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如墨,雨濕梧桐,昏黃燭火透過半敞的梅窗直映出來,頓給無窮黑暗一口吞噬,再難掙脫分毫,更顯得庭院寂靜,雨滴空靈。這時那案頭燭火忽地一暗,掩下門前猛然多出一道背影,從頭至腳全都隱沒鬥篷裏去,於此疏雨暗夜之中悄然現形,毫無征兆,簡直就同鬼魅般駭人眼目。他隻是略一遲疑,便即伸出大手,徐徐將門推開,邁步進入屋內,更不忘反手將屋門輕輕關合,恢複原狀,足見他今趟行動萬分小心,一絲不苟。
臨窗而置的湘妃榻子上,此刻正背對房門側身臥著位美人倩影,她曼妙身子固然大半埋沒於蠶絲薄被之中,然而隻從那一瀑烏黑長發上看去,便不難想象出她的嬌好麵容。那道鬼魅一般的身影靜靜駐足榻前,雙目癡癡凝視榻上美人,眼角魚尾不住微微跳動,似是於心底正兀自經曆一場天人交戰,試圖拚力說服他做出最終決斷。他呆呆觀望良久,倏地低低一歎,登時緩緩舉起手臂,掌中短刃映著案頭燭光,頓浮出道道詭異妖芒,至欲手起刀落,斷人腸肝。他胸口不由重重起伏,一條臂膀如遭電亟般劇烈顫動,眼中盡是痛苦之色,便那樣癡癡站立半晌,宛如雕像般一動不動,掌中匕首固然鋒利無儔,然而終是不曾落下。但見他仰天一聲苦歎,登時將匕首納歸袖筒,邁步踏出房門。不料這時眼前忽地大亮,借著火把的光照,就見大周宰相狄仁傑正巍然駐足身前,麵容沉鬱,語調深長地向他命道:“可為,真的是你……”
他登時一怔,眼波煙雨空濛地直直凝望狄仁傑,臉上肌肉不由急劇震顫,痛苦至極,然而隻是瞬時,他倏地長長一歎,神色反而轉為輕鬆,立即抬手扯下頭罩,俯身叩拜道:“可為自知罪孽深重,但求速死,但求速死!”狄仁傑細細打量他幾眼,甩袖歎道:“你起來罷,剛才正是因為那一點天良未泯,救下你自己的性命啊。”邱可為登時一聲低歎,拱手苦笑道:“這也隻不是因為……”他話聲未盡,忽聽一聲冷笑,如燕從旁應道:“匕首握在你的手裏,便以為能夠害人性命了嗎?”他心頭大震,猛然轉頭望去,但見如燕正兀自小手撫腰,任由長發瀑布般隨意垂落肩頭,就那般大馬金刀地跨步站立門前,美眸似笑非笑,盡顯鄙夷之態地斜斜向他盯來。
他立即恍然道:“啊,原來是你,竟是你……”他不由萬念俱灰,周身力氣仿佛瞬時枯竭,登時軟軟向後坐倒,苦笑道:“我雖然早有預料,可是,可是……”狄仁傑搖了搖頭,抬手吩咐道:“元芳,將他扶起來說話吧。”李元芳麵無表情地走上去將邱可為架起來,冷冷問道:“邱大人,不想跟大人好好聊兩句嗎?”邱可為頓時轉過身,急急向狄仁傑拱手叫道:“閣老,我……”狄仁傑擺擺手,歎道:“好了,還是到屋裏去說罷。”說著話立即邁步上前,任如燕知機識趣的讓開道路,徑直踏入屋中,兀自在案旁坐了。邱可為歎了歎,垂首緊跟而至,躬身駐足案前,拱手道:“閣老,學生,學生還是站著答話罷。”
狄仁傑點點頭,抬眼細細打量道:“天地不仁,世事無常,麵對命運不公、劫難突來,許多人確實會給仇恨衝昏了頭腦,不計手段、不惜代價的拚力報複……”邱可為登時麵色一黯,顫聲道:“閣老,我……”狄仁傑擺擺手,歎道:“就在二十年前,當今天子仍處皇後之位,因江湖神棍明崇儼遇刺一案,轉而遷怒於章懷太子李賢身上,生生構陷出一場太子謀反大案,並由此廣開密告之門,前後羅織牽連而入之人多達千計……”邱可為登時一聲冷笑,雙拳握緊,骨節格格作響,咬牙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使沒有明崇儼遇刺之事,太子便能安然無恙嗎?”
狄仁傑歎了歎,不置可否道:“當時洪州境內有人密告說,滕王子嗣暗中與當地最大的望族,哦,也即是王姓一族鉤鎖連環,意圖秘密響應太子起事……”他眼波眨也不眨地直直投入邱可為眼底,輕歎道:“如果本閣沒有記錯,這個告密之徒,正是當地有名的潑皮無賴胡超罷?”邱可為立時重重一呸,瞪圓雙目道:“這惡賊,這惡賊簡直該死之極,該死之極!便是將其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也難抵在下心中憤恨!”狄仁傑搖了搖頭,歎道:“據本閣所知,那時王家族長王震亨老爺子剛剛新納了一位如夫人,不但僥幸逃得大難,更為王家誕下了一雙兒女……”邱可為頓時麵容劇變,雙手抱頭拚力搖晃,嘶聲叫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雲萍,是大哥對你不起,對你不起……”說著話不由撲倒於地,嚎啕慟哭,幾欲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