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德隆位高責愈重(1 / 3)

失去了今生最親密的好友,歐陽修越發覺得人生鮮歡,意趣寡淡。

《新唐書》一事了卻之後,他又一連上了三道奏劄,要求出知洪州,他多麼渴望能夠回到楓葉紅、稻花香的父母之邦,過著簡單恬靜的生活,休養疲累的身心:

為愛江西物物佳,作詩嚐向北人誇。

青林霜日換楓葉,白水秋風吹稻花。

釀酒烹雞留醉客,鳴機織苧遍山家。

野僧獨得無生樂,終日焚香坐結跏。

——《寄題沙溪寶錫院》

此時,也許唯一令歐陽修感到有些欣慰的是,身居高位,對善於識拔人才、提攜後進的他來說,有了更多的機會、更大的便利。

雖然權位日隆,歐陽修禮賢下士之心卻絲毫也沒有改變

嘉祐五年(公元1060)七月,朝廷決定轉年舉行製科考試。“製科”不同於三年一次的“進士”、“明經”一類的“常舉”。製,是皇帝的命令。

“製科”是由皇帝特別下詔並親自主持、為選拔非常人才而特設的一種考試。製科極嚴,按規定須由兩名朝廷重臣舉薦,同時呈進被薦者所作的五十篇文章,經過學士院嚴格的資格審查與考試之後,合格者方可參加禦試。因此,有資格應試者已是極少,而最後有幸被錄取的就更是少之又少,終兩宋三百多年,開製科二十二次,入等者才四十一人。因此,製科出身,其榮耀又加倍於進士及第。

朝命一經下達,歐陽修立即就想到了蘇軾兄弟,遂與天章閣待製楊畋相約,分別舉薦蘇軾、蘇轍應材識兼茂明於體用科。在《舉蘇軾應製科狀》中,歐陽修熱情洋溢地寫道:

伏見新授河南府福昌縣主簿蘇軾,學問通博,資識明敏,文采爛然,論議出,其行業修飭,名聲甚遠。臣今保舉,堪應材識兼茂明於體用科。

原來,蘇軾兄弟已於嘉祐四年秋天服喪期滿,嘉祐五年二月回到汴京,並授予了官職,蘇軾被任命為河南府福昌縣(今河南宜陽縣西)主簿,蘇轍也被任命為河南府澠池縣(今河南澠池縣)主簿。二人正準備趁著秋涼各自奔赴任所。這次意外的驚喜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軌跡。

隨後,兄弟倆辭去新任,留京備考,順利通過了學士院的審查,取得召試資格。第二年八月,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蘇軾不負所望,榮膺榜首,被錄為三等,蘇轍也考入第四等。宋代製科慣例,一、二等皆虛設,實際最高等級為三等,其次為第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第五等不授)。自北宋開製科以來,隻有吳育一人得過第三次等,其他都在四等以下,因此,蘇軾得第三等是破天荒的。

得知這一消息,歐陽修的欣喜無以言喻。他仔細閱讀了蘇軾兄弟這次應試的所有策論,越讀越喜歡,越讀越痛快,遂鋪開宣紙,縱筆寫道:

往時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語及廣引故事,以衒博學,而不思述事不暢。近時文章變體,如蘇氏父子以四六敘述,委曲精盡,不減古人。自學者變格為文,迨今三十年,始得斯人,不惟遲久而後獲,實恐此後未有能繼者爾。自古異人間出,前後參差不相待,餘老矣,乃及見之,豈不為幸哉!——《試筆》

在舉薦蘇軾應製科不久,歐陽修又上《舉章望之、曾鞏、王回等充館職狀》。曾鞏、王回嘉祐二年進士及第後已經為官一任,按規定可以申請參加館閣考試,前提也是需要有重臣推薦,歐陽修自是義不容辭。

