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神秘的死亡預言——
從東關凱旋的時候是十二月,慶功,封侯,加官,緊接著是過年,諸葛恪的幸福就像花兒一樣開放。諸葛恪做夢也要笑出聲。
這一天,諸葛恪在院子裏哼著小曲兒,搖頭晃腦,他的次子諸葛竦來到了跟前,似乎有話要說。諸葛恪不再哼小曲兒,皺眉看著諸葛竦說:“自從我立功回來,你就這麼耷拉著臉,拉得比祖父的臉還長,你到底怎麼了?”
諸葛竦本來還有一個哥哥,可是諸葛恪為了向孫權表忠心,將其鴆殺,現在諸葛竦就是長子了。有責任心的長子會主動承擔保護家庭的重任,尤其是父親不能盡到責任的時候。諸葛竦就是這麼一個有責任心的好孩子。
“懇請父親大人低調,以緩解眾人的嫉妒。”諸葛竦雖然是低頭瞧著腳尖,但是語氣卻很迫切。
“你真讓我失望,年紀輕輕居然不如我有霸氣。”
“皇帝年幼,臣子太強大了必會招致禍患。”
“沒出息的東西,怎能如此懦弱?”諸葛恪拂袖而去,走出了家門。隻留下諸葛竦一人站在原地黯然流淚。諸葛恪想不通兒子年紀輕輕,怎麼會如此保守。他根本不知道,諸葛竦正是在外麵聽說了太多對父親的非議,才如此消沉的。
諸葛恪正在門外生諸葛竦的氣,眼前蹦蹦跳跳走來一群孩子,這些孩子拍著手,齊唱著一首歌謠:“諸葛恪,何弱弱,蘆葦單衣蔑鉤落,於何相求成子閣。”
諸葛恪緊皺眉頭,厭惡極了這首歌謠。鉤落就是鉤絡帶,用來約束和裝飾腰間衣服的物件。“蘆葦單衣蔑鉤落,不就是說我穿著蘆葦製作的單衣,腰間束著篾條嗎?”諸葛恪暗暗想。
諸葛恪拉住一個小孩兒問:“成子閣是什麼呢?”
那小孩兒並不認識他,掙脫他的手,蹦蹦跳跳跑開了,拍著手唱:“諸葛恪,何弱弱,蘆葦單衣蔑鉤落,於何相求成子閣。”漸漸走遠了。
孩子的聲音越來越遠,最終消失。諸葛恪突然感覺身上一陣發冷,抬起頭,看到枝頭的花蕾在風中瑟縮,春寒料峭啊。
百花綻放的三月,諸葛恪宣布再次討伐魏國。他覺得東興堤大捷沒有充分展示他的才華,因此要再打一場。
司馬李衡被派往蜀,帶去了諸葛恪寫給薑維的信:“時至不可失也。現在魏國大權已經落入司馬一門,君臣猜疑,兵挫於外,而民怨於內,自曹操以來,魏國滅亡的態勢還從未像今天這樣明顯。如果我們聯合起來大舉討伐魏國,吳攻其東,漢入其西,那麼魏國救西則東虛,重東則西輕,以幹練充實的兵力對付虛弱微輕的敵人,一定會打敗他們!”
