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勇敢而美麗,有著褐色的長發和綠色的眼睛,她無比熱愛鄉村生活,但除了在女修道會內部了解的東西,她對佛羅倫薩一無所知。比如我要讀但丁的詩或者自己寫一些東西,她就認為那是不對的。

她無所事事,除了親切有禮的接見客人,看看薰衣草和馥鬱的香草撒滿地板,再看看葡萄酒如何被釀製,或者和一位善舞的叔叔親自領舞,因為我的父親不擅此道。

而這一切對離開佛羅倫薩的我來說卻是無比沉悶和乏味。想想那些戰爭的故事吧!

她嫁給我父親的時候一定非常年輕,因為她死去的那個夜晚她和孩子在一起。孩子和她一起死了。是的,我很快會講到那裏,我盡量。我對言簡意賅並不擅長。

我弟弟瑪泰奧比我小四歲,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盡管他還沒被送出去讀書;還有我妹妹芭爾托拉,我出生後還不到一年她就降生了,我想父親會對此羞於啟口。

我關心著瑪泰奧和芭爾托拉——他們兩人是這世上最可愛最有趣的家夥。我們有著鄉村的樂趣和鄉村的自在,在森林裏追逐,采摘黑莓,在吉普賽人被抓到和遣散之前,我們會坐在那些說故事的人腳邊。我們彼此關愛,瑪泰奧非常崇拜我,因為我的口才比父親好。他沒有見過父親的力量,或者父親那些優良的古風,所以我猜我才是瑪泰奧真正的老師,我教會他一切。至於芭爾托拉,她可比我母親野多了,當我們在樹林裏奔跑,那些泥土、樹葉和花瓣總是沾滿她的辮梢——她頭發的樣子會讓母親永遠保持震驚。

然而芭爾托拉也被迫學習大量的刺繡,她熟知她的詩歌和禱文。她過於優雅和富足,以至她不想做的任何事都沒有機會嚐試。我的父親很寵她,不止一次了,他讓我在整片林地裏看護她。我去了。我要殺掉任何一個接近她的人!

啊,可這對我也太過分了吧?我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困難!芭爾托拉。殺掉任何一個接近她的人!現在噩夢已經過去了,就好象有翼的精靈,預示著這難能的寂靜和曾經天堂流光的湮滅。

讓我的思緒回來吧。

我從不真正了解我的母親,也許我判斷錯誤,因為每件事情都看上去和她有關,而我的父親,那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歇斯底裏的自我諷刺狂,他總是很可笑。

在他所有的玩笑和虛構故事之下,實際上他非常的憤世嫉俗,但同時,他通過他人的奉承、甚至他的自負來看待世界,他認為人類毫無前途。對他來說,戰爭是可笑的,沒有英雄,全都是些小醜在胡鬧。他會在他叔父的長篇訓教中途、甚至當我想把詩再寫長一點,他都會突然大笑起來,我從不認為他會慎重地對母親講出一個禮貌的詞彙。

他是個高大的人,剃須、長發。他有著漂亮纖長的手指,和他完全不配——因為他所有的父輩都有著粗厚的手掌。我自己也有著同樣的手。他所佩戴的所有美麗的指環都來自他的母親。

他的服飾比他在佛羅倫薩的穿著要奢華許多,帝王般的天鵝絨與珍珠縫合,白貂皮的厚重鬥篷。他手上是真正用狐狸皮織就的長手套。他有著大而凝重的眼睛,比我的顏色要深,裏麵充滿了嘲笑、懷疑和諷刺。但無論如何,他對每個人都還不錯。

他唯一現代的習慣是他使用精巧的高腳玻璃杯喝酒,而不喜歡那些古老的硬木或金銀酒盞。因此大量閃閃發光的玻璃總是堆滿我們長長的餐桌。

我的母親總是微笑著對他說“我的主人,請把你的腳拿開桌子,”或者“拜托你不要碰我,除非洗幹淨你的油手,”或者“你真的要這樣進屋嗎?”但在她的嬌媚外表下,我認為她恨他。

有一次我聽到她因憤怒而提高聲量,確定的聲稱我們村子裏一半的孩子都是他的後代,她自己就親自埋葬了八個從未見過光的嬰兒,因為他不比一頭發情的種馬更有自製力。

他對這種泄露非常吃驚——這是秘密的——他從臥室出來,蒼白而震撼。他對我說,“你知道,維托利奧,你母親並不真正像我想的那麼笨。不,一點也不,事實是,她隻是非常無趣。”

他從不在正常情況下對她如此刻薄,他膽戰心驚。

至於她,當我試圖進去找她,她拿起一隻銀水罐扔過來。“媽,是我,維托利奧!”她奔向我的懷抱,然後足足痛哭了十五分鍾。

那時候我們什麼也沒有說。我們一起坐在她的小石臥室裏,位於我們最古老的塔頂,那裏有很多古老和現代的鍍金家具。後來她擦幹眼淚對我說,“你知道他照顧每個人,你知道他照顧我所有的姑媽和伯父。如果沒有他,他們現在會在哪裏?他從未拒絕過我任何要求。”

在她柔滑順戒的嗓音中她慢慢述說,“看看這座房子。裏麵住滿了智慧的長者,這對孩子們很有好處。這一切都因為你的父親,我猜他有錢去任何地方,但是他太好了。隻是,維托利奧!維托利奧,不要……我意思是……和村子裏任何一位姑娘……”