章望之此時擔任秘書省校書郎,歐陽修欣賞他“學問通博,文辭敏麗,不急仕進,行義自修”(《舉章望之、曾鞏、王回等充館職狀》),因此一並予以推薦。

同樣是在歐陽修的一再推薦下,年過半百的眉山布衣蘇洵,也於這年的八月八日得以免試任命為試校書郎,此後在朝廷參與《太常因革禮》的修撰。

雖然權位日隆,歐陽修禮賢下士之心卻絲毫也沒有改變。不僅一如既往地提攜獎掖蘇軾、曾鞏等傑出人才,即使對於那些一度失足的年輕人也不輕易放棄。有個叫吳孝宗的青年,少年落魄,不拘小節,但文辭俊拔,有過人之處。一天,他給歐陽修寫了一封長信,並附上所著《法語》等十多篇文章,歐陽修讀罷大為驚歎,見麵後問他道:

“你的文章寫得如此精彩,而我此前卻一點也沒聽說過,況且,王介甫(即王安石)、曾子固(即曾鞏)都是你的同鄉,他們也從未向我提起過你,這是怎麼回事呢?”吳孝宗頓時麵紅耳赤,低著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我年少無知的時候,不知自重,曾做過不少錯事,在家鄉名聲不太好,所以不為王、曾二位前輩所賞識。”對於這位知恥願改的年輕人,歐陽修十分憐惜,臨別前作長詩相贈:

自我得曾子,於茲二十年。

今又得吳生,既得喜且歎。

古士不並出,百年猶比肩。

區區彼江西,其產多材賢。

——《送吳生南歸》

詩歌開篇,將吳孝宗與自己的得意門生曾鞏相提並論,認為是故鄉江西比肩而出的難得之材。此時的吳孝宗對於自己的文章還沒有足夠的自信,歐陽修充分肯定他不凡的資質,就像當年的曾鞏一樣,以其黃河之水般澎湃的才情,隻需稍加疏導、調教,就能有很好的發展:

吳生初自疑,所擬豈其倫。

我始見曾子,文章初亦然。

昆侖傾黃河,渺漫盈百川。

決疏以道之,漸斂收橫瀾。

東溟知所歸,識路到不難。

——同上

說到吳孝宗少年時代那一段不光彩的曆史,歐陽修鼓勵他道:

世所謂君子,何異於眾人。

眾人為不善,積微成滅身。

君子能自知,改過不逡巡。

惟於斯二者,愚智遂以分。

——同上

君子與眾人、智者與愚人的本質區別不在於是否犯錯誤,而在於是否能知過即改。一個人曾經犯錯不要緊,隻要敏於知過,勇於改過,仍然不影響他成聖成賢,這樣的例子在曆史上可說是數不勝數:

顏回不貳過,後世稱其仁。

孔子過知更,日月披浮雲。

子路初來時,雞冠佩豚。

斬蛟射白額,後卒為名臣。

——同上

顏回之所以為後世稱道,是他不重犯同樣的錯誤;孔子因為善於改過自新,就像浮雲掩不住日月的光芒一樣,他犯過的那些過失也絲毫無損於他作為千古至聖的崇高偉大;子路初入孔門,粗野無禮,倔強好鬥,橫行鄉裏,無惡不作,後來在孔子的悉心教育下幡然悔悟,成為一代名臣。因此,歐陽修諄諄告誡吳孝宗道:

子既悔其往,人誰禦其新?

醜夫祀上帝,孟子豈不雲。

——同上

隻要真正下決心悔過自新,無論是天上的神靈還是世上的凡人都不會不接納、不會不歡迎的。孟子不曾說過嗎?

