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多年前經曆的一件小事,但我卻總是難以釋懷。
那是一個秋末,我隨表弟愛女出嫁,乘車遠去陝北榆林,一路上,火車蜿蜒在崎嶇的崇山峻嶺之中,當車緩慢地爬上陝北高原,迎麵而來的是漫無涯際的沙灘,車窗外旋轉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黃色的地平線,沒有樹,沒有人煙,除了鋪向沙漠盡頭的單調的電線杆和低空偶爾掠過一兩隻野鳥外,沒有任何明顯的標誌物可以告訴我們已到什麼地方。經曆了一天一夜的艱難跋涉,到午後時分,車至神木車站,我跳下車來,急促的心跳使我意識到這裏的海拔起碼已在四千米以上;腳下全是被強烈的風蝕作用造成的斑駁的荒灘,碎石沙磧嚴嚴實實覆蓋著堅硬的地表,舒緩起伏的荒原上留下一片片風沙的形狀,在稀稀疏疏的不知名字的野草下,白色的大沙粒閃著芒刺的光芒。走出車站,突然,在我的腳旁、鐵道邊的沙磧縫隙間,生長著一株矮小的很不起眼的酸棗樹,低下頭細看,不錯,真是一棵酸棗樹,旁邊還落著一顆紅紅的果實,它孤零零地生長在這兒,這使我大為驚異,這樣的地方竟有這樣的生命。我彎下腰仔細觀察,它矮小的褐色的莖杆上掙紮地生長著幾根枝杈,除了落在地上的一枚紅棗外,枝頭上還懸掛著兩隻幹癟的小紅棗,在清冷的秋風裏瑟瑟抖動。我實在無法找到這樣的生命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的理由,但它卻默默地掙紮著生存、開花,結果。這真是一個奇跡!我想,這偶然的機緣,可是我和美的一次真正的邂逅!在這麼浩瀚的風沙彌漫的高原上,有誰知道它呢,這個奇怪的勇敢的小生命,這個頑強的生命之美,立即激起我心靈強烈地震撼。
這真是一顆野酸棗嗎?,它不像家鄉常見的棗樹,杆粗、枝繁、葉茂。它是否已經發生變異?我對植物地理學、植物生態學、植物群落學全然無知,它是屬於哪一種、哪一屬、哪一科的呢?
它恐怕不是這裏的原生植物,那它又是怎樣,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荒僻高原的?
在這樣貧脊的地質、惡劣的風沙氣候環境中,它竟然掙紮著存活下來,還在繁衍後代,它是怎麼生長起來的?它不感到孤獨無助和寂寞嗎?
在它生長的全過程中,它要頂著風沙抽芽,長葉,開花、結果,這之間,它有適應,有抗爭,有新變,曾經曆了怎樣的磨難和艱辛!
據說,這裏春天醒來得很晚,外來的旅客在出站時,將攜帶來的紅棗吃完後,隨手將棗核扔在鐵路畔,隨著風沙的淹埋,它這顆小生命幾月後,才慢慢地吐出一絲碧綠,再過幾月,才迎著風沙展瓣開花,紫色的,黃色的,白色的或別的什麼顏色的,把自己僅有的一抹顏色和嫵媚獻給腳下的大地;這三顆幹癟的紅棗成熟了嗎?它肯定以求再生,且企盼孕育後代呢!
它是被人無意中拋在這個苦地方的。嗬,它的意誌是何等堅強啊!它一定有理想、有信念,它的理想和信念是什麼?夢和希翼又是什麼呢?
在蒼莽高原上,寥廓長天下,這個微小得很不起眼卻美麗的小生命,默默地生長在鐵道邊的沙磧縫隙間,你給宇宙帶來了什麼?給大自然和人類帶來了什麼?訊息、回答或啟示?
世界上沒有兩粒相同的種子,每一生命力都在新變中尋找自己並發現自己,這是它的最高選擇。
哦,這個世界多麼神奇而美麗!認識大自然的秘密真是一種享受!
我想俯下身,把那掉落在地麵上的果實揀起來,幾次伸出手又幾次收回來,我憐愛它,又恐這憐愛會傷害它的尊嚴和精神。它自從生長在這裏始終未移半步,心頭隻有一個信念,就是紮下根去,生長。
它可能已意識到了自己非同尋常的生命和自己的品格所獨具的魅力,它要用生命戰勝風沙,用微不足道的穎紅果實裝點高原,照耀高原。
也許,它已意識到自己有傳承物種的責任,它不是一個要做征服世界的勇士,但它確實是一個值得尊敬的生活中的強者,它要把自然的秩序和進化的法則告訴給未來的子孫……
之後,我們離開車站,匆匆跨上了中巴小車。但那棵不起眼的酸棗樹,它堅韌的帶紫色的矮小的莖,細小的葉片和那總共三枚穎紅的幹癟的果實,連同它們淡淡的影子,卻永遠搖曳在我的心頭。我想,在以後的日子裏,它還要繼續承受高原的淒風腥雨、狂沙抽打,直到冬天來臨,嚴寒飛雪會把它緊鎖壓折了吧?真的,明年當我再來探親時,它還會在這兒生長嗎?
