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野史大觀（中冊）

正文 第4章 卷八 清人逸事（1 / 3）

$$$同光樞臣之消長

同光之際，當國樞臣，分數時代。同治初元，為文祥、沈桂芬時代。時大亂初平，瘡痍未複，正可改革政體，以固國本。文祥雖不學無術，猶知引沈桂芬自助，實為漢人掌政權嚆矢，故李鴻章、翁同龢亦聯袂而起。時封疆大吏，漢人居半；即樞要之地，實力亦漸加增。同治中葉，宇內得以少安者，職是故也。光緒初，變為孫毓汶、徐用儀時代。然孫名為漢人，實仰滿人鼻息，尤與李蓮英狼狽為奸；徐用儀則唯唯諾諾，聽孫指揮。十年至二十年，高陽、常熟，又攜手入。然高陽守有餘而才不足；常熟極思振作，而掣於西後之肘，亦不能大展其長，且觸滿人之忌，故收場尤落寞。二十年後，則剛毅、榮祿時代，純為滿人猿臂伸張之日。繼之者奕劻、世續、那桐，沆瀣一氣，固守藩籬；如瞿鴻、徐世昌、林紹年，皆在奕劻之下；如張之洞等，雖權力稍增，而為日無多，不能發展矣。

$$$文文忠溫禮學生

蔡毅若觀察名錫勇，言幼年入廣東同文館肄習英文，嗣經選送京師同文館肄業，偕同學入都。至館門首剛下車卸裝，見一長髯老翁，歡喜迎入，慰勞備至。遂帶同至館舍，遍導引觀；每至一處，則告之曰"此齋舍也"、"此講堂也"、"此飯廳也"，指示殆遍。其貌溫然，其言藹然。諸生但知為長者，而不知為何人。後詢諸生曰："午餐未？"諸生答曰："未餐。"老翁即傳呼提調官。旋見一紅頂花翎者旁立，貌甚恭；諸生始知適才所見之老翁，乃文文忠也。

$$$清朝諫臣

清朝諫臣首數彭郭琇，至孫文定公嘉淦以自是箴高宗，袁銳以寡欲規宣廟，昌言主德，風棱卓然，蓋古之遺直矣。而嘉、道之間，蘇廷魁、陳慶鏞、朱琦，為諫垣三直；合之吾浙金應麟，世稱"四虎"。稍後王侍郎茂蔭、袁端敏甲三，為言官時，亦複侃侃論列，不避權要。端敏至劾及某郡王暨侍郎書元，雖文宗亦以為已甚，非所宜言。同治一朝，張盛藻論同文館，邊寶泉參李伯相進瑞麥，及遊、沈二君諫停園工諸疏，皆剴切可誦。主聖臣直，遭其時然也。

$$$吳可讀屍諫

光緒己卯春三月下旬，予在京住潘家河沿。是日天朗晴明，予正午飯，忽見空中有白片紛紛下，亟至庭中視之，六出雪花也，瞬息即化，炊許始止；不知烈日中何以忽然落雪，甚異之。數日即聞吳柳堂侍禦屍諫事。

吳名可讀，甘肅人，由道光庚戌進士部曹轉禦史，以劾成祿言太激，左遷吏部主事；操行清潔，不附權貴。是年穆宗梓宮永遠奉安，吳乞派隨扈行禮，人皆以為吳貧，冀博此數十金之車馬費耳；不意至薊州遂密奏穆宗立後事，自盡於所居寺中。折上，慈禧忽然天良發現，批雲："以死建言，孤忠可憫。"雲雲。京師同官同年等，為設祭於文昌館，挽聯無數；惟黃太史貽楫一聯最灑脫，雲："天意憫孤忠，三月長安忽飛雪；臣心完夙願，五更蕭寺尚吟詩。"死時尚有絕命詩七律一首雲：

回頭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談愛與忠；

抔土已成皇帝鼎，前星預祝紫微宮。

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

欲識孤臣戀恩所，惠陵風雨薊門東。

吳居南橫街，即以宅為祠祀之。其屍諫之疏曰：

"吏部稽勳司主事、前任河南道監察禦史、臣吳可讀跪奏：為以一死泣請懿旨，預定大統之歸，以畢今生忠愛事。

"竊罪臣聞'治國不諱亂，安國不忘危'。危亂而可諱可忘，則進苦口於堯舜，為無疾之呻吟；陳隱患於聖明，為不祥之舉動。罪臣前因言事忿激，自甘或斬或囚。經王大臣會議奏請，傳臣質訊，乃蒙我先皇帝曲賜矜全，既免臣於以斬而死，複免臣於以囚而死，又複免臣於以傳訊而觸忌觸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則今日罪臣未盡之餘年，皆我先皇帝數年前所賜也。乃天崩地坼，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變。即日欽奉兩宮皇太後懿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之子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特諭。'罪臣涕泣跪誦，反複思維，竊以為兩宮皇太後一誤再誤。為文宗顯皇帝立子，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乃奉我兩宮皇太後之命，受之於文宗顯皇帝，非受之於我大行皇帝也。而將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即謂懿旨內既有'承繼為嗣'一語，則大統之仍歸繼子，自不待言。罪臣竊以為未然。

"自古擁立推戴之際，有臣子所難言。我朝二百餘年，祖宗家法，子以傳子，骨肉之間，萬世應無間然；況醇親王公忠體國，中外翕然稱為賢王。觀王當時一奏，令人忠義奮發之氣，勃然而生，言為心聲，豈能偽為？罪臣讀之，至於歌哭不能已已。倘王聞臣有此奏，未必不恕臣之妄，而憐臣之愚，必不以臣言為開離間之端。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兩宮皇太後授以寶位，將來千秋萬歲時，均能以我兩宮皇太後今日之心為心。而在庭之忠佞不齊，即眾論之異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趙普之賢，猶有首背杜太後之事；以前明大學士王直之為國家舊人，猶以黃請二景帝太子一疏，出於蠻夷而不出於我輩為愧。賢者如此，遑問不肖？舊人如此，奚責新進？名位已定者如此，況在未定？不得已於一誤再誤中，而求一歸於不誤之策，惟有仰乞我兩宮皇太後，再行明白降一諭旨：將來大統仍歸承繼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以來子以傳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兩宮皇太後未有孫而有孫，異日繩繩緝緝相引於萬代者，皆我兩宮皇太後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謂'一誤再誤而終歸於不誤'者，此也。

"彼時罪臣即以此意擬成一折，由前察院轉進，呈底奏底俱已就草。伏思罪臣業已降調，不得越職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親臣重臣大臣，則為深謀遠慮；出之疏臣遠臣小臣，則為幹進希名。又思在諸臣中忠直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為可緩，言亦無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辦廢員內，蒙恩圈出引見，奉旨以主事特用，仍複選授吏部，邇來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環顧在廷，仍未有念及於此者。今逢我大行皇帝永遠奉安山陵，恐遂漸久漸忘，則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今則迫不及待矣。仰鼎湖之仙駕，瞻戀九重；望弓劍於橋山，魂依尺帛。謹以我先皇帝所賜餘年，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數行於我兩宮皇太後之前。惟是臨命之身，神誌瞀亂，折中詞意，未克詳明，引用率多遺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之一二，繕寫又不能莊正。罪臣本無古人學問，豈能似古人從容。昔有赴死而行、不複成步者，人曰：'子懼乎？'曰：'懼。'曰：'既懼何不歸？'曰：'懼吾私也，死吾公也。'罪臣今日亦猶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罪臣豈敢比曾參之賢，即死其言亦未必善。惟望我兩宮皇太後、我皇上憐其哀鳴，勿以為無病之呻吟、不祥之舉動，則罪臣雖死無憾。

"宋臣有言：'凡事言於未然，誠為太過；及其已然，則又無所救，言之何益？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無及之悔。'今罪臣誠願異日臣言不驗，使天下後世笑臣愚；不願異日臣言之或驗，使天下後世謂臣明，等杜牧之罪言。雖逾職分，效史鰍之屍諫，隻盡愚忠。罪臣尤願我兩宮皇太後、我皇上體聖祖、世宗之心，調劑寬猛；養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爭外國之所獨爭，為中華留不盡；毋創祖宗之所未創，為子孫留有餘。罪臣言畢於斯，願畢於斯，命畢於斯。再罪臣曾任禦史，故敢昧死具折；又以今職不能專達，懇由臣部堂官代為上進。罪臣前以臣衙門所派隨同行禮司員內未經派及罪臣，是以罪臣再四麵求臣部堂官大學士寶鋆，始添派而來。罪臣之死，為寶鋆所不及料，想寶鋆並無不應派而誤派之咎。時當盛世，豈容有疑於古來殉葬不情之事。特以我先皇帝龍馭永歸天上，普天同泣，故不禁哀痛迫切。謹以大統所係，貪陳屢屢，自稱罪臣以聞。謹奏。"

$$$吳可讀之風流倜儻

皋蘭吳柳堂侍禦，少時頗倜儻，好狎邪遊，不修邊幅。某科計偕入都，遨遊北裏中，會試被擯，乃留京候再試，實則戀某妓不忍言別也。數月後資漸罄，其座師某公勸使出城僦居九天廟，謂其地清僻遠城市，可一意讀書也。（九天廟在廣寧門外，為關中會館公產。）侍禦從其言往居之。甫三宿，鬱鬱不自得，俄勃然起曰："人生實難，何自苦如是？"即日入城，仍宿某妓所。久之金盡，妓亦稍不禮之，漸至衣食不給。鄉人士始資以金，而要以仍居九天廟，否則不予金。侍禦不得已，乃怏怏去。都下人皆呼侍禦為"吳大嫖"。初京師鞠部向推三慶四喜，鹹豐中葉，四喜漸不振，諸伶謀散去。餘三勝自江南歸，乃悉橐中金重新之。都人為撰聯曰"餘三勝重興四喜班"，而頗難其對；至是或曰得之矣："吳大嫖再住九天廟。"當時聞者無不為之絕倒。

$$$王孝子尋親記

王政，承德郡學諸生也。在繈褓時，父重華商於京師，以醉後與人鬥毆，誤殺人，亡命古北口，在圍場為人傭作食力。自是三十餘年，音耗斷絕。

政年弱冠，頗能讀書，時時作尋父想。祖母林、母馬，哭挽之曰："汝知汝父貌乎？何尋為？"又數年，泣告祖母及母曰："天下無無父之國。今明明父在而任其飄流異域，不能服勞奉養，盡子職之一日，天下複何貴有人子矣！"祖母曰："吾耄矣，豈不願汝父歸？第念汝足跡未嚐出裏門一步，年來雖據道路傳言汝父在古北口，然沙漠風雲，非汝所慣；而況外而道路崎嶇，內而家無擔石，資斧將焉措？"政曰："無足慮也。兒自傭書賣字以為路費，即不然，乞食亦所願也！"祖母及母終禁之。

政乃伺隙潛行，走京師。訪諸父執，僉曰："前數年確知其在古北口圍場謀生，然一歲之間，屢易其地，已難蹤跡；況邇來久沉魚雁，仍在故處否，莫可稽矣。塞外荒涼遼闊，欲遍曆其境，雖窮年不可得。子將若之何？"政唯唯謝指導，竟赴圍場，凡人跡可及處無不到，見人即拜問。或曰"仿佛有之"，則喜形於色；或曰"未之見也"，則憂從中來。茫茫然不辨東西南朔，信足所至，日必百餘裏。其間有竟日一食者，有竟日不一食者，有並日不得食者。夜則投古刹中棲止，或露宿岩壑間，往往遇虎狼，瀕死者屢，而政卒無退悔心。跋涉年餘，十指皺裂，雙足重繭，麵目黧黑，形貌骨立，真乞人之不若矣。而尋父之誌，雖百折不回。

一日行至圍場極北，倦極，見道旁關壯繆廟，趨憩廊下，坐而假寐。朦朧間，聞門外喧呶聲，驚醒出視，見一叟揮拳鬥兩少年，少年皆仆，狼狽殊甚，而叟揮手毆不已。政勸止之，縱兩少年去，叟怒未息。政曰："昔者吾父以鬥誤殺人，遂出亡，吾至今猶有餘痛。故凡見鬥毆者輒阻之，不聽則以身翼之，恐其蹈吾父覆轍也。叟誠勇，何必與此齷齪少年較哉？"叟曰："聆若言，非此間人，顧何以至此，而憊敝之狀可掬也？"政告以故，且拜問老父蹤跡。叟訝曰："汝吾子耶！吾王重華也。吾母林，猶健飯耶？汝母馬，亦無恙耶？"相與抱持大哭，遂偕歸，舉室相慶，閭裏嘖嘖稱孝子。是年政遊郡庠，事在光緒初元也。

$$$山東某令

江寧藩司長遠帆（祿）方伯觀察山東時，言夏日有某令分發到東省，初次謁撫軍。故事：凡僚屬初見長官，例須服蟒袍補服，雖酷署不得免褂。維時正當炎夏，某令汗流浹背，熱不可當，因持所攜團扇，舉臂狂揮。撫軍曰："何不寬褂？"令曰："是，是。"遂命仆輩代為除之，即而揮扇如故。撫軍笑曰："何不解帶寬袍？"令曰："是，是。"因離座次第去之，歸座談笑益豪，舉動益肆，不覺將扇以左右手更遞互揮，逢逢有聲。撫軍不能忍，睨而戲之曰："何不並襯衫寬之，較為爽快。"令應聲解之。撫軍隨拱手請茶，左右傳呼送客。令倉卒無所為計，急取纓冠戴諸頭而以左腋夾袍服，右肘掛念珠攜短衣，踉蹌而出，如雜劇中扮演小醜登場狀。官舍寅僚，署中役吏，見者皆吃吃笑不可仰。翌日而飭令回籍學習之示頒矣。令之狂態固可哂，而某撫軍亦真可謂惡作劇哉。

$$$湖州某君

湖州某君納粟為縣令，曆任諸劇邑，專以鋤強悍、折勢豪為事，所至有"強項令"之目，而銜之者亦刺骨。某製軍以不畏強禦舉之，非虛語也。當其任陸豐縣時，縣有土棍某，橫行一鄉，鄉人雖恨之，然知官必不敢懲治，亦遂無控之者。暨某君至，鄉人素聞其威名，乃聯名具呈控告；某君收其呈不置可否，眾鹹失望。迨次早，則某君已率健役至土豪所居，出其不意，擒之回署矣。眾駭其神速，相率往觀。至則自大堂以外，直至通衢，萬眾擁觀，幾無隙地。某君方坐堂上，訊土棍以所控。土棍不答，惟肆口大罵。某君令笞之，罵愈厲；杖之，罵更厲。某君怒，令人於堂上掘坎，示若將活埋之者；而陰令掘坎之人，埋至心際即止，不令遽死，冀其乞憐，即取保釋放。不意土棍愈罵愈厲，而旁人亦願其速死，無一人代為乞命。某君知無活之之理，遽令人持槍至，就坎中擊斃。不數日而某君活埋惡棍之名噪於一邑，向之橫行於鄉裏者，皆聞風遠避，邑以大治。然其後調任首邑，以事忤某山長，被其嗾某禦史摭此事劾之，遂至罷官。

某君與山長初非有夙怨也，當其調首邑時，方蒞任視事，即有以無故被禁年餘未得省釋來訴者。某君訊之，則言去歲正月，方遊行市中，誤撞某山長妻之輿，被輿夫辱詈，某不能忍，與相毆擊，詎未數刻，即被某山長令人捆送至縣，縣官遽令下之獄，一係年餘，黯無天日；今聞青天到任，故敢上訴。某君令提某山長之輿夫至，則言此人實當街毆人，且乘間竊取小人之棉衣，故家主特令送縣，請青天勿為疑惑。某君廉得其情，遽援筆書判語張於署門，其大旨曰："查某山長送懲某人一案，據其所言，隻是毆人竊衣，例不過科以笞罪，何至囚禁終身？況查去年正月某日，天正寒冷，輿夫之衣，自當被於身上，何至置於轎後被人竊去？況通衢之中，某人苟竊衣，何他人皆不之覺？其為架詞誣告，顯而易見。揆其隱情，明係某山長因其不知避道，誤撞其妻之輿，而輿夫又被其還毆，遂怒而出此。然考向例，惟官長出門，方有清道之例，不許行人衝導；其他，則雖以歸休之宰相，亦不能援照此例，何況於山長？何況於山長之妻？某山長恃勢欺人，淩虐鄉裏。前縣某甘為勢豪鷹犬，置小民於不顧，皆本縣所不取。合即將某人釋放雲雲。"某山長聞之，大慚怒，遂以巨金餌某禦史劾之去官。

某君又好忤權要。當慈安皇太後大行日，遺詔到粵，各官循例於皇華館成服哭臨。某君時為首縣，遽令購盈丈白布，大書"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懸於轅門外，己則素服立於側。次日製軍張振軒宮保至，瞥見之，亟下輿入；惟某都統不之覺，仍乘輿入。某君大呼曰："此禁地，誰敢乘輿入者？"都統乃亟下轎，步行而入，仍步行而出。事已，都統大恨之。

又一日，某君往謁長將軍善，遽白曰："今上司檄縣，禁賭甚嚴切，而大人所統轄營中乃有設局聚賭者，非特良賤不分，抑且男女無別，不知大人將自禁之耶？抑由卑職拿辦也？"將軍大慚，亟慰以好言，囑其不必聲張。別令人就某處察之，則果有一巨室，聚眾賭博，如某君所言。即提為首者懲以嚴刑，而庇護之佐領以下各官，亦斥革有差。

$$$記徐次舟觀察三則

徐次舟觀察賡陛，初以縣令仕粵東，曆署繁劇。喜以察察為明，故士論或議其刻，然其強項之氣有足多者。其攝南海縣時，值穆宗毅皇帝之喪。哀詔至，百官例赴萬壽宮哭臨。時廣州將軍某，舉止跋扈，肩輿直入。明日觀察以丈許白布，大書"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以竹竿挑之，素衣冠執立於東華門外，若秉幡然。將軍至，則揚於輿前，大呼"請軍帥下馬"。將軍無奈，降輿步入。又某都統於國恤日鳴鑼出，為觀察所遇，執鳴鑼者返署，杖之數十，仍送歸都統府。別具稟牘，謂"倘律以大不敬當誅，姑念其無知細民，已薄懲之，仍請示辦法"雲雲。都統無如何，反作函謝之。一時同僚罔不咋舌。

又曾作函於某國領事，函中稱之曰"貴領事"；領事複函，謂"本領事職位等於貴國司道，貴國縣令之稱司道曰'大人'，則閣下致函本領事亦應稱'大人'"雲雲。觀察以函致駁之，略謂："敝國縣令之稱司道為大人者，以其為司道也。貴領事職位雖等於敝國司道，而究非敝國司道。且兩國交涉，係主客之誼，主客相交，無責人以稱謂之理；且'大人'二字亦何足為榮？敝國有一種書畫家，無論為輿台仆隸作書畫，皆稱曰'仁兄大人'。貴領事如必責我以'大人'相稱，則我即以此'大人'二字稱貴領事，恐貴領事轉滋不悅也。"領事竟不能答。

相傳徐次舟觀察署南海令時，某老婦失一豕，指控為某甲所盜。甲稱冤，且曰："凡盜豕者，若驅之行則蹣跚而遲，必為人覺，故必荷之而趨。小人手無縛雞力，何能盜豕？"觀察曰："誠然，吾亦夙知汝為安分者。又念汝貧，賞汝十千錢，俾作小負販。嗣後當益圖上進，無負餘之栽培也。"言次，仆人已取十千錢置案下。甲大喜，叩謝訖，取錢一一荷肩上，起欲行。觀察斥之曰："止！汝謂手無縛雞力，十千錢何止六十斤，乃能荷之以行耶？吾未究爾盜豕之法，而爾先言之，是爾工於盜豕者也。"顧左右呼杖，甲大懼，崩角自承。

