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友惠
經過20個小時火車旅行,四天半汽車顛簸,又坐了5個小時的馬車,在1953年9月2日傍晚終於到達了盼望許久的莫高窟。
孫紀元、馮仲年、楊同樂和我四個人是西安西北藝術學院美術係的畢業生,分配到敦煌文物研究所來工作。我們到莫高窟見到的第一人就是美術組組長段文傑先生,以及他領導下的美術組同事史葦湘、霍熙亮、李承仙、歐陽琳、李其瓊諸先生和書畫裝裱師李複等。其時,所長常書鴻先生不在敦煌,去新疆考察了,所內的領導工作由段文傑先生負責。我們得到各位先生熱情的歡迎,安排好住房,吃過晚飯,已是天黑點燈時分,在會議室開歡迎會。十幾個人圍坐著一張長桌,兩盞煤油燈,有許多梨子和西瓜。梨子是莫高窟果園樹上摘的,西瓜是他們自己種的,很有幾分世外桃源意味。段先生為我們介紹研究所情況時說,所內人員不多(我的記憶,當時所內員工總共23人),你們來了4個人,是一批生力軍。我們可以感到,這裏太需要人了,哪怕是一個過路人。
敦煌城裏人也很少,我們扛著行李走出汽車站,進了城東門,遇見街人,都會投來驚異的目光。那時人們通常不稱莫高窟,也不稱敦煌文物研究所,習慣說千佛洞、千佛山。我們順著街人的指引走到小南街(今步行街),見不遠處停著一輛膠輪馬車,車上放著一些物品。走到馬車處路東一家三合院,見到一位17歲的小青年,他是文物研究所的趕車師傅,今天專程來接我們的。從酒泉到敦煌的汽車每周隻有一次客貨混合班車,車廂裝貨物,上麵坐人,頭天發車,次日上午到達。院內西屋堆放著喂牲口的草料,一張舊木桌,還有些雜物,這就是文物研究所設在城內的辦事處。因為交通不便,千佛洞的人一般很少進城,日常生活用品是派專人騎牲口進城采購。偶有要事進城不能返回時,段先生他們也就在這辦事處過夜,或去找熟識的人家借宿。我們把行李放在辦事處屋裏,出院門尋見北邊有一家飯館,這是敦煌城裏僅有的兩家飯館之一——鄭家館子。我們走了進去,老板見有四個人來吃飯,熱情招呼我們坐下,點起紅柳柴火,濃煙冒起,柴灰隨之紛紛落下,衛生雖差一些,炒麵片還是很香的。後來段先生告訴我們,國民黨統治時貨幣貶值,朝不保夕,工資從銀行取出立即買成香煙等實物,發給職工,他們進城辦事到飯館吃飯即以香煙抵資。老板知道他們是有文化沒錢的千佛洞人,都給予照顧。吃過飯出來見馬車上物品又多了些,就那麼放著,沒人看守。後來知道,街上人少,又相互認識,也就不怕丟失了。下午準備乘馬車去千佛洞時,知道來接我們的還有一個工友,牽著兩頭毛驢。騎毛驢出城東南行經佛爺廟上二層台就到了,比馬車走公路要近10多裏,馮仲年有興趣騎毛驢走,我們三人坐馬車。馬車出城東行10公裏折南上文化路,這是一條15公裏長的簡易公路,馬車師傅說,修路民工覺得千佛洞的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就說修的是文化路,這麼著就叫開了。戈壁灘上行路常遇見狼,段先生有一次騎毛驢進城就遇見了狼,毛驢見了狼就不走了,打也不走,對麵僵持10多分鍾,大概狼覺得不好對付也就走開了。馬車師傅有一次遇見四隻狼,車上人多,狼沒敢靠近。
到莫高窟的第二天一早,段先生就帶領我們四人去看洞窟,一連看了三天。在學校時,王子雲先生曾為我們開設過敦煌藝術講座,教材是他在1942年率西北文物藝術考察團考察莫高窟時畫的部分壁畫臨本,還有一幅莫高窟石窟全景長卷圖(依先生遺言,此圖已捐贈敦煌研究院);臨本多是些局部小幅臨摹,由於條件所限,臨摹方法全是寫生式,比較粗疏。盡管如此,人物造型的線描還是深深打動了我,對敦煌壁畫人物的線描感到驚異,想用敦煌壁畫人物的線來畫現實人物,畫了一幅朝鮮族舞女,卻是不倫不類。現在到了莫高窟實地,麵對窟內壁畫,聽段先生的詳細講解,心情激動可想而知,由於洞窟光線太暗,壁畫多已變色,有的殘跡斑斑,憑借一支小手電的微光,對於初來不熟悉洞窟的人是不易看清的,反而對洞窟前室那些重繪的暴露在陽光下的五代、宋壁畫千手千眼觀音的土紅線描讚歎不已,總想駐足多看一會。段先生看我們不懂,便說各時代線描不同,線是造型的手段,隻有它構成形象時才具有美的價值。先生一語使我茅塞頓開,我們四人為“線”議論了好長一段時間。走到第285窟,窟內搭滿工作架,豎著一塊塊畫板,這是段先生主持的敦煌壁畫臨摹史上第一座整窟原大壁畫現狀臨摹工作。臨摹工作從1951年開始,憑借著幾塊玻璃鏡反光照明,曆經三年,臨摹工作已接近收尾。我們看到畫板上還未取下來的臨本,真不敢相信他們竟是在暗淡的常人看不清的光線下畫出的。1955年國慶節,敦煌壁畫在北京故宮展出,預展的那天,文物局王冶秋局長親臨現場為前來參觀的社會名人講解,說這個窟臨摹的與原窟一模一樣,原窟就是這樣,他去敦煌看過這個洞子。王局長給予這次展覽極大的讚譽和很高的評價。
段先生帶領我們看了三天洞窟之後,過了十幾天,又帶領美術組全體人員去玉門油礦,為石油工人舉辦國慶節敦煌壁畫展。敦煌玉門近在咫尺,因交通不便,石油工人隻聽說敦煌壁畫多麼神奇美好卻看不到,而莫高窟人每天用煤油卻不知道煤油是怎麼生產的。
展覽設在一個學校的幾間教室裏,展期三天,受到工人、學生、機關幹部熱烈歡迎。我們也參觀了采油井、煉油廠的生產,受到了教育。展覽結束,油礦贈送了兩大桶煤油。煤油,對莫高窟人來說就是光明!
