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世雖不敢言朝廷諱言之事,然謂清世祖之太後下嫁攝政王,則無南北,無老幼,無男婦,凡愛述故老傳說者,無不能言之"求其明文則無有也"清末禁書漸流行,有張煌言《蒼水詩集》出版,中有句雲:“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後婚。”此則言之鑿鑿矣"然遠道之傳聞,鄰敵之口語,未敢據此孤證為論定也。改革以後,教育部首先發舊禮部所積曆科殿試策,於抬寫皇上處,加抬寫攝政王,而攝政王之上,或冠以“皇叔父”字,或冠以“皇父”字,亦不一律,一時轟然,以為“皇父”之稱,必是妻世祖之母,而後尊之為父也。然當時既不一律稱為皇父,則視之與皇叔父等。初人關,攝政王隻稱“叔父攝政王”。後以趙開心言,叔父乃家屬所稱,若臣民共稱,當作“皇叔父”。詔從之。嗣稱“皇父”,先發見者為殿試策,後大庫出 。以 後,中 亦 “父”。父之為稱,古有“尚父”、“仲父”,皆君之所以尊臣,仍不能指為太後下嫁之確據。
若以“皇父”之稱為下嫁之一證’則既令天下易尊稱,必非有所顧忌不欲人知之事。誠應如蒼水詩,春官進大禮儀注,甚且有覃恩肆赦,以誌慶幸,使皇帝由無父而有父,豈不更較大婚及誕生皇子等慶典為鄭重乎?故必覓得當時公平之記載,不參鎊毀之成見者,乃可為據。蒼水自必有成見。且詩之為物,尤可以興致揮灑,不負傳信之責,與吾輩今日之考訂清史不同。今日若不得確據,雖別有私家i己述,言與蒼水合,猶當辨其有無鎊書性質,而後定其去取。況並無一字可據,僅憑口耳相傳,直至改革以後,隨排滿之思潮以俱出者,豈可闌人補史之文耶?
蔣氏《東華錄》所據之舊實錄,所載攝政王事實,為王錄所無者極多。“皇父”之來曆,蔣錄有之。清主中原,用郊祀大禮,以效漢法,乃始於順治五年。此兩實錄所錄同也。是年冬至郊天,奉太祖配,追崇四廟加尊號,覃恩大赦,即加“皇叔攝政王”為“皇父攝政王”。凡進呈本章旨意,俱書“皇父攝政王”,蓋為覃恩事項之首,由報功而來,非由瀆倫而來,實符古人尚父、仲父之意。張蒼水身在敵國,想因此傳聞,兼挾仇意,乃作太後大婚之詩。所起人疑者,尤在清世屢改實錄。王氏《東華錄》於順治五年冬至郊天恩詔則雲:叔父攝政王治安天下,有大勳勞,宜增加殊禮,以崇功德。及妃世子應得封號,部院諸大臣集議具奏。以下不載議奏結果。蓋王錄詳其改稱之前,蔣錄但舉其改稱之事!其實一事!而王錄則諱言“皇父”屬實’想係後改實錄如此"王錄所諱’不但“皇父”之稱’凡攝政王之所享隆禮,皆為所削。如初薨之日,尊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
八年正月,以追尊攝政睿親王為成宗義皇帝,妃為義皇後,拊太廟。禮成,覃恩赦天下並載詔文。凡此皆為王錄所無。則知後改實錄,乃本其追奪以後之所存者存之,亦非專為皇父字而諱也。又蔣錄於議攝政王罪狀之文,有王錄所無之語雲:自稱“皇父攝政王”,又親到皇宮內院。
又雲:凡批票本章,概用“皇父攝政王”之旨,不用皇上之旨,又悖理人生母於太廟。其末又雲:罷追封,撤廟享,停其恩赦。此為後實錄削除隆禮不見字樣之一貫方法。但“親到皇宮內院”一句最可疑。然雖可疑,隻可疑其曾瀆亂宮廷,決非糸卩世傳之太後大婚,且有大婚典禮之文布告天下等說也。夫瀆亂之事,何必即為太後事?雖有可疑,亦未便泰甚其惡。
全國口傳,惟曰太後下嫁,而文人學士則又多所牽涉,謂太後大婚典禮,當時由禮部撰定,禮部尚書為錢謙益,上表領銜,故高宗見而恨之,深斥謙益。至沈德潛選謙益詩冠《別裁集》之首,亦遭毀禁,而德潛以此得罪於身後。此說也,仍由蒼水詩中春官進儀注而來,聯想至錢謙益以實之。今考錢謙益之為禮部尚書,乃明弘光朝事。
清初部院長官不用漢人,至順治五年七月,乃設部院長官漢缺,其領銜尚不得由漢尚書"《世祖紀》五年秋七月丁醜,初設六部漢尚書都察院左者卩禦史,以陳名夏、謝啟光、李若琳、劉餘祐、黨崇雅、金之俊為六部尚書,徐起元為左都禦史"而謙益之人清受官,據《貳臣傳》,順治二年五月,豫親王多鐸定江南,謙益迎降,尋至京候用"三年正月,命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馳驛回籍,令巡撫、巡按視其疾痊具奏。謙益之人朝僅此" 《東華錄》順治三年正月甲戌,以故明禮部尚書錢謙益仍以原官管秘書院學士事;禮部尚書王鐸仍以原官管宏文院學士事。此文與《貳臣傳》不合。今北京大學有《世祖實錄》底本,則曰順治三年二月初五日壬午,禮部尚書王鐸、禮部右侍郎錢謙益,隨豫王赴京,除授今職,各上表謝恩,則又與《貳臣傳》合。不知《東華錄》所據之實錄本何以兩歧。然即使《東華錄》為可信,其以某官管某職,原無此官而但有其職,榮以虛銜而已。在三年固未有漢禮部尚書,至五年有是官時,謙益去國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