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走進樓梯的燈光下就看到了我,我指著隊長。父親轉過身。
“封閉房子,”父親喊,“把每個出口都封住,讓士兵們在整晚舉火把巡邏,聽到沒有?我要派人在每座高塔和城牆上把守。馬上到崗,我必須保護我的住民!”
我們還沒回到飯廳,一位老牧師跑下來——他是淵博的多明我會修士戴蒙特,那時候他和我們住在一起——他白發散亂,法衣半開,手中緊緊握著祈禱書。
“怎麼了,我的主人?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神父,相信主吧,和我一起到教堂祈禱,”父親對他說。之後他指定另一個身邊的護衛,“點亮教堂,把所有的蠟燭都點起來,我要去祈禱。現在就去,再讓那些孩子下來為我奏些宗教音樂。”
然後他拉起我和牧師的手。“沒什麼,真的,你們兩個必須確信這一點。全是些愚蠢的迷信,但是任何使我這樣的凡人轉而去求助上帝的借口都不為過。來吧,維托利奧,你我和戴蒙特修士將會去祈禱,但為了你的母親,暫且裝作若無其事吧。”
我很鎮靜,但一想到整夜都將待在燈火通明的小禮拜堂,向往中又有些擔憂。
我去拿我的祈禱書,彌撒書和其他祈禱文,那些都是從佛羅倫薩帶回來的上等犢皮紙,裝飾著美麗的插圖。
剛走出我的房間,我就看到父親站在那裏和母親一起,對她說,“一刻都別離開孩子們。而你,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無法忍受這種悲傷。”
她捂著肚子。我意識到她又懷孕了,同時發現父親對某件事非常緊張。什麼意思,“一刻都別離開孩子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小禮拜堂裏很舒服。父親擁有很多古式的帶天鵝絨坐墊的優質木製祈禱台,盡管節日的時候每個人都站著。那個時候教堂裏還沒有現在的靠背長凳。
他花了很多時間給我看教堂下麵的地下室,它通過地板門的環狀把手開啟,表麵石製,門環本身是平的,似乎不過是瓷磚地麵上鑲嵌的眾多大理石裝飾品之一。
我知道這些地穴,小時侯我曾因偷偷溜進去而遭到鞭笞。父親叫我回來,告訴我他對我有多失望,因為我不能保守家族的秘密。
那些警告比懲罰更讓我難受,我知道他偶爾會進入地窖,但我從未要求與他同去。我想財寶就放在那裏,還有異教徒的奧秘。
現在,我看到它是一個多洞穴的空間,開掘得離地麵很深而且寬,石牆砌麵,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珍寶。這裏有很多古舊的箱櫃和大量的古籍,還有兩個上了門閂的通道。
“它們通往墓室,你現在沒必要去,”他說,“但你要知道它們的位置,並且記住。”
當我們回到小禮拜堂,他推上地板門,放下門環,鋪好大理石瓷磚,一切好像沒發生過一樣。
戴蒙特修士裝作什麼也沒看見。母親和孩子們都睡了。
黎明之前,我們都已在教堂入睡。日出的時候父親走出院子,當圍牆內的雞啼傳遍整個山村,他伸個懶腰仰視上蒼,然後聳了聳肩膀。
我兩個叔叔跑過來,想知道從哪裏來的人竟敢揚言侵略我們,以及戰鬥何時展開。
“不,不,不是這麼回事,你們搞錯了,我們不會開戰。回去睡覺吧。”
他剛說完這句話,四周傳來一陣撕裂的尖叫。從敞開的院門那裏跑來一個女孩,我們極親密的幾位姑娘中的一個,她尖叫著聳人聽聞的話語:
“他失蹤了,那嬰孩失蹤了,他們把他帶走了!”
那一整天我們都在不停尋找這個失蹤的孩子。但沒有一個人找到他。而且很快發現,另一個孩子也無影無蹤的消失了。他是個智障,沒做過什麼壞事,還算招人喜歡。甚至因為他太笨了,他根本不會走出很遠。對此每個人都羞於啟口,因為沒人知道他到底失蹤了多久。
傍晚的時候我簡直要瘋了,如果我還不能去見父親,如果我還不能進入那個上鎖的房間——父親正在那裏和他的叔父還有牧師們爭論不休。我拚命的砸門,又踢又踹,最後他終於讓我進去了。
會議大概結束了,他把我拉過去,用那雙瘋狂的眼睛注視著我,對我說:
“你看他們幹了什麼?他們拿走了曾向我要求過的貢品!他們拿走了!我拒絕了他們,但他們還是拿走了!”
“什麼貢品?您指那些孩子?”
他很狂暴。他摩擦著未刮過的臉,用拳頭砸桌子,然後把他寫的所有東西都掀翻了。
“大半夜跑過來要我對他們屈服,把多餘的嬰兒獻給他們——他們以為自己是誰?”