又一日呼殿出，遇一童子哭於途。觀察見之，呼至輿前，問："何哭？"曰："筐有二百錢，為人攫去，故哭也。"問："何業？"曰："賣油果。"問："油果安在？"則舉其筐曰："已售罄矣。"問："筐盛油果者耶？"曰："然。"曰："得錢亦置筐內耶？"曰："然。"曰："然則筐胡弗為汝守錢，致被人攫，吾當為汝審筐。"即帶童子及筐返署。一時途人哄傳"徐青天審筐也"，爭隨至署觀審筐。觀察升坐大堂，縱人入觀，於案上置水一盂，令來觀者自東階升，投錢一文於水中，然後自西階下，差役往來彈壓，毋少紊亂。諸人以一文錢細故，如命投之，觀察高坐監視。忽一人投錢訖將趨下，觀察指之曰："此搶錢賊也。"搜其身，二百文猶在橐。以贓及所授錢均給童子，而懲搶錢者。人問："何以知其搶錢？"曰："一筐中雜置油果與錢，而錢必受油汙，投之水中，油必上浮，故一望而知也。"曰："何以知搶錢者之必來？"觀察曰："吾揚言審筐，一時路人爭傳，彼方笑吾愚而疑吾顛，烏有不來者；脫不來，則觀審者無慮數百人，所得錢盡以畀童子，償其所失且有餘，亦足以了一事矣。"

歸安徐賡陛次舟先生，晚年又號次髯，蓋自傷老大也。仕清時，嚐為張曜、李鴻章、張之洞羅致幕中，頗資借箸。所著有《不自慊齋文集》行世，多能頡頏古人，尤以宦粵時所撰蘇文忠廟碑起句雲"文章為一代之宗，景仰在千秋之後"，胎息長公，為人傳誦。公幕友吳劍潭，曾言公一軼事，決心辣手，亦有可傳。

公初仕為魯吏，詣寺拈香。有士人攔輿，公閱狀訖，納袖中，慰士人勿聲張，且歸候命。迨祀事畢，投刺謁方丈。僧出迓，公遽握其手，僧以病疽謝。公笑曰："餘有奇藥，藏之久矣。"立遣侍者歸取之，臨行叮囑某處者是，勿誤。僧感謝，公複與作口頭禪，僧亦忘其痛苦。少焉侍者返，以不獲報。公佯怒，斥侍者顢頇，邀僧就診，藉作盤桓，僧辭不獲。公遂屏輿從，與僧徒步歸。甫抵署，即坐堂上，命拘僧伏階下，擲狀於地。僧知有異，麵色死灰，叩頭無語。公令活埋，事後以擅殺自劾焉。蓋士人妻少艾，入寺進香，僧誘於密室，將加以非禮。妻忿極，咬僧指將斷，乘負痛間，奪門出，始得免焉。公既得其情，複證僧手，知無誣枉；又慮僧手眼靈通，稍縱即逝，故悍然出此雲。僧死有餘辜，公治非其道。酷吏之疑，尚為公惜。

$$$滿員笑柄

吳縣潘文勤公（祖蔭），於前清光緒初葉長刑部。有滿司員某，聞其好尚文雅，思所以媚之者，乃急就成詩數十首，恭楷錄正，於堂上署諾時揖而進之。文勤即時翻閱，及首章題目，乃《跟二太爺阿媽逛廟》八字。（都人謂"從"曰"跟"，謂"伯父"曰"太爺"。阿媽者，滿人稱父之詞。都中隆福等寺，月有常期，陳百物以待售往遊者，輒謂之"逛廟"雲。）不禁狂笑，冠纓幾絕。某是時麵若死灰，逡巡自退矣。英中丞能服禮

英翰，滿人也。清鹹同間剿撚有功，除皖撫，極愛奢華。光緒初年，為太夫人慶古稀，四方壽禮，無美弗備，尤以天長某令姑蘇繡幛為特色。先是兩司壽幛張掛中堂，繼因繡幛佳麗，遂移易之。臬司孫公衣言，氣節士也。預祝參觀時，見輕重倒置如此，怒曰："監司不及縣令耶？"密約司道兩班禮成即返。明日如之，招待者留宴會不可，留觀劇亦不可。白英，知有故，第倉卒間不得其由來。太夫人聞之，知為爭名分也。越日命英特設盛筵，作負荊舉，孫仍不可；疏通再三，許之，而以見於直隸會館相要，英如命。是日大會百僚，張宴演劇，孫獨後至。時孫負海內雅望，英故敬憚之。衣冠立門首，見孫至，未下輿，竟長跪道左曰："英某一時糊塗，乞先生恕罪。"孫乃下輿扶英起而謝曰："某非敢傲中丞，特怒某令太諂也。"酬酢甚歡，終無芥蒂。惟某令旋引退，不複敢留矣。此徐雨棠在皖時目擊者。善夫，孟子之言曰："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若某令者，殆逢惡之流亞歟？然孫能守禮，英能服禮，又俱不失為賢者也。

裕庚出身始末

裕庚字朗西，本姓徐，為漢軍正白旗人。父聯某字翰庭，道鹹間任江蘇縣令，君子人也。庚貌岐嶷，幼而聰穎，讀書十行並下，過目成誦。有譽庚於其父者，聯曰："是兒聰穎自恃，不受範圍，愈貴顯愈不能保令名，吾料其必墮家聲，非福也。"太息而罷。庚年十二，即入國子監肄業。時勝保為滿助教，亟愛之，遂由官學生入泮。十四食餼，十六選優貢，累應鄉舉不第，遂就職州同，從勝保軍。甫逾弱冠耳，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縱橫跌宕有奇氣。凡奏報軍事，極鋪張揚厲之致，令閱者動目，故所至倒屣。勝敗後，裕回江北省親，旋丁父艱。會馮魯川已由廬州知府權廬鳳道，隨巡撫喬勤愨駐壽州。馮與喬同年同鄉，又京師舊好，言聽計從。裕得馮汲引，入喬戎幕，司章奏，喬甚倚重之。同治五年，喬調撫陝西，裕亦相從，已洊升知府矣。喬乞休，英果敏撫皖，又入英幕，而權勢愈盛。甲戌歲杪，果敏擢廣督，裕以道員留廣東，事無大小，一決於裕，英惟畫諾而已，粵有"二督"之稱，其信任如此。闈姓捐事起，英入奏，謂歲可益百萬，不待命下，即布告舉行。巡撫張兆棟、將軍長善、都統果勒敏交章劾之，英、裕皆革職。未半年也，英舉家返京，裕亦隨之。光緒三年，起英為烏魯木齊都統，其年卒於任。裕侘傺無聊，有言於李文忠者，謂裕才可用，遂至津，文忠眾人遇之。適劉銘傳授台灣巡撫，延裕往，得開複知府，發湖北。時鄂督為張文襄，一見驚為奇才，曆畀沙市、漢口厘稅事，皆鄂省美任也。複得道員，以明保送部，轉內閣侍讀學士，奉使法國。六年歸，升三品卿，而雙目瞽矣，以至於死。

裕妻前死，遺一子曰奎齡。妻婢鳳兒者，赤腳婢也，裕悅之，寵專房。繼又納京師妓，不容於鳳兒，服毒死。及罷官入都，邂逅一洋妓，實洋父華母所生也。洋妓者，家上海，有所歡入京，追蹤覓之不得，乃遇裕，納之。鳳兒忿，而洋妓陰狠，能以術使裕絕鳳兒，且淩虐之；鳳兒不堪其虐，亦自經。於是洋妓以為莫予毒也已，與裕約，不得再納妾，不得再有外遇，氣日張，權日重，玩裕於股掌之上，而服從終身焉。久之立為繼室，逼奎齡夫婦母之。奎齡不從，逃之蕪湖，匿縣令鄒雋之署中--雋之即清末外務部尚書鄒嘉來之父也。無何病死，鄒為之殮。奎齡妻為覺羅續慶女，締姻時，續方為潁州守。續無子，僅一女，甚鍾愛。嫁後，續夫婦相繼亡。及奎齡逃，洋妓遂褫其婦之衣飾，斥為爨婢。婦不從，鞭之。裕偶緩頰，則誣以新台之恥。久之，裕亦與之俱化，而朝夕鞭撻矣。裕之鄰為英教士居，常聞呼號之慘，得其情，甚怒，將與理論，始稍稍斂其鋒，然續女亦傷重死矣。

當洋妓之奔裕也，攜一子，小字羊哥，即上海所歡之種也。繼又為裕生一子二女，裕更視為天上人矣。洋妓固有才，凡英、法語言文字，及外國音樂技藝皆能之。二女既長，亦工語言文字之學，嚐夤緣入宮為通譯，西國命婦之覲慈禧者，皆二女為傳言，以故勢傾中外。會有外國女畫師者，慈禧命其繪油像甚肖，將酬以資；畫師以其為太後也，不索值，而二女竟中飽八萬金。未幾為慈禧所聞，逐之出宮，乃之津之滬，廣交遊，開跳舞會，泰西之巨商皆與往來。二子名勳齡、馨齡，勳齡即羊哥，皆入資為道員，馨分湖北，勳分江南，皆為端忠敏所擯，不知所往。及裕庚死，洋妓率其二女流寓上海有年，不知所終。或曰隨洋人至歐州矣。語雲："知子莫若父。"觀裕庚之結局，而聯翰庭之言驗矣。

劉傳楨出身始末

皖撫喬勤愨公駐軍壽州時，上元宗湘文太守源瀚薦一人來，曰劉傳楨。宗之未仕浙也，曾從事江北糧台，勤愨時為兩淮運使，管糧台事，駐泰州，倚宗為左右手。劉之來，即委內署文案；劉不能文，不稱職，以宗薦故耳。劉時年二十餘，美豐儀，衣帕蘊藉，風流自賞。馮魯川嘲之雲："顧影翩翩劉太守。"即指傳楨也。劉雖年少，已知府用直隸州矣。既入幕，見裕庚為喬所重，深相結納，師事之，率妻子與裕同居。裕亦不吝教誨，年餘，居然能為公牘文字，即書法亦酷似，其有小才如此。繼知某與馮魯川皆裕舊侶，亦過從甚密，厚貌深情，人皆不以為忤。考其官之由來，則得之豫勝營。豫勝營者，李世忠歸誠後所統之軍，皆降眾也。劉入營後，不一年，自白丁而至四品官孔雀翎。或曰："李豔其貌，將以官為餌而龍陽之。"劉微窺其意不善，遂托故而逃，投勤愨也。

迨勤愨入陝，繼之者為英果敏，劉大見信用，管捐輸厘金諸要職，亦三品銜記名道矣。同治庚辛間，揚州捐輸分局，亦劉所轄也。故時來揚，藉稽核公事為名，為冶遊計。一日遇李世忠於青樓，劉莊容對之，李笑曰："爾勿作態，爾忘在營時為我提虎子邪？"劉大恨次骨，從此不敢與李相見。在揚州，以八百金購一小家女，年華碧玉，楚楚動人。畏人多言，不敢以捐局為金屋，攜至炮艇中設陽台焉，於是鬢影衣香，掩映於長槍大戟間矣。劉時駐蕪湖管皖南厘政，歲必數遊揚州以為常。無何英果敏丁外艱，滿大員例持服百日即視事，惟果敏父沒於京，須奔喪回旗守製，遂陳請半歲假。

當是時議所以護撫印者，故事惟布政合格。時布政為張兆棟，按察為裕祿。兆棟孤介，不與諸人洽，而裕祿則與劉傳楨、裕庚皆結為兄弟，情好甚密。劉乃與裕庚謀，慫恿果敏奏請裕祿護撫印，既舍布政而取按察，則疏中於張不能無微詞，兆棟深銜之，粵東惡感，蓋根於此矣。假滿英回皖，張亦擢廣撫去，裕祿則坐升布政。同治甲戌冬，果敏擢粵督，裕祿又坐升皖撫，傳楨、裕庚皆為果敏所奏調。裕庚隨果敏先行，傳楨有未了事，約後期。不意次年五月，因擅開闈姓捐，英、裕皆劾革矣。於時傳楨仍留皖，信用如故。繼而權安廬鳳穎等道，駸，駸乎將膺簡命而大用焉。數年裕祿擢鄂督，傳楨自以為皖中老吏，新撫必倚重，忽為禦史所糾，奉旨命江督查辦。勘雲："劉傳楨有奔走肆應之才，無監守臨民之器，降通判。"賦閑年餘，夤緣李文忠得管淮軍支應，駐金陵，於是舊院笙歌，秦淮風月，朝朝暮暮，老死於是間焉。

李世忠之罷官閑居也，以演劇博簺為樂，蓄優伶數十人，往來於長江商埠博纏頭資。又於安慶居宅設博局，為囊家賭甚豪，勝負常巨萬，貴遊子弟趨之若鶩。有吳通判弟某者，與博徒齟齬，為眾毆辱，傷其臂，數日死。吳固不敢與李敵，又不甘隱忍，姑控於巡撫取進止。裕祿受其詞，意不決，傳楨進曰："李世忠怙惡不悛，屢奉嚴懲之旨，猶不知斂跡。今又以賭博釀人命，當據實上陳，勿回護。"裕即命傳楨屬草。草上，奉旨就地正法，以除後患，遂斬世忠於中軍參將署前。劉之疏稿，蓋引用曾文正受降時語，有雲："該逆雖已投誠，其心叵測。嗣後各督撫當隨時察看，如果有不安分之處，一麵奏聞，一麵即行正法。"李之死，即死此數語也。不然，以優柔無識之裕祿，安敢死李世忠哉？非劉之銜恨，又誰憶二十年前之曾疏而引之哉？謂李之死，死於劉也可，死於文正也亦可。

李世忠初名兆壽，亦賊中偽王也，投誠後改今名。劉傳楨字文楠，江南上元人，家世微賤，至傳楨始以斜封貴。子二，長名家怡，捐納湖北知州，為瑞澄劾罷；次某夤緣入泮，發放時，以衣冠不整為學使者戒飭。傳楨死，家居蘇州，今式微矣。二十年優孟衣冠，居然富貴，槐柯一夢，不堪回首當年，猶傳楨之幸也。傳楨有母弟曰傳林，幼失教，長傲飾非，好昵群小，偽為神經病以抵觸正人。傳楨有客曰姚伯平者，桐城惜抱翁後也，好作諧語。傳林妻醜，見婦人有微姿者輒羨之，於是修容飾貌，冀有所媚。伯平戲謂曰："爾欲為《紅樓》之寶玉乎？"傳林聞初亦不覺，繼忽怒曰："寶玉曾盜王熙鳳，豈隱刺我盜嫂耶？吾必撲殺此獠！"紛呶竟月，闔局如沸，終使伯平謝過而後已，此在蕪湖事也。傳楨自以得官不正，必欲傳林博一第以光門閭。然傳林亦小有才，詩詞駢體皆可觀，獨八股不能就範。於光緒己卯捷南榜，人皆異之。後以通判官廣東，遇麻瘋女幾死。補廣州通判，通省第一缺也。補十年，始得蒞任，一年即被劾歸，然宦囊累巨萬矣。後不知所終。糊 塗 叟

清之同治間，燕京市上有乞兒，人稱之為"糊塗叟"。叟年六十許，須眉皓然，沿街乞得錢，旋散去，或悉至爆竹店買瀑竹燃之；冬夏一葛，不冠不履，若狂若癡。故人稱之為糊塗也，而實不然。叟嚐荷一葫蘆而行，凡食者、用者，悉納之葫蘆中，向人自稱"葫蘆叟"。或疑糊塗叟為仙，爭向求道。叟曰："我非仙也，且古無仙也，言仙者率欺人之耳。"或謂叟昔嚐為山西某縣縣令，以剛直遭大吏怒，屢辱之，欲置之死地，叟乃棄家而遁。叟自言則曰："棄骨肉而圖自全，我不為也。"或又謂叟為魯之某邑人，少有才名，屢應試不售，憤而為此。叟曰："我固無才，即抱才不遇亦常事，何憤為也。"或問："喜燃爆竹何為？"曰："驚他夢耳。"問："宿何許？"曰："隨處是家。"問："葫蘆重幾何？"曰："此悶葫蘆，不可使汝等知也。"好事者多與之錢，叟曰："多非我所欲也。"取數文，其餘悉還之。取得數文，又或與他丐，或與路上兒童，舉止不定。時朝政日非，叟慨然曰："亂將作矣，此不可留。"未幾遂不複見，而莫知其所之。後三年，遂有庚子之變。

因禍得福

某中堂素善偽謙，有謁見者，雖微員末秩向之叩拜，必一一答之。蓋習以為常，人亦不之異矣。一日有同鄉某入貲為太守，其意不過藉此一官，或冀到省後得一例差，為仰事俯畜計，固不敢遽望補缺也。引見一畢，循例遍拜各同鄉。及至中堂宅第，手版既進，中堂以有鄉誼立時請見。某衣冠傴僂入，至廳事，中堂已降階相迎。某隨之入廳，即欲下拜，中堂謙不敢當；其堅欲行禮，中堂又力扶之。正在相持之際，某冠上之頂忽貫入中堂朝珠內，互結不解，陡聞硼然一聲，線竟中斷，珠散滿地。中堂素多忌諱，心大不怡；某亦羞慚無地，勉強辭出。送之登車後，愈思愈憤，謂："如此莽夫，真是不上台盤者。"默識其名，擬俟其到省，函致大吏予以參處，方消此恨也。明日入朝，奏事畢，上忽問及："某省有知府要缺出，吏部開單請簡。此缺多交涉事，必須能員，爾意中有可保之人乎？"中堂略一思索，平日所有請托饋贈之人，一時竟無從記憶。上見其良久不語，頗有怒意；不覺惶恐萬分，連連頓首曰："臣思此要缺，似非某人不能勝任。"所謂某人者，即跌散朝珠之某太守，因含怒於心，故其姓名獨牢牢記住也。上微頷之，朝退，命軍機擬旨特補某缺。後太守偵知其事，挽中堂之親信者，再三認罪，並饋以厚禮，中堂亦不複芥蒂。是真因禍而得福也。

勵 太 史

勵自牧守謙以世家子官詞林，落魄不羈，索逋人常滿戶外。一日天氣甚寒，設盛饌宴客，客皆衣紫貂海龍而來。室中多設火爐，勸酒甚摯，客皆出汗，解衣暢飲。公潛令家人取赴質庫，酒罷始以情告，次日各送還質券而已。又嚐遊維揚謁都轉某，某亦翰林後輩也，竟不見。公乃探得某陰事，作詩三十首，刊板先印一紙送入。某見之，惶窘不知所為，既挽公素好者饋以五百金，公乃將板消毀。此與宋胡旦假董儼珍器誑薛映三百金，同是不羈之才，未可拘以繩墨也。

記胡雪岩五則

胡有財神之目。相傳胡幼時作徒於某店，夜臥櫃台上。半夜，忽聞有人聲，急呼眾起，果得一賊，已僵矣。久之始醒，眾詢其故，則叩頭言貧不能自存，故逾垣入，冀有所獲。不意甫入門，即見一金麵神臥於桌上，遂不覺驚駭欲絕。眾乃扶而釋之，鹹竊竊奇胡。

胡既富後，廣置姬妾，荒淫過度，精力不繼。有以京都狗皮膏獻者，胡得之大喜。蓋他春藥皆係煎劑或丸藥之類，雖暫濟一時，然日久易致他疾，惟狗皮膏隻貼於湧泉穴中，事畢即棄去，其藥性不經由髒腹，故較他藥為善。然京中他店所售皆偽物，即有真者，而火候失宜，皆不見效。惟一家獨得秘傳，擅名一時，而有時亦以舊物欺人，偽作新者。故胡每歲必囑其至戚挾巨金入京監製，以供一年之用，所費亦不貲。某年有人於津沽道中遇其戚某，詢以何往；彼亦不諱言，並告以製膏法，惜日久忘之矣。