大自然的嚴酷是強大的,是無情的。但生命的愛與美更強大、更無畏!
在那蒼茫遼闊的高原上,很榮幸,我可能是見到它和特別關注它的第一個人,也許其它旅客隻不過是匆匆過客而已。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那個酷愛大自然的法國古典作家朱爾。勒納爾說過的一句十分有趣卻又發人深省的話:神創造出奇妙的自然,顯示了萬能的本領,造人卻是一個失敗。
炊煙情。
雞年寒假,我又回到了久別的故鄉……薛家灣。
傍晚時分,因陋室無聊,我去田間小徑漫步,放眼四望,沐浴在落日餘暉中的農舍,順著河灣遠遠近近地錯落著。戶戶屋頂上升騰著一柱一柱的炊煙,隨著柔和的晚風,一縷一縷地飄散,又融合在二電廠、東嶺煉矽煉鋅廠高大煙囪裏騰出的濃濃煙霧裏,漸漸地彌漫成一片如黛的顏色,看著這被炊煙潤飾了的迷朦的河灣村落,我不禁想起了兒時那些聯著炊煙的往事來……
我的故鄉坐落在雍城以西三十餘裏的長青鎮。小時候的冬天,好象特別的冷,凜冽的北風夾雜著千河灘的沙粒漫天呼嘯。單薄的棉衣轉眼間就被寒風吹透了,臉凍得發紫發木,手指腫得象紅蘿卜一樣,不知道腳在哪裏,隻聽得雪窩中的嘎吱嘎吱聲和著嗒嗒的牙齒碰撞聲一路伴著我們挨到村口,那種渴望溫暖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起來。那一刻,眨動的小眼睛最熱衷關注的便是自家屋頂的炊煙。炊煙如絲如縷的飄起來,雖是那麼纖細,可依然讓我們覓到了溫暖的呼喚。鍋裏的熱飯可填飽我們的饑腸,熱烘烘的土炕頭可焐暖我們的身子。一群孩子雀躍般地撲進一個個飄著炊煙的小屋的門。
炊煙溫暖了我們一個個冰冷的童年。我們也在飄飄嫋嫋的炊煙中朦朦朧朧地走進了生活,一雙雙小手妝點起河灣的風景。記得在那公社化、學大寨的歲月裏,肥料金貴,莊稼人不敢問津,不知不覺中,家家的煙囪、土炕、土灶成了“救星”,每當冬春季節或伏天,大人們便先用腳踩,再用石礅子夯成的新土坯更換舊炕舊灶舊煙囪,用作莊稼的主要肥料。我們小孩子便在上學之餘,幫大人用攀籠钁鏟小心翼翼地掏煙灰、打土炕,再幫大人們順著河灣的土塄,把這些土肥料肩挑手抬運到地裏,那時的鍋台旁、煙囪下、莊稼地裏,時常晃動著孩子們的身影。每當望著大人們鋤禾歸來愁眉緊鎖的麵容,每當玩耍在耷拉著腦袋的莊稼地裏,我們這群孩子似乎酸酸地感受到了一點什麼東西,眼巴巴地抬起頭來,傻乎乎地盼著炊煙永不停息地飄蕩起來。
眼前的炊煙正在一柱一柱地升騰著,升騰著……
年近耳順之年的我,佇立在黃昏的河灣村口,那些曾踏過千百次的小路上已經找不著一群群孩子童年的影子了。輕輕浮起的炊煙下麵,除了幢幢新建的小樓新村外,被喻為鳳翔“小江南”的長青鎮,已變成了機器轟鳴煙囪林立的工業園區。繼二電廠竣工紮根衍生後,投資二個億、全國最大的陝西東嶺集團煉矽廠煉鋅廠鱗次櫛比的廠房,在長青這塊熱土上又拔地而起。
夕陽的餘暉裏,遠遠近近的炊煙還在一縷一縷地飄揚、彌漫,我親切而又欣然地看著它們與二電廠、煉矽廠、煉鋅廠高大的煙囪裏一柱一柱的濃煙融合成一片,濃了又淡,淡了又濃,消散在那片桔紅色的晚照裏。
聆聽鳥鳴。
在我的老家河灣鄉村,有兩種最美的聲音,那就是鳥聲和水聲。水聲叮叮咚咚,吟吟哦哦,再想象一下,他如何從馬子山石峽中蜿蜒款款而來,像個小腳女人似的,穿過田園,再繞過村子,複又款款而去,手扶兩岸的青草樹木,懷揣天上的碧空流雲,自在如斯,誰說不美!尤其是家門前的數眼泉水,日夜叮咚,如聞鳴琴。但水聲雖美,其千古如是,自彈自唱,以至永遠,似乎又稍嫌不諳世事,不通人性,過於超脫了。然而,聽其鳥聲,則迥然不同,鳥是有生命的,鳥之將死,其聲也哀,古人早就深有體會。說明鳥亦有悲喜哀樂需要表達。這一點與人相通。聽其聲,便能會其情,自然就美在心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