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的時候最喜歡看各類演義小說,令我怦然心動的是故事中的主角往往都有一個不同凡響的身世:漢高祖的父親看到了蛟龍趴在自己老婆徹雲霄身上;趙匡胤出生的時候據說異香滿室經久不散;嶽飛則是佛祖駕下的大鵬金翅鳥轉世。套用托爾斯泰的話說,叫做“平凡的人類都是相似的,而不平凡的人類從降生一刻起就各有各自的不凡”。
那個年紀對這些神奇的故事是深信不疑而且心向往之的。我也不止一次地問我的父母,我出生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什麼天降祥雲(哪怕是烏雲也好)之類的異象。可惜我的母親是在醫院的產房裏生下了我,哪裏看得到什麼異象不異象。所以,我常常責怪,現代社會之所以沒有聖人出現,恐怕是因為產婦都進了婦產醫院去完成曆史使命的緣故。嘈雜的都市、叢林般的鋼筋水泥擋住了我們頭頂大部分的天空,匆匆忙忙的現代人過多地依賴於氣象預報而不習慣於仰望天空,大家忙碌得似乎連抬頭的工夫都沒有了,誰還關心異象不異象。要說異象,全球厄爾尼諾天氣變暖,天天都是異象。而醫院裏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嬰兒呱呱墜地,即使出現了某種奇異的天象,也搞不清哪個嬰兒才是“真命”所在。於是,本來應該可以成為聖賢的嬰兒終於也和平常的孩子一樣啼哭一樣屎尿,一樣地被家庭所重視,又一樣地被社會平等地看待。他們都是後工業時代一個叫醫院的模子裏生產的產品,再也難以有自己的思想和個性。
隨著年歲的增長,在繼續為現代人傷感的同時,我當然不至於愚昧到對那些古代聖賢的離奇身世不審不問地盲目迷信了。然而奇怪的是,這類神異故事不僅出現在演義小說中,連正經八百的史書上也堂而皇之地記載著,這又引起了我的興趣。
根據《史記·殷本紀》的記載,殷商朝始祖契的母親是有娥氏之女,叫簡狄,嫁給帝嚳為次妃,無子。有一次,在洗澡的時候,恰逢一隻玄鳥(燕子)下了個蛋,簡狄大概是肚子餓了,就把蛋吞吃了,想不到因此就懷孕了,生下了契。
無獨有偶,周朝和秦朝的先祖據說也都大有來曆:《史記·周本紀》說,周後稷的母親薑螈是在野外踩了一個巨人的腳印後就懷上了孕的;《秦本紀》則記載:“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日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幾乎就是簡狄故事的翻版。
這一個個非自然性交而生子的離奇故事,包含著後世統治者神化自己家族曆史的成分,即所謂“聖人皆無父,感天而生”。這也為後來的“君權神授”理論開了一個濫觴。用我們今天的觀點來看,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不符合科學的,但我們卻可以從中發現另外一些蛛絲馬跡:這些先人之所以“無父”,難道他們真的都是神的後代嗎?不是的!實際上無父是因為不曉得誰是真正的父親!因為他們可能是群婚或雜交的產物,不知道父親是誰。
先秦時代,一切還剛剛從原始社會脫胎而來。人,相對來說還處於一種比較自由和自然的狀態,他們的性觀念、性行為也相對開放,保留著原始的遺風。不唯那些帝王的先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來曆,一些將相名人的私生子身份也明確地載於史籍。如春秋時期,楚國的令尹(相當於後世的宰相)子文就是一個私生子。
根據《左傳·宣公四年》記載,一個叫鬥伯比的人“從其母畜於妘,淫於妘子之女,生子文焉。妘夫人使棄諸夢中,虎乳之。壇子田,見之,懼而歸。夫人以告,遂使收之。”壇子之女與鬥伯比,一不小心生下了私生子,即後來的楚國令尹子文。
在這個故事中,壇子夫人已經覺得私生子不光彩乃至要拋棄孩子,則讓我們看到了封建性意識正在逐步取代原始的性開放意識的一個過程,也讓我們看到後世的所謂傳統倫理正在形成之中。
與之相對應的是,那個時期民間的性風俗也相當自由和開放。官修的史書上不可能為平民百姓編織一個個離奇的愛情故事,但采詩官從民間采得的詩歌裏還是記錄了這種開放的民風。《毛詩傳》中所說的“三十之男,二十之女,禮未各則不待禮”,說明了當時的男女有時可以不受那些繁縟的婚姻規矩的約束與限製。《周禮》所說的“以仲春之月會男女,是月也,奔者不禁”,則說明每年有一段時間,也就是仲春之月,男女可以自由地發生性行為,自由野合,私奔的行為不受禁止。有人對《周禮》的這段文字考證後認為,後來成為漢語言中表示淫穢之所的“桑林”“桑間”,原來是上古時代先民們自由性交的場所。當然,這種自由性交也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進行的,隻在某些特定的季節或時期,才被禮法和風俗所允許。在中國民俗中,這個特定的季節就是“太陽神”在人間降臨的季節,即春天。而這種活動的儀式,往往在一個神聖的祭壇周圍,祭壇周圍種植著象征生命之樹的桑樹,這個祭壇名字叫“社”,因此這種儀式就叫做“春社”,也叫做“社會”(社日集會)。我們今天時常掛在口裏的一個非常嚴肅的詞彙,考據它的語源和最初語義,原來竟是從上古的一個放蕩節日中演變而來,多少有些搞笑!上古的時候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風俗呢?著名學者何新先生考證,在非洲南猿和北京猿人遺跡中,都有大量化石證明,死者的死因是由於頭部被鈍器或石器擊碎,也就是說這些猿人是死於同類之手。那麼為什麼會使同類猿人發生內訌和殘殺呢?爭奪異性是一個重要原因。為了不至於讓部族因自相殘殺而遭自然淘汰,在狩獵期這樣重要的生產時期,必須把男女隔離開來(後世的“男女授受不親”並非如平常所說的那樣是一種“封建文化”,可能倒是一種由來更古老的史前文化,也即原始時代兩性隔離風俗的遺存物)。而隨著這種生產性禁忌的出現,那些不需要遵守這種禁忌的日子,就成了全族發泄由於壓抑反而更加增強的欲望的節日。這些節日的特征就是瘋狂的、毫無拘束地性交,即真正的放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