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歸來(下)(2 / 2)

張寒生的臉仿佛還在眼前,那張臉帶著死前最後一刻的表情凝視著前方:那是一種詫異。胤禛閉眼,那張臉更加清晰。那夜月下張寒生的談笑還恍若眼前,與現在的那張臉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張寒生是在死人堆裏摸爬滾打出來的,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會眨眼,是什麼讓他在最後一刻麵露詫異?

還記得那年隨康熙出征,張寒生恰巧在那裏做生意,被叛軍搶掠一空。他攔下追過去的胤禛的軍隊要求帶人從軍,胤禛在高頭大馬上凝視他,那時的張寒生消瘦而精幹,麵對周遭的嘲笑聲竟毫不膽怯……

戰場殘酷,張寒生被胤禛幾次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一同的還有趙孟光……

後來叛軍潰敗,張寒生找到當初搶掠自己的那個首領,親手砍下了他的頭顱。胤禛要張寒生留下做自己的親信,他拒絕了,仍回去做他的生意。他留下一句話:願做君知己,一生追隨,絕無後悔。他摒棄先祖的遺命,與胤禛結拜,甚而帶來了寒月……

胤禛從沉思中回過神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他鎮定心神,屋外喧囂依舊若有若無的飄進來,他快速的擦了擦眼角,起身走出去。在隔壁,他再次與張寒生的屍體相對。沒有他的命令,屍體被原樣保存著,停在門板搭成的簡易床板上。

他將要親自動手,替張寒生清洗身體,換上壽衣。

擦拭途中,他忽然眉間一蹙!

他用熱水軟化張寒生緊握的左手,在那裏,竟有著一張匆匆刻就的木片。

他拿起,在上麵看見了一個字:八。

平靜得可怕,胤禛猛然把木片嵌進手掌一般的捏緊,拳上的青筋暴起,微微顫抖。疼痛感一絲絲的傳來,胤禛的手指間滲出血跡,他仿若不知,隻靜靜看著張寒生的臉。

日子過得很快,三天後的深夜,張寒生被秘密送回浙江安葬。胤禛站在雍親王府的院內,借著燈火看著那輛平凡普通的馬車。張寒生的棺槨被裝在裏麵——他躺在那裏,無知無覺。

裝置好了一切,所有人都退下了,胤禛走上前,撫摸著車轍,幾乎僅是用心語,卻鏗然有力的述說:

“瑞章,此生你我不能再共度,我卻忘不了你的誓言。你若泉下有知,必然可助我一臂之力。以我魂魄,在此起誓:刃你之人,我必刃之。害你之人,我必使其魂不安身。大業成日,我將立你於太廟之中,享盡一切身後榮華。大業不成,我便無顏見你。甘受地獄烈火,不做半途而廢之鬼。

瑞章,你安睡吧……”

馬車緩緩遠去,胤禛立於道旁,黑夜將他塑成雕塑。

九月初,一切似乎都波瀾不驚。這一天晌午,八貝勒府前停了一輛馬車,車身破敗,塵泥使得這輛車看上去有些肮髒不堪,簡直像是從京郊農家小院來的。若是平時,八貝勒府的家丁必然不會容許它停到這裏,然而抬眼一看車身上懸掛的燈籠,管家立刻熱絡的迎上前去。

來人從馬車上下來,步子輕快而矯健,隨著出迎的管家從小道進到內院。

胤禩站在廊下,左手舉著鳥食,逗弄一旁籠中喧鬧的鳥。他的眼睛卻緊緊盯著門口,右手背在身後。陽光灑下,一絲白發在他的耳側發著微光,好像一根飛舞的銀線。

一高一矮兩個人出現在月洞中,胤禩一愣神間,便覺得手指一絲疼痛,他抬起左手,見鳥食被啄盡,貪食的鳥兒在他手指上劃破一個創口,一滴血流出來,好似紅寶石般惹人憐愛。他揚起嘴角,右手已從袖中拿出手帕擦拭。他一邊動作,一邊從廊下而出,迎向前。

“草民見過八貝勒。”來人未等胤禩接近,已然行了大禮。抬起眼,惶惑的眼神,並不敢直視胤禩的眼睛,那張臉十分蒼老,盡管從聲音上可以聽出這是一個中年男子。

胤禩把手帕收好,看著那個人低恭的姿態,頗有些不以為然。他上前作勢要扶起那人,那人已然自己立起。胤禩有些好笑的看著他一臉諂媚表露無遺,覺得好像在戲班看戲。

“何老板,裏麵請吧。”

何煊定是個商人,山西商人。胤禩在心裏盤算好他的身份,將所談之事細細講好,便做出疲態,預備送客了。

何煊定濃厚的山西口音卻在這時開口:“八貝勒不知聽說過沒有,近段時間有大生意咧……”他狡猾的眼光第一次在胤禩臉上掃過,那是貪婪帶來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