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

——《孟子·離婁》

在歐陽修的教導和鼓勵下,吳孝宗回鄉之後,洗心革麵,潛心讀書,通過十年的勤奮努力,終於在熙寧三年(公元1070)的禮部省試中榮登奏名進士第一名。

歐陽修的所作所為,與他青年時代的理想、抱負相比,仍然相距甚遠

轉眼又是“重九”將至,這天清晨,雲天漠漠,冷峭的寒風送來一兩聲斷續的雁鳴。歐陽修坐在窗前,凝視著庭院裏漸漸凋殘的紅葉,縷縷鄉愁在心頭悄然升起:

九月霜秋秋已盡,烘林敗葉紅相映。惟有東籬黃菊盛,遺金粉。人家簾幕重陽近。曉日陰陰晴未定。授衣時節輕寒嫩。

新雁一聲風又勁。雲欲凝,雁來應有吾鄉信。

——《漁家傲》

他回想起皇祐五年母親下葬那天,當時因為身在服製之中,諸事未能周備,在母親的墳前,他仰天長號,撫心自誓,隻等服喪期滿,便向朝廷請求一個江西差遣,以便就近營緝墓地,種植鬆柏、置田招客、蓋造屋宇、刻立碑碣。當時鄉人父老、親族故舊,環列墓次,無不為他的孝心感動。誰知一入都門,羈絆重重,宿願在心,遲遲難以實現,千裏之外的父母墳塋也隻能托堂弟歐陽煥代為照看。七月十二日《新唐書》進奏之後,他先後呈上的三道求知洪州的奏章依然沒有得到批準。盡管他求去心切,可朝廷仍是曲意挽留。宰相韓琦更是一再向仁宗皇帝建言:

韓愈,唐之名士,天下望以為相,而竟不用,使愈為之,未必有補於唐,而談者至今以為謗。歐陽修,今之韓愈也,而陛下不用,臣恐後人如唐,謗必及國,不特臣輩而已。陛下何惜不一試之,以曉天下後世也。

——宋·陳師道《後山談叢》引因此,朝廷不僅沒有批準他出知洪州的請求,反而於十一月十六日任命他為樞密副使,成為朝廷最高軍事機關的副長官,隨即又兼任同修樞密院時政記。皇上的一再眷顧、提拔,使歐陽修在感激之餘,更覺無可奈何,隻能在詩中抒寫心中那一份永恒的渴望:

君不見潁河東岸村陂闊,山禽野鳥常嘲哳。

田家惟聽夏雞聲,夜夜壟頭耕曉月。(原注:鵯,京西村人謂之夏雞)可憐此樂獨吾知,眷戀君恩今白發。

——《鵯詞》

不過,既已就任新職,歐陽修仍然決心有所作為,他不願意做一個屍位素餐、明哲保身的庸碌官員。在樞密使曾公亮的支持下,歐陽修以他一貫認真踏實的作風大力振舉紀綱,革除宿弊。他將各地兵力部署、地理遠近等情況仔細稽考核實後,編為圖籍,從而對全國軍事形勢了然於心,一些邊防線上久缺屯守,他大力加以搜補,因此,數月之間,樞密院的工作便步入正常有序的軌道。

而在此之前,他還曾上《論茶法劄子》、《論監牧劄子》、《論均稅劄子》等,要求改革茶法、馬政,罷除方田均稅,以便民利民。

對於朝廷政治製度的一大關捩——台諫製度的完善與規範,歐陽修尤為關注。嘉祐六年(公元1061)四月二十七日,台諫官唐介等因言事得罪,被貶逐遠方小郡。歐陽修隨即上《論台諫唐介等宜早牽複劄子》為四位諫官辯護,請求皇帝特賜召還,“以勸守節敢言之士”。