在一陣想安慰她的強烈衝動下,我差點就告訴她,到目前為止我隻有一個私生子,而他還出落的不錯——不過我很快意識到這對她絕對是場災難,所以我閉上了嘴。

那可能是我與母親唯一的一次溝通。但那並不算是一場真正的交談,因為我什麼都沒有說。

無論如何她是對的,她三位姑媽、二位伯父和我們住在一起,住在我們高大的城牆裏,這些老人們生活得很好,穿著城中最新織錦所製的奢華服飾,享受著能想象的最完美純粹的鄉村生活。我始終受益於他們的教導,因為他們總是知道很多事情。

我父親的叔父們也是同樣,但當然這是他們的領地,他們家族的,所以我想他們更有資格享受這一切。因為他們曾在聖地英勇戰鬥過——似乎如此,而且從晚餐肉餅的味道,到從佛羅倫薩請來裝飾我們小禮拜堂的畫家狂野的現代派風格,他們與父親在任何事情上都要爭吵不休。

那些畫家是他的另一件時髦事。除了喜歡玻璃東西,這大概是他唯一一件和現代沾邊的事情。

我們的小禮拜堂已經空了幾個世紀了。如同我們城堡中的四座塔和圍繞土地的城牆,它用托斯卡納區北部最常見的金色岩石建造。並非是佛羅倫薩隨處可見的黑石頭,它永遠是朦朦狀態的灰白——北部的岩石幾乎就是最淺的粉玫瑰的顏色。

當我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從佛羅倫薩帶來學生,以及與皮耶羅·德拉·弗朗西斯卡一起學習過的優秀畫家和其他人,他們用取材於“黃金傳奇”中的聖徒與聖經巨人的美好故事,繪製壁畫以裝飾那些小禮拜堂。[1]

父親自己並沒有豐富的想象力,他模仿在佛羅倫薩教堂所見到的一切,設計和命令那些人畫出施洗約翰、城市守護神和基督的兄弟。在我人生的最後幾年,我們的小禮拜堂被聖伊麗莎白、聖約翰、聖安妮、聖母、聖紮迦利和大量的天使所包圍,所有人都穿著那個時代最好的佛羅倫薩絲綾。

這就是被我那些年老的姑叔伯姨強烈反對的“現代”繪畫,它們完全不同於喬托或者契馬部埃[2]的僵直線條。而且我認為村民們們也不可能真正理解這一切,隻是在無關緊要的婚禮或者洗禮上,他們或許會被那些壁畫震懾一下。

我花時間和藝術家們待在一起,看他們作畫我非常開心。當我的生命隨著惡魔的屠宰而終止,那時候他們也全部離去。

由於到處遊蕩的偏好,我在佛羅倫薩看到過很多最棒的畫作,去觀賞富人天主教堂裏天使和聖徒的絕妙景象——甚至有一次當我和父親前往佛羅倫薩,在科齊莫家裏,我看到了狂熱的畫家菲力浦·利比[3],那時候他為完成一副畫而把自己整日鎖在屋裏。

我被這個蒼白有力的男人吸引,他爭論與計劃的方式,除了一怒而去,他把什麼事都做了——而這時候清瘦莊嚴的科齊莫隻是微笑、用溫和的低音勸說他或多或少的擺脫歇斯底裏回來工作,告訴他一旦作品完成他就會開心了。

菲力浦·利比是一位修士,但每個人都知道他對女人著迷。你會說他是個最幸運的壞蛋。就是因為女人他才要離開宮邸,甚至後來在我們佛羅倫薩主人的餐桌上,這也在暗示科齊莫應該把幾個女人和菲力浦關在一起,也許這樣他就會開心。但我不認為科齊莫會做這樣的事。如果他這麼做了,他的政敵們就會使之成為佛羅倫薩的頭條新聞。

讓我做個記號,這點非常重要。因為無論那時候還在現在,他對我來說就是個天才。

“那你到底欣賞他什麼?”父親問我。

“他善惡兼有,不能一概而論。我看到他內心深處正在激烈地掙紮!我看過一些他和喬凡尼(也就是後來人們所說的安吉利柯修士[4])一起創作的作品,我告訴你,他絕對才華橫溢。為什麼科齊莫會容忍他的胡鬧?你聽他說過麼?”

“喬凡尼是教徒嗎?”父親問。

“嗯……是的。這不錯,你知道,但你沒看到菲力浦修士的痛苦嗎?我就喜歡這個。”

父親挑起了眉毛。

在我們接下來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佛羅倫薩之旅中,他帶我去看菲力浦所有的畫作。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記得我對這個人有興趣。我們一家一家去看菲力浦那些魅力無窮的作品,然後來到了他的畫室。

一幅由弗朗西斯科·瑪瑞裏委托的佛羅倫薩教堂祭壇畫——“聖母加冕”正在被繪製。當我看到這件作品,因為震撼和喜愛我幾乎昏倒。

我不能移步,我歎息,哭泣。

我從未見過像這畫一樣美的東西,無數的人群,他們每一人的臉孔都被細致描繪,天使與聖徒彙集的壯觀,還有柔軟優雅如貓的女子和驚如天人的纖細少年。我為此而瘋狂。

父親看我去看他的另兩幅作品,都是關於“受胎告知”的畫作。

我曾說過,作為孩子我曾扮演大天使加百列,來到聖母身前宣布耶穌基督的降臨。我們假定他是一個美麗誘惑的男性天使,約瑟將要進門,發現這無法抗拒的男人正和他純淨無垢的受祝福的瑪利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