汽車送展品返回敦煌途中,段先生和我們在安西下車,準備去榆林窟。在一家車馬店住下,土炕上一張芨芨草席,又硬又紮,大家打開行李擠著睡在一起。籌備好夥食,雇了兩輛大軲轆馬車,第二天早飯後就啟程了。安西城距榆林窟140裏,當天半夜才到踏實鄉。10月,正是農田澆灌冬水時節,天黑看不清路,又經過幾道水渠,我們在車上搖晃顛簸、提心吊膽,最後找到鄉政府住下。第二天一早,段先生幾個人就去尋找道人郭元亨。郭道人原是榆林窟住持,藏有一件稀世珍寶唐代象牙佛,紅軍西路軍途經榆林窟時,他曾給予糧食支援,馬家軍以他私通紅軍為名,拷打索要象牙佛,使他身體傷殘,於是他離開榆林窟到踏實鄉落戶種地去了。1950年,他把象牙佛獻給了國家,受到表彰。段先生找到郭道人,勸說他回去看管榆林窟,在段先生的勸說之下,他答應和我們一同去。後來他獨自一人看管榆林窟20多年,直到去世。踏實鄉去榆林窟還有70裏,車到蘑菇台已是半夜,這裏原有一座寺院,歸榆林窟管轄,如今已經荒廢,留有幾間破房,住有一個和尚,種著幾畝地。大家在一間破舊屋子裏就地湊合住了一夜,天色逐漸變亮,環顧四周沒有人煙,院旁有一座小廟,段先生帶領大家走過去,小廟門窗還比較完整,廟內已無塑像,牆上殘留著一些清代壁畫,看樣子小廟原來應是寺院的一座佛殿。簡單地吃了早飯,向和尚買了一牛車麥草,繼續前往榆林窟,這段路隻有六七裏,很快就到了。車停在窟崖上邊,石窟在河穀下麵,大家動手把東西一件一件往崖下搬,崎嶇小徑,坡陡路滑,多年沒人走了,爬上爬下費了大半天時間,才在臥佛殿安頓下來。這是唯一可遮風擋雨供人住的依山崖搭建的三間大平房。臥佛原為唐塑,後來地麵逐漸增高,臥佛台幾乎與地麵齊平了。在臥佛像前鋪上麥草,打開行李,就是睡覺的床鋪。這裏的老鼠特別多,不怕人,晚上常鑽進人的被子裏來。住處安排停當後,趁著大師傅準備做飯的空間,段先生帶領大家跟隨郭道人去看洞窟,走到第2窟,看到《水月觀音》這鋪壁畫時,他不由發出感慨,原來是張大千先生把它畫得紅紅綠綠,非常漂亮。我明白了段先生的話意:張大千的臨本與原作不一樣,兩者相差太大了。段先生很敬仰大千先生,是看了大千先生在重慶的敦煌壁畫臨本展覽之後才奔赴敦煌來的,大千先生的敦煌壁畫臨本,從我們現在看到的,既非現狀臨摹,亦非複原之作,隨意性較大。作為一個畫家,臨摹敦煌壁畫的目的是為了自己的創作,可以采取他認為需要的一切方法。段先生的臨摹方法與大千先生不同,從他早期(1947—1949年)臨摹的第254窟《屍毗王本生》、第332窟《維摩詰經變》等臨本看,初始他就是主張臨本應該與原作一樣的,是原作的再現。後來他的幾幅複原臨本,如第130窟《都督夫人太原王氏禮佛圖》,第263窟《供養菩薩》也是經過研究,有依據的,絕非隨意所為,他的觀念主張與方法,對他領導的美術組日後臨摹工作方向有著重要的影響。看完洞窟之後,給每個人分配了臨摹任務,他又和史、孫二先生對洞窟進行編號,並核對了向達先生1942年考察榆林窟時抄錄的題記。我臨摹的是第3窟東壁佛傳中的《樹下誕生》與第12窟前室頂部平棋圖案。榆林窟天氣冷得早,12窟前室三麵來風,色盤結了冰,我就用紙點火去烤,結果色盤烤裂了,懊悔不迭,去告訴段先生,表示回去後買個賠上;他沒有責怪我,隻是說破了就破了,賠什麼!這才使我放下心來。初始接觸敦煌壁畫,總是想用現實人物形象去審視佛、菩薩形象,不明白為什麼要把佛、菩薩作這樣的造型。而當看到段先生、史先生他們臨摹的第25窟西方淨土變中《聽法菩薩》、彌勒變中的《嫁娶圖》、《老人入墓圖》時,立刻把我與壁畫裏的佛、菩薩的距離拉近了,並給同學寫信,把這些壁畫與石魯的年畫作比較。這雖然幼稚可笑,但二位先生的臨摹品打動了初始接觸敦煌壁畫的年輕人的心靈卻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