台諫是朝廷權力機構的一種平衡機製。北宋之前,諫院並非獨立職司,諫官原是宰相衙門的屬官,其監督對象是皇帝;宋仁宗時,諫院成為獨立機關,諫官由皇帝親自除授,監督對象轉以宰執、百官為主,職權範圍得以擴大;同時又有諫官“風聞言事”的特許,鼓勵“異論相攪”,成為專製政權中一種有力的自我牽製,助長了政治上自由議論的風氣。北宋立朝百餘年間,“未嚐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風采所係,不問尊卑,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蘇軾《上神宗皇帝書》)。之所以如此重視台諫,就是為了養其銳氣,監督宰執,限製相權。慶曆新政時期的歐陽修、王素、蔡襄、餘靖,正是新一代台諫官的傑出代表。那時,他們四人同心協力,極論時事,積極促成仁宗重用範仲淹、韓琦、富弼、杜衍,推動了“慶曆新政”的實行。同時也以剛直敢言、不畏權貴的勇氣和精神,極大地衝擊了唯唯諾諾、明哲保身的官場習氣,為革新士氣、刷新朝政立下了汗馬功勞,被時人稱為“一棚鶻”。但是,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往往“群言奪於眾力,所陳多未施設”,皇帝雖有聽言之勤而未見用言之效,加以“台諫之官資望已峻,少加進擢便履清華”(《薦王安石呂公著》),因此,至和、嘉祐以來就有一種輿論,認為台諫官們都是出於個人目的,以多言求驟進,這種輿論對皇帝有很大的影響,不再輕易采納諫官的言論,致使台諫製度難以發揮應有的作用。歐陽修上疏力陳人君拒諫之失,終於使仁宗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盡管如此,歐陽修此時的所作所為與他青年時代的理想、抱負相比,仍是相距甚遠。回想慶曆年間,範仲淹、韓琦、富弼刷新朝政的行為與舉措,是何等的雷厲風行!作為“新政”的輿論代言人和積極推行者,那時的歐陽修又是何等的激進、勇銳!在實行新政的過程中,他們無一不抱著自我犧牲的大無畏精神!如今,經曆了十多年宦海沉浮,這批當年的改革家重回朝廷,韓琦、富弼同掌朝政,歐陽修位在樞府,所麵對的現實,一切並未改觀,積弊依然存在。當年新政失敗的教訓、此後從政的豐富經驗,促使他們反思過去,政見因而有所調整,不再一味激進,而漸漸趨於老成。這種改變無疑具有一定的現實性、合理性,但是也不能不承認,他們昔日那種勇於進取的精神已大大消減。多年以後,人們回望這段曆史,都不禁發出驚歎與質疑:

前輩謂韓魏公(韓琦)慶曆、嘉祐施設,如出兩手,豈老少之異歟?

——宋·吳曾《能改齋漫錄》

及韓、富再當國,前日事都忘了。富公一向畏事,隻是要看經念佛。

——宋·朱熹《朱子語類》

韓、富初來時,要拆洗做過,做不得出去。及再來,亦隨時了。

——同上這種前後不一、自相乖違的做法,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歐陽修,在他的詩文中曾不止一次地揭示了其中的底奧:

自從中年來,人事攻百箭。

非惟職有憂,亦自老可歎。

形骸苦衰病,心誌亦退懦。

前時可喜事,閉眼不欲見。

——《讀書》

官場中難以躲閃的明槍暗箭,使歐陽修漸漸變得有些“退懦”怕事,健康狀況的不斷衰退,也使他覺得力不從心。然而,作為一名正直有為的封建士大夫,一方麵憂國憂民,渴望改革,一方麵懼讒畏譏,顧慮重重,這不能不使他陷入深深的苦悶:

某區區於此,忽複半歲。思有所為,則方以妄作紛紜為戒;循安常理,又顧碌碌可羞。

——《與劉侍讀原父》其二十一

正因為如此,隨著地位的日益升遷,他內心的苦悶也越來越深。

至此,遠離朝廷,賦閑隱退,是回避矛盾、解脫苦悶的唯一有效的途徑。

所以,自從嘉祐元年以來,他請求出知洪州已經不下十次,每篇求出的奏章都寫得“辭極危苦”(《與王懿敏公仲儀》其八),“冀以危誠有以感動”(《與馮章靖公當世》其六)。

朝廷易代的艱危之際,歐陽修盡職盡責地履行了一位宰執重臣的使命

嘉祐六年閏八月,由於富弼以母喪去宰相位,朝廷的人事又發生了一次變動。以韓琦為首相,曾公亮為次相,歐陽修任參知政事,進封樂安郡開國公,九月十一日同修中書時政記。從此,歐陽修成為朝廷舉足輕重的顯赫重臣,與韓琦同心輔政,每次商議國事,心所未可,未嚐不力爭,而韓琦亦欣然不疑,彼此相知益深。