通過這封信我們知道,諸葛恪這次準備玩大的——聯合薑維消滅魏國,一舉掃定中原,一統中國。
李衡帶來了薑維的回複:堅決支持東吳的偉大軍事行動。諸葛恪很滿意自己的魅力。
可是,讓諸葛恪震驚的是,東吳一方居然都反對北伐,而且是強烈反對,一致強烈反對。
諸大臣認為多次出征,軍隊疲憊,他們聯合起來勸諫諸葛恪,諸葛恪擺擺手:你們懂啥呢。
有一個叫蔣延的哥們不信邪,堅持要與諸葛恪說個明明白白。諸葛恪讓侍衛把他架出去:和這樣的人辯論,顯得自己太沒水平了。
好朋友丹陽太守聶友寫信反對他:“東興堤之戰是敵人自己從遠方前來送死,所以你一下子建立了非常之功。現在應該按兵不動,養精蓄銳,伺機而動。現在不是出兵的時機,你卻聽任自己的心意,我真為你擔心啊。”諸葛恪把信扔到一邊:聶友啊,從此我沒有你這個朋友。
不過,看在昔日友情的份上,他還是給聶友回了一封信:“你懂得自然之理,但是不懂得天下大勢,看完我的信,你就開竅了。”
親家滕胤的勸諫,則更多地為諸葛恪本人著想:“你接受先皇遺願輔佐幼主,在內能安定朝廷,在外能摧垮強敵,名聲振於海內,天下莫不震動。江東百姓的心願是能蒙你恩德得到休養。現在你想在民眾剛剛服完一場大勞役之後,再度興兵出征,民疲力屈,遠主有備。若攻城不克,野戰無獲,那就會喪失前功而招致責備。不如按兵不動,觀隙而動。況且兵者大事,戰事依靠眾人才能成功,如果眾人都反對,你怎麼能安全呢?”
滕胤身份特殊,首先他也是孫權選定的輔政大臣,其次他是駙馬爺(他娶的是孫權叔父孫靜的孫女),更關鍵的是他的女兒是諸葛竦的妻子。滕胤也反對,諸葛恪很失望,他說:“大家都說不可,那是因為不懂分析,心懷苟安,而你也這樣,讓我還能指望誰呢?魏主曹芳愚昧弱小,朝廷政事在權臣家中決定,臣民背離。而今我憑借國家實力,大勝的威風,無往而不勝啊。”結果,滕胤不但沒能勸阻諸葛恪,反而被他拉進伐魏隊伍裏擔任都下督,成了諸葛恪的助理,白天負責接待,應對采訪、參觀,夜晚審閱文書,有時會通宵不寐。與諸葛恪這樣的人做親家,傷不起啊!
兒子諸葛竦也多次勸諫,諸葛恪總是對他瞪眼:滾一邊去!這時諸葛竦就好害怕,因為他想起了哥哥是怎麼死的。一方麵擔心父親不惜犯眾怒而出征,一方麵又不敢再進諫,諸葛竦天天提心吊膽。諸葛竦不是諸葛竦,是諸葛竦然。
反對的人太多,諸葛恪無法一一答複,就寫了一封公開信。一上來,諸葛恪就表明統一天下的決心:“天無二日,土無二王”。諸葛恪聯合薑維討伐魏國,他這樣寫難道不怕薑維猜忌嗎?神童就是神童,諸葛恪接下來擺事實,講道理,洋洋灑灑,列舉伐魏之必要性。
荒唐的是,他說司馬懿剛死,其子師年幼弱小而獨自承擔輔政大任,目前正是伐魏的絕佳時機。這一年,司馬懿長子司馬師四十六歲,次子司馬昭四十三歲,諸葛恪僅僅比他們大六歲和九歲,但是他為了給自己找到伐魏的理由,竟然說司馬師與司馬昭“幼弱”。諸葛恪一心賣萌,渾然忘記了事實。
最後,諸葛恪很煽情地搬出了諸葛亮的《出師表》:“近見家叔父表陳與賊爭競之計,未嚐不喟然歎息也。”達到甚至超越諸葛亮,是諸葛恪輔政以來的理想。
大家沒有諸葛亮這樣的叔父,更辯論不過神童,知道他鐵了心要伐魏,誰也不敢再勸諫。
史書記載,諸葛恪“違眾出軍,大發州郡二十萬眾,百姓騷動,始失人心”。東吳從來沒有一次性調動過這麼大規模的軍隊。東吳滅亡時,向晉朝遞交的投降清單上,寫著當時舉吳之兵隻有二十三萬。諸葛恪北伐時全國軍隊數量可能多一些,但是也不會多很多。當時,除了京城和各州郡必不可少的警備軍,諸葛恪應該把東吳幾乎全部的兵力都拉上了前線。這次伐魏征兵,牽扯了江東的幾乎每個家庭,即使是官吏家,五口人也會有三個人在服役,父兄在首都,子弟在郡縣,既要繳納“擁軍糧”,又要“參軍光榮”,搞得家裏連個男人都沒有。官吏尚且如此,一般老百姓就更不用說了。
諸葛恪這是在拿整個江東去賭,而且,他去賭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會賭。個人價值隻有與社會價值統一才有意義,而諸葛恪沉浸在個人表演裏,物我兩忘。以社會為舞台,以天下為道具,以萬民為群眾演員,以戰爭為場景,諸葛恪啊,你以為你還有賣萌的資格嗎?
