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地底下出來的那一日似乎是個雨季。雨聲在入夜後愈發的綿密,淅淅瀝瀝的敲打著園林裏的翠竹,聲響清脆。竹生於南方,卻在西北的園林中長得茂密,想必是費了不少人力財力——到底是帝王天家。我穿過縵回的廊腰和重重高牆,緩緩向皇城最中央飄去。那裏有一座安靜到極致的宮殿,透著不詳的死寂卻富麗堂皇燈火通明,在黛色濃夜中映出大片大片的光亮,與宮殿的琉璃翠瓦互為相襯,絢麗的刺目,而在無邊無際的夜幕中卻又微渺伶仃得可笑。
這裏是寧天殿,大應王朝最尊貴的地方。宮門並未閉上,守門的宮人也不見蹤影,我想我是可以從正門堂而皇之的進入的,但我還是慣性使然選擇了——穿牆。畢竟我是個遊魂。 偌大的寧天殿是靜的,靜到除了雨聲再無別的聲響。空蕩蕩一片,隻有死亡的氣息,那個躺在金紗帳內的人,他算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物,但他隻是個麵白如紙的孩子,瀕死之中呼吸都脆弱到似是斷絕。
我看見他微微睜開的雙眼,分明還活著,可他的樣子就像是死了。沒有動,沒有話語,沒有哭泣,沒有掙紮,安靜的似乎已然萬念俱灰。
萬念俱灰,何其凝重的四字,我猜他隻有六七歲,他是大應未來的天子,可他竟是萬念俱灰。我看見他身上緊裹著白紗,鮮血浸染開來,如紅梅綻於冰原。
我靠近了他。我知道他能看見我,因為正是他的鮮血贈與了我從地底出來的自由——盡管他並不知道他白日裏灑在宗廟前的血對於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孩子半垂著的長睫顫了顫,幽黑的瞳孔慢慢轉來,他望向了我。他應當是第一次見我這個鬼,但我,卻不是第一次見他。
“宮裏的嬤嬤總會和我說故事……”他竟還能開口,平靜從容的讓我驚訝,仿佛與我熟稔已久似的,在看見我的一愣後便自顧自的用低啞的聲音緩緩道:“在子夜不期而至的美人……咳咳,不是天仙……便是妖鬼……咳,前者渡人,後者傷人……那麼姐姐,你是哪一個……”
“好鎮定的小孩。”我笑,“你不怕我。”
他似乎是想笑,卻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他的聲音低到幾近於無, “你是來帶我走的麼?”
“如此年幼,便不想活了麼?”我輕觸他冰涼的額,他的眼神寧和而好奇,若幹淨的湖水。我俯下身子在他耳畔低聲:“我是來救你的。”
大應朝野此時正當動蕩。
起因是皇帝的崩卒。年近三十的帝王因長年的酒色掏空了身子,在病榻掙紮了半年有餘後終於不甘的合上了眼。國不可一日無君,而父死子繼亦是天理。可惜,皇帝死的不是時候。他去的太早,留下的唯有七歲的兒子,野心勃勃的外戚,及黨爭不斷的朝堂。
君位被左右拉鋸,帝都一片風雨飄搖。
朝中陰謀陽謀固然可怖,而明槍暗箭更是防不勝防。皇帝下葬不過三日,皇子燕晢便於宗廟前遇刺。
後來我回憶起初見燕晢的情景,並不是寧天殿聽夜雨淒冷的垂死傷者,而是宗廟前那個由眾人簇擁神情木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