此時,仁宗皇帝已經年過半百,尚未立嗣,朝廷大臣無不憂心忡忡。尤其是嘉祐元年正月仁宗得了一次暴病之後,百官紛紛交章勸諫,包拯、範鎮所言尤為激切,富弼、韓琦、歐陽修也曾多次進言,但皇帝始終不置可否。這樣五六年下來,人們也漸漸不敢再提。十月的一天,歐陽修在中書省(宰臣們議事處)值班,忽見內侍官送來一個信封,打開一看,是諫官司馬光請立皇子的奏疏,接著知江州呂誨也疏論此事。當天晚上,歐陽修與曾公亮、韓琦商量,來日將這兩封奏章呈交皇上,隻要皇上稍有此意,就要極力促成。第二天,奏事垂拱殿,兩封奏章剛剛讀完,未等宰臣們開口,仁宗馬上說:

“朕有意多時矣,但未得其人。”接著又左右顧盼道:“宗室中有誰可堪此選?”韓琦十分惶恐地回答道:“一則是宗室不與大臣交接,臣等無從了解;再則此等大事豈臣下敢議?當出自聖上的抉擇。”仁宗說:“宮中曾養二子,小者原本純樸,近來不惠,大者尚可。”大家忙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其名?”仁宗說:“名宗實。今年三十。”大家都極力讚成。當即便將建儲之事定了下來。散會之前,歐陽修又說:

“此事至大,臣等不敢立即執行,還請陛下今晚三思,明日再來取旨。”第二天,奏事崇政殿,三位宰臣再次請示,仁宗說:“朕已決定,再無疑議。”大家說:“凡事都需有個循序漸進,且容臣等給新皇子商議一個合適的職銜。”當時,趙宗實因生父濮安懿王過世不久,正在憂居之中,朝旨起複,除泰州防禦使,判宗正寺。趙宗實再三辭避,聖旨準許除服之後就命。

嘉祐七年(公元1062),二月一日除服,趙宗實依然托疾力辭。這樣一拖再拖又到了七月。一天,三位宰臣在一起開會,韓琦說:

“宗正之命始出,則人人皆知必為皇子,不如幹脆正其名,使他明白愈辭愈進,以示朝廷之意不可回,或許就會接受。”歐陽修、曾公亮都十分讚成。隨後,他們將趙宗實寫下的十多封辭讓表呈交仁宗,仁宗說:“那麼,下麵該怎麼辦呢?”歐陽修說:“宗室自來不領職事,今眾人忽見越級擢拔宗實,又判宗正寺,則天下皆知陛下將立他為皇太子。現在不如幹脆正其名,直接立為太子。防禦使判宗正寺的任命他可以推辭,如果立為太子,隻須陛下命學士作一詔書,詔告天下,事情就定了,不由宗實不接受。”仁宗沉思良久,望著韓琦說:“這樣好嗎?”韓琦極力讚成。仁宗說:“那麼,則須盡快辦理。”嘉祐七年八月五日,仁宗正式頒發詔令,立濮安懿王之子宗實為皇子,改名趙曙。詔曰:

……右衛大將軍、嶽州團練使宗實,皇兄濮安懿王之子,猶朕之子也。少鞠於宮中而聰知仁賢,見於夙成,日者選於宗子。

……朕蒙先帝遺德,奉承聖業,罔敢失墜。夫立愛之道自親者始,固可以厚天下之風,而上以嚴宗廟也。其以為皇子。

——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引詔令頒布之後,仁宗皇帝又召集全體宗室成員入宮,明示立趙宗實為皇子之意,隨即命內侍省皇城司在內香藥庫之西營建皇子宮室。

