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完了初中,就不願意再繼續上學了。我對學習不感興趣,這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周圍的人都和我一樣。學校裏因政治運動搞得亂哄哄的,教師無心教學,學生也無意學習,上學和不上學都是一回事兒。不上學也是出於貼補窘迫的家庭經濟情況的考慮,早一些時間就業(參加工作),可以為家裏掙錢。大部分人的家庭生活拮據,隻靠父母的工資不足以維持生計。多一個人掙錢總是好一點。家裏除父母工作以外,隻要有一個孩子工作,生活就從容得多。大人們都希望孩子早早地幹活掙錢。家境好的家庭與家境不好的家庭,最大區別恐怕在於家裏上班的人的數量和吃閑飯的人數量的多少。象我這樣上完了初中就放棄學業的有很多。張凡也不上學了。
我上小學時,已經是八歲,“**”的停課鬧革命讓我們多上了兩年學,所以,我初中畢業的時候是18歲,已經是成人了。與我同時畢業的人年齡參差不齊,從十七歲到十九歲的都有,正是幹活的好時光。
從學校到工廠的路並不是平坦的,工廠不招工,學校不分配,正好趕上父母退休的,可以通過頂替的方式到工廠就業。大部分人找不到就業門路,隻好在家待業,被人們叫做“閑員”或待業青年。大院裏的待業青年有好幾十人。我理所當然也成了“閑員”,一邊待業一邊尋找幹活的門路。
就業的通常方式有這麼幾種:1、頂替。父母退休的時候,兒女中的一人可以到他原來工作的工廠上班。2、分配。在學生從學校畢業之前,當地的勞動部門與學校、居委會聯合把學生分配到工廠去。在這裏,學校和居委會的意見很重要。勞動部門隻是提供崗位需求,學校老師、居委會的大爺大娘們,根據學生們的平時表現和家庭經濟情況確定分配方案。
工作崗位總是有限的,遠遠不能滿足大量畢業生的就業要求,所以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工作。分配的標準是本人家庭情況、在學校上學期間的表現等等。比如,有的學生家庭情況(主要指經濟方麵)好,吃穿沒有困難,那麼這個學生就有可能暫時分配不到工作。居委會的判斷和意見是重要參考之一。那些老太太們或家庭婦女(居委會裏大多是這種人),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一生。晚上,她們聚集在街道主任劉大娘家裏,一邊喝茶,一邊討論大院裏待業青年的就業問題,確定那一個人更需要就業以及分配到哪一個工廠。聽我的母親說,她曾經參加過一次這樣的聚會。她是以組長的名義參加的。那時,她還年輕。我們那一個組的劉可華(劉大爺的兒子)畢業的那一年,就業形勢不好,工廠不要人,很多學生沒有就業,他和許多同學一起離開學校回到家,成了待業青年,一直有兩年的時間。有一天,區勞動局通知居委會說,現在有幾個就業的名額,請居委會討論分配給誰。劉大娘寫了一個20人的名單,大家坐在一起看著名單逐個討論。等到了劉可華這裏,沒有一個人說話,他母親與許多人吵過架,得罪了不少人。還有一個原因是劉大爺的曆史問題。有曆史問題的家庭在許多事情上都遭遇“特殊待遇”。我的母親見沒有人為他講話,很為他著急,終於忍不住說道:劉可華這個孩子,必須安排就業。他爸拉大糞車,一個月才掙20幾塊錢,他娘病病怏怏的,從來沒上過班,一分錢也不掙,一家6口人就靠這麼點錢過日子。我母親說得完全在理,沒有人再說什麼。主任最後拍板給劉可華分配了工作。
居委會在當時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正因為他們的作用大,權力也大,受到人們的“尊敬”。沒有誰敢得罪他們,走在路上遇到他們時,一定要客客氣氣地打招呼。有時還要送禮給他們。說起送禮,無非是桃穌、水果之類的食品,稍微好一點的東西就是布料、衣服等。
我曾經看到一個鄰居家,住在郊區的親戚送來了幾個大個的桃子,孩子們流著口水盯著那碩大的、散發著濃香的桃子,孩子娘把幾個野小子狠很地推開,斬釘截鐵地對大兒子說:都給你劉大娘送去!然後又對孩子們馬道:明年老大中學畢業就要用得著劉大娘安排就業,你們這些畜牲!別斜楞這幾個桃子,老大就不了業,看你們能吃飽飯。
沒有正式的工作,我們隻能做臨時工。工廠由於季節的原因常常增加生產任務,需要雇傭臨時工。臨時工的工資並不高,甚至少得可憐,但是,找到一份臨時工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必須有“關係”,有熟人、親戚朋友的介紹才行。不僅要有人,還得有物。送禮是必不可少的。
母親為了給我找工作費了不少心機、跑了不少腿。她帶著我,拎著一大包點心、水果,這些東西都是我和弟妹們夢寐以求的美味,來到廠長家。母親對這位廠長絮絮叨叨地述說,家裏孩子多、生活困難,他一聲不吭地抽著煙。最後,他不耐煩地站起身,皺著眉頭說:“宋師傅啊,誰不困難?!大家都困難。你回家等著吧”。說完就到裏麵的房間去了。母親要把手上的東西遞上,廠長連看都沒看一眼,他的老婆接了過去,並對我們說:“回去吧,誰不困難哪。”她一邊接過去東西,一邊厭煩地皺著眉頭。她順手把我們送上的東西塞進了一個櫃子裏,那裏麵塞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和盒子,我想那一定也是象我們這樣的人送的。她的動作麻利,毫不遲疑,已經習慣於接受“進貢”了。我們隻好退出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母親的臉上躺著兩行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