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的這種改變唐鬆絲毫都沒注意到,因為唐鬆的眼睛乃至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一個地方。
上官婉兒剛一抽手,不曾回頭的唐鬆用極低的聲音促聲道:“別動,千萬別動”
說完,依舊將注意力放在另一處地方的唐鬆便拉起上官婉兒躡手躡腳的向前方那棵濃密的桃樹後走去。
眼見唐鬆並不是有意冒犯於她,上官婉兒的臉色好了許多。繼而又對唐鬆的行為十分好奇。
究竟是什麼事情讓他如此?
不生氣也罷,好奇也罷。隻是,上官婉兒對於唐鬆緊緊拉著她的手實在有些不習慣。
然則不等她再次抽手出來,人已被唐鬆拉著向前走去。
三十年來,第一次,上官婉兒被牽著手走在一個男子身後。
不過隻有幾步路的功夫,兩人便走到了那株濃密的桃樹後。待兩人都隱身起來後,唐鬆輕輕的籲了一口氣,也鬆開了拉著上官婉兒的手。
上官婉兒順勢收回了手,學著唐鬆的樣子小心撥開身前的桃枝向外看去。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桃李園,深春時節,樹樹桃李競相開放,或豔紅或璀璨的桃花李花在燦爛春陽的照耀下迸發出無盡的春意與妍美。放眼望去,入目所及皆是如霞如霰,其美姿美色實已到了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地步。
偶有春風吹來,片片桃李隨風飛起,渾然為這一片無邊美景增添了幾分夢幻般的色彩。
太美了!目睹如此靜寂無聲卻又動人心魄的自然之美,上官婉兒心底讚歎之餘,竟莫名的想起了詩經《桃夭》篇中動人的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
觸景生情,腦海中自然而然的便浮現出了這樣的詩句。但等上官婉兒回醒過來時,臉上卻驀然一紅。
那家女子不多情,那家女子不懷春?怪之怪這春深的季節,怪之怪這明媚的天氣,怪之怪這芳菲的桃李,怪之怪他……那魯莽的一牽手。
這一刻,臉上起了淡淡紅暈的上官婉兒就如九天玄女跌落凡塵,那帶著絲絲煙火氣息的姿容之美,就連她身畔臉畔的夭夭桃花也為之黯然失色。
收攝住紛亂到有些迷亂的思緒,上官婉兒便看到這株桃樹前方不遠處正有一個身穿新進士服的士子在低頭徘徊沉吟。
這士子徘徊沉吟之間不時的抬頭看看遠處,那裏正有一個須發皆白的皓首老人在一株桃樹前忙碌著什麼。
那老人當是負責管理這片園子的,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小女孩兒活潑可愛,有著極其動人的嬌憨美態,尤其是她那頭發,烏黑順澤,充滿著無限的生機。
花開正盛的桃李,皓首白須的老人,嬌憨動人的少女,這一幕真是讓人無限遐思。
老人正自忙碌,小女孩兒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說著什麼。兩人都不曾注意到身後桃樹掩映之間的士子。正自沉浸的士子也不曾注意到藏於桃樹後的唐鬆與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正自看到這裏時,耳畔傳來唐鬆的低語:“這士子分明是要做詩了,詩緣情而綺糜,他這番動於景,發於心,我料其吟出來的必是上佳之作!若是咱們這時候驚了他的詩思,實是有傷風雅的大罪過”
他剛才如此的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居然就是為了這個?
從朵朵桃花中側過臉來,上官婉兒看了看緊緊盯著那士子的唐鬆,無論如何也無法將此時的他與那天在宣仁門城頭看到的他給重合起來。
原來這個少年除了剛烈之外,居然還有如此明朗澄澈的一麵!
一瞥之間,上官婉兒麵對別人時早已鍛造的無比堅硬的心居然柔柔的軟了一下兒。
唐鬆沒心思理會上官婉兒的這些想法,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個士子身上。
後世學了六年文學,研究了四年詩詞。看到的都是書本上的一首首文字,還從不曾親眼見過這些絕美的詩篇詞作是怎麼被創作出來的,這未嚐不是一個大遺憾,而今這個遺憾就要被填補起來了。
毫無來由,但唐鬆心中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士子吟出的必定會是詩歌史上的經典名作,而他這個後世裏靠翻弄經典混飯吃的人就將親眼見證一首經典的誕生。
沒有唐鬆後世那種經曆的人很難理解他此刻的興奮與緊張,但他這種興奮卻是實實在在的。
就在這時,沉吟徘徊了許久的士子終於在芳菲桃李下吟出了第一句:“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聽到這兩句詩,唐鬆全身激動的幾乎要顫栗起來。
神哪,後世沉迷此道十年,乃至最終過勞死在了這個上麵。蒼天有眼,終於讓我親眼見證了文學史。
就隻為這一刻,這一穿也值了!
過度興奮的唐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興奮,他不能喊,不能叫,不能中斷這文學史上經典的一刻。但他的情緒又太激動,必須要宣泄出來。
最終,狂喜中的唐鬆就像後世那些看球看瘋了的球迷一樣,激情之下兩個完全陌生的球迷也能來個毫不涉及男女私情的擁抱。
於是……唐鬆就緊緊的擁抱了上官婉兒!
因為興奮太甚,這擁抱就太緊,緊到臉貼臉的地步。
再遭突然襲擊,上官婉兒完全僵硬了,與唐鬆的臉緊貼著的左臉上溫度驟升。
孰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上官婉兒再到爆發邊緣的時候,宣泄了一把興奮的唐鬆已經主動的放開了她,複又雙眼灼灼的盯向了那個士子。
他甚至都沒看要發飆的上官婉兒一眼,他臉上的表情很專注,很興奮,也很澄澈,澄澈到了純粹的地步。
十六年常伴武則天,上官婉兒不僅鍛煉出一顆堅硬的心,也煉就出一雙明辨的眼。
但此刻,她那善辨人心的雙眼卻失靈了。
她看不出唐鬆有刻意冒犯的意思,一絲一毫,一星一點都看不出!
如果唐鬆是刻意冒犯之後又偽裝出這般樣子的話,那他就太無恥了,一個剛烈卻又不乏風流雅思的少年怎麼會無恥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