“爸,到底是怎麼回事?您必須告訴我。”
“維托利奧,明天一早到佛羅倫薩去,帶上我今晚寫的信。我需要比鄉下牧師更有用的人。現在就去準備行程。”
他突然往上看,好像在傾聽,然後再環視四周。我看到最後一道光線在窗間消失。他剛才把燭台扔到地上了,周圍是看不清人影的昏暗。我把它揀了起來。
我在門口的火把上燃亮一支蠟燭帶回來,再點上其它的。我從側麵看著父親。
他在傾聽,靜而警醒,然後輕輕抬起腳,拳頭仍然擺在桌麵。燭光投影到他震驚而慎重的臉上,他似乎對此毫不理會。
“您在聽什麼,主人?”我問,不由自主用了這個稱呼,自己都沒有注意。
“罪惡,”他低聲說,“主所遭受的邪惡因我們的過失而滋生。武裝起來,馬上把你的母親和弟妹帶到教堂。士兵們待命。”
“我把晚餐帶過來好嗎?大概隻是麵包和啤酒。”我問。
他完全漠不關心的點點頭。
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全家在教堂裏聚集,包括五位叔父和四位姨媽,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兩位保姆和戴蒙特修士。
小祭壇裝飾得像準備彌撒一般,上麵鋪著最精美刺繡的祭壇布,最粗的金製燭台上插著熾燃的蠟燭。耶穌受難圖在燭光下閃現,一個古舊的無色薄木雕自從聖弗朗西斯的年代就被掛在牆上,兩個世紀以前,這位偉大的聖徒似乎曾在我們的城堡留宿。
那是個在那時很普通的裸身基督痛苦獻祭的摸樣,完全不同於如今那些十字架耶穌的強壯與世俗,更和牆上描畫的那些身著深紅與金色華麗服飾的聖徒隊列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們坐在為我們準備好的簡單棕色長凳上,沒有人說一個字,戴蒙特修士那個早上剛剛主持過一場彌撒,把基督的身體和血作為聖主放入了聖體盒,現在的教堂如它以往一樣,全部的目的就是作為神的居所。
我們吃麵包,喝一點點前門近旁的啤酒,但是沒有人說話。
隻有父親頻繁的出入,在火光照耀的院子裏顯眼地走動,召喚塔中和城牆上的守衛,有時候甚至親自爬上去看在他的防範下是否一切正常。
我的叔父們全部全副武裝,姨媽們虔誠地在念頌玫瑰經。戴蒙特修士很煩惱,母親看上去非常不舒服,蒼白若死,大概因為肚子裏的孩子吧。她緊緊靠著我的弟妹們,在這個時候,他們毫不掩飾他們的驚恐。
看上去我們似乎會平安度過今夜。
距黎明不到兩小時,我的淺睡被一聲恐怖的尖叫喚醒。
父親馬上站起來,然後是叔叔們,用他們多骨節的老指頭盡力拔出他們的劍。
夜色裏四下全是尖叫,守衛傳來警報,每座塔裏的古鍾震耳欲聾的叮當作響。
父親一把抓住我,“維托利奧,過來,”他說,之後馬上拉開活蓋的把手,把它掀開,從祭壇上拿了一支大蠟燭塞到我手裏。
“帶你母親,姨媽和弟妹下去,馬上,絕對不要出來,無論你聽到什麼!絕對不要出來。鎖上頭頂的地板門,在裏麵待著!按我說的做!”
我馬上照辦了,拉過瑪蒂奧和芭爾托拉,強迫他們在我前麵走下石階。
叔叔們匆匆忙忙的穿過大門走進院子,喊出遠古的戰爭口號,姨媽們踉蹌著,昏厥,或者死死抓住祭壇不願離開,母親則緊靠著父親。
父親突然爆發了。我正要去拉我的大姨,但她幾乎昏死在祭壇前麵了。父親對我狂吼,讓我馬上進入地窖關門。
我別無選擇,按他所說插上插銷,手中燭光閃爍,我轉過身麵對驚恐的瑪蒂奧和芭爾托拉。
“一直往下走,”我哽咽著,“一直往下。”
他們幾乎要摔倒了,試著在狹窄陡峭的台階後退,那決不是個簡單的活,他們麵對著我。
“怎麼了,維托利奧,為什麼他們要傷害我們?”芭爾托拉問。
“我要與他們決鬥,”瑪蒂奧說,“維托利奧,把你的匕首給我。你有劍,這不公平。”
“噓,安靜點,按父親說的做。你以為我願意待在這裏?安靜!”
我忍住眼淚,母親還在上麵!還有我的姨媽們!
空氣冰冷而潮濕,但感覺還好。我開始出汗,舉著金製大燭台的胳膊開始疼痛。最終我們三個擠成一團,下到了地窖的盡頭。冰冷石頭的觸感讓我安心。
但就在我們的寂靜中我聽到了從上麵傳來的怒吼,駭人的恐慌哭嚎,匆亂的腳步,甚至尖銳的馬嘶。聽上去就好像馬群衝入了我們頭頂的小禮拜堂,而這並非不可能。
我奔向地穴另兩扇門,我不管它們是通向墓室還是哪裏!我拉開一扇,隻看到下行的通道,甚至不夠我的身高,而寬度僅僅可容納我的肩膀。
我轉過身,持住手中唯一的光亮,注視著孩子們因害怕而僵硬的臉龐,抬頭,天花板上麵殺戮般的哭喊繼續著。
“好像著火了,”芭爾托拉突然低聲說,眼淚馬上打濕了她的臉。
“你嗅到了嗎,維托利奧?我聽見了。”
我沒聽見也沒嗅到什麼。
“你們兩個馬上劃十字,祈禱,”我說,“相信我,我們會出去的。”
但是戰爭的喧囂繼續著,哭喊也沒有消失,然後突然的,非常突然,就如同聲音本身的驚怖,一切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