至此,困擾朝野近十年的一件大事終於解決了。

九月四日到七日,朝廷舉行了一係列祭祀儀式,祭告天地、祖廟及曆代先帝的陵寢,並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及其親屬都得到封誥和賞賜。

仁宗建儲一事,歐陽修在其中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不僅直接參與商議、籌劃,所有奏請也多出自他的手筆,皇子改名劄子也是由歐陽修所撰。在劄子中,他羅列了十個日字旁的字請仁宗挑選,仁宗選取了最後一個字:曙。因此,在這次推恩封賞中,歐陽修進階正奉大夫,加柱國,並賜“推忠佐理功臣”。

此後數月,朝廷並無多少大事,一切循常,君臣晏安。十二月二十三日,仁宗召群臣往龍圖閣、天章閣欣賞太祖、太宗、真宗禦書,隨後又至寶文閣親作飛白書分賜群臣。飛白,是我國古代書法中的一種體式,筆畫露白,有似枯筆所寫,相傳是東漢蔡邕所創,漢末魏初宮闕題署多用其體。宋代諸帝,皆擅書法,而仁宗以飛白知名。賜書之後,仁宗又作《觀書詩》,令群臣唱和。當晚賜宴群玉殿,傳詔學士王珪撰寫詩序,刊石於閣。十二月二十七日,仁宗再召群臣於天章閣觀賞三朝瑞物,宴集群玉殿。席間,仁宗舉杯致辭:

“天下安定,太平無事,今日之樂,與卿等共享,宜盡醉勿辭。”當晚,人人盡歡,至暮方罷。

在步步顯榮的日子裏,歐陽修身著宰執大臣的朱紫官服,腰係金帶,腳跨裝有鍍銀鞍轡的禦賜駿馬,從遊侍宴,先後寫下不少應製詩,這些詩歌無非都是流連光景,歌功頌德,成就並不很高。他日常生活的內容,不過就是齋宮攝事(祭祀)和宮禁值宿等,因此,即使是應製之外,偶爾作詩,吟詠的內容也多少顯得有些空虛。

對於這種德隆位重而無所作為的生活狀態,歐陽修始終心懷愧疚。在寫給朋友們的信中,他不斷自怨自責:

某竊位於此,不能明辨是非,默默苟且,負抱愧恥,何可勝言!——《與王懿敏公仲儀》其十四某衰病碌碌,厚顏已多,有名即得引去矣。

——《與蘇丞相子容》其三

某自承乏東府(中書政事堂,此指歐任參知政事),忽已半歲,碌碌無稱,厚顏俯仰,尚思一有論報而去,……當自為計也。

——《與富文忠公彥國》其三

嘉祐八年(公元1063)上元節,京城和往常一樣處處張燈結彩,士民群集禦街,兩廊下歌舞、百戲、奇術異能應有盡有,樂聲悠揚。依照以往慣例,正月十四日一早,皇帝將遊幸各宮寺與臣下歡飲終日,留連至日暮時分遂同往宣德門觀燈,酒過五巡方罷。可是今年,自正月初仁宗就感到身體不適,所以十四日早上沒有出宮,直到晚上才勉強出席了慈孝寺、相國寺與端門的酒宴,酒過三巡即罷。從此之後,雖然每天照常上朝,身體卻日複一日地衰弱了。二月,仁宗病情加劇,朝廷忙奉旨頒發德音為仁宗祈求福壽,同時召集多名禦醫會診。宰臣奏事改在仁宗寢宮福寧宮西閣。三月二十二日,仁宗抱病臨延和殿,親試本榜禮部奏名進士。三月二十九日,仁宗飲食起居如常,可是當天晚上初更時分忽然起床急命內侍進藥,同時召皇後麵見,待皇後趕到時仁宗以手指心已經不能說話,經搶救無效,於當晚三更時分溘然長逝,時年五十四歲。仁宗皇後曹氏,是開國元勳曹彬的孫女,她個性沉穩,處事鎮定,仁宗去世之後,左右慌亂不堪,曹後將所有宮門的鑰匙收集起來,放在麵前,同時派心腹內臣密召宰輔黎明進宮。第二天是四月一日,韓琦、曾公亮、歐陽修等天未放亮就到達禁中,與曹後商定召皇子即位。隨即皇子抵達,聞知此事,連聲說道:

