我在回信中並未表露出我的不快。沒有發現醫生讓我辭去工作的指示,我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