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的時刻,唐曉光乘坐的火車抵達了本次列車終點站——南國最大的城市華南市。下了火車,習慣性地仰頭望了望天空中閃爍不定的星星與月光,嗅了嗅這座城市特有的春的氣息,他便提著行李箱,邁著堅定的步伐,隨著如潮的人群走出了月台,通過檢票口融入到城市的喧鬧之中。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走到了廣場邊緣,順手招來一輛的士,他動作敏捷地鑽了進去,用職業軍人特有的口吻,幾乎命令似地說道:“去軍區大院。”
的士司機回頭瞟了一眼他那張異常冷峻的臉孔,一聲不吭,油門一踩,檔一掛,手朝方向盤一搭,順從地朝唐曉光指定的地方開去。
眼前晃動著的霓紅燈以及從鱗次櫛比的大廈裏透射出來的五彩斑斕的燈光,加上不時從沿途夜總會飄出的哀怨的歌聲和嘈雜的都市裏慣有的喧鬧聲,立刻勾起了唐曉光的思緒。他的腦海裏,不時閃現出故鄉那片蜷縮在冬雪覆蓋和寒風呼嘯下顯得毫無生氣的貧瘠的土地以及世世代代在那裏繁衍生息的父老鄉親們。十五年了,自從一九八二年年底與同村的宋耀祖一起穿上軍裝、胸前係著一朵大紅花,在一片鑼鼓聲中別離生他養他的這片熱土以來,他整整十五年未曾踏進哺育他成長的故鄉。多少個日日夜夜,多少次夢縈魂牽,他都巴望著重返故園,親吻她的芳澤,呼吸她氣息,然而,戎馬倥傯,家事繁多,這一切的一切都捆住了他的雙腳,禁錮了他的思維,使他始終不能如願以償,他隻得把這一想法深深地埋藏在心窩。這一次,當他深感自己知識淺薄,不足以擔負起信息時代軍事指揮員的使命,從而義無反顧地放棄唾手可得的副師長職務,毅然向上級黨委提出轉業申請,並獲得批準之後,他終於可以返回故鄉去探望那些聖結的鄉鄰。是呀,說他們是聖結的鄉鄰,一點也不過分!遙想當年,自已尚在繈褓之中,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就降臨到唐家。親生父母先後在一個星期之內罹病故去,隻留下他這個唐氏一脈香火。是大隊黨支部周書記把他抱回家,並在眾鄉鄰鼎力相助之下,他才得以生存,並健康地活了下來。那時節,技術的滯後與物資的匱乏,使得整個唐家村的村民無時無刻不處於饑餓的威脅之下。打懂事時起,他知道了自已的身世,也親眼目睹了父老鄉親們的日子的艱難,在他奉為父親的老支書的諄諄教導下,立誌要走出這片大山環抱的土地,追尋一片光明,為鄉鄰找到幸福快樂的源泉,讓可惡的貧窮與落後從此遠離。在夢想與現實的交替衝擊下,他長大成人並順利地走出了大山,來到南方都市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涯。翌年,他參加了收複老山、者陰山的戰鬥,以其赫赫戰功被授予戰鬥英雄的稱號,並收獲了當時師長千金隋文蓉的愛情,隨之被保送到軍校深造。從此之後,他的命運發生了轉機。無論他做什麼或者想做什麼,他總能獲得幸運女神光顧,從而一帆風順地走到了團長的崗位。身處南方這個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地區,受富裕和安詳生活薰陶,在繁華與光彩中耳濡目染,他天真地認為自己的故鄉也會像這些地域一樣擺脫了貧困與災難;可是,幾年前周老支書帶領他的女兒周小英來到自已家,他才知道老家依舊故我,父老鄉親仍然在貧困的環境下備受熬煎。即使如此,他也不太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這一次,當他踏入故鄉的一刹那,他耳聞目睹的同樣是沉寂的大山、低矮的茅屋、勉強維持生計的糧食,他的期望之心才終於被現實粉碎了。他曾在兒時讀過一首詩,裏麵有一句叫做“春風不度玉門關”,那一座座陡峭險峻的大山喲,就如同阻隔春風的玉門關,從四麵八方把這片山村包裹起來,讓它感受不到外麵世界的精彩以及神州大地的日新月異;那些父老鄉親喲,除了苦苦地等待,仍然是苦苦地等待!方圓幾十公裏的地盤上,除了司馬晉有一台收聽效果絕對不敢恭維的收錄機之外,沒有其它任何值得村民誇耀的東西!甚至連電燈都沒有。如果不是七十年代遺留下來的一台小型柴油發電機偶爾送出一點光亮,那台全村人迄今為止看到過的最現代化的奢侈品恐怕隻能是一個擺設!即使如此,那也僅僅隻有在過年或重大場合下才能使用。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夥伴們,大多數人連媳婦也娶不上,他們甚至連走出這片大山的機會也沒有,或不敢!全村人中睜眼看過外麵世界的,除了自已,就隻有宋耀祖、秦孟軒、夏開華、明玉梅和老支書父女倆。宋、秦、夏先後當過兵,小明是秦的未婚妻,本是去部隊探望她的未婚夫,卻一去不再回來了。老支書父女倆呢?當然,稱之為老支書也許唐突了些,他畢竟是養育自已成人的養父,實際上稱為父親也不為過。他送女兒來部隊找自已,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其餘幾千號人,誰又再出過這重巒疊障包圍起來的唐家村?
他正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驀的,的士戛然而止了。司機不見坐在後麵的乘客有付款下車的跡象,便側過頭來,打量了他幾眼,催促道:“軍區大院到了,請下車。”
唐曉光如夢初醒地朝窗外望去,一見那座巍然聳立的大門及兩邊威武挺拔的哨兵,忍不住噓了一口氣,收回眼光,朝計時表上瞥了一眼,掏出錢來,遞給那位司機,不等他找回零錢,早就打開車門,一腳踏在地麵上,隨手把那個不太大的行李箱也拎了出來。
“找你錢。”司機探出頭來,一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將幾個鋼蹦遞到他麵前。
唐曉光從嘴裏擠出一絲笑意,接過幾枚零幣,友好地朝司機揮揮手,隻等見不到的士遠去的身影,才回轉身子,下意識地整了整衣服,提起行李箱,大步流星地朝大院裏趕去。
“同誌,請問你找誰?”一位哨兵朝他行了一個軍禮,禮貌地問詢道。
唐曉光仿佛這才發現自已並沒有戎裝在身,連忙停止了前進的腳步,回答道:“我回家,我就住在大院裏。”
見哨兵仍然驚奇的樣子,他從口袋裏拿出軍官證,遞了過去。
哨兵打開軍官證仔細地端詳著,一麵不時朝唐曉光臉上投去狐疑的目光。
“這是首長的軍官證嗎?”哨兵終於忍不住疑問道。
唐曉光的臉上堆起了笑意。他問道:“怎麼,你認為上麵的人不是我嗎?”
哨兵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的確不太像,而且首長的軍官證也不是本大院的,還是請你登記一下,與你要找的人聯係上了再說吧。”
唐曉光無可奈何地搖了一下頭,正預備進入登記室,忽見一道耀眼的燈光掃射過來,他習慣性地抬頭朝那輛小車身上瞟去,在黃昏的籠罩下,他連它的顏色也分不清。哨兵卻煉成了一雙火眼金睛,一下子就從車身上知道它的主人是誰,忙撇過唐曉光,遠遠地朝它行著軍禮;另一側的持旗哨兵早已動作敏捷地打出了放行的綠旗。然而,車子停了下來,裏麵探出一顆頭發灰白但精神矍爍的頭顱,朝那位被哨兵冷落在一邊的退役軍人喊:“曉光,回來了?”
“爸爸。”唐曉光沒有看清那人的模樣,卻從聲音裏聽出了他是誰,忙情不自禁地叫道。
“上車吧。”老軍人朝他揮了揮手,簡捷地說。
唐曉光微微一笑,麵向哨兵,俏皮地問道:“還需要我去登記嗎?”
哨兵一陣難堪,忙不迭地道歉道:“我剛調來不久,不知道首長是隋副司令家的人,請你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