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青春大學(下)(2 / 3)

又一件,是講目錄學的倫哲如(明)先生。他知識豐富,不但曆代經籍藝文情況熟,而且,據說見聞廣,許多善本書他都見過。可是有些事卻胡裏胡塗。譬如上下課有鍾聲,他向來不清楚,或者聽而不聞,要有人提醒才能照辦。關於課程內容的數量,講授時間的長短,他也不清楚,學生有時問到,他照倒答:“不知道。”

又一件,是林公鐸先生。他年歲很輕就到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任教授,我推想就是因此而驕傲,常常借酒力說怪話。據說他長於記誦,許多古籍能背;詩寫得很好,可惜沒見過。至於學識究竟如何,我所知甚少,不敢妄言。隻知道他著過一種書,名《政理古微》,薄薄一本,我見過,印象不深,以“人雲亦雲”為標準衡之,恐怕不很高明,因為很少人提到。但他自視很高,喜歡立異,有時異到等於胡說。譬如有一次,有人問他:“林先生這學期開什麼課?”他答:“唐詩。”又問:“準備講哪些人?”他答:“陶淵明。”他上課,常常是發牢騷,說題外話。譬如講詩,一學期不見得能講幾首;就是幾首,有時也喜歡隨口亂說,以表示與眾不同。同學田君告訴我,他聽林公鐸講杜甫《贈衛八處士》,結尾雲,衛八處士不夠朋友,用黃米飯炒韭菜招待杜甫,杜公當然不滿,所以詩中說,“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意思是此後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也許就是因為常常講得太怪,所以到胡適兼任係主任,動手整頓的時候,林公鐸解聘了。他不服,寫了責問的公開信,其中用了楊修“雞肋”的典故,說“教授雞肋”。我當時覺得,這個典故用得並不妥,因為雞肋的一麵是棄之可惜,林先生本意是想表示被解聘無所謂的。

最後說說錢玄同先生。錢先生是學術界大名人,原名夏,據說因為庶出受歧視,想扔掉本姓,署名“疑古玄同”。早年在日本,也是章太炎的弟子。與魯迅先生是同門之友,來往很密,並勸魯迅先生改鈔古碑為寫點文章,就是《呐喊·自序》稱為“金心異”的(案此名本為林琴南所惠賜)。他通文字音韻及國學各門。最難得的是在老學究的隊伍裏而下筆則詼諧諷刺,或說嬉笑怒罵,他是師範大學教授,在北京大學兼課,講“中國音韻沿革”。錢先生有口才,頭腦清晰,講書條理清楚,滔滔不絕。我聽了他一年課,照規定要考兩次。上一學期終了考,他來了,發下考卷考題以後,打開書包,坐在講桌後寫他自己的什麼。考題四道,旁邊一個同學告訴我,好歹答三道題就交吧,反正沒人看。我照樣做了,到下課,果然見錢先生拿著考卷走進教務室,並立刻空著手出來。後來知道,錢先生是向來不判考卷的,學校為此刻一個木戳,上寫“及格”二字,收到考卷,蓋上木戳,照封麵姓名記入學分冊,而已。這個辦法,據說錢先生曾向外推廣,那是在燕京大學兼課,考卷不看,交與學校。學校退回,錢先生仍是不看,也退回。於是學校要依法製裁,說如不判考卷,將扣發薪金雲雲。錢先生作複,並附鈔票一包,雲:薪金全數奉還,判卷恕不能從命。這次爭執如何了結,因為沒有聽到下回分解,不敢妄說。總之可證,紅樓的容忍風氣雖然根深蒂固,想越雷池一步還是不容易的。

【注釋】

[1]本文選自《負暄瑣話》,張中行著。張中行(1909—2006),193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曾教中學、大學,編期刊,建國後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編輯室任編輯;著有《負暄瑣話》、《禪外說禪》、《佛教與中國文學》等。

【思考與練習】

一、在張中行先生筆下,北大的獨特魅力是什麼,“北大人”有哪些獨特的性格特點?

二、文中有很多精彩的細節描寫,請找出並加以評析。

三、簡要分析作品的語言特色。

霧裏的劍橋[1]

金耀基十月下旬,劍橋的秋葉就飛舞在家的門口了。

劍橋的秋特別多風、多雨。在蕭蕭風雨的窗前,少不得多添幾分旅次的惆悵。但,在天晴的日子裏,這個中古大學城的秋光豔色不隻使你目不暇給,並且幾乎完完全全地占據了你的心靈。站在舉世著名的Backs(劍大許多古老學院的後園)上,看一樹樹、一樹樹的金黃,在陽光下閃爍,在微風中躍動,把原來已經碧綠的草地襯得更綠,把原有王者氣象的王家學院禮拜堂烘托得更加莊嚴堂皇,而三一學院的古雅純樸的“雷恩圖書館”,聖約翰學院“太息橋”頭的紫紅牽藤,也越發顯得凝定與活潑了。至於徐誌摩所說“最有靈性”的劍河,不論是夏綠或秋黃,總是那樣徐徐自得,清逸出塵,總有那份特有的女性的柔情與秀致。噢!這是一幅多麼醉人的圖畫!我相信,任何貪婪的眼睛都該已滿足,任何不饜的心靈都會喊出:“好個劍橋的秋!”