不僅是江東,天下人都知道諸葛恪這是捆綁著江東與他玩火自焚。遠在蜀漢,諸葛恪的堂兄,也就是諸葛亮的兒子諸葛瞻,收到了一個名為張嶷的人寫來的信:“孫權剛剛駕崩,孫亮幼弱,諸葛恪接受托孤重任,壓力重重,委實不易。吳、楚民風剽急,可是諸葛恪遠離少主,親自領兵進入敵境,恐非良計。如果你不向他進忠言,還有誰能向他完全說真話呢!希望你勸他撤回大軍,擴大農業生產,一心推行德政,數年之後,東西兩國並舉,實為不晚。”諸葛瞻是不可能把這封信轉給堂弟了,兩國隔得太遠,而且諸葛恪又是那麼迫不及待地出發了。
出發前一天,諸葛恪坐在臥室裏整理行裝,正為找不到戰後凱旋回江東穿的衣服而發愁。他的眼前似乎出現了這樣一幕情景:他從前線凱旋,沿途各州各郡各縣,路上擠滿了為他歡呼的人,他身著華服,儒雅瀟灑,向子民揮手致意。
確實有一個人向他揮手,他揉揉眼,以為是幻覺,可是的的確確站著一個男子,而且這人身穿喪服,煞白煞白的。
“有刺客!”諸葛恪大呼,他自己先抽出了身上的寶劍。
侍衛們拿住了戴孝男子。這人身上沒有任何兵器,而且招搖地穿著喪服,看上去懵懵懂懂的樣子,顯然不是刺客。
“我不知不覺就走進來了。”戴孝男子如此回答審訊。
諸葛恪位高權重,府邸內外由警衛隊嚴密警戒,光天化日之下,一個身穿喪服的男子竟能闖進諸葛恪的臥室,這實在是太詭異了。史書是按照靈異事件記載這件事情的,但是有沒有可能反對伐魏的人想方設法混進諸葛恪府邸,借這種詛咒的方式來打擊他伐魏的信心?
戴孝男子沒能阻擋住諸葛恪伐魏的腳步,二十萬大軍如期出征。
二十萬大軍擺到路上,浩浩蕩蕩,不是任何人都能見到的盛大場景。一群調皮的孩子,站在隊列邊上,好奇地看著戰士們的鎧甲、刀槍,拍著手齊唱那首不祥的歌謠:“諸葛恪,何弱弱,蘆葦單衣蔑鉤落,於何相求成子閣。”
諸葛恪再次皺起了眉頭:成子閣究竟是個怎樣的閣呢?
二十萬大軍,從一出發就盼望著打敗仗。道理很簡單,要是勝了,就會繼續北上攻打許昌、洛陽,再往北就是鄴城……天呀,這輩子還能回家嗎?
早一點失敗,早一點回家。這就是當時彌漫在軍中的情緒。
三軍將士祈禱失敗早一天到來,輔政大臣孫峻也盼望著諸葛恪失敗,最好是慘敗。諸葛恪帶領四萬人取得東興堤大捷,就已淩駕於所有人之上,這次帶領二十萬人出征要是再取勝,那會怎樣呢?孫峻不敢想下去了,再也無心摟著姑媽孫大虎睡覺了。“我的小乖乖,那就殺了他!”孫大虎搞起宮內鬥爭步步驚心,很有手段。朝中有如此喪絕人倫的姑侄倆掌政,諸葛恪卻毫不戒備,這不是大意,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