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用力,推開了他。她仰頭長笑:“皇宮真是噬人的地方啊!皇家的人都是殺人如麻的魔鬼啊!皇帝都是六親不認的啊!可是,為什麼我直到現在才肯正視呢……”
茶昶驚懼地看著旋眸:“旋眸……”
“不要喊我!”旋眸猛地把頭低下來,望向聲音的源處,低吼,“你沒有資格這樣叫我!”
“……”
旋眸在床上摸索了一會,忽然翻身下床,雙膝跪地,聲音惶恐:“臣妾該死!臣妾不該仗著自己是聖上寵愛的皇後,而冒犯龍顏!臣妾請求聖上賜臣妾死罪!”
茶昶心中一疼,急忙疾步上前抱住旋眸:“旋眸,我沒有怪你啊,我——嗯……”
他未盡的話語,因為胸口一陣突如其來的鈍痛而斷送。他陡然推開旋眸,低頭看去,卻見一支鋒利的金製發簪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歎口氣,把發簪拔下來,握在手上,微微用力,發簪便成了粉末。他的手傾斜。粉末飛散而去。而他的胸膛上,不見有絲毫血跡出現。
而旋眸,那個剛剛在被褥下摸索出發簪,然後假以辭色騙他靠近,繼而用力刺向他的人,他的皇後,在短暫的愣怔之後,忽然放聲狂笑,聲音淒厲:“我怎麼就忘記了,你是日日都要穿護身軟甲的!我怎麼就妄想,要刺死你呢!”
不,她可以刺死他的。他隻是上身穿著護身軟甲而已。他隻是護住了自己的心髒而已。她若是真的誓死要殺了他,剛剛,就在剛剛,她隻要稍稍往上抬手,便可以將鋒利的發簪刺入他的脖頸!
她恨。恨自己恨透了他卻依舊下不了最狠毒的手。——她突然站起身,無比迅疾地奔向宮門。
茶昶一怔,急忙飛身去,攔住她:“旋眸,你要去做什麼?”
旋眸仰起臉,用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眼睛“看著”茶昶,問:“你想逼死我麼?”
茶昶一怔,手一鬆。
旋眸飛奔出去。
她憑著記憶,在皇宮裏狂奔。茶昶在她身後跟著,隻在她要撞上物體的時候,才上前為她遮擋。
宮衛們見皇帝皇後如此,自不敢詢問,隻是倉皇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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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月很亮,隻是旋眸再也看不到。
她站在皇宮的高台上,前方是堅固的欄杆。夜風吹動她身上寬大的白綢中衣,吹散她烏黑的長發。深夜的涼,浸潤著她****的雙足。
茶昶小心地說:“旋眸,不要站在那裏,乖,過來!”
旋眸轉向茶昶的方向,平聲靜氣地問:“茶昶,你愛我嗎?”
“……旋眸……”
旋眸微微一笑:“你是愛我的。隻不過,我不過是一個女人,不過是你的附庸物。隻要有需要,你是一定會犧牲我的。”
茶昶的麵容裏滲著沉痛,卻不敢輕易靠近:“旋眸……”
旋眸輕聲歎息:“為什麼我竟會隻是一個女人呢,為什麼你竟會是皇帝呢……我,連弑父大仇,都不能報……”
“……”
旋眸忽然綻出一個燦爛的笑,說:“茶昶,我愛你,但是,我不能再做你的女人。”
茶昶一驚,急喊:“旋眸,不要!”
旋眸身子移動,靠緊了欄杆:“茶昶,你今生都已改變不了自己皇帝的身份,也已挽回不了我父親的生命,所以……茶昶,請你,好好地養育琅涵,我們的孩子……”
茶昶驚恐到窒息了,驚恐到身體動彈不得了。
可是,那個白色的身影已經倒頭栽了下去!他的皇後已經栽了下去!那個絕世美麗卻雙目全盲的女子,已經栽了下去!
他忽然伸手抓住自己的心口。
他忽然狂奔過來,抓住欄杆往下望。
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喊:“旋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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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忽然強勁了起來,好涼。
旋眸在墜落的過程當中,似乎聽到了茶昶的呼喚,亦似乎看到了他的麵容。隻是,刻在心底的英俊麵容,從此,便不再屬於她了……
片刻之後,她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便將如今所有的過往,不論是歡喜的,還是悲傷的,都封存在前世的記憶裏,一並忘記了。
來世,她不要再做女人。不,她不要再做人了。哪怕生命短暫,哪怕不能言語,不能走動。
輕輕一笑。父親,母親,女兒為你們償命來了……不,你們不會希望女兒這樣做,那麼……就當女兒是來陪伴你們吧……
可是,忽然間,一個稚嫩卻無比倉皇的聲音傳進她的耳膜:“母後!”
她的心好慌。琅涵啊……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骨肉啊……
淚水驀地溢出眼眶。兒啊,母親對不起你……可是,母親已經承受不下這人世間的痛楚……
身體已經不再降落。在震蕩,五髒六腑都在震蕩。耳膜嗡嗡在響。頭部眩暈。身下,卻是柔軟的。
忽然歎息。
琅涵在一邊哭喊:“母後,您不要涵兒了麼……母後,求求您不要撇下涵兒啊……嗚嗚……父皇,您下旨不許母後自盡好不好?父皇,淑妃母妃自盡了,仙弘妹妹也自盡了,宇霓皇姑母再也不進宮來了,外祖父也早已逝世了,兒臣已經沒什麼親人了……父皇,兒臣好怕……父皇,求求您下旨,不準母後離開好不好……兒臣給您跪下了!兒臣給您磕頭!父皇,兒臣求您了!”
旋眸淚流滿麵。
一雙長臂忽然抄到她的背後,將她從眾多宮女內監疊起的人墊上抱下來,一言不發地走向皇後寢宮。
琅涵跟在身後小跑,始終唔唔地哭著。到了皇後寢宮,等父皇將母後放在床上,他便撲在床沿抓住母後的手,繼續求:“母後,求您不要撇下兒臣……您要涵兒做什麼都可以,求求您不要走……不要離開……”
茶昶背轉了身。兩行清淚,潸潸而下。
旋眸哽咽著說:“琅涵,我的兒……以後,你不能再叫母後了……母親答應你,不會再去尋死,可是,孩子,母親不能再住在皇宮裏,不能再做皇後了……涵兒,你能理解母親麼……”
琅涵隻是機械地點頭:“隻要母親答應好好地活著,母親想要做什麼,涵兒都能理解!”
旋眸抱住琅涵:“我的兒……母親要回西沃去,去懺悔,去贖罪……可是,母親不能帶你去,因為你是母親弑父仇人的兒子……”
琅涵怔了許久,才問:“那麼,涵兒可以去看您麼?”
“……不要去……你不要去……你們皇家的人都不要去……”
夜風越來越強勁。
——《盲女皇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