劍橋的秋太美,美得太玲瓏,太脆弱,美得不能久駐,不到十二月,葉已落,枝已枯,金黃色的,紫紅色的全被厚厚的灰色取代了。劍橋的殘秋或冬天大概是比較不受人喜歡的,它陰暗、刺骨得叫人不敢去親近。不過,這個小城的殘秋初冬有一個特色,就是多霧。霧,是我從小就喜歡的。霧給你更多的空白去塗抹,更多的空間去想象。

霧裏在劍河橋頭倚憑,在三一巷中躑躅;或是在克萊亞學院的庭前小站,所見到的垂柳殘枝,樓台榭閣,若隱若現,都在虛無縹緲之間,尤其是霧裏搖曳的燈光、霧中飄來的鍾聲,真會使人有天上人間之感。

霧裏的劍橋,也許不真,卻是美的神秘。

劍橋的科學精神是求真,劍橋的藝術精神是求美。劍大的史學家編寫過幾部巨大史書,處處顯出“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但劍橋人寫的不少劍橋往事卻盡多曆史與神話間的傳奇。傳奇是七分真三分假,或是三分事實七分渲染。傳奇是霧裏的曆史。劍橋人所驕傲的是自己的傳統,而其最動人的傳統中常帶有一些代以繼代、百口傳誦的傳奇。這些傳奇,言者津津,聽者眉舞,也造成了劍橋最富吸引力及最富神秘之美的原因之一。

劍橋“最偉大”的傳奇應該是關於劍橋誕生的傳奇了。這是劍大的“創世紀”式的故事。劍橋人說,劍大是紀元前三五三八年前一個叫Cantaber的西班牙王子創建的。有名有姓,有時間,言之鑿鑿,似乎不能太假,但是劍橋人這一招法霧放得太多,反而弄巧成拙,把傳記變成了神話,浪漫則浪漫矣,卻無半絲征信可言。劍橋這一神話在世界大學史上隻有牛津的“盤古開天”式的神話可以競美。牛律人說牛律是Mempricius(或說A1fredtheGreat)在古得不能確定的那年創立的。牛、劍二校的吹牛比賽向來是各擅勝場,而這個神話比賽則如史家Maitland所說是“最古老的校際運動”。說真話,劍橋牛津之可以驕人處,不全在於它們的古老(在英語世界則以它們為最老,在非英語世界則不然),而毋寧在於它們的悠久,在於它們基本上幾百年未變的格局,尤在於它們特殊的教育製度與學術性格。

劍橋有許多獨特的、古老的製度與習慣,如Collegiatesystem(學院製:劍橋是大學與學院並立的雙元體,教師在大學與學院各拿一份薪水。學生在大學上課考試,在學院則接受導師指導等),TriposExamination(三腳凳試:這是指修讀學士榮譽學位的考試,多數三腳凳試分為兩個部門,三年讀完,相當有彈性),HighTable(高腳台:指院士的餐台,與學生的分開,菜肴不一樣,服侍亦不同,但都要著學袍,飯前學生全體肅立,恭候院士入位,待念完一段拉丁文,然後就座開動),Don(導師:指所有院士,甚或包括學校行政人員),Supervision(導修:學院對學生之學業有專人指點、切磋),以及Bedder(指替學生整理床單的女士)等等,這些都不是哪個人刻意設計的,而都是從來就有的傳統。但傳統何來?此則雖是往跡“斑斑可考”,大半卻不脫“想當然”的猜度。劍大帶霧的曆史最有趣的不在製度、習慣,而在人物,最有趣的人物傳奇不在大學,而在各個學院。

在殘秋的寒霧裏,從一個學院的回廊,轉到另一個學院的庭園,再進入另一個學院的禮拜堂,就好像在似真若幻的古典世界裏打轉。來劍橋已幾個月,閑中看了不少有關劍橋的書,也曾被邀去過好幾個學院的高腳台、CombinationRoom(院士休息室)吃過飯、喝過酒、飲過咖啡、聊過天,對好些學院的曆史人物都有了某種程度的“背景知識”。也因此每進一個學院,都覺似曾相識。當你想起這些回廊,這些庭園,都曾經培根、牛頓、米爾頓[2]、達爾文等前人走過,它們就變得親切、人格化起來,在這種曆史與現實接合的地方,現代人的“疏離感”或“一度空間感”是不會存在的。而這些劍橋的古人,透過了傳奇化的形象,仍然活潑地活在劍橋的各個學院裏。劍橋的傳奇太豐富,我亦孤陋寡聞,但就所讀所聞,聊記數則,以供讀者清賞。