胡敗後，自知不能再如前揮霍，乃先遣散其姬妾之平常者，令其家屬領歸；室中所有，亦任其攜去，所得不亞中人之產。迨後事漸亟，謠言將有籍沒之舉，乃亟擇留其最心愛者數人，餘皆遣去，則所攜已不及前；然猶珠翠盈頭，綺羅被體也。暨疾亟，其家人並其所留之姬遣去，則徒手而出，一無所得矣。其幸不幸如此。

江浙諸省，於胡敗後商務大為減色，論者謂不下於庚申之劫。蓋其時惟官款及諸勢要之存款，尚能勒取其居室、市肆、古玩為抵，此外若各善堂、各行號、各官民之存款，則皆無可追索，相率飲恨吞聲而已。胡死之次年，值中元節，杭例有盂蘭盆會之舉。有輕薄子故於其居室前設一醮壇，懸蟒袍、補服、大帽、皂靴及煙具、賭具諸寓物於壁，旁懸一團扇，上題款曰："雪岩仁兄大人法正。"見者粲然，怨毒之於人亦甚矣哉。

胡之母享年九十餘。胡未敗時，為母稱觴於西湖雲林寺，自山門直至方丈房，懸掛稱壽之文，幾無隙地；自官紳以至戚族，登堂祝壽者踵相接。暨胡歿後，母亦繼歿，則其親友方辟匿不遑，到者寥寥。其家新被查抄之命，慮人指摘，喪儀一切，惟務減殺，無複前之鋪張矣。論者或比諸《紅樓夢》之史太君，洵然。

姓之變更

今世之姓，代有變更。如海寧陳氏之出於高也，聖祖以文簡相國奏辨知之，至高宗遂命文勤相國與漢軍高文良公聯族誼焉。嘉興錢文端公及籜石宗伯本姓何，合肥李相國本姓許，則人知之者鮮矣。由海寧陳氏複承異姓者，如杭州張簡鬆先生雲璈及道光丙午舉人戴陳常，皆是。嘉慶年間，南河河道總督司馬公，自言是海寧陳氏，於康熙初年承外祖姓為司馬氏。至取異姓為後者，蘇州吳修撰信中，係給諫玉崧遊幕廣東途中所收養者；修撰狀元及第歸，給諫乃告之，俾迎養其母，人稱給諫之盛德。又聞乾隆時某相國，其封翁官石門少尉，乞養民家子帶歸，後公以狀元提督浙江學政，遣訪其家，止有一兄為圬工糊口。人勸之往，則曰："彼自為學政，我自為泥水耳。"人鹹歎此人之高致為不可及。

胡 先 生

胡方字大靈，廣東新會人。家居學道，靜介自守。父喪，三年不入內；有薄產，盡以與弟。總督某聞其名，遣招之，方走匿他舍。肆中遇胡先生市物，不言二價。鄉中欲行詐者，輒曰："恐胡先生知。"時為之語曰："可被他人笞，勿使胡君知。他人笞猶可，胡君愧殺我。"

李 編 修

山陰李編修平，抱羸疾，欲乞歸。封公遺書切責之，以壯年正可致君澤民，何得托病？如歸必杖殺之。乃卒於京，年三十餘。無子，止一女。都下莫不哀之。

道學貪詐二則

曾文正之東征也，以大學士、兩江總督治軍於安慶，開幕府，攬人才，封疆將帥出其門者甚夥，一時稱盛。有所謂"三聖"、"七賢"者，則皆口孔孟、貌程朱，隱然以道學自命者。池州進士楊長年者，亦道學派也，著《不動心說》上文正。文正閱竟，置幕府案頭。時中江李鴻裔亦在幕中，李為文正門人。楊說有"置之二八佳人之側，鴻爐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動"雲，蓋自矜其詣力也。李閱竟大笑，即援筆批曰："二八佳人側，鴻爐大鼎旁。此心皆不動，隻要見中堂。"至夜分，文正忽憶楊說，將裁答，命取至；閱李批，即問李曰："爾知所謂名教乎？"李大懼，不敢答，皇恐見於麵。文正曰："爾毋然。爾須知我所謂名教者，彼以此為名，我即以此為教，奚抉其隱也？"人始知文正以道學鉗若輩耳，非不知假道學者。（按：此與前"三聖"、"七賢"一則，互有異同，故並錄之。）

於是有桐城方某者，亦儼然附庸於曾門聖賢中矣。方某聞為植之先生東樹之族弟，先生得古文真傳，品亦高潔，與城中桂林望非一族。方某竊先生未刻之稿，遊揚於公卿間，坐是享大名。初客吳竹如方伯所，有逾牆窺室女事，方伯善遣之，不暴其罪也。嗣是橐筆為諸侯客者十餘年。相傳客豫撫時，嚴樹森劾勝保一疏即出其手。及文正至皖，為所賞，延之幕府，執弟子焉，故與李文忠稱同門也。及文忠督畿輔，方某以知縣分直隸，補冀州屬之棗強知縣。

方某令棗強時，有富室某獲賊，送方某乞嚴懲。方某曰："爾失物乎？"曰："幸未失。甫聞穴壁聲即擒之矣。"方某曰："彼亦人子也，迫於饑寒始為此。本縣不德，不能以教化感吾民，吾甚慚。人非木石，未有不能感化者。爾姑將此人去善待之，曉以大義，養其廉恥，飲食之，教誨之，為本縣代勞也可；慎毋以為賊也苛虐之。本縣將五日或十日一驗其感格否。"富室不得已將賊去。賊聞方某語，至富室家頓以賓客自居，稍不稱意，即曰："官命爾何敢違？"富室無如何，又不敢縱之去，懼其驗也，乃輾轉賄以重金始不問。從此無敢以竊物告者。邑有少孀無子女，有遺產千金，叔覬覦之；逼其嫁，不從，乃訟其不貞。方某逮孀至，謂之曰："吾觀爾非不貞者，爾叔誠荒謬。然吾為爾計，日與惡叔居，亦防不勝防，設生他變將奈何？"婦叩頭求保護。方某曰："爾年少，又無子女，按律應再醮。"婦曰："醮則產為叔有矣。"方曰："不然。產為爾所應有，叔不得奪也。"婦叩頭謝曰："感公曉喻，願醮矣。"方稱善者再，回顧曰："命縫工來。"指婦謂曰："以此婦為爾妻如何？"縫工睨婦微有姿，婦視縫工年相等，皆首肯。方曰："佳哉。本縣為爾作冰上人。"即令當堂成禮，攜婦去；命隸卒至婦家，盡取所有至署中。明日縫工叩頭謝，並言及婦產。方曰："爾得人矣，猶冀得財耶？何不知足乃爾？此金應入公家矣。"斥之退，縫工不敢言，婦亦懊喪而已。一日有省員至，方宴之，命行沽，乃薄劣無酒氣。方曰："是沽者盜飲，益以水耳。"沽者曰："此間酒無不益以水者，非關盜飲也。"立簽提酒家來，責之曰："凡人行事當以誠，誠即不欺之謂。爾以水為酒，欺人甚矣；且以冷水飲人豈不病？是乃以詐取財也，律宜重懲，命將所蓄酒盡入官。"酒家叩頭無算，願受罰。方曰："罰爾若幹為書院膏火，免爾罪。"乃已。縣月有集。集者，平日所無之物，是日皆陳於市。俾鄉民之來購者，不過布帛菽粟之類而已。來者麇聚，方於是日以少許酒食，款鄉之耆老於堂上。畢，出所著語錄若幹冊遍給之，且曰："此本縣心得之學，足裨教化，所直無多。爾曹可將去，按都圖散之，大有益於人心風俗也。"耆老以為贈也，稱謝而去。翌日檄諸裏長等按戶收刊資，每冊若幹，又獲金無算。

族弟雅南自故鄉來省兄，意有所白而未言，方一見作大喜狀曰："弟來甚善，我薄俸所得，惟書數十笥耳。將齎歸以遺子孫，無可托者，弟來甚善，其為我護此以歸可乎？"越日集空篋數十於堂上，命仆隸具索綯以待。方躬自內室取書出，皆函以木，或以布，往來蹀躞數十百次，堂上下侍者皆見之。有憐其勞欲代之者，方嗬之曰："止！昔陶侃朝暮運百甓，以習勞也。我書視甓輕矣，亦藉此習勞耳，何用爾為？"裝既竟，乃以繩嚴束之，即置之廊廡間，非特仆隸等不知中之所藏，即其弟亦茫然也。至夜分，方妻密語雅南曰："爾途中須加意，是中有白金萬也。"雅南大詫曰："吾所見書耳，非金也。"方妻曰："不然。金即入書中，函穴書入二大錠，百兩也。"雅南大駭，恐途中有變，不欲行。方妻曰："爾仍偽不知可也。苟有失，罪不在爾。我之所以詔爾者，俾途中少加意耳。"事乃泄。故事：帝謁陵，直隸總督治馳道成，須親驗。是日百官皆鵠立道旁，候文忠至。方亦列班中，文忠一見即握手道故，同步馳道上。文忠好詼諧，忽謂方曰："爾官棗強有年矣，攫得金錢幾何？"方肅然對曰："不敢欺。節衣縮食，已積俸金千，將寄歸，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將來，我為爾齎去，我日有急足往來鄉裏也。"方稱謝，即摸索靴中，以銀券進。文忠曰："爾勿以贗鼎欺我，致我累也。"言罷大笑。道旁觀者數萬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銅者方大令也。"皆嘖嘖驚為異焉。

久之以循良第一薦，例須入覲。去官之日，鄉民數萬聚城下，具糞穢以待，將辱之。為新令吳傳紱所聞，急以敝輿舁方由他道遁，始免。方懼入都為言官持其短長，乞病歸，置良田數百頃，起第宅於安慶城中。又設巨肆於通衢，以權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變而為富豪矣。迨方死，子孫猶坐享至今日也。棗強者，直隸第一美任也，有"銀南宮、金棗強"之謠。他人令此，歲可餘四萬金。方與文忠昵，既無饋遺之繁，又善掊克之術，更以道學蒙其麵，所入當倍之。蒞棗五年，不下四十萬金矣。方仍布衣蔬食、敝車羸馬以為常。軍興以來，縣令皆有升階，或四品或五品，無以素金為冠頂者，方則始終七品服也。

昔文正幕府人才輩出，軍旅吏治外，前為二派：一名士派，如獨山莫友芝郘亭、武昌張裕釗廉卿、中江李鴻裔梅生輩，皆風流儒雅，以詩文名者；一道學派，如徽州何慎修子永、程鴻誥伯旉、六安塗宗瀛朗軒、望江倪文蔚豹岑、桐城甘紹盤愚亭及方某輩。然何管蘇州厘政三十年，弊絕風清，死無餘財；鴻誥以校官終，不求仕進，皆卓卓可風者。若塗者，以大挑知縣受文正知，奏簡江寧知府，不數年而蘇鬆道、而江藩、而豫撫、而鄂督，解組歸田，百萬之富矣；又為子納道員，分江蘇，宣統改元，以侍妾盜其黃金，忿而歸。倪以編修授荊州守，荊故鄂之美任，亦洊至豫撫，兼河督，富亦百萬，有巨宅在江寧城中；亦為子納道員，分江蘇。子不才，受鴉片毒，不能事上，上官亦以其富家子置之。有黃金置篋中，子常枕之，不知中有金也；一日者為仆挾之去，不知所往，覓枕不得，始悟中有金焉。塗、倪之相類，造物若有意揶揄之者。甘令江蘇，累權繁劇，沽名之事亦為之，後以推諉命案為沈文肅劾免。一孫病不能為人，竟絕嗣。京師諺雲："黃金無假，道學無真。"此之謂歟。

記李鴻章四則

李初以優貢客都中，以文字受知於曾國藩，師事焉，日與講求經世學，平生所有，實基於此。及入翰林，未三年而洪軍起，李適在籍，佐巡撫福濟幕。時廬州已失，福欲複之，不得手；李乃建議先取含山巢縣以絕其援，福授以兵克之，由是有知兵名。福疏薦，道員鄭魁士沮之，遂不得誌，而謗言四起。後授福建延建邵道，擁虛名，無官守。鹹豐八年。曾國藩移師建昌，李往謁留焉。旋國藩派湘軍新舊九營使弟國荃統之，赴景德鎮助剿，以李同往。江西告捷，又隨國藩大營兩年有奇。十年，國藩議興淮陽水師，薦李補兩淮運使。疏上，清文宗北狩不省。李時年三十八，自歎半生數奇，無複鼎鍾望矣。詎知天所以磨厲之者，固別有所在乎。

合肥傅相肅毅伯李公，始以丁未翰林供職京師。其封翁愚荃先生，與曾文正公戊戌同年也。傅相未第時，嚐以年家子從文正習製舉文；既得翰林，亦常往問業。鹹豐二年，文正丁憂回籍，傅相與其封翁從侍郎呂文節全（賢基），奉旨回籍治團練，自是遂不甚通音問。厥後皖北糜爛，呂公殉舒城之難，而團練事遂無可為。傅相旋入皖撫福元修中丞（濟）幕府，中丞蓋傅相座主也。然中丞本不知兵，措注未盡合宜，傅相亦不甚得誌。會粵賊勢益橫，傅相病官軍之退避也，力請大舉一戰。是時鄭軍門（魁士）為總統，謂："賊強如此，君既欲戰，如能保其必勝，願書軍令狀否？"傅相毅然書之。官軍與賊戰而大敗，賊漫山遍野而來，合肥諸鄉寨皆被蹂躪，傅相所居寨亦不守。封翁先已捐館，傅相與諸兄弟奉母避之鎮江，而自出謁諸帥圖再舉，既落落無所合。

久之聞曾文正公督師江西，遂間道往謁焉。謂文正篤念故舊，必將用之；居逆旅幾一月，未見動靜。此時在文正幕府者，為候補道程桓生尚齋、前翰林院庶吉士陳鼐作梅、江寧布政使許振幃仙屏。陳鼐與傅相本係丁未同年，傅相使往探文正之意，不得要領。鼐因言於文正曰："少荃以昔年雅故，願侍老師藉資曆煉。"文正曰："少荃翰林也，誌大才高。此間局麵窄狹，恐艨艟巨艦，非潺潺淺瀨所能容。何不回京供職？"鼐曰："少荃多經磨折，大非往年意氣可比，老師盍姑試之？"文正許諾，傅相入居幕中。文正每日黎明必召幕僚會食，而江南北風氣與湖南不同，日食稍晏，傅相欲遂不往。一日以頭痛辭，頃之差弁絡繹而來，頃之巡捕又來曰："必待幕僚到齊乃食。"傅相披衣踉蹌而往，文正終食無言。食畢，舍箸正色謂傅相曰："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處所尚惟一'誠'字而已。"遂無他言而散，傅相為之悚然。蓋文正素諗傅相才氣不羈，故欲折之使就範也。

傅相初掌書記，繼司批稿奏稿。數月後文正謂之曰："少荃天資於公牘最相近，所擬奏谘函批，皆有大過人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於藍，亦未可知。"傅相亦自謂："從前曆佐諸帥，茫無指歸；至此如識南針，獲益非淺。"既而文正進駐祁門，傅相謂祁門地形如在釜底，殆兵家之所謂絕地，不如及早移軍，庶幾進退裕如。文正不從，傅相複力爭之。文正曰："諸君如膽怯，可各散去。"會皖南道李元度次青率師守徽州，違文正節度，出城與賊戰而敗，徽州失陷。始不知元度存亡，久乃出詣大營，又不留營聽勘，徑自歸去。文正將具疏劾之，傅相以元度嚐與文正同患難，乃率一幕人往爭，且曰："果必奏劾，門生不敢擬稿。"文正曰："我自屬稿。"傅相曰："若此則門生亦將告辭，不能留侍矣。"文正曰："聽君之便。"傅相乃辭往江西，閑居一年。適官軍克複安慶，文正移建軍府焉。傅相馳書往賀，文正複書雲："若在江西無事，可即前來。"傅相乃束裝赴安慶，文正複延入幕，禮貌有加於前，軍國要務，皆與籌商。

明年，吳中紳士雇輪船來迎援師，文正奏，遣傅相募淮軍赴滬，而密疏薦其才大心細，勁氣內斂，可勝江蘇巡撫之任。抵滬未及一月，奉命署理江蘇巡撫，練兵選將，克複蘇、常、嘉興等郡。遂實授巡撫，加太子少保，賞黃馬褂雙眼花翎，封一等肅毅伯，勳名幾與文正相並，距出幕府時僅逾兩年耳。未幾績望日隆，卒蕆文正未竟之緒。文正之誌業，傅相實繼之。同治十一年，文正薨於兩江總督官廨，傅相郵寄挽聯雲："師事近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威名震九萬裏，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蓋紀實也。

鹹豐十一年，有旨詢蘇帥於曾國藩，曾以李薦，且請酌撥數千軍，使赴下遊助剿。於是李歸廬州募淮勇，合肥張樹聲、樹珊，周盛波、盛傳兄弟，及潘鼎新、劉銘傳從之。國藩為定營製，悉仿楚軍規法以訓練之；又於楚軍中選一健將為其統帥，即郭鬆林是也。同治元年，淮軍成，八千人溯江而下，解鬆江圍，克川沙、奉賢、南彙各處，進克蘇、常，實戡定江南第一關鍵。補江蘇巡撫。又克嘉興，孤杭州之勢，金陵底定。而東西撚起，山東、畿輔、河南一帶風雨飄忽，僧格林沁陣亡，蔓延楚北。朝命國藩視師，國藩以湘軍暮氣不可用，且欲持盈保泰，以疾辭，薦李代。李拜命不辭勞瘁，馳逐數省，用合圍法，漸次肅清，撚事方了。北洋教案起，法人藉端要索，國藩時回直督，大不理眾口，又薦李為北洋大臣，李一到竟化雲霧為青天。自是以後，凡交涉事，李又為專門名家。李之勳名威望，至此幾與國藩抗矣。（按：此役適普法戰事起，法人自救不暇，歐美各國亦注目於此大問題，而此小問題乃消沉於無何有。）

中興以後，交涉日繁，而北洋大臣適當其衝，非李莫屬矣。李在任內，運其全副精神，經營海陸二軍，自謂確有把握。光緒八年，法、越釁起，朝議籌防，李複奏有"臣練軍十餘年，以經費支絀，不能盡行素誌；然臨陣策應，尚不至以孤注貽君父憂"等語，其自信可想。詎中、日一役，艨艟樓艦，或創或夷，淮軍練勇，屢戰屢北，巋然威名，掃地已盡。所餘敗鱗殘甲，再經聯軍津沽一洗，隨羅榮光、聶士成同成灰燼。於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三十年所蓄養、所布置，一旦煙消雲散，殆如幻影焉。

究其所以失敗之由，群議之掣肘者半，用人之失當者亦半。李當大功既立，自視太高，覺天下事甚易。又其故吏裨將，昔共患難，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轉相汲引，布滿津要，委以巨任，不問其才可用與否，以故臨事貽誤，坐僨大機，其一因也。至其所辦商務，亦無一成效可觀，何也？則"官督商辦"一語誤之耳。自同治元年訖光緒二十七年，此四十年間，李無日不在要津。其稱為閑散者，則乙未三月至丙申三月，凡一年；戊戌八月至庚子八月，凡二年。己乙丙之間，入閣辦事，及戊戌八月至十一月，退出總理衙門。其間奉命治河、商務大臣、總督兩廣，在他人之為，亦為優差；而按李之一生赫赫炎炎，不得不謂為末路也。洎赴德見諷有俾士麥，赴日乞憐於伊藤，尤末路之忍氣矣。

李文忠致謗之由

當光緒初元，凡人言及李文忠，無不痛詈之者，無論上下社會之人，眾口一詞。按文忠得謗之由，自蘇紳起。當蘇州克複之日，大兵進城。偽忠王府有牌坊一座，上刊頌語，款列眾紳，如翁、潘、彭、汪等名，皆一時朝貴。合肥遣兵數百守之，不使拆。其實與名之人，非建坊之人，無賴小紳借大紳之名以媚偽王。合肥不知，以為若輩竟暗通反寇，將窮治之；後察知其實，遂聽其拆毀。然而蘇人竟因此恨文忠矣，所不恨者潘方勤耳。