“某不敢為,某不敢為。”同時轉身就跑。幾名宰臣急忙上前拉住,給他戴上皇冠,披上龍袍。同時召殿前馬步軍副指揮使、都虞候及宗室刺史以上至殿前,宣讀仁宗遺詔。又召翰林學士王珪起草遺製。王珪惶懼之中不知從何下筆,韓琦說:

“大行皇帝在位共幾年?”王珪這才找到下筆的思路。到午後一兩點鍾,百官皆集,仍然身著吉服,隻是解去金帶和所佩金、銀魚袋,依次自垂拱門外步入福寧殿前痛哭。韓琦宣讀遺製,英宗趙曙即皇帝位。百官於福寧殿東楹拜見新帝,隨後又回到福寧殿前痛哭。

英宗初即位,宰臣奏事時,總是詳問本末,然後裁決,無不得當,滿朝文武翕然相慶,稱為明主。誰知不久,英宗忽然患病,語無倫次,精神失常。幾位宰臣憂心如焚,再三商量之後,隻得請皇太後垂簾聽政,與英宗共同處理朝務。

當時樞密使之職缺人,由於英宗患病沒有親政,即由二府官員商定。以歐陽修的資曆應該擢升,但他本人堅決不同意。他說:

“此大不可也。如今天子不親政,而母後垂簾,朝政得失,責任皆在我輩。倘若由我出任樞密使,人們會說我們幾位大臣互相封官晉爵,何以鎮服天下?”韓、曾二相都覺得歐陽修所說很有道理,便放棄了這一動議。此時,前年去職的宰相富弼母喪已除,即將回朝,遂於五月十七日起富弼為樞密使。詔命發布之後,歐陽修致書富弼,深表切盼之情:

朝廷新有大故,時事多艱,舊德元臣,與國同體,馳騎奔走,不惟出處之節得宜,與來者為法,康時濟物,愚智所同,有望於馬首之來也。

——《與富文忠公彥國》其四

在這次朝廷易代的艱危之際,歐陽修盡職盡責地履行了一位宰執大臣的使命,為國家的平穩過渡立下了汗馬功勞,朝廷對他予以嘉獎,進階為金紫光祿大夫,並賜“推忠協謀佐理功臣”。

歐陽修仕途越來越順遂,心靈卻越來越孤寂,他常常追懷舊事,想念那些過世的老朋友

幾個月憂思煎迫之後,五月間,朝政總算步入正軌,歐陽修緊繃的神經也可以稍稍放鬆一點了。自去年以來,公餘之暇,他就開始著手整理所藏的古石碑帖。近兩年來,他的藏品越來越多,這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好友劉敞。三年前,劉敞以翰林侍讀學士出知永興軍,治所在長安。長安乃漢唐故都,曆史悠久,文物遍地。劉敞本是博學好古之士,對古器的鑒賞尤為精深,時時發掘所得,無不盡力購藏。因為歐陽修一直致力搜集金石銘文,劉敞每有所得,必定寄贈拓本。收讀劉敞來信來物,成為歐陽修一大人生樂趣:

複惠以古器銘文,發書,驚喜失聲,群兒曹走問乃翁夜獲何物,其喜若斯?

——《與劉侍讀原父》其二十七

歐陽修自青年時代即已留意遠古銘文,慶曆四年出使河東時正式著手搜集,曆時已經十八年之久,“中間雖罪戾擯斥,水陸奔走,顛危困踣,兼之人事吉凶,憂患悲愁,無聊倉卒,未嚐一日忘也”(《與蔡君謨求書集古錄序書》),因此所藏甚豐,而劉敞寄贈的諸多拓本,使他的收藏更加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