皇後學院不是劍橋最響亮的學院。它最有名的建築是跨過劍河的一座木橋。這座木橋又稱“數學橋”,這是因為它係利用實用數學的原理造成,由於它的精巧神奇,便相傳是牛頓的傑作。可恨哪位仁兄指出牛頓死於一七二七年,而此橋最早建於一七四九年,戳破了這個傳說,不過,也有人說這可能是牛頓的幽靈暗中助力造成的。皇後學院最可傲人的是它在一五一〇—一五一三年曾經有文藝複興最偉大的人文學大師伊魯斯瑪士(Erasmus)在此講學。伊魯斯瑪士把希臘文帶進劍橋,並在此播下了宗教改革的種子:他受知於當時劍大校長費雪(Fisher,後因反對英王的婚事被處死),改革劍大教育,開設希臘文,使劍大首次成為學術中心,淩駕於當時牛津之上。但這位人文大師在劍橋時,鎮日抱怨。他嫌薪水太少,生活費太高;又嫌學生不交學費、不上課。而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劍橋啤酒太差,甜酒太糟。他曾求函友人寄一桶上佳希臘酒給他。酒寄來了,但他嫌桶太小,喝不過癮,他說他隻靠酒桶餘香來解渴。他要友人寄桶大的來。這次桶是大了,但不巧運酒工人也是杜康之徒,偷喝了半桶,補上了半桶清水。伊魯斯瑪士是品酒名家,喝了這種“水酒”,焉能不知個中情由。他氣是氣極了,但看來他還是喝完了那桶水酒的,要不,他不會責怪他的尿沙症是由那桶“水酒”引致的!當然,喝“水酒”會導致尿沙症恐隻是這位人文大師的獨見了。伊魯斯瑪士為劍橋開了新學風,而他之好飲佳釀,也怕是劍橋數百年喝酒傳統的淵源吧!

聖彼得學院是劍大最古老的學院,成立於一二八四年。這個學院的精彩故事是關於大詩人葛萊(ThomasGray)[3]的(A.Lang把他列為劍橋十一位大詩人之一)。Dr.Johns說他是木然無趣的人,而他自稱是被困的紅雀(acaptivelinnet)。葛萊性情懶散,膽小如鼠,有點“神經質”。傳說他“從不開口”。據考他是開過口的,他說過房子太鬧、太髒,學生哥在他樓梯口堆滿了酒罐。他擔心這些學生哥有一天會不小心把學院燒掉。因為擔心過度(或膽小過度),他在自己的窗口裝了一根鐵棒(另加繩梯),作為“逃火梯”。也許這位詩人的逃火棒觸引了學生哥的靈機。他們在夜半時分,假鬧火警,這位平時懶散的詩人早有戒備,一骨碌翻身下床,迅速從逃火棒滑下。正在暗慶自己先見之明,不想撲通一聲滑進了一個大水槽裏。原來大水槽是學生哥為這位詩人準備的。這位詩人一氣—驚之下,跑到對街潘波羅克學院去避難了。學生哥這種惡作劇自然是謔而又虐,不足為訓,不過這位詩人自設“逃火棒”,也未免對火的幻想力太強,以致逃得了假火,逃不了真水。信不信由你,那根“逃火棒”至今猶在呢!

詩人避難的潘波羅克學院也一樣有多彩多姿的故事。它是另一位詩人史賓塞(Spenser)及大政治家璧德(Pitt)的母校。剛談過詩人,不妨談談政治家吧!璧德是貴族之後,上劍橋時必然仍是乳臭未幹的小孩,因為他是帶著保姆上學的。他立誌要成政治家,苦讀希臘羅馬的經典著作,以備演講、辯論之用。他在校時年紀雖小,卻是一副“小大人”味道,一本正經,不苟言笑。遊戲隻限於騎馬、劍術和射擊。他在劍橋留下的光榮一頁是他參加林肯客棧的晚餐中與牛津吉朋(Gibbon,《羅馬衰亡史》作者)的一番唇槍舌戰。他是小孩子,而吉朋已是聲望如日中天的中年大史家。看來這次口舌之戰是璧德挑起的,吉朋初則輕視,繼則不敢掉以輕心,終則全力應付,頗思把璧德的論點一舉粉碎。但璧德卻步步為營,無懈可擊。吉朋最後憤怒離席而去。吉朋的友人求他返席。吉朋說:“絕不,我毫不懷疑,那位年輕小紳士是極端有天分的,並且也是很可親的。不過,我必須說他的辯論方式不是我所習慣的。所以你應該原諒我!”當然,這個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實,還得聽聽牛津人怎樣說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