文忠口無擇言，亦不能為之諱。光緒改元恩科，順天鄉試，適文忠因事入覲，公事畢，已請訓辭行矣，因榜期在邇，遂勾留數日以候之。屆期，文忠於賢良寺（文忠入京之住處也）設筵，邀同鄉顯貴數人，秉燭通宵以候報。至天明無一來者，遣人至順天府閱榜，安徽竟無一人。文忠頗怏怏，即大言曰："鹹豐戊午，北闈不中吾皖一人，鬧出柏中堂大案，不要今年又鬧笑話罷？"即登輿出城而去。此言傳於各主司之耳，豈能不恨乎？穆宗奉安之年，文忠照例辦皇差。內庭派出大臣有靈桂者，亦大學士也。而文忠之走卒輿夫等，皆以為中堂僅合肥一人耳，又安知京中尚有無數中堂者。至尖站處，靈桂輿夫將靈桂大轎停堂中，文忠輿夫曰："此我們中堂停輿地，何人敢停此？"靈之人曰："我家亦中堂，且滿中堂，位在爾中堂之上。"李之人不服，大罵曰："非我中堂，爾中堂尚有今日耶？"遂交哄。文忠聞之，命巡捕官傳語止鬥，且曰："讓讓他，讓讓他。不要惹動瘋狗亂咬人，不是頑的。"此言也，非指靈桂，乃暗指諸禦史也。然靈桂聞之，豈有不恨之理？夫文忠尚能督畿輔二十年而不遭禍者，一由恭親王傾心相托，二由慈禧尚有舊勳之念，三由文忠每年應酬宮闈亦屬不資，不然危矣。

李文忠之謾罵

文忠對於下屬若喜之，則必曰："賊娘好好的搞（合肥土白）。"故屬員受文忠之罵者，無不喜形於色，自以為紅也（官場有"紅員"之稱）。一日某候補知縣謁文忠，文忠曰："賊娘好好的搞。"某立而對曰："卑職不敢賊大人娘。"文忠竟無辭以對。

中堂目疾

李文忠之對僚屬，恒倨傲侮慢，無所不至；然有麵折其過者，則亦深自引咎。某大令進謁行半跪禮，文忠仰天拈髭，若未之見者。既坐定，問："何事來見？"對曰："聞中堂政躬弗豫，特來省疾。"曰："無之，或外間傳誤耳。"曰："否。以卑職所見，中堂或患目疾也。"笑曰："是益謬妄。"曰："卑職方向中堂請安，中堂未見，恐目疾深，中堂反不自覺耳。"文忠為之舉手謝過。傳說文忠自手書楹帖雲："受盡天下百官氣，養就胸中一段春。"論者謂為真宰相語。

馬關之奇辱

甲午馬關議和，李與日大臣伊藤博文述論高麗，齟齬過甚。伊謂李曰："今日之事無他，僅割與不割四字。"李參以他語，伊他顧不應者久之，旋以怒相加，俾速決。李亦奮退，謂人曰："李某名在全球，決不受此奇辱，報之必矣。"遂潛至京師與俄使相商，慫恿備至。俄使密與德國出麵幹涉，遼東卒不能割。故李再至馬關遇刺客，聞日人至今以為大恥。日俄之戰，遠因亦係於此。

卑視外人

甲午以前，人皆詈李文忠媚外，今溝瞀儒猶尚持此論。不知文忠卑視外人之思想，始終未嚐少變，甲午以後，且益厲焉。其對外人終不以文明人待之，此老倔強之風力，今安得複睹其人哉！其使俄也，道出日本，當易海舶，日人已於岸上為供張行館，以上賓之禮待之。文忠銜馬關議約之恨，誓終身不複履日地，從人敦勸萬端，終不許，竟宿舟中。新船至，當乘小舟以登，詢知為日本舟，遂不肯行；船主無如何，為於兩舟間架飛梁，始履之以至彼船。其晚年直總署也，總署故事，凡外國使至，必以酒果款之，雖一日數至，而酒果仍如初，即此項已歲糜數千金。公至署，諸使來謁，署中依例以酒果進，公直揮而去之，曰："照例外賓始至，乃款酒果，再至則無也。"諸使皆色變，然竟不能爭。法使施阿蘭狡甚，雖恭忠王亦苦之。公與相見，方談公事，驟然詢曰："爾今年幾何矣？"外人最惡詢問年齡，然懾於公威望，不能不答。公掀髯笑曰："然則是與吾第幾孫同年耳。吾上年路出巴黎，曾與爾祖劇談數日，爾知之乎？"施竟踧踖而去，自是氣焰少殺矣。丁酉歲暮，俄使忽以書來求見，公即援筆批牘尾曰："準於明日候晤。"時南海張樵野侍郎在座，視之愕然曰："明日歲除矣，師尚有暇晷會晤外人乎？俄使亦無大事，不過攪局耳。不如謝卻之。"公慨然曰："君輩眷屬皆在此，兒女姬妾團情話，守歲迎新；惟老夫蕭然一身，枯坐無偶，不如招三數洋人，與之嬉笑怒罵，此亦消遣之一法耳。明日君輩可無庸來署，老夫一人當之可矣。"其侘傺如此。

翁同龢、吳大澂與李鴻章

翁同龢善書法，喜豢鶴。有鶴飛去不返，翁曾自書賞格，招人代覓，大書"訪鶴"二字，榜示於正陽門甕洞。時人善其書，揭之去，三易而三揭之。吳大澂者，喜於紙上言兵事。甲午中東失睦，吳正撫皖，上書萬餘言，曆陳戰之利，且自薦焉。上任之，至旅順大敗而歸。時人曾戲擬聯語以譏之雲："翁同龢三次訪鶴，吳大澂一味吹牛。"又李鴻章入樞府時，翁同龢領水曹，亦有人戲以聯雲："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常熟小民荒。"蓋李合肥人，翁常熟人也。

寶 中 堂

有客言，寶中堂由四川總督任回京，一夕在曲室與寵姬對酌，酒微醺，將就寢矣。忽見繡簾如被疾風吹起，突一豪客持白刃挑簾入，屈一膝對中堂言曰："中堂安否？"相國驚問："爾何人？夤夜至此何為？"客曰："小人由成都一路護送中堂到此，今夕無人，故特來見。如不見信，中堂請回憶由成都起程，由某至某處時，宿某姓家。夜間顛倒不成寐，戲索雛姬臂並枕而臥，嫌其釧擱腦後不安，亟命脫之，置枕畔。明晨失之，忽忽曉發，不暇尋覓，有是事乎？此物當時即係小人代為收卻，蓋預藏之以為隨行之左券也。"遂從袖中出金釧一，擲案上，觸酒盞鏗然有聲。中堂見之，惶悚無所為計，卒然問曰："然則爾欲何求？"曰："求稍賞旅費回蜀。"問："須幾何？"曰："十萬八萬不見其多，三千五千不敢嫌少。小人乞賞，豈有奢望，敢惟中堂命。"中堂曰："俾爾五千金何如？"曰："謹謝。"中堂複沉思曰："但宅中現無此數，奈何？"曰："是不難，就此夾室中，某箱外有作何封識者，中儲黃金甚夥，何妨取三百以犒小人。"相國不得已開鑰如數予之。客受訖，就腰間解黃袱出而裹之，負劍於背，複拱手致謝欲行，瞥睹案頭有白玉鼻煙壺一具，瑩然奪目，指曰："此壺甚佳，但不審煙味若何？"相國薄瞋之，曰："難道爾亦識此雅趣乎？"曰："然，小人不肖，頗有此癖。"便取壺傾煙嗅之，點首曰："誠佳，但微覺未盡除芳冽耳。小人欲奉借三日，待歸璧時，當請易以曩年所藏之品，還為中堂壽，聊答厚賜如何？"中堂曰："爾取便取去，何托言借為？"客笑曰："金則拜賜，壺必見還，不敢欺也。"遂袖之掀簾去。相國忽遙呼曰："來，我尚有一言忘問爾。"客返身曰："中堂想係欲問小人名姓乎？小人姓李，未嚐有名，平時儕輩因小人喜著短靴，輒戲以'靴子李'呼之。中堂如明日報步軍統領、五城禦史一體嚴拿時，切勿忘卻。"乃聳身過簷際，如鳥驚飛去，庭前枯樹葉，颯颯如雨下，良久始定。

天明中堂急遣人報緝，並詳言昨夜所見結束若何、年貌若何、音聲若何，一一命捕役牢記之。複令官吏曰："三日內必執來，當厚賞，否則將遷怒於爾等也。"官吏鹹股栗，唯唯聽命，急派兵役四出窮搜，至晚絕無所見。明日有一役忽於正陽門外某酒肆中，見一人年若四十餘，麵瘦而廣顙，目如愁胡下視，短衣窄袖，足躡皂靴，當爐獨酌，頃刻盡數器，複連呼取酒。細察之，真李也。欲擒之，慮不敵，馳歸告其夥伴，請共捕之。坊官有一黠者，聞而搖手曰："此非常人，不可以力取。我請一人先往，動之以情，冀或有濟。眾尾我來，遙覘動靜可也。"眾曰："善。"坊官某遂單騎直奔至某肆中，下馬入門便長揖曰："李大哥久不見，此番從何處來？"李見之，笑拊其背曰："爾來甚好，我在此待爾久矣。"亟讓坐於己上，提壺酌之，戲曰："爾豈真問我從何來耶？隻欲挽我同往耳。"坊官俯首曰："不敢，中堂之命，大哥想早聞之，如能見憐，感且無盡。否則惟有隨大哥馬足之塵，相率偕逝耳。"李慰之曰："我如欲累君等，早離此矣，何必久待？"因引滿。請各盡一杯，把臂徒步出門去。入城，直赴刑部；將上堂，顧左右曰："此法堂也，例宜加刑具。"左右乃以械械其手足。

少頃，承審司員升座嚴訊，厲聲問曰："爾即靴子李乎？"曰："然。"曰："前夜劫寶中堂五千金者爾也？"曰："五千金數誠不誤，但係中堂賞與小人，非敢劫也。"曰："玉壺想亦是賞與爾者矣？"曰："此小人求借一觀，今夜當送還，非賞亦非劫。"司員怒曰："爾誠狡辯，待我請命中堂再嚴辦爾。"命先係於獄，眾乃曳之下。至階，李請少憩，就靴中取斑竹煙管吸煙，且吸且顧曰："此處牢獄頹敗不堪，想曆年修造之費，均被堂司各員蠹盡，各營私宅去矣。我今捐助二百金，煩公等略葺牆垣，恐目前即有逸犯也。"言已，頓足一呼，鐵索寸折，上下桎梏如蛻脫，躍登屋瓦，三四轉即不見。眾相顧咋舌，莫敢誰何，懊恨而已。相國聞之，知其是夕必來，悚懼不能臥，室中環燃巨燭，令仆從持兵器繞室三匝。待之半夜寂然，喜其不果來。雞初號，忽見李從空際翩然下，仆輩瞪目相視，身如縛，噤不能聲。李徑趨相國前，探囊取玉壺置幾上，從容謂曰："小人前約，今夕必自來以此物見還，日間何必擾擾？中堂請試嚐此煙，情知不佳，亦聊示河梁之信耳。小人日來將有遠行，更有一言敢為臨別之贈。中堂亦知當日開府蜀中時，吏治不修，紀綱壞隳，臣門如市，賄賂公行；境內士民，銜之次骨。天災人禍，必有一焉，可立而待也。小人前奉假五千金，原欲為中堂市義，稍濟窮乏，冀贖前愆；豈知見利忘死，區區之數，猶難割愛。人之憒憒，孰過於此？小人想，中堂上既不畏國法，下複不恤人言，猶幸天假手於靴子李其人，得以旦夕製其死命，使其有所畏憚而不敢肆行無忌。中堂如日後稍知悛悔，勉為善人，或猶得保首領以沒；不然，李某隨時可來致候也。中堂幸自愛，李某行矣。"言已一揖而逝。

記馬果肅二則

馬維騏字介堂，父名定邦，以武解元投軍，擢廣南參將。同治元年春，滇垣發匪亂，偕馬如龍等倡和漢安回之議，方獲解圍，滇督徐之銘奏任開廣總鎮。三年亂複作，維騏方弱冠，從父在鄉辦團，應馬如龍、岑毓英召，率眾衝突槍林彈雨中，為賊所憚。由是轉戰三迤，兩解省圍。七年父卒，家無餘財，竭力奉母，得其歡心。光緒元年，攻克騰越鳥索寨匪，拿獲妖僧朱洪順。三年剿辦各屬蠻夷土教各匪，攻克楚雄、南安、廣通、大姚、興新、祿豐、定遠、馬龍、霜益、寧州、鄭川、阿迷、尋甸等府廳州縣，斬將搴旗，常為一軍之冠。然功不易居，積毀銷骨，遂為都司某所構陷。既士民代白其冤，督撫廉知無罪，而拘留已百日矣。被留時，維騏坦然自信無他，毫無乞憐態。旁觀歎服曰："此人真鐵漢也。"旋以劉長佑奏保參將，為岑襄勤所重，嚐語之曰："子才氣邁倫，自來名將能當艱巨而神運用者，類無不知古今，子近之矣。"居恒讀兵略及曆史地理，尤喜臨池，深服顏魯公暨鄉先達錢南園之忠貞骨骾，心儀之。長沙張文達公百熙，跋其書有雲"翰墨之緣，儒將之風；瓣香南園，以歸魯公"之句。於此可想見其風流耳。

大學士剛毅奏稱將才第一；二十六年，李文忠督粵，倚之如左右手。督辦高雷陽十一屬積案，翦悍匪無數，拿辦亂黨，擒斬史經如。清廷命選將才，粵督德壽以維騏薦。嗣調補四川提督，平拳匪之亂，平巴夷之亂。川督錫良以"功宣絕徼，忠勇冠時，洞達經權，機謀悉合"奏上其功，賞給頭品冠服，並賞穿黃馬褂。公暇輒偕士大夫尋先賢古跡修葺之，如武侯祠之惠陵，新都之馬孟起墓，均建楹勒石，捐俸以蕆事。以轉戰邊徼，蠻煙瘴雨，雪窖冰天，勞瘁成疾，宣統二年，卒川任內。其遺愛所存，具詳國史家乘。

記王仁堪

丙子恩科，福建王可莊仁堪春闈報罷，旋臚唱一甲一名，其人為曹鴻勳。王乃刻一私印，文曰"落第狀元"，其自負可知矣。越丁醜，果獨占鼇頭，方將印文之意露出，一時京下盛傳其事。蓋溯甲戌，鼎甲一名為江蘇陸潤庠；辛未，為廣東梁耀樞；戊辰，為洪鈞也。以上四人，其名次藏有"金"、"木"、"水"、"火"等字，至王姓名及字藏"土"字三，想其得土獨厚，故自負不作第二人歟。是時京師或撰一聯曰："五狀元金木水火土，連科及第。"久未有對，後有對之曰："四川省公侯伯子男，列爵齊封。"真無獨而有偶矣。及衣錦還鄉，戊寅夏，遊於鷺江，僑寓榕林數月，一時紳商多與盤桓筵宴。悅一女校書，名曰紅玉，乃泐詩一絕於壁曰：

憂樂斯民百感縈，樽前絲竹且陶情。

願傾四海合歡酒，聊學文山前半生。

此詩後聞於朝，頗被議。乃自解曰："臣隻學文山前半生，至後半生則臣不敢言矣。"屢主文衡，丙申，卒於鎮江府之任，年四十七，與文文山同歲。當鐫此詩時，識者莫不以末句為國亡之音，卻應在與文文山齊年。信乎，詩能成讖，不在彼而在此也？

王初以翰林院修撰入直南書房，慈眷與聖眷均頗優，隨時賞給上方珍物無算。其後在蘇舉殯，各件皆用龍亭舁出，約數十種之多，甚至臘月二十三日之祭灶糖，亦蒙頒賞，恩禮可想其隆已。無何南書房諸翰林，有以清苦不堪、欲求外放者，以意達諸執政，執政因以諷上。上大悟，命開單以進，閱單則王仁堪名次在前，因念其供職年久，清苦自必逾常，即圈出簡江蘇遺缺知府，補鎮江。然王家況頗饒，誌不在外，無意得之。誦袁子才"清華曾荷東皇寵，飄泊原非上帝心"之句，每自傷悒。既蒞鎮江，政績煥然，循聲卓著；遂調首府，吳民之輿頌，一如在鎮江時。會學使按臨，本府例充提調。某文宗以太守屢簡試差，未可過屈大憲，乃另委一候補府代之--其為上遊所推重如此。時值大比之歲，浙江主考道過蘇州，太守至舟次迎謁。適已革中書周福清，遣人遞關節與正考官殷如璋，殷以太守不與尋常二千石等，既在座不敢匿其情，遽以書並投書人交太守訊辦，大案由此而發--其為京僚畏憚又如此。

太守素有疝氣疾，未幾舉發甚劇。當延現已過班知府之吳某為醫治，吳以局方麝香大戟丸與服，詎用麝過多。是日服丸，力疾上院，中途痛大作。即返署，汗下如雨，痛不可忍，須臾而卒。吳民哀之有巷哭者。初王每視事必坐大堂，而大堂暖閣下相傳為春申君墓，坐之必罹殃咎，故曆任相沿，遇大典亦隻設座暖閣外。王不信，至是竟卒，愚俗以為得罪春申君也。於是江西真人府來牘，謂"現在府城隍林則徐已屆任滿，天曹已命王仁堪補授是缺"雲雲。生而為英，死而為靈，斯言殆亦有可信者耶？然非吾輩之所敢知矣。

奇姓

李文忠督直隸時，有部將姓者名貴，雲南人，生長於合肥。有知其曆史者，謂其高曾有因事發配至合肥，遂家焉。貴孩提即失怙恃，亦不自知其姓。稍長應募為兵，募者問其姓名，答以不知。募者笑曰："之乎者也皆可為姓，爾即姓者名貴可也。"以功薦至記名提督巴圖魯，補通州協副將。範嘯雲遊戎曾隸其麾下，為人言如此。從此，萬姓統譜又增一奇姓矣。

李 秉 衡

李公秉衡作牧冀州時，適州屬馮家莊出盜墓案，公親詣勘驗。村眾及鄰村觀者不下千人，圍屍場如堵牆。驗畢，傳地保、鄰居等略訊數語，立釋之，若不甚介意者；事主懇緝盜嘵嘵不休，亦置若不理。眾方吒公素精細，何於重案反疏略乃爾；忽於眾中指一人，飭役拘至前，厲聲問曰："何故發人墓？知罪當死否？"其人力辯非是，公聲愈厲曰："敢不承者，立捶碎汝骨！"其人戰栗無人色，盡吐情實。蓋此人名六大辮子，墓實彼所盜，故從眾往觀，冀使人不疑，而不虞公之識破其奸也。事後或問公何以知之，曰："吾觀彼神色屢變異，雖陽為鎮定，而瑟縮畏避失常度。又他人爭擠向前；恐觀之不詳，彼故避於後，而頻睨視我，若惟恐我見者。私竊疑之，故拘訊以審其虛實耳。一訊而服，則亦初念所不敢必也。"於是眾愈服公心細而智捷焉。

庫吏惡作劇

閻文介長戶部時，日坐堂皇，嚴查弊竇，庫吏唧之刺骨。一日文介將入朝，忽冠上紅頂不翼而飛，倉卒間假諸他處而入，則內監已向朝房催訊數四。及返，案上醇邸屬題小影，亦不知所往。百計搜覓，終不能得。月餘則小影仍置案上，而紅頂竟作金杯羽化矣。文介知係庫吏所為，馭下益嚴。然不久即觸慈禧怒，出戶部，蓋仍為庫吏賄內監所中傷也。

