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媽楸著她的頭發,拽著她的耳朵,說她沒用,隻能吃白食,死掉就好了。她不讓大鳳哭,“你再哭我就用叉子叉你肚子,把你腸子都燙爛掉,你這個死鬼丫頭是個害人精。”她沒有生育過,沒有經曆陣痛的人是不知道心痛孩子的。大鳳十歲就得下田裏插秧。田裏的水沒到她的肚臍眼,遠看隻當是田裏飄著一件破襖子。她小手拿不住整把的秧苗,就把秧苗分成幾份,在秧田裏拉動腳步的時候,濺起的泥水濕透了她的衣服,全身搞得就像在爛泥裏打過滾的老牛一樣。不知怎麼地她踩在破瓷片上,腳底被割破了。她爬到田埂挖了一棒爛泥堵著傷口,卻根本止不住血。血把田埂上的青草都浸紅了,然後流到秧田裏染紅了一大片。她不敢回家隻好又下田栽秧,最後昏倒在田裏了。
她出了門就不想回家了。她爸爸是個忠厚無用的人。她媽要把她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人,那人到她家見過麵。大鳳腦子亂糟糟的,他們說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隻看到那個男的很醜,又髒,一頭亂發如喜鵲窩一樣。黑褲子上補了一個大補丁,用白線補的,一個褲腳挽到膝蓋上,一個褲腳耷拉到腳底板。她媽接了人家的彩禮錢,一千多塊呢。那個男的瞅著大鳳像是要把大鳳吃掉了一樣。大鳳很害怕,趁著家裏不注意就跑出來了。
初來打工,人家都不習慣。大鳳卻像撿到了金元寶一樣開心,什麼樣沒人幹的活她都攬著,沒有她幹不了的活,沒有她受不了的罪。這比在家也是天堂了,每頓都能吃飽,菜雖然沒什油。不似在家她媽發給她吃,一碗粥就給一片蘿卜,她要多夾一片就要挨打。很多次她的眼淚‘吧噠吧噠’地滴到碗裏,飯和著眼淚一起吃掉了。
她很不舍得吃,一個人要是舍得吃就餘不住錢了。她每天咬著自己醃起來的生蘿卜已經很高興了,臉色卻白得就跟打滿霜的蘿卜一樣。等攢了幾個錢,她不知道擱哪裏了。錢丟了,當時大成就去打她招呼。大鳳顯得很沮喪,她靠在牆壁上。她哭了,哭得聲音很小,怕是妨礙了別人,她最怕妨礙別人了。
熱鬧大家都愛看的,就像那次馬路上撞了車。一輛大客車和一輛大貨車迎麵相撞,慘不忍睹,旅客們紛紛逃命。貨車的司機被撞掉了一條胳膊,倒在血泊裏。隻見大路上一抜一拔的人向那邊撒腿跑得很凶,還以為是去救火的,卻是去看熱鬧的。看熱鬧的人把現場包圍得水泄不通。那個掉了胳膊的家夥突然一骨碌爬了起來,血淋淋的,這像給看客們打了一針興奮劑。伸長著頸子使勁地望,像一隻隻被提著脖子的鴨子。末了,終有一個人攔了一輛拖拉機將這個家夥送了醫院。
大家都把眼睜得銅鈴似的看著大鳳。“你們看著我幹什麼,耽誤了活別找我算錢,我可是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她的身體倚著牆上靠著,她的靈魂在屋子的角角落落巡視。她仿佛看見一個朦朦朧朧的畫麵:深夜,一個男的拎著她的箱子,輕手輕腳地拉開宿舍的門,他戴著的帽子帽簷遮了他的臉。那個男的麵孔一會兒非常熟悉,一會兒很模糊。他順著何老板家後麵的桔樹林走去。記得秋天桔子成熟時,桔林裏陰森森的。先前有個沒頭的死屍躺在那裏,腐爛了才被發現的。後來一個外地人去裏麵偷了半口袋桔子,被本地人用鋤頭把腸子都勾出來了。大鳳要去桔林裏找,大鳳跌跌碰碰的跑著。此時桔花剛謝,還殘留著淡淡的香氣,桔花開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香的。大鳳看見了她的箱子,就躺在那個桔子樹下麵。像是一個走累了的人躺在那裏歇息,她像鳥一樣向箱子飛去。
大成一個勁地自責,自責有什麼用呢。這麼多的箱子都沒有丟,唯獨大鳳的箱子就丟了,哪個的眼這樣毒辣。
大鳳在接到老板發來的錢的時候,她真是欣喜若狂,這麼多錢就在自己的手上,她的指尖都在顫抖。她就感到很多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把錢放在那裏合適呢。放在床頭底下,宿舍人會知道的;放在口袋裏,會被小偷瞄上的;不可能把那麼多錢一直放在鞋底吧?最後她想買一個箱子,把箱子送到大成那裏。大成跟她是一個村的,大成是能保住一千塊錢的,他一定會幫她。她是知道信用社的,但她不放心一大把票子給人家,就換一張紙。
從桔子林裏出來的時候,她拎著箱子,人就癡癡呆呆的了。後來她把箱子扔到了河裏去了,她也跟著箱子下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