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之中,不僅能見度極低,就連傳至耳中的,自己的腳步聲也淡了許多,聽得久了,竟仿佛是走進了一片全是棉花的奇怪地域,消音消得十分厲害。
隻不過,此等情形雖是詭異,卻也實在是令人歡欣鼓舞。他與那二人的差距,絕大多數都顯現在了功力與經驗之上,在聽力一類的感官方麵,倒是相差無幾。故而在這般消音弱視的密林之中,他一旦能夠多走出些距離,再尋得一二絕地死域,那麼多半就能借之避過,那追襲而至的重重殺機。
生無可戀者無懼,命有依托者怕死,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這種高度智慧化的生靈,與生俱來的欲望,所化生出的致命弱點。那二人的惜身畏死之心,才是他真正的救命稻草。
然而這情形再如何喜人,他也不過是微歡了須臾而已。因為緊接著沒多久,他便又淹沒在了濤生無盡的悲海之中,被那些連綿不絕的浪頭,打得浮浮沉沉的,始終抬不起頭來了。
一瘸一拐地走著,淚也肆意地灑著,半因腿上的劇痛,半因那漸不可聞的娘親的聲音。
可也就是在這一瞬,似是天心自感冰冷,故欲尋些死生契闊,以血淚溫冰化寒。
正自悲傷著的他,才走了不到半裏,竟是忽然渾身一顫地,停下了腳步,滯住了身,心神大亂地,僵住了腦袋,發起了愣!
這般悼心失圖之狀,隻因有一道尖銳之極的呼聲,突然穿雲裂石而來,如震世雷霆般地,轟在了他的耳旁。
“山兒,不準哭!活下去!”
其音其色,竟比此前還要清晰數分!
這明顯是臨死前的爆發,是借助命殞刹那的回光返照之力,而高聲呼喊出來的。否則的話,以他娘親的功力,絕不可能在穿越,如此寬遠的噬音濃霧之後,還能發出如此清亮的聲音。
一霎思清辨明,複又感其遺言之中,藏著的憐惜與不舍,察其訣別之中,蘊著的鼓勵與冀求,於是他那泣血捶膺之痛,便也就由臉龐之上,即時沉降到了肝腸之內,深深地埋入了髓骨之中。
於是猛地吸了吸鼻子,他便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淚光,如往常聆聽母親訓導一般,乖巧聽話地,止住了即將放聲而出的哭喊,咽下了幾欲撕裂喉嚨的慟嚎。
“是,娘親,我不哭!”
“我一定不會死的!”
“我一定會活下去!”
明明孤立於迷失之林,孑孓一身而形影隻,伶仃惶恐似飄蓬蕩,但其這般話語一落,卻好似一顆自花巔而墜的種子,機緣巧合地,陷在了息壤神土之內。
他整個人的氣質,竟是於這俯仰之間,就驀然大變了起來!
隱隱約約地,他竟恍如是一青青翠藤,此刻雖驟然去了依托,但卻依舊是屹而不倒,風摧不隳。隻因在那木質草莖之中,莫名其妙地,就生出了一根又一根的鋼筋,長出了一節又一節的鐵骨,將他的內相本質,促變成了一株傲霜欺雪的古鬆韌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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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行走的路線,卻是已然偏離了原先進霧的方向。
因為就在此前剛一進霧的時候,他便動用了折雪飄鴻步,瞬間變換了急速奔行的軌跡。這是為了防備那身後兩人,再度使出那門遠距傷人的功夫,攻擊自己而做出的應變。若是好不容易進了霧,卻又馬上倒在了濃霧邊界之上,那這一路的犧牲,便全都白費了。若真是如此,他恐怕會恨不得生撕活剮了自己。
折雪飄鴻步這門輕功,在師祖婆婆的手上使起來,自可謂是“矯若遊龍,翩若驚鴻,行徑奇詭,速度奇疾”。用得巧妙,便能在騰挪飛空之時,隨性變向,任意換道,仿若飛鴻急轉,卻也更似人躍窄巷。其之弊端,也不過是在變向之時,腿部經脈的負擔,會驟然加大,需在事後,進行藥浴以解暗淤。而傳聞之中,此功臻至化境,更是能在半空之中,接連十八次回圓畫方,亦或是九九連縱攀青雲,其迅其巧,其捷其精,縱是蒼鷹在側,亦難比之。
隻是就算是以他娘親的功夫,如今也隻能在空中,連續變向兩三次而已。
而至於他自己,那就更是不及了。即便是拚盡全力,他也僅能在那些平坦的地麵,堪堪橫折一次,連普通的騰空飛移,都萬萬做不到。
可惜他習練不精,剛剛那一霎,僅僅是因為強行使用了一次而已,左腿受擊處,便業已腫脹得黝黑發亮了起來,劇痛之中混雜著麻木,且還隱有失覺之勢,而右腿之上,現今亦有了不輕的脹痛之感,隻是好在還沒左腿那般嚴重,尚在可忍痛行走的範圍之內。
然而,此思忽現——
他卻是遽然又停了下來。
隨之而起,竟是一個極響亮清脆的巴掌!
轉瞬之間,右手與右臉之上,就變成了紅彤彤的一片,生起了火辣辣的痛感,於是乎,雙足一折,他便立馬再換了個方向,變道而直指東南,複又一拖一頓地,匆忙挪行了起來。
“若是往日裏再刻苦些,將折雪飄鴻步練至入門,怎會將大半體重都倚附在娘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