奇儉

閻文介之官山西，語戚某曰："宜多攜搭連布。"搭連布者，至粗且厚。閻之任，首製以為袍褂。屬員有用摹本緞者，閻輒斥之，言："今兵書旁午，汝輩何尚奢闊？審如此者必是多財，可捐貲充軍餉。"屬員等憚之，乃皆以搭連布為袍褂。戚所攜布且盡，價大漲。有知縣某以進士即用，聞其事，乃遍假貸華貴之衣，及諸佩物，服以入見。文介責其奢，對曰："卑職需次此間，所得宦囊僅足製衣物，實再無此多金購搭連布，故隻得服故衣入見。雖參處，亦無可避。"文介慚不複語，自後雖有著摹本線縐者，亦不複致詰矣。

閻工會計，官戶部尚書日，悉發舊簿籍一一綜核，抉摘爬羅，得四百餘萬，由是朝廷得資以造頤和園。其所薦達悉多儉刻，一時有"天下儉，一國儉"之目。"天下儉"者為李公用清。相傳其自原籍起複入京時，徒步三千餘裏，未雇一車騎，都下聞者鹹大驚怪。官雲南巡撫時，日坐堂皇理事，夫人即坐其旁小室中，將產時不雇接生媼，既產遂斃。公之仆憐之，為市棺稍美，公以為費，令易薄者。已而子亦死，仆更為市小棺，公叱曰："安用是！"乃啟夫人棺納之雲。"一國儉"者為李公嘉樂，其為江西布政使也。常呼剃發者，剃畢與以二十文，已而呼問其仆曰："吾與此人二十文亦得意否？"仆曰："外間剃發一次亦須四十文，今為大人剃頭乃才二十文，殊不滿所望，已墊付數十文使去矣。"公怒曰："吾家中剃發才須十二文，今與二十文已大過，汝乃更私增之乎？嗣後吾不須彼矣。"蓋公夫人亦能供待詔之役，不假他人手也。後二李均被言官劾去。或曰："李公嘉樂官江蘇時，有縣紳某公將入都，群謀贐之。公獨曰：'某公京朝官，吾輩何宜如是。'事遂已。後某公至津，一日忽出銀標一紙，凡千金，遍覓其取銀之肆不得。托人詢之，人視之乃不著名之小銀號也。人問所從來，曰：'李某所贈也。'人始知李雖陽卻，陰實贈之，且厚於他人雲。"

時以儉聞者，又有衛公榮光。其撫浙時，早食惟油條三數枚，庖人入內悉須搜檢，不準夾帶魚肉。一日公生日，僚屬畢賀，公延至花廳，亟令庖人治具，諸人鹹謂當大有所餉。已而仆人捧兩大木盤出，則累累者悉油條也。

記閻文介

朝邑周文介公敬銘，狀貌短小，二目一高一低，恂恂如鄉老。未第時，嚐就大挑，甫就班跪，某親王遽抗聲曰："閻敬銘先起去。"公深以為恨，常慨然歎曰："一歲三落第，而會試不與焉。"蓋公於是歲試中書教習，皆被擯也。其後入翰林，改官戶部。胡文忠奏調總辦東征糧台，疏中有"閻敬銘氣貌不揚，而心雄萬夫"之語。未幾即超擢藩臬，晉撫山東。東事既定，公亦乞病解組，以故居逼近大河，時虞水患，仍徙居解州之運城。光緒元年，秦晉大饑，奉命偕曾忠襄公督辦晉賑，吉州牧段鼎耀冒侵賑款，奏斬以徇，諸官吏皆惕息莫敢骫法。晉人歌詠其事，至以比包孝肅。辛巳冬，與南皮張文達同被召，命長戶部，知遇之隆，一時無兩。癸來春，奏結雲南報銷案，公與樞臣同入見。奏對至三時許，太後以某事問恭王，王奏曰："此事丹翁知之最悉，太後可問彼。"後顧公亦曰："丹翁以為何如？"公聞命，皇悚萬狀，亟免冠叩首。眾皆不喻其故，後徐悟，微笑曰："汝以吾誤稱'汝'字耶。吾敬汝德望，在宮中語及汝未嚐不以字也。"一時聞者以為異數。光緒甲申，法越事亟，北寧失守，慈聖下手詔，責樞臣襄讚無方，盡退恭忠親王以下諸公，而以禮親王世鐸及文介、張文達、額勒和布諸公代之。時高陽李文正以協辦大學士降調侍郎，協揆一缺應由吏部具題請旨。先一日召樞臣麵議，文介力保文達及徐蔭軒相國，慈聖猶豫久之曰："用他們不如用你。"文介亟頓首謝，不允，次日枚卜之命遂下。

文介長戶部數年，其最有力之改革，即以漢司員管理北檔房是也。故事：天下財賦總彙，皆北檔房司之；而定例北檔房無漢司員行走者，以故二百餘年漢人士大夫無能知全國財政盈絀之總數者。文介為戶部司員時，夙知其弊；及為尚書，即首建議，謂"滿員多不諳握算，事權半委胥吏，故吏權日張，而財政愈棼。欲為根本清厘之計，非參用漢員不可"。當時滿司員尚無所可否，而胥吏皆懼失利權，百計沮之，文介毅然不少動。幸是時慈聖眷公方殷，竟從其請，邦計出入之贏縮，至是乃大暴於天下；此亦滿漢權力消長之一大事也。

文介既得政，忽失慈眷，此中蓋有秘密之關係。論者舉謂慈聖方興三海、頤和園之役，而文介靳不與款，以此惡而逐之者，猶是皮相之論也。初文介極敬戚畹某上公之清節，某上公亦極意交歡文介；文介遂力請以某上公為滿尚書，冀收和衷共濟之益。某上公既為尚書，則又進福文慎錕於文介，文介亦器其材，奏為戶部侍郎，以自副。某上公與文慎既同得誌，朋比而傾文介，所以齕者備至。文介遂以此積失慈眷，不得不求去矣。初以久疾請解機務，專辦部事，疏上遽得請，都下皆駭然莫喻其故。然此時文介雖管部，而權力已大遜為尚書時，故常請假不至署。會江西布政使李嘉樂、署陝西布政使李用清，皆奉旨開缺候簡--二李皆一時廉吏，為文介所舉而被疆臣劾罷者也。命下，文介方在告，遽奏辯贛、陝兩撫之誣，請旨收回成命。疏入，奉旨嚴行申斥，責以"不諳國家體製"，公於是遂決浩然之誌矣。然其歸也，猶溫旨慰諭，俾馳驛歸裏，食全俸，且戒以"國有大事，宜隨時以所見入奏"。及其薨也，乃僅贈太子少保銜，一切輔臣恩澤俱不得與。故事：輔臣身後，必晉三公；即不能，亦當贈太子太師。今以一品大臣，而身後飾終之典，乃以二品銜予之，清朝二百年間，蓋公一人而已。是時幾並予諡而靳之，賴南海張樵野侍郎力爭始得請。內閣原擬"清勤愨介"四字，朱筆獨點用第四字，亦不滿之意也。

文介之署鄂藩也，胡文忠已薨，官文恭為總督，新繁嚴渭春中丞樹森繼文忠為巡撫--嚴公原籍渭南，盩厔李午山方伯宗壽知武昌府，皆文介鄉人也。故事：兩司必兼督撫總營務處銜，故能節製諸將領。某弁者，文恭之孌童也，文恭寵之甚，令帶衛隊，且保其秩至副將。某居然以大將自居，恃節相之寵，勢張甚，視兩司蔑如也。一日帥親兵數人闖城外居民家，奸其處女，女哭詈不從，以刀環築殺之而逸。其父母入城呼冤，府縣皆莫敢誰何。文介聞之大怒，急上謁督署。某弁固知文介之必不赦已也，先入督署求救於文恭，文恭匿之。有頃文介已上謁，文恭辭以疾；文介稱有要事必欲麵陳，如中堂不可以風，即臥室就見亦無妨。閽者出，固拒之。文介曰："然則中堂病必有痊時，俟其痊必當傳見，吾即居此以待可耳。"命從者自輿中以襥被出，曰："吾即以司道官廳為藩司行署矣。"臥起於官署者三日晚。文恭屬司道勸之歸署，必不可。文恭窘甚，以嚴、李兩公與文介同鄉，急命材官延之至，浼其為調人，而自於屏後竊聽之。二公譬諭百端，文介終不屈，誓不斬某弁不還署。文恭無所為計，乃自出相見，即長跽，文介岸然仰視不為動。嚴公乃正色曰："丹初亦太甚矣！中堂不惜屈體至此，公獨不能稍開一麵網乎？"文介不得已，則趨扶文恭起，與要約立斥某弁職，令健兒解歸原籍。立啟行，無許片刻逗留。文恭悉允諾，乃呼某弁出，令頓首文介前，謝再生恩。文介忽變色，叱健兒執詣階下，褫其衣重杖四十，杖畢立發遣以行。事訖，始詣文恭前長揖謝罪，然文恭由是益憚敬文介，且密疏保奏俾撫山東。文介之執法不阿，固未易及；而文恭之休休不容，不以私憾廢公義，又豈能求之於今日哉？

沈中丞之繼妻

清光緒中葉，浙人沈秉成任安徽巡撫。沈嗜女色若命，粉白黛綠列屋而居者，無慮十數人。然其得之也，既非購自妓家，亦非娶自貧戶，蓋皆遣其心腹，訪有閨閣名姝、家境窘乏者，則用種種欺騙手段以羅致之。既入其彀，已無可奈何；且勢焰薰灼，膽弱者亦不敢較也。

時常州有貢生某，老訟師也，生有一女，貌美而才，遠近豔稱之。沈聞而羨甚，乃遣其幕友某展轉介紹得識貢生，托言沈有鼓盆之戚，擬求女公子以續鸞膠，並允以千金之聘，而不須備辦妝奩。貢生知其謀，竟慨允之，惟聘禮外又索衣飾費千金，友無吝色。議既定，乃擇日送赴任所，至則賃大宅為公館，托言署中事冗，婚禮概從簡略，貢生亦不甚注意。嫁之前一夕，女以男宅諸事草率，不類正室禮，哭之甚哀。貢生慰之曰："兒無慮，彼計雖狡，我自有策以破之。"因將所籌畫者潛告之女，女始恍然。婚期既過，沈以外宅觀瞻不雅，仍謀遷入署中，女順從之。與諸女相見之際，均以姊妹稱，並不斤斤於名分。沈至此心始大安，宴爾新婚，愛情亦頗濃摯。事隔年餘，彼此相忘若無事矣。一日，閽者忽傳進驛站遞來山東巡撫公文一角，朱印爛然。中承啟封閱之，則山東巡撫之谘文也。內並附奏片，大意謂："據安徽巡撫某某谘稱：'東省災荒，居民流離失所，殊深憫惻。今妻某氏節省日用經費，並典質釵環，湊集紋銀一千兩，由莊號彙至東省，請為散給災區。此係出自愚忱，斷不敢奏請獎勵'等語。伏查救災恤鄰，古人所難；出自婦女，尤為罕見。今皖撫沈秉成之繼妻某氏，憫念災區，慨捐巨資，自非刑於之化安能致此？為敢據情奏聞，應如何獎勵之處，出自逾格恩施，非臣所敢擅請雲雲。"某月某日奉旨："安徽巡撫沈秉成繼妻某氏，著給予'樂善好施'字樣，準其自行建坊，欽此。"中丞閱竟，不覺大驚，暗中察訪，始知皆老貢生所為。蓋即將所得聘禮，移作賑捐，谘文預先備就，屬其女乘間用印發出。此等尋常公事，沈撫本不寓目，故事前一無所知。而"繼妻某氏"四字，固已旨意煌煌，傳之通國；倘欲呈明其事，則印信為人竊用，處分非輕，且亦難於立言。隻好將錯就錯，不複追求；而某氏繼室之名分，則固無人能奪矣。未幾沈撫歿，喪回蘇州寓館。沈之諸子不認氏為繼母，氏於蘇撫恩壽來寓吊喪時，猶親出控告二子違逆雲。沈之計謀頗奇，而老貢生實足為勁敵，斯亦報施之巧矣。

送粵督北行

粵督譚宮保，自奉召入京後，將次啟行。有某者曆敘其事跡為文以贈之，亦古者滑稽之遺也。其文略曰：

宮保知亂世則多盜，此非人力之所能挽回。故自抵任之後，凡屬下之以土匪竊發報者，多優容之，而亦不避養癰之誚。調兵勇焉，訓鄉團焉，俱屬奉行故事而已，其能否收效，概不再計。蓋謂時勢至此，何怪其為盜？所以雖有剿捕之名，實無剿捕之實。或以商民被擾為言，宮保曉之曰："商民苦盜，曷不從之為盜？當無所苦矣。"或又曰："如多盜何？"宮保曰："盜亦赤子，朝廷既難保護，則彼為自存之計。雖遍地萑苻，亦屬吾民自強之好處，何必使之盡滅乃為快哉？"惟盜賊亦知之，故特向之打單三十萬，蓋逆料宮保之能容之也--此宮保之仁也。

宦海浮沉，境況最苦，宮保知百僚之所欲得者惟富，凡遇貪官汙吏均不過問。又知粵東為沃壤之區，未必一挹即竭，遂一任各官魚肉，藉飽宦囊。然使處人以貪，而我則自居廉潔，是以濁流待人而以清流待己也，宮保不為也。故凡有以苞苴進者無不受之，其有視所賄之多寡以為授官之優劣者，此乃鼓勵之法，欲各吏之以貪見長也--此宮保之公也。

行年雖老，而君恩難忘，一息尚存，何敢自懈？所患者精神不足耳。所以務為珍攝，凡有一切應理之案件皆擱置之，不敢稍為關注，所以蓄精神也。顧精神不疲矣，而心誌未暢，猶不足以養生；爰陶情於聲色貨利，有求斯應，無所窒礙。既養其生，便可留以報效--此宮保之忠也。

然宮保雖能以縱欲養生，未免有所戕害，故足疾愈後，耳苦重聽，目患青盲，不見不聞，如土木偶，而猶不肯致仕。直至為各直臣所劾，始知德高謗興、道高毀來，乃屢疏乞休，求遂初願，遂有卸任粵督之詔。以宮保仕途久曆，前後所入，豈止滿篝滿車，直是壑穀皆盈矣。既不苦貧，何必戀豆；而宮保仍不告退者，殆不服老也--此宮保之勇也。

柔遠之道，聖朝所宜，賓至如歸，須有以安其聚處。故法人索地於廣州灣之外，則如德、如俄等國，當揖讓而有中國矣。堯舜複興，不用幹戈以爭天下，宮保其牖之歟。嗚呼！宮保行矣，吾粵有數種人失望者，曰"貪官"也、"流賊"也、"奸民"也。借寇無從，攀轅徒切。某不敏，謹代為扼腕焉。"

劉 錫 鴻

中國鐵路之不能早開，實因劉錫鴻之一折所阻；四萬萬人為奴之禍，實基於此。劉為法國使差時，往往敝衣趿鞋，舉止蹣跚，衣帶飄舞，徒步出外。而最愛立於最高橋梁之上，周望四處。其隨員等切諫之，劉大怒曰："你等不知乃翁意，欲使外邦人瞻仰天朝人物耳。"

沒 字 碑

刑部司官湍多布者，總憲懷塔布介弟也。官掌印郎中，向來文件渠不看稿，均托同司友人代看，渠畫諾，搦管如負千斤弩。旋官湖南臬司。

新 河 鴨

湖南有陳海鵬者，積軍功為總兵；然不之官，仍在本鄉帶兵數營。其人渾渾而好談詩，又好結交當世名公、巨卿及一時名士，家居常燕客。湖南鴨瘦，陳屯軍新河，飼鴨頗肥。或戲為句曰："欲吃新河鴨，須交陳海鵬。"陳嚐作詩，示王益吾祭酒，中有"玲瓏五雲起其中"句。王頗讚其典麗，陳退告人曰："誰謂王君博雅？我直抄《長恨歌》全句，伊尚不知。"聞其言者莫不失笑。又陳嚐拜何方伯樞，時盛暑，何謂"升冠"，陳謂係盛禮，謙不敢當；何固請，陳乃兩手端然將冠捧下曰："今日我班門弄斧矣。"於是湘人相嘲，凡脫帽輒謂之"班門弄斧"。後陳之孫亦稍有祖風，有戲改前聯者曰："欲吃新河鴨子，須交陳海鵬孫。"

欽天監谘複

會典館開，須編輯近代災變之事，因移文谘詢欽天監，二年未得複。時禮王管理欽天監，乃由分纂官請總裁麵懇禮王促之。翌日即得複曰："查得自道光某年至光緒某年，天上並無事故，合行谘複雲雲。"又其先屠君（仁守）纂五行誌，詢之欽天監。時悼王管監務，亦如是雲。

張文襄痛詆李文忠

庚子拳匪肇釁，兩宮巡狩西安。李文忠電奏有曰："毋聽張之洞書生見解。"當時有人將此語傳入張文襄，文襄大怒曰："我是書生，他是老奸巨滑！"文襄門下論及李文忠，往往痛加詆詈。

張文襄加禮留學生

張文襄督鄂時，督署電報房有留學生梁崧生者，領袖電報房諸生，專司譯電報事。向例朔望行禮，署中文案委員與電報學生分班行禮。梁學生固與電報房諸生同立一處，文案委員無一與交語者。一日文襄出堂受禮，見梁學生與電報諸生同立，則親攜出班外，置諸文案委員班曰："汝在此班內行禮。"大眾愕然。此後文案委員見梁學生則格外殷勤，迥非昔日白眼相待可比。

記劉忠誠與連文衝事

劉坤一之三下江南也，西太後之意初不屬之。時當國者為榮祿，榮不學無術，詔令、批折一切委連文衝。連本軍機處幫領班章京，小有才，又善諛媚，以此得榮歡。劉坤一欲回任兩江，不得不奔走榮門；榮門不可得而入，乃結納榮之幕友連章京。曾謁二次失值，不得已求見連西席某間接以通於榮。西席某黠甚，比連歸，某言劉來謁狀，而不言其他，連亦略頷之。翌日，西席某探連今日所辦之事，連大言曰："榮相奏請以劉坤一回任，竟得俞允，餘無他事。"翌日，劉又來，西席某向劉賀雲："事已諧矣。"翌日，清諭出，劉又來，並挾白金二萬兩之券，袖交西席某手，雲："乞為連君壽。"西席某竟以金入囊，而緘其口。比請訓出，照例拜客，劉與連始覿麵。連未道謝前貺，劉亦未便明言；又疑連藐二萬，翌日又饋送白金二萬，仍以券交西席某手。西席某又蝕金一萬，僅回連雲："劉某今送萬金來。"連遂援十成提二成例，以二千金酬西席某勞，己得八金，而不知已為西席某所賣。越半月，西席某忽借他故辭館，竟懷挾三萬二千金去。

比庚子拳禍，政府縱匪殃民。五月，清載漪偽諭有雲："與其苟且圖存，同歸於盡，曷若大張撻伐，以決雌雄。彼恃戰力，我恃人心。"一時傳誦。而不知禍我東南赤子，皆此數語釀成之；而連文衝與有力焉。連以庇拳故，為外人所指索，必欲痛懲之。榮祿知連不可留京，遂外放江西某府知府；連亦竭力設詞解免，而外人卒持不可。適劉坤一督兩江，連以屬吏禮參謁，私冀劉不忘前惠，或為怙惡。劉以連罪通天，外人尤不可掩飾。連疑劉負義不為力，遂自訴"生平未嚐妄取一錢，而為人謀則無不忠，何以今日患難，人竟不我援手？"語侵劉，劉曰："餘前以二萬金饋君，君猶以為未足，必欲再得餘二萬金乃饜。君曰'不妄取一錢'，毋乃自戾其說乎？"連聞言，瞠目不解所謂。劉反複詳述當日種種情狀，連如夢初覺，自悔墮入西席某彀中，然已無及矣。

戒煙

某相國者講學家也，其在翰林院掌院學士時，延一新留館之某太史為諸孫授讀。相國生平固深惡吸食鴉片煙者，太史到館數月，賓主極相契，相國方自喜為諸孫得良師。一日，太吏獨坐齋中，整檢箱篋中物。篋底固藏有煙具，方一一拂拭刮磨，相國忽自外入，亟掩藏之，已無及矣。相國坐既定，初隻閑談，後徐及吸煙之害。太史悚息側聽良久，倏肅然起立，涕泗被麵曰："某不肖，未嚐奉教於大君子之前，少時偶因疾病藥餌無靈，友朋因以吸煙勸。爾時不知其害，貿然從之，沉溺於此中者十年矣。今聞師相言，如夢初覺。十年來殆不可為人，自今日起，誓當痛絕之。"相國見其意誠，轉抱不安，慰之曰："君既因病吸煙，驟絕之恐病複發，但有誌戒絕，不妨徐徐雲爾。"太史曰："不然，改過貴於勇猛。向不知其為害，相與安之；今既知其非義，則斯須不可掩留。'朝聞道'夕死之，謂何？即使觸發舊疾而死，不猶愈於吸煙而生乎？"乃即相國前啟篋盡取其煙具出，毀而棄之。相國大服其進取之猛、改過之速，為生平所未見，於是益加器重。留館未十年，遽保列京察一等，擢守大郡。實則太史生平從未吸煙也。

孫 家 鼐

孫家鼐之思想迂舊，人皆知之；其文字之劣陋，人鮮知之。皖人相傳，其殿試策對卷中，有以疏廣之"疏"為"舒"，及雒陽之"雒"為"睢"，流傳種種笑柄，不知其何以擢大魁也？其誌行亦極卑汙，今舉一事例之。某年有候補郎中某，亦皖產也，覬覦憲政館差使，夤緣覓孫之門徑，又苦不能自薦，乃浼孫之門下士某某為之介紹，饋贄敬白金一千兩。翌日，孫果予某郎中以一見，坐定無他語，某郎中不敢仰視，又不敢先發言。移時孫遽捧茗碗，家人傳呼送客，某郎中猶以孫為默許己也。既辭出門，候半年餘，杳無消息。某惶益甚，不得已走謁介紹某。某謂今日之事無空談理，某郎中又媵以六百金，介紹某允翌日即詣孫處一詢。介紹某既見孫，細述前事，孫曰："此事予幾忘之。予老矣，精神不周於事，彼既潔己以進，予當為之設法。"越數日，僅令以憲政館行走了事。某郎中未滿所望，頗怏怏。或諭之曰："慰情聊勝於無耳。"孫素以理學標榜於人口耳間，而乃亦有此隱耶？

軍機納賄

清製，京官之權重於外吏，而軍機大臣以近水樓台，權勢尤薰灼。外省督撫、司道年終例饋炭敬，以京官職分之大小，分炭敬之厚薄焉。

光緒朝有某軍機者，耄而貪，暮夜苞苴，多多益善；千萬黃標，百萬紫標，累累不動尊，大半皆外省所饋之炭敬也。一日退值後入密室中，檢點黃白物，充盈箱篋，顧而樂之。然細查之下，竟少去數封，為數約千兩，心甚詫怪。以為能入此密室者，惟一最誠篤、最親信之老仆；此外雖親子弟，非奉呼喚不得入，忽失去此多金，殊不可解。若為一一根究，又慮風聲外泄，不免有玷聲名，隻得忍氣吞聲，暫緩發覺；然捫心隱痛，固刻刻難忘也。

逾數月，午睡初醒，群仆鹹在室外，惟此最誠篤、最親信之老仆肅侍左右，因呼令取茗飲解渴。老仆躬身奉茗具進，詎趨走之際，忽有一物墜於地，視之則鎖鑰也；急取而試藏金之篋，牝牡若符合，不覺勃然大怒，信手取案頭翡翠鼻煙壺怒拍之，應手碎若齏粉。老仆並不露驚惶態，但曰："此煙壺記得去年某大人從兩江任上所孝敬，據聞價值二千餘金，老奴殊代為惋惜。"軍機益怒不可遏，擬呼他仆縛送有司署懲辦。老仆急搖手止之，謂："主人且無怒。此項鎖提，卻是老奴所配。但主人的銀子，從何處得來，須瞞不過老奴。老奴伺候多年，偶然取用些些，也無甚稀罕；主人如必欲送老奴到審判廳，老奴須一一實供，不能為主人隱諱。再自三思，勿鹵莽貽悔。"軍機知一經宣布，關礙甚多，乃強自按捺，叱令速退。老仆微笑拱手稱謝，揚長出門自去。

木廠掌櫃

玉銘者都下木商，隸籍內務府，入貲捐同知職銜。清光緒年間，忽放四川鹽茶道。其謝恩召見時，光緒帝詢："爾向在何署當差？"對曰："奴才向在某某。"帝不解，又問之，則曰："皇上不知某某乎？某某者西城第一大木廠也。奴才向充管事。"帝哂曰："然則木廠掌櫃耳。木廠生意甚好，何忽棄而作官？"對曰："因聞四川鹽茶道之出息，比木廠更多倍耳。"帝是時已怒甚，然猶隱忍未發，複問："爾能國語乎？"曰："不能。""能書漢文乎？"囁嚅良久，始對曰："能。"帝乃以紙筆擲地，令一太監引之出，於乾清宮階上默寫履曆。待之良久，始複命繳卷，僅有"奴才玉銘某旗人"數字，字大如茶杯，而脫落顛倒不可辨識，甚至"玉銘"兩字亦複錯訛不能成書。帝始震怒，立命以同知歸部候選。玉既失官，複歸木廠，承辦醇賢親王祠大工，以幹沒巨款，並勾通內監盜邸中物，售諸西人使館。事覺，詔提督衙門逮捕，乃披剃為僧，遁入西山佛寺。

記陳小亭

陳小亭，戶部書吏子，家饒於財，昵素雲三老板。"三老板"者本名素雲，十年前亦有聲於時。陳與之昵最早，十年間飲食宴處，悉在三老板家。三老板性揮霍，獨能供給，既竭其藏金，則售賣房屋以繼之。陳在京房業計百所，平均以三千金約之，可得三十萬。以此推之，三老板所糜，當不可以數計，真銷金窟也。今桐花莊等班房屋，小亭舊產也。小亭既盡售其舊業，漸貧窘，乃自設伎寮，沾溉夜度資餘潤以糊口，前蘊香小班是也。三老板雖始終不薄視小亭，然其富過小亭且百倍，自奉之豐，視小亭蔑如也。小亭家世書吏，而富埒王侯，其祖若父舞文弄法，賺取汙濁錢，非如小亭其人，烏能排斥迅速如此？傳曰："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諒哉！

魯 伯 陽

清光緒朝，滬道聶緝規，升某省臬司。次日，樞臣入見，袖關道記名單以進，請德宗簡員補授。帝閱之無言，忽出白紙條寸許，署"魯伯陽"三字，蹙額授樞臣，俾詳查其籍貫履曆。諸臣奉旨，退至軍機處，遍檢各種道府存記名單，並無其人，即持以複命。帝猶欲召吏、戶兩部堂官查詢其出處，諸臣徐悟其故，乃頓首曰："上果知此人可用，即徑行簡放可也。必欲確查出處，恐吏、戶兩部亦無籍可稽耳。"上凝思良久，乃太息而授之。

魯奉旨南下，時劉坤一方督兩江，知其所由來，固靳之終不令赴任；數月後，藉事劾去之，奉旨開缺。聞魯於此缺先後運動費，耗去七十餘萬，竟未得一日履任；因憤而入山，著道士服不複出。後有知其事者，謂魯所納之賄，係攝政王之母某福晉所得。蓋福晉與慈禧太後最契合，故敢作此狡獪雲。

聶中丞禁賭

吳中賭風極盛，凡開賭者必係搢紳子弟，依恃權勢；且又房屋深邃，地方官雖明知之，亦無如之何也。湘鄉聶緝規任蘇撫時，亟欲禁止賭博以為名，顧屢檄首府縣拘捕而卒無效，乃思親自訪拿，為懲一儆百之舉。商之幕友，或慫恿之。

時城內某巨紳家賭風最熾，輸贏動以千百計，聶遂決計自往查之。而某紳者與各署皆素通聲氣，故消息極靈，凡有舉動，無不知也。一夜已逾二鼓，聶帶同親信家丁二人，乘輿至某紳家，叩門直入。至廳事，燈燭輝煌，賓朋雜遝，殘筵猶未散也。主人見聶至，急降階恭迎，謂："今日治晚誕辰，承親友攜酒相賀，已愧不敢當；乃又蒙大公祖深夜辱臨，榮幸甚矣！"急喚仆人重開盛筵，堅邀入座，並介紹諸客，皆蘇城振振有名之士紳也。聶至此無奈，姑入席周旋。時隨來二仆已為人陪至他室歡飲，呼之亦不至。酒闌，主人又邀聶至內廳，桌上燈燭大明，籌碼鹹備，謂："夙聞大公祖酷嗜樗蒲之戲，今夕諸君皆至交，不妨隨意入局，以消長夜。"聶此時進退兩難，彷徨無計；而察主人意，非入局者，必堅不放行，不得已姑允之。未及終局，托故興辭，核計籌碼，計輸數十元，鹹謂"大公祖如未攜現款，請書一條，明日到署領取可也"。聶急欲脫身，隻得書數字與之，主人乃殷勤相送至門外。明日備函，並附原條，命仆至撫署賬房取所負之數十元。賬房見有聶親書筆據，照數與之。聶自經此戲弄後，亦不敢再言禁賭矣。

闈姓

廣東每值試事必買闈姓，扛雞禁蟹，名目不一，而流弊甚多。光緒間，徐花農任粵學，蒞任伊始，外示關防：每獲槍替，輒嚴懲之，除枷示外，拍照存案，並究罰延請者予以重懲，人多惴惴。而不知徐實色厲內荏一流，暗卜榜花，遣人猜買，凡所卜者必遴選入彀，不問其文字之工拙也。因是之故，獲利無算。黠者某偵知之，時適某縣院考出複，因擇其入選中之僻姓者一人，餌以重貲，使勿入試；某固寒士，欣然從之。迨學使坐大堂點名，呼某不至，窘急莫可名狀；嚴詰廩保，則以本童抱病對。學使無如何，既而搔首踟躕曰："彼雖病，可臥而作文也。"擬一題，命巡捕連試卷送往某童寓所，當麵監試，題為"又極之於其所往"。一時見者為之嘩然。

張 幼 樵

張幼樵先生在朝時，直言敢諫，不避權貴，天下仰望風采。顧有時迫於窮困，所彈劾者不必盡出於公意。試舉一事征之。

光緒癸未，蕭山林恭甫太史（名國柱）由貴州學使任滿回京，宦囊頗裕。張與林同年，且係宿交，乃俟其複命畢，往假三千金；林吝不與，張悻悻辭出。次日，複浼人至林所傳述己意，謂："果不允者必有以報複，毋貽後悔。"林年少氣盛，當來人前肆口詆張，指為無賴，來人逡巡去。不二日，林忽得"革職永不敘用"之旨，糾者為吳橋劉博泉侍禦，（名恩溥，後官至侍郎。）實張所使也。

初林丁母艱，將服滿不及十日，適為考學差期，林急於應考，設法彌補，先考一日，報服闋，倉猝入試，試畢竟得差，人無經意者。當林遭母喪時，張曾為照料諸事，又襄題林母主，故獨知其諱日甚悉。至是以林不允假金故，乃搜羅當時林之哀啟，持以告劉，嗾令據實糾參。劉本薄林之行，遂本此上折；更摭拾其在貴州時，與巡撫林肇元有通譜朋比事，劾為"品行卑鄙，有玷官箴"。並未交查，即日革職，距抵京不過一月耳。林得上諭後知張所為，往謁之，張拒不見。林徑入廳事，毒詈萬端，良久不去。張窘甚，呼友勸之出。又數日林始出京雲。

曹州知府

浙東某太守署大名府時，嚐捕盜至邊境，其地距山東之曹州府境才數十裏。時曹州知府某公甚有幹名，某太守因欲往謁之。甫至署門，見左右各列站籠四架，睹其枷人頸處，油膩厚殆寸許，蓋必站死人百數始有此狀，太守心為戰凜。入大門則兩旁刀槍森列，威嚴可畏。延坐花廳，見案卷累累，頗怪此公見客處何必亦堆置公事。久之主人始出，坐始定便瞠目視曰："某令乃欲反，蓋斥某相也。"太守愕答曰："安有是？且亦安能？"某哂曰："汝漢人護漢人，況為屬員，安肯言其實。"太守知不可與論，乃亟譽其勤能以亂之，且曰："君客座尚理公事，足見賢勞。"某曰："此皆盜案須殺人者，非盜案則不在此。"太守曰："然則君辦盜案若幹？"某曰："殊不多，凡歸案辦者才殺千餘人。"太守訝問曰："豈尚有不歸案者乎？"某曰："盜多，得輒殺之，何暇悉上聞。"太守又問其數，某曰："亦無幾，不過七千餘人耳。"時某公到任才二年，太守怪曰："計時安得辦如許？"某曰："吾治此類事，皆有簡法，不必盡煩劊子手也。"太守叩其法，曰："除站死外，餘則以四人仰置一條凳上，翻出其腹，以數人分捽其頭足；又一人持棗木棍，方上而圓下，其末銳，力洞其腹，洞四人訖輒棄去。又舉棍易洞他凳之人，頃刻數十人易易也。"太守聞之，身顫魄悸，不複得語，遂興辭出。太守後為候補道，某則已為巡撫矣。按：此係毓賢事。

倪 子 和

倪子和者南省人，乙酉拔貢，朝考得知縣，分發四川。適悼亡，欲續娶。時李有恒妾因夫被誅，擁貲巨萬，將改適人，欲得年少正途知縣，且許作正室者乃嫁之。或為作伐，且先令相見，意頗合；倪亦悅女美，且有貲，遂娶歸。以其貲加捐大花樣，兩年得補某縣，又調補某縣。以某案罷官歸，宦囊可三四萬，遂僑居成都。

時劉又丹太守心源，自夔府調成都，聞川中官場風氣頹壞，常有購民家女為婢妾，一有不合，輒加私刑，甚至治死；遂出示痛禁，且懸賞招告。時倪家買一鐵匠女為婢，其妻淩虐備至。他仆嫗憐之，或竊告其父母來省視；見其酷楚，願備價贖回，不許。至戊戌正月間，婢被榜掠而死。其家遣人來視，不見婢，聞劉太尊牌示，因往控訴。劉即傳倪家守門者問之，守門者以他婢對。劉曰："非謂此。是前十許日事。"門者曰："實未見，惟某日某仆指揮抬工抬一畫箱去，不知何事，亦未之問。"因複傳抬工詢之，雲是埋之某處者。乃遣役隨往發之，抬至署啟視，則遍體傷痕凡十七處；最可慘者，前陰用火箸燒紅插入八寸許，凡三出三入。查皆倪太太所為，惟靴尖一傷係倪幫凶。劉因稟藩司，以某前已褫職，因拘之；並傳倪繼妻，適臨盆，產一子，即匿避，乃鎖其婢仆十餘口去。太守將倪交發審局逼令將妻交出，且曰："如到案，當以彼用火箸治婢之法治之。"局員以倪當日坐辦審局，推諉不肯窮究。劉索之急，倪力認為己所殺；或勸勿認，倪曰："士可殺不可辱，今縱罪我，抵命至矣。若使我妻到案，是大辱也。"劉必欲拘其妻，其妻遂投入天主教，倪由教士函托成都府釋出。

龐 際 沄

龐際沄以湖南布政使，護巡撫篆，待屬員甚驕倨。屬員不被詢問，不得輒言。一日州縣數人入謁，龐初不語，惟仰首拈髭而已。既而曰："近日雨水頗調勻。"一知縣諛頌之曰："是皆大人德意所感。"龐默然久之，睨此官曰："誰人與汝說話？"是時龐意當即真，已而朝命某為巡撫，而移龐為雲南布政。龐頗慍，久之死。

楊厚庵宮保

楊勇恪公起自行間，其居鄉裏，循謹孝義，裏中人至今稱之。其在軍中立戰功，積勳至開府，事跡詳史傳，聞其持行有他將所不及者。

法、越事起，公奉特旨募勇援台。時龐省三為巡撫，重公名，先為公募勇數營；公至省，見多市井不可用，改募之。龐以薦某為將，某乃舊隸公僨事者，公告以不可用，龐銜之。適是月屆太後萬壽期，文武官紳應慶祝，初所司置拜墊，公與紳士伍。公先時至，拜位列太府後。藩司某至，見公拜墊居第三，曰："公昔為總督，今為欽差，朝廷班次宜有序。"公謙不肯，藩司固請之，乃親移公之拜墊於巡撫之左。龐至即行禮，不知公前之謙也，更恨之。乃日催其拔隊，陰持餉不給；藩司請示，不置可否。長沙民習於兵，見鄉兵至輒欺侮之。兵怒，數鬥詈，或延燒民間草房一間。龐遂命閉城門，且榜示民得誅亂兵，格殺勿論，陰欲激變。即日，以縱兵焚掠入告，且謂彭公受命即行，而楊乃逗留長沙久不去。於是公部將多憤懣不平，幕府中亦慫公疏辨。公慨然曰："朝廷方憂邊，何忍更以瑣屑煩聖慮耶？降罪我自當之。"然朝廷知公，卒未下龐奏。

公至閩與守官等議辦防守機宜，幕府欲公入告，公曰："此守臣事，吾特助為之耳。若我入告，是玷守臣顏麵也。"卒不奏。時須渡台，而我海軍悉已為法人所殲，督臣等意欲留公省中，因問公渡台事，公曰："吾奉朝命渡台，是須即行。"問行期，公未語。翌日，公巡閱炮台，提軍方留宴，公起如廁，久不出，眾候不敢散。逾日，始知已改裝附舟渡海矣。後和議成，公遂歸。

公在家與諸鄉紳齊列，出門但坐平常肩輿，至鄉即乘竹轎，與田夫野老問答如平交。中興以來，諸將帥純篤無過公者，人多以是稱之雲。

楊 玉 科

楊玉科統領，以克複雲南大理府起家，得資不計其數。挾巨金遊上海，揮霍無度，販珠玉者不絕於門。嚐備金釧數十事，盛之以匣，使仆挾之隨行，每有悅者即求肌膚親，勿問晝夜也；事已，呼仆進匣，令妓自擇金釧一隻，間有貪者求其二，亦弗靳也。每悅一妓，則數以千金娶之去；鴇有不從者，則以勢劫之。然娶去後，稍拂其意，即逐之去。鴇輩惡其攘奪錢樹子也，每布謠言，謂"楊統領之待婢妾若待軍士然，恒以軍法從事，稍不合意即殺頭"雲雲，以故諸妓漸畏之。其實國家之軍法，楊何能施之於家庭？不過其人暴戾實甚。其妾某觸其怒，時值六月，楊褫其衣，赤身縛之於烈日中，終日未已；經諸人環跪代求，始釋而逐之。類此者蓋不可勝紀雲。中、法之役，告奮勇赴前敵，戰歿於陣前；事聞於朝，得旨優恤。楊在日，諸妾均令見客，不回避。一日其友袁某至，適其妾花小寶在侍，袁屢顧之。楊曰："汝喜之耶？當以為贈。"立呼肩輿送至袁處。

餘 良 棟

餘良棟，四川人，為湖南近時州縣貪酷之冠。

龐際沄之自湖南移藩雲南也，過芷江度歲；餘意龐將撫湖南，其所以諂奉之者甚至。其臥床特使人至江南定造，床絕大，可容四五人臥，雕鏤精絕；床中有屜，可儲食物；帳以貂皮為之，貴至數千金。既成，龐猶嫌其掩處稍窄，又有毛片不稱處；即令拆己八百金之貂褂，補綴使成完璧。新年犒龐男女仆人，尤為優厚。

餘為芷江時，每下鄉必住富人廖氏家；廖亦以知縣主其家，則得免訛詐之患，故供應甚至。一日餘住廖家，見有茶花一盆，特異平常茶花，因相索取。廖以此係親戚家物對，餘怫然。後複下鄉，改住他家。縣捕得劇盜，令供廖子，即令捕快擒至，刑訊不承，令踹扛；廖子不能忍受，遂誣服。然餘並不伸詳，廖氏賄三千金便釋之。廖子嚐捐有官職，為餘詳革，後朱君為永州府乃為開複雲。

餘知桃源，嚐派差至鄉捕人，差甚虎暴。有監生某尤之曰："此小事，何若此張揚。"差怒與詬辯，並歸稟餘。餘大怒，即令捕監生至，杖之百數。監生不服，與辯論；餘下之獄，監生賄獄吏脫去。餘知必京控，即派馬快截之歸，並約馬快雲："如捕得當重賞，若脫走即斃杖下。"果拘以歸，餘竟置監生死地。又嚐覬鄰縣某氏富，賄求不與，即誣以入哥老會，執其二子殺之。

餘初為芷江時，上憲派員至，餘輒厚饋遺，增於常例。府屬微員有貧死不能歸櫬者，餘必厚資之。及為桃源，吳某為巡撫，閱兵過桃源，令特為建一房，甚精潔，筆硯陳設亦楚楚。餘知吳好山水，度遊屐所經，皆為潔除。又出貲所在建己德政碑。吳以為能，特疏保循良；餘因此益自喜，不複酬應省中委員。後陳右帥撫湘，餘事多被發；右師大怒，乃奏革職發往軍台。餘弟良材，官湖北某縣知縣，亦為於中丞劾罷雲。

維瘋子治犬喪

滿人維煜字幹臣，納貲以道員分發皖江，夤緣得皖北牙厘局。胸無點墨，目不識丁，日以聲色自娛，置榷事於不問，偶拂其意，則肆口謾罵，剌剌不休。人人以"維瘋子"目之，而彼不知也。蓄一犬，黑色，能伺人意，維令人呼之為"黑爺"。每當廳事會客，便衣則犬踞坐於坑上；或有衣冠之會，則黑犬不上坑，箕踞於地，與主人對麵而嬈。投以食，狺狺作搖尾憐。偶或悔之，則悍然至主人前，以口牽衣而為嚶嚶之泣。主人會其意，飭仆人集犬之左右，令各供狀，非得侮之者自承，乞宥於犬，犬卒不應。諸仆鹹憾之，一日以毒物置食盆，犬食之乃絕其命。維大索凶手不可得，於是擇日為黑犬發喪，令仆役跪而吊，衣衾棺榔之禮悉備，甚至各局員迎合意旨鹹往奠。一時傳為笑柄，而皖之維瘋子乃無人不知。嗚呼！難矣。

方 軍 門

方照軒軍門（曜），威聲震粵中，然多厲暴之行。方鎮潮郡時嚐觀劇，粵中戲劇向多男女雜演者。適某優夫婦二人同演一淫戲，描摩淫態，備極蝶狎。方忽叱下，即於戲台前殺之。

大實業家葉澄衷小傳

近世我國弛海禁，沿海編氓因與外人通市而暴起致貲財者，不一而足。然或攻剽椎埋，或弄法買奸，宗強比周，侵淩孤弱，類皆鄙瑣齷齪不足道也。獨滬上富人葉氏，當初赤手自掉扁舟以治生，而卒起富至巨萬，又慷慨好義，清刻矜已諾，此猶是古之任俠，而實吾國商人所宜奉為典型者也。

葉氏名成忠，字澄衷，先世居浙東之慈溪縣，後遷鎮海沈郎橋，遂家居焉。父名誌禹，世為甿之邱氓。成忠生六歲而孤，母洪氏撫諸幼弱，居一椽蓬屋，刻苦僅以自給。成忠九歲始就學，未幾，仍以家貧故從母兄耕。年十一就傭鄰裏，居三年，主婦遇之無狀，成忠慨然曰："我以母故忍受此辱，然丈夫寧餓死溝壑耶？"遂辭去。欲從鄉人往上海，臨行無資斧，母乃指田中秋禾為抵，始得成行。至上海時，海禁大開，帆船輪舶，麇集於滬瀆。成忠自黎明至暮掉一扁舟，往來江中，就番舶以貿有無。外人見其誠篤敦謹，亦樂與交易，故常獲利獨厚。同治元年，始設肆於虹口，乃迎母就養；初肆規甚微，然節飲食、忍嗜欲，與傭婦同苦樂，又能擇人而任事，故數年間肆業日益遠大。乃推廣分肆，殆遍通商各埠。又在滬北漢鎮創設繅絲廠、火柴廠以興工業，且以養無數無業遊民。

既饒於貲財，自奉一若平素，絕無豪富氣象，若構洋樓、集珍物之類。遇人固肫肫，言必信，行必果，交友必誠。見顯貴士大夫言，猶訚訚如也，毫無諂諛意。又好引重後輩，善體人情，各如其意之所欲，故人樂為用。性好施予，無倦容，無德色。客外雖久，戚倘有緩急厄困者，苟有請，罔不佽助。待族人尤篤，捐金置祠田，又建忠孝堂，以贍族之貧苦無告者。附以義塾、牛痘局，曰："是皆我母之誌也。"凡裏中之善舉，必力任其成。在滬北購大地立蒙學堂，以教貧窮子弟，撥充十萬金經費。又特倡捐二萬金建懷德堂，凡肆中執事身後或有孤苦無告者，歲時存問，俾免饑寒。至各直省遇有水旱之災，則必出巨資以助賑濟。封疆大吏高其義，嚐請於朝，屢邀寵錫，並傳知嘉獎。光緒己亥年十月，在滬病篤，召其子七人曰："吾昔日受惠者，各號友竭誠助吾任事者，汝曹皆當厚待勿替，以繼吾誌。"卒年六十。

孫毓汶之負恩

光緒十六年，歸政詔下，清德宗始親政。然據內廷人言，皇上徒有親政之名，並無其實，一切用人行政，仍操太後之手。內則太監李蓮英，外則軍機大臣孫毓汶，均太後最得意信任之人。孫毓汶且與李蓮英結蘭譜，得以偵探內宮消息，視皇上如虛器焉。當中、日事急，鳳凰、九連城相繼失陷，浸及登、萊。毓汶日召梨園府中演劇，宴俄使薩道義，結聯俄約。前門未退虎，後門又進狼。毓汶之謀國如是，其無心肝也可想。（按：當時尚有文廷式諸人造毓汶府，令其繳還門生帖。）

慶寬

慶寬本名趙小山，工畫，嚐繪頤和園全圖，由醇賢親王進獻孝欽後，賞二品頂戴以獎之。後投旗籍，以郎中司柴炭庫。故事：每交冬令，內監俱向郎中索柴炭禦寒，慶寬靳不與。群譖之於德宗前，又授意某禦史列款糾參。慶寬懼，浼人說項。內監知其多金，必欲獻三十萬。慶寬無策，遂革職查抄，自分入囹圄矣。某相為請於德宗，謂："慶寬為醇賢親王賞識之人，父功之，子罪之，毋乃不可乎？且彼實無大罪也。"未幾夤緣開複，得江西鹽法道。

謔老中堂

榮慶長學部時，左丞為喬樹柟（人稱為"喬殼子"），右丞為孟慶榮（號黻臣）。有人撰一聯雲："殼子並吞雙禦史，黻翁倒掛老中堂。"雙禦史為高柟、高樹，皆川人。喬名樹柟，故曰"並吞"；榮為協辦大學士，孟名慶榮，故曰"倒掛中堂"也。因憶昔年內閣中書有名吳鋆者，見堂官寶中堂亦名鋆（即文靖），因改己名為均金以媚之。後其婿某得內閣中書，有人撰聯雲："女婿頭銜新內閣，丈人腰斬老中堂。"兩以老中堂為謔，而殼子一聯，尤為穿插入妙。

記王孝祺二則

甲申諒山之捷，世人但知歸功於馮子材，而不知王孝祺之功尤偉，蓋王氏於此戰實身當前敵也。先是桂撫潘鼎新顛倒功罪，調度乖方，以至潰敗，乃欲蔽罪於馮子材等，奏請於軍前正法，已得旨矣。時張文襄為廣東海防欽差大臣，探悉潘之奸欺，抗疏於朝。朝廷卒收回前旨而責其立功，王氏時帥偏師，急振軍前進。

王氏讀書明道，為清朝有數之名將。時官北海鎮總兵，平時治軍有方略，暇則手一編與幕僚討論學問，孜孜不倦，其於越南地理研究至析。此役出關時，以乾隆間征越無功由於失地利，又以近世槍炮至烈，非得地利不克，故其所帥軍士深諳溝壘之術，技藝嫻熟。此時法兵席累勝之勢，潮湧而來。王氏張疑軍以待之，己則潛率精銳，伏於一扼要地，預相地形，築土墉為障，凡三小時而事集。法軍望見我疑軍也，以為主將中堅所在，即發槍炮猛力攻之，銳不可當。曆一時許見我不回擊，乃止擊，以騎偵。偵得我為空壘邑，分軍為二，鼓銳以進，兼取包抄搜索之方略。甫動其陣，王氏率帶一隊飛至，直向法軍挑戰。法軍乘之，王因率隊退至障畔，戒所部曰："吾聞法人性好貴，平日多養尊處優。彼勢雖銳盛，顧難持久，當以忍耐勝之。"遂令軍士伏障下，不許輕發槍炮。此時敵彈如雨霰，王氏穿草屨，服布服，坐一土墩上，從容指揮。及見法軍氣將竭，乃發令曰："吾眾可出戰。"遂風馳而前，至以鋒刃相接。此時他隊伏軍備夾擊者，亦已突至法軍陣後。法軍猝不意，大敗奔北，死者數千人，堙穀填坑，累累皆京觀，遂獲全勝。是役法兵凡萬餘，而王所帥偏師不及三千，殺敵數千，我軍死傷不及百--此為中外交綏以來第一勝績。王氏恂恂退讓，口中不言功，朝廷亦以尋常功績視之，無隆渥之賞；世所知者又多歸美於馮子材，能知王氏當時戰狀者蓋亦僅矣--此清朝武功所以不振之由。至後十年甲午之役，幾如敢死之風絕跡，至可痛也。（按：時尤可痛之一事則李秉衡、蘇元春、唐景菘輩，皆攘王氏之功為己功。蘇以百金結上海某報，力為揄揚，由是蘇之虛譽日振於流俗，幾無人知王氏功矣。）

左寶貴毅力

左寶貴，前清某處總兵也。甲午一役，提師五千人，隨提督葉智超出關援朝鮮。平壤之戰，日本兵隊出我不意驟進，寶貴探悉，請智超會師助戰；智超謝絕之，寶貴怒。寶貴故回人，遵回禮，先期沐浴，誓臨陣死節。會戰期迫，寶貴翎頂輝煌，為士卒先。或勸去其翎頂，免為敵矢之的，寶貴曰："吾服朝服，欲士卒知我先，庶競為之死也。敵之注目，吾何懼乎？"故戰時所部兵均勇往直前。惜孤軍獨當一麵，大軍不為之援，敵人圍之數重，全軍遂覆沒焉。死後贈提督，照提督陣亡例賜恤。士論韙其毅力，而惜其為上級所扼，不得竟其全功也。當是時，日人抵大陸者，幾如入無人之境，寶貴獨梗之。是時智超設協力助之，勝負之勢，未可知也。卒以眾寡不敵而死，籲可慨已。事後，日人獨謂寶貴軍猶有勇氣，他將真若霸上棘門軍，乃兒戲耳。

記章高元二則

章高元為淮軍後起名將，其驍勇果毅，冠於儕輩，於發撚諸戰，功績至偉。法、越之役起，甲申正月，以淮、湘軍各千名渡海，防守台灣澎湖，掛印總兵。是年七月，法兵攻基隆，守將孫開華出戰不利，基隆遂陷。時章所部但二千兵，分防各地，在麾下者僅五百。聞基隆陷信，拔劍斫案而起，急欲恢複，誓於所部率以進。將抵基隆，複戒其眾曰："國土失陷，吾將兵者之恥也。今與諸君約，吾今夜必複基隆；若及明而不複者，吾寧自刎，不與諸君相見矣。"章氏為鎮將多年，向曾不營私殖，所得財悉以養死士，為淮軍諸將所僅見，故深得士心。令既下，所部士卒鹹鼓勇而進。將抵炮壘，使部將李世鴻、章保勝分兵由小徑抄其後，章則率兵士百人，提刀直擊法兵營壘。途遇邏者，縛之而直前。此時法兵忽覺章來襲，槍炮如雨射出，海中法艦複以大炮榴彈擊章軍。章氏帽簷被炮彈擊去其半，左耳受炮震失聰；然是時袒臂大呼而進，不用槍炮，挺短刃直斫法兵。法兵大敗，死者二千餘，折其兵官二人，餘眾鳧水逃入法艦，法艦亦於夜中引去。章氏果踐其言，於夜中踏破法壘，奪還基隆。時他將聞章氏短兵進戰，鹹為震栗失色。遲明率兵來援，則見基隆早易法幟樹章軍旗矣。是役法兵死傷殘骸，築為京觀，大塚巍然；至今每年有法艦到基隆，祭此役陣亡軍士。（法國嚐寄款到台灣，托日本人修葺此塚，此實中外交綏以來第一奇功也。）

其後甲午之役，章氏統廣武、嵩武及新募福字軍共八營，奉李文忠檄往援旅順；未發而旅順陷，遂奉旨會同宋慶赴前敵，守牽馬嶺。屢與日兵戰，殺敵甚多，迭獲勝，敵不敢犯引去。時宋慶暮氣已深，疾章聲威功績將出己上，則其屢次退師失地之罪，必相形而不可掩。會召章議事，章氏請合兵決一死戰以摧強敵，宋不從，且以危禍怵之。章氏呼曰："我章迂子豈畏死者乎？曷為不戰？"蓋章氏臨陣，率騎馬前行以率士卒，視彈子如無物，人皆以"迂子"目之也。於是宋慶嫉之益深，乃檄其棄牽馬嶺以守蓋平。蓋平無險阻可扼，絕地也；章氏知宋陷己，然迫於上將命，不得不行。既抵蓋平，敵兵大股數萬四麵來攻。章氏戒所部無妄動，俟敵近，乃發槍，殲其將三人，敵軍死傷甚眾。知敵將大至相乘，請援於宋軍，宋竟不許。十二月十三日，敵大舉環圍，榴彈如霰，複馳使求救；時宋駐析木城，終按兵不動，竟不赴援。章氏搏戰一日一夜，疲極不得息，子彈告竭，則以鋒刃突擊日軍，死傷山積。終以眾寡懸絕，部將楊壽山、李仁黨、李世鴻、賈君廉、張世寶等皆陣亡。章氏彈盡援絕，乃率殘兵衝出重圍，退往營口。此役也，為中、日戰事中第一惡戰，日本軍人至今稱之。雖敗猶榮，可謂有價值矣。

（按：宋慶傾詐嫉妒，於此役屢屢退卻，乃及身顯榮，身死猶得"忠勤"之諡。章氏為國力戰如此，及退而歸田，乃至無以為生。其後，皖紳公呈皖撫，奏請賞食全俸，始蒙朝廷存恤。專製國之綱紀即在賞罰得當，賞罰一失，未有不解紐而立敗者。又按：章氏其後複官登州鎮，德兵占膠澳時，章氏又請死戰。時李秉衡為魯撫，不發彈藥而又劾其退縮，朝旨則不許其開炮，章氏因而氣憤成疾。）

龔 照 璵

庚子聯軍入京，刑部獄所係職官龔照璵、何隆簡、徐致靜、黃思永等皆出獄。龔照璵者，當甲午中日之役，以道員督辦旅順營務處。舊日營製，大帥節製各軍，而營務處監護諸將，隱若統製，恒以道員充之。大帥以下，營務處最尊；大帥若不知兵，則權掌自營務處。蓋湘、淮軍興以來，恒以書生立功；湘、皖書生慕曾、左之風，談兵者尤眾。照璵代劉含芳駐旅順，諸將爭媚事之。旅順形勢雄固，軍儲甚豐。日兵將至，諸將爭艤舟作逃計。照璵聞金州陷，逃至煙台赴天津，謁李鴻章。李大斥之，返旅順。已而日兵至，乘魚雷船先遁。六統領不相屬，乃共推薑桂題主之。薑庸材失措，旅順遂陷。照璵奪職，係刑部六年。聯軍來，照璵逃出，卒貸死為民。夫龔照璵與薑桂題同為滿奴走狗，同為辱國庸臣，亦有幸有不幸耳：今薑仍為皇帝之爪牙，高官厚祿。天之報施奴才亦有私乎？照璵在地下其垂涎否耶？

龔照璵壽聯

前清甲午之役，龔照璵棄旅順而逃，其罪與衛達三等；後衛被誅，龔運動得法，得久羈獄中。庚子拳匪亂，遂自出獄。和議成，複大加運動，脫身南歸。其年六月六日為其六十壽期，乃預定宴客三日。其邑人張陸先生者，素與龔有隙，第一日忽肅衣冠而入，長揖曰："六哥今日樂矣，容弟一言乎？"龔曰："請見教，實願聞之。"曰："弟近看新書數本，始知國民乃國家之主體；弟亦國民也，則中國土地之存亡，應負一分之責任。請問六哥，前年將弟之旅順送向何處去也？今日能見還乎？"龔大窘，狂呼逐客。二日晨，其門首忽有聯雲：

稱六太爺，上六旬壽，欣占六月六日良辰，六數適相逢。曾聽得張陸先生，大踏步闖進門來，口叫六哥還旅順。

坐三年監，陪三次斬，賺得三代三品封典，三生願已足。最可憐達三故友，小錢頭不如咱灑，冤沉三字赴黃泉。

龔憤甚，大索數日，不得其人。（"小錢頭不如咱灑"者，合肥土語，言衛用錢之法不及龔，故卒得禍也。）

丁 汝 昌

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當甲午之役，與日本海戰，全軍盡沒。至於艦隊亦降，以一死代全艦官兵之命，其誌極可哀，而無損於軍人之名譽。日本人以丁之手書公牘，用銅片印成一冊，大烏圭介為之跋語，極稱道其為人。東西洋學者研究丁之行為，謂有倫理學上之價值。而當時統將有道員戴某，則實臨陣退縮，邂逅為敵所斃，而濫廁忠義之林，清朝為之賜恤。是非賞罰之不明，未有甚於清之季世者。即張佩綸馬尾之役，見敵不走，氣象偉異，自王壬秋、林琴南輩均鳴其冤，而言者至今不已。故法越、中日諸戰役之真是非，久莫能明矣。

燒 鴨 子

甲午中日之役，有四川貢生蕭開泰，上書總署，獻勝敵之策，則尤足發一大噱。蕭以精疇人家術，掌教京師之同文館，嚐慷慨論國事。大東溝海戰以前，蕭謂太陽為天地真火，如用厚一尺方八尺之鏡，引日光以發火，則雖敵艦在三十裏外，不難立成灰燼；聞者皆迂之。既而海軍熠、台灣割，蕭慨良謀之不用，歎秉國之無人，乃浩然而歸。思有以間讒慝者之口，於成都市上設一鴨子鋪，用鏡引日中火薰炙，每值天晴，利市三倍，蕭以此益自信。殊不知敵人兵艦，能必其不以陰雨時駛至，並能如死鴨子之伏不一動，以靜待其火燒否耶？蕭之理亦自光學悟出，雖不能大用，苟修明之而以施諸烹飪、製造之事，則或有實際。聞者徒笑其敵艦之不能焚，卒無有平心靜氣為之別畫一策者，吾不能不為此君惜也。

唐維卿方伯

灌陽唐維卿方伯景崧，為人慷慨有大誌。工詞章，以翰林散館授吏部主事。久官京師，脫略不羈，好與博徒遊，貧益甚。一日有友過談，公曰："秋菊始花，霜螯正肥，願留君一醉。"呼仆出市蟹，仆顰蹙曰："廚中正乏米，安所得蟹乎？"公亟亂以他語，入室攫小兒帽上銀飾，易錢以市蟹，與友人痛飲歌呼以為笑樂，其豪邁如此。

甲申，越南事棘，公上書寶佩蘅相國，願孑身往越南，說越南義士劉永福出奇兵攻法軍。寶壯之，未行而病。京班中有青衣旦餘紫雲者來視疾，私饋五千金，公乃成行。至越南，徒步入萬山中說劉永福，為規畫拒法兵策；紙橋之捷，宣光之戰，義聲塞天地，為世所稱。是時張文襄督粵，奇其才，令領一營；疏薦，旋授台灣道，擢台灣布政使。

甲午，日本戰事起，公署台灣巡撫，乙未歸。初寓上海，賃居西園，餘紫雲自京來視之，公贈二千金酬其夙惠。時議者謂公挾台灣貲數百萬歸，公笑而不辯。回廣西益起大宅，額曰"五梅堂"。宅內有花園，有戲台，公日以征歌為事，間與鄉人博飲。數年而公複一貧如洗，竟客死廣東，賴友人經紀其喪，始克歸葬。於是毀公者默爾息矣。

李 文 魁

馬關之役，台灣自立為民主國，奉巡撫唐景崧為大統領，七日而滅。蓋景崧文吏、無遠略，七日間之興廢，實李文魁左右之也。

文魁湘人，為撫標管帶，駐台北。先是和議垂定，景崧示所屬，誓與台灣共存亡，台民信之。已而有官將渡廈門，載運行李頗多，無賴遏而奪之。中軍王某率兵馳救，槍殺十餘人；眾大噪，持械互鬥，中軍被殺，兵皆潰走。眾遂蜂擁至撫署，署兵開槍，又擊死十餘人。景崧聞變而出，適文魁自外至，拔刀曆階而升；景崧驚問何為，文魁曰："來護大帥耳。"景崧以令授之曰："速召守兵六營來。"文魁持令出號於眾，提督楊岐珍及各統領俱率兵至，眾乃散。文魁遂駐獅球嶺。及聞基隆破，率左右數十人，挾快槍突入撫署，大呼曰："獅球嶺危在旦夕，請大帥督戰。"景崧悚然起立，舉案上令箭擲之曰："軍令俱在，好自為之。"文魁俯首拾取，及起而景崧已杳矣，遂捧之出。景崧退而歎曰："諸公誤我，我誤台民！"竟攜巡撫印，乘德商輪船而遁；各軍聞之，悉潰散。文魁亦躡景崧後至廈門，圖殺之。寓福升館，召妓侑觴，既醉而出；以景崧與楊簧軒善，徑往其家跡之，不得。營官印寶昌率兵巡警遇之，詰其姓名不答，邀往提署又不肯行，縱兵禽之皆辟易。某弁素有力，進與鬥，眾又助之，文魁乃被縛。搜其身，則刀槍俱在。提道會訊，始知為李文魁也，竟置之法。

記孫氏父子二則

孫公開華字賡堂，湖南人。鹹豐、同治間，從鮑公超轉戰楚北、江南、江西有功，累敘至總兵。光緒初，調至台灣。

十年，法人來犯。時督辦台灣軍務者為劉公銘傳，故淮軍宿將，多謀能斷，部下將士皆精銳善戰。劉知公可大用，令守淡水炮台。公進言曰："台灣無兵艦，海麵不可與爭，當誘之陸戰，令其登岸而後迎擊，乃為萬全。"劉公深然之，卒用其法以創法人。劉公嚐於酒半語客曰："吾有四提督、一總兵，謀勇兼備，何憂敵之不破、功之不成哉？"四提督謂曹誌忠、章高元、蘇得勝、鄭長安，一總兵即指公也。既而公以火藥不足，不用大炮，令軍士盡伏台後。法兵官禮士卑士，從鐵艦開放大炮二百餘門；公台上寂無聲息，相戒不少動。法人以為我守兵已潰走，立放舢板驅兵登岸；伏驟起奮勇直進，肉搏移時，斬級數百，呼聲震天。法人驚出不意，入海死者不可悉數，擊沉舢板四，軍中莫不稱賀。公曰："敵雖經此巨創，然心不甘服，必且複來。吾等防務不宜稍懈，如有解甲休息者，罪以軍法。"未幾，法人果謀襲擊。公率士卒賈其餘勇，冒死抵禦，三戰三捷。法人懾公威，自是遁去。

公強毅而氣和，得士心，槍林炮雨中，將卒得公一言，莫不視死如歸，故能搴旗斬將，力遏凶鋒，相持數十日而淡水卒獲無恙。當時無水師以為援助，而炮台軍械又遠不如敵，乃竟能轉敗為勝、振我國威，非公將略之優，曷克臻此？劉公奏陳公戰績，擢福建陸路提督。光緒十九年，以疾卒於淡水。舉殯之日，士民燕香會送，至為泣下，亦有繪像以祀者。蓋其威德之感人者深已。

孫公子字子堂者，佚其名，恂恂儒雅，讀書養親，不求聞達，立誌以古人自期。時究心戚少保兵略，公詔之曰："吾自從軍以來，大小百數十戰，其中布置得諸兵法者十之四，參以己意者十之六。蓋泥古而不知變通，未有不致敗者。爾能研究古兵略以求其變，按之時勢以會其通，用兵之道，不外是已。"公子謹受教。

光緒二十年，中日戰起，清海陸軍屢戰屢北，因割遼東半島、台灣、澎湖與和。台人不肯讓，知公子為名將之後，又深諳兵法，遂推為義師首領。公子奮袂起曰："國家土地，不得以尺寸與人。台灣北通吳省，南接粵嶠，乃東南之保障；又況物產豐腴，魚鹽充足，正多天然之利。而朝廷視若弁髦，一旦委諸敵人之手，是誠何心？某雖無能，然不忍睹此大好海疆淪於異域，重辱我先考也。"即日募壯士，墨絰視師，購器械，立旗幟，不數日而戰守之具悉備。當操練時，以黑布抹額，足穿扉履，往來指揮，見者不知其為貴公子也。已而日兵抵台，聲勢洶洶，揚言有反抗者立予屠戮。其家人聞而懼之，謂公子曰："將軍死未幾，後事方殷，公子宜自愛重。且朝廷既允割棄，力複不敵，幸毋以千金之軀輕於一擲也。"公子曰："不然。今日之事，先考之靈，實式憑之。事縱不成，亦可告無罪，正不得以其必敗，遂懷退誌。人誰無死，死貴得當耳！"與諸壯士枕戈待旦，誓以死拒。未幾，日兵來犯，公子奮勇擊卻之。翌日，日兵來者愈眾，自辰至午，肉搏相當，夷傷略等。顧敵源源繼進，而公子則無後援。移時，壯士死者幾盡，公子亦身受數創，大呼曰："吾可以見先考於地下矣！"策馬陷陣，力竭死之。至今過三貂嶺者，其地父老猶能道公子曆史，至欷歔泣下雲。

奏疏紕繆

滿洲入仕之途甚寬，各部院筆帖式，目不識丁者殆至多數；循資比俸，亦可至員外郎中。然不能得京察一等，無外補之望，乃以保送禦史為出路。朝廷視滿禦史甚輕，但保送即記名，不必考試也。故滿禦史多不能執筆作書，間或上疏言事，亦他人為之捉刀。

光緒甲午冬東事正亟時，有一滿禦史上奏，請起用檀道濟；又有一禦史上疏，力保孫開華，不知開華已死數年矣。又某京堂上奏言"日本之東北有兩大國，曰緬甸，曰交阯，壤地大於日本數倍，日本畏之如虎。請遣一善辯之大臣，前往該兩國，與訂約共擊日本，必可得誌"雲雲。清德宗閱此疏，甚為震怒，將降旨斥革；恭忠王在側，言如此將使滿洲大臣益為天下所輕，乃止。昔康熙時，一老待衛直乾清門數十年，清寒甚；康熙帝見而憐之，因授為荊州將軍。詔下，妻子皆狂喜，而某獨不樂，戚友來賀者，輒對之痛哭。駭問其故，則曰："荊州要地，東吳之所必爭，以瑪法之智勇，尚不能守，何況於我？此去必死於東吳之手矣！"眾知其不可理喻，鹹匿笑而已。然此人猶能讀《三國演義》，猶自知才力之不勝，在今日飛鷹走狗之徒上萬萬矣！（瑪法者，國語"貴神"之稱。）

蔡 乃 煌

蔡乃煌原名金湘，字雪橋，作秀才時殊無賴，工刀筆，好為人構訟。清道員王存善嚐宰番禺，惡其為人，思有以懲之；卒以爭妓一案，褫其衣頂，跡稍斂。遂挾其兄子乃煌監照，北走京師，冒應順天鄉試，登乙科。至是乃居然名乃煌而字伯浩，人亦莫之辨也。

甲午之役，中國受創日本，朝議割台灣為媾和，台民大嘩，誓死不奉詔；然無術挽回，遂宣布獨立，舉巡撫唐景崧為總統，謀負隅自守。景崧密電滿廷乞餉，許之，飭部輸百萬金；部臣知其隱，陰扼其十之四。乃煌以縣令客台灣藩幕，署藩李體乾郎中秉端為景崧鄉人，為人質直無城府，乃煌乘隙沒其金二十餘萬而逸。台灣以餉糈不足，無可為禦，官吏亦紛紛內渡，台民數百萬卒淪為異族，乃煌亦一罪魁也。

亡何，走四川，納其乾沒之資為道員，不數年竟授蘇鬆太兵備道。維時南洋各島謀開辟，相率出股券易銀，銀荒則券大賤，與前數月適成反比例，馴至虧負不能支，巨細金融機關紛紛其門，岌岌不可終日。乃煌電請政府假外款三百六十萬維持市麵，許之。華商所負外債使盡歸之，然後以所餘接濟之，各以產業為質，政府遂收民間不動產數百萬。股票一日無起色，即取贖一日無定期。度支部知其故，劾之，蔡乃煌遂落職。然所購股票無慮數十萬，已間接售諸政府矣。

蔡乃煌氣死陳啟泰

當蔡乃煌任滬道時，陳啟泰適任蘇撫。蔡恃樞眷輕陳，陳不平。適因某事下劄嚴詰，蔡怒，亦騰書醜詆，以陳吸鴉片又嗜賭，故書中有"橫一榻之烏煙，叉八圈之麻雀"之語。陳益不堪，嚴章參劾。事下江督查辦。故事：督撫參劾司道無查辦者。陳以樞府袒蔡，氣厥遂死，案亦漸消。當端方奉查辦命時，語幕府"此事可作燈謎，打《四書》一句"。幕僚不解所謂，端徐笑曰："厄於陳蔡之間耳。"

四川創辦商務局

鹿芝帥任川督，創開商務局，以川紳宋芸子、喬茂萱總其事。二君於商務不甚了了，於蜀中情形亦不甚透澈，誤解公司之義，以捆商登壟為事，一年無所成。喬以避怨，借故辭去。宋獨任之，興無數公司之名，辦成者惟白蠟公司一宗；然亦不過設一秤取行用，爭商人之利，與加厘無毫發異。其餘為煤油公司、枳殼公司、鏹水公司，不特無成，且貽笑柄。

在重慶開煤油公司局，集股數萬金，辦法、告示、章程散布一省，皆指言"以煤取油，用機器化之，各國煤油皆出於煤，故外洋以煤礦為要政"等語。公司局則收買煤炭，堆積如山；渝城煤日漲，民眾怨之，幾釀巨患。後渝城英領事照會渝關道，詢中國得何法能用煤取油，外洋煤油係開井數百丈而油自出，然必有煤油礦地始可開；今中國謂煤油出於煤局，而招股開辦，或亦有所驗歟？關道以詢公司，方知公司亦不知煤油之另有礦也。外國人傳為奇談，渝民聞之，群指煤山笑罵之。宋愧，始另作章程，然已費萬餘金。後令郭、王二人到申，采辦開煤油礦機器。英商立德祿向在渝經商，深知川省煤油礦多且佳，以利惑郭、王入股萬金，作後日占據川中油礦地步；訖今無成，而煤油礦已入英商之手矣--此開煤油公司之大概情形也。鏹水公司，係商人認辦，積股數萬。開辦半年，造水工匠多係製造局之劣工，製造異常惡劣，無可用處；而本已化盡，遂中止--此鏹水公司之大概也。枳殼，惟四川江津一屬產此。某紳欲登壟捆商，稟請開辦公司；商局核準，遂開局懸牌，並招局勇查偷漏。枳商初不甚到局問價，某紳以重價招之，不一月而到處存積之貨齊來。某紳以股本五萬餘金，而所到之貨已過六七萬金，傾家產購之，不能得其半。枳商嘩然，遂將局打毀，而公司隨倒矣。後某紳將枳殼運渝，枳商齊行跌價，某紳大折虧；股友興訟，今猶未了--此枳殼公司之大概也。此外如五金礦，商辦者甚多，皆無成效。惟冕寧金礦係官辦，費去數十萬，亦無成效，現已歸法商手。惟火柴公司，係商辦而有成效者，惜專利隻二年。有奸商掛英旗者再開一廠，以奪其利，幾至倒閉。未一年，奸商以興訟停辦，而掛日旗者又起，今亦利微矣。

己亥年，放李京卿到川，為商礦務大臣，李未到川之時，宋告退。製軍舉富紳陳光弼觀察接其事，並奏準為副辦。陳本少年喜事，李未到，陳先墊貲數萬，修造商務局，極其壯麗。暨李至，懼費巨累己，不入內居，欲另租廟宇。陳以大門石坊造時，已大書"四川商務總局"等字，商務大臣不居，有失局麵，邀人婉說之。局房作為陳自造，李作租住，認上房五間，房租每年五百金。陳大不悅，從此意見不合，商務事歸陳，礦務歸李。李之謀此差者，因在粵被議，無麵旋梓，在京鑽營，得南洋勸捐之差，因捐獲厚利，報效二十萬金；又得某之舉於太後，遂得放欽差大臣以榮歸，意在炫耀鄉裏，非真有回川辦商礦之心也。接事後遇事推避，三年無成。後京友與函，謂："居職三年未成一事，何以複命？倘被參彈，恐不免於禍！"得書後心急成病，遂成癱患，告病去職。陳辦商務，初頗勇為，因隆昌捆麻布商釀成命案，遂懼而退縮，事不敢為。李告退後，陳愈可推委；陳亦以報效得京卿。

歐 陽 佺

歐陽佺字友仙，湖南新化廩生，納貲為江蘇候補知縣，性迂謹，上憲檄為籌防局委員數年。丁酉年，上憲以其勞，命解餉由陸路入京。既畢事，計所領薪水、川貲銀尚餘六百兩，遂挾之遵陸南旋。至曲阜，往拜曲阜令，因以銀交令存貯。令將留之飲，歐陽曰："吾將往謁孔林，不得奉擾矣。"且極言孔教近甚衰微，頗極嗟悼。令初不之異，遂索馬去。三日不歸，令怪，使人覓之，則已解帶縊死孔林某屋正梁上。令大駭，然審非有別情，乃以狀上聞，而寄其金於江寧公館中。斯可謂以身殉道矣。未數月，德占膠州。

陸春江之受眷

陸春江中丞，初官上海縣，任滿以道員召見。孝欽後問曰："聞人言汝在上海做官名聲頗好，洋人交涉都很得法，到底怎樣對付？"對曰："臣在上海遇有洋人交涉，臣不去欺他，卻也不去怕他。"孝欽大悅，嚐告樞臣："陸元鼎辦事，我可以放心。"由是而監司方伯，不十年而撫三吳。人見其端謹持重，粥粥若無所能，而不知其受眷實有由來矣。

王文勤之圓滑

王文勤之居相位也，時人皆以無毀無譽多之，不知此正文勤軟美處。以餘所聞，胡廣中庸，天生頑固，殆不能為文勤曲筆。京師士大夫豔傳，文勤有"油浸枇杷核子"之徽稱，蓋甚言其滑也。枇把核子固滑矣，若再加以油浸之，其為滑殆有不可以方物者。清代官場，無論京官外官、大官小官，皆含有枇杷核子性質，未可專以此諡文勤也。先是德宗毅然變法，欲模仿趙武靈王胡服故事，衣已製矣，而文勤強聒不已，致忤德宗意旨；盛怒之下，時禦用研台適在幾上，遂以研台飛擊之，幾中文勤頭額。文勤佯作負痛狀，急起至頤和園，見太後訴一切。適榮祿由天津乘火車詣頤和園，與文勤不約而遇。太後以為事成左證，翌日遂有政變之舉動，而文勤居然為再造元黃之後黨矣。逡巡十年，身名俱泰，既不如李鴻章之左遷，又不至瞿鴻之竄謫。周旋於新舊黨、帝後黨之間，得以令終，使非圓滑，曷克臻此？

繼祿之冥頑

滿人繼祿為榮祿近族，以榮援，得總管內務府大臣。繼工於諂笑，父事李蓮英，李深善之，故內府大權握於一手，積資至數百萬。顧不識字，談吐鄙俗，聆之令人作三日嘔。性好馬，聞有名駒，必羅而致之廄下，雖千金不惜；養鴿千餘頭，種色皆備，飼粟日五鬥，有一頭貴至百金者。家畜美妾五，享用擬於王侯。

光緒乙巳夏，有謊言六月十九日天將下墜者，語聞於繼，深信不疑，憂之至忘寢食。甫入六月即分送傳單，雲"屆時速念高王經，庶免斯厄，否則人類必絕"，見者莫不嗤之以鼻。將屆期三日，繼令於家中自妻妾下逮臧獲皆茹素，更延僧道各數十人，晝夜喃喃誦，為眾生解免災難，己亦叩首無算。及過期，一無朕兆，繼終不悟，猶囂囂然語之人，謂微彼善禱者，天意或未可知。其愚昧若此，古之杞人詎得專美於前哉？夫滿人對於君主自稱曰"奴才"，若繼者冥頑不靈，其識見殆更下於奴才數級；近臣如是，胡運可知矣。

繼祿嗜好甚多，畜鳥、畜魚、畜狗、畜蟋蟀，幾於無所不有。專供斯役者約數十人，皆優給薪金，歲需二三萬。

榮祿嗣子某

滿洲故相榮祿，當戊戌政變後，獨攬內外大權，炙手可熱。無子，撫從子某為嗣。某多聲色好，日揮千金，曾不少惜，相國知之無如何。及相國薨，孝欽念其勳，賜嗣子四品京堂。某益揮霍無忌憚，所畜馬為京師最，出則前後簇擁十數馬，望之色一律；異日更出，則全易其色，如是數易而馬色不複--其浪費無度類若此。用不給，索之父妾，數萬金到手立匱。某年臘將殘，複索款，父妾莫之應。某偵知妾室一巨櫃內藏貴重物，袖小錐斷其鑰，遽手一銀行存券倉皇欲遁；妾急前持某袂，不令去。相持半時許，某不勝忿，見身旁火爐光正熊熊上，豺聲呼曰："若吝不吾與，吾亦不許若獨享。"即擲券烈焰中，悻悻走出。券實故相私貽妾俾作養老計者，為數正百萬，銀存道勝銀行，爾時秘之不令某知。一旦成灰燼，妾悲泣不食者數日。

蘇 宮 保

廣西蘇子熙宮保統兵二十年，家無私蓄，與士卒同甘苦；而於應辦事宜不吝施與，且負累多至二十餘萬金。國爾忘家，公爾忘私，宮保有焉！

有寓近龍州之法人，延一某國人為友，居未久，為遊勇所擄，勒贖數十萬金。法人輾轉無策，不贖則傷友誼，欲贖又乏多金，不得已以情謁蘇宮保。宮保竭力出