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經國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說也。而尚理或病於艱深,修詞或傷於藻繪,則不足以觸裏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四十種,所以繼《明言》、《通言》而刻也。明者,取其可以導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適俗也;恒則習之而不厭,傳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義一耳。夫人居恒動作言語不甚相懸,一旦弄酒,則叫號躑躅,視塹如溝,度城如檻,何則?酒濁其神也。然而斟酌有時,雖畢吏部、劉太常未有時時如濫泥者。豈非醒者恒而醉者暫乎?繇此推之,惕孺為醒,下石為醉;卻嘑為醒,食嗟為醉;剖玉為醒,題石為醉。又推之,忠孝為醒,而悖逆為醉;節儉為醒,而淫蕩為醉,耳和目章,口順心貞為醒;而即聾從昧,與頑用嚚為醉。人之恒心,亦可思已。從恒者吉,背恒者凶。心恒心,言恒言,行恒行。入夫婦而不驚,質天地而無怍;下之巫醫可作,而上之善人君子聖人亦可見。恒之時義大矣哉!自昔濁亂之世,謂之天醉。天不自醉人醉之,則天不自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權與人,而以醒人之權與言。言恒而人恒,人恒而天亦得其恒,萬世太平之福,其可量乎!
則茲刻者,雖與《康衢》、《擊壤》之歌,並傳不朽可矣。崇儒之代,不廢二教,亦謂導愚適俗,或有藉焉;以二教為儒之輔可也。以《明言》、《通言》、《恒言》為六經國史之輔,不亦可乎?若夫淫譚褻語,取快一時,貽穢百世,夫先自醉也,而又以狂藥飲人,吾不知視此三言者得失何如也?
天啟丁卯中秋,隴西可一居士題於白下之棲霞山房
【注釋】
六經國史:六經,指《詩》、《書》、《易》、《禮》、《樂》、《春秋》。以前認為是孔子刪定的儒家經典,作為學習的教材、行為的規範,倫理和政刑措施的準則,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也稱“六藝”。國史,由朝廷史官修撰的一國或一朝的曆史,所謂正史。明代國子監刊定《十七史》,頒發府州縣學。私人而無史官身份的不得寫史。正由於上述情況,作者說“凡著述皆小說也”。
尚理:崇尚理義,重視思想內容。
藻繪:文彩。指雕章鑿句,過分追求華美。
裏耳:指裏巷普通百姓之耳,轉義即是普通人的口味、趣味。恒心:指持久不變的意誌,即下文所說的忠孝、節儉、平和、恭謹等美德。
《明言》、《通言》:“三言”中的前二種,即《喻世明言》(原稱《古今小說》)和《警世通言》。《明言》大約初刊於天啟初年,《通言》刊於天啟四年(1624)。
適俗:使凡夫俗子知道方向。適,取《左傳》“民知所適”之義。
殊名:名稱不同。
義一:義旨相同。
居恒:平常,一般情況。
弄酒:猶言酗酒,撒酒瘋。
塹:城塹,城濠,護城河。
斟酌有時:指有節製地飲酒。
畢吏部:畢卓。東晉人,曾任吏部郎,故稱畢吏部。常飲酒廢職,他的名言說:“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劉太常:此名稱疑為作者誤記。如指劉伶,不當稱太常,劉伶為竹林七賢之一,魏晉之際人,在畢卓前,隻當過建威參軍,不得稱太常。彭慶生教授提示,《世說新語·品藻》:“桓玄問劉太常曰……”劉孝林注引《劉瑾集敘》稱其:“有才力,曆尚書、太常卿”;而劉瑾未聞嗜酒,不可與畢吏部並稱。
惕孺:害怕兒童掉到井裏去。語出《孟子》:“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有惻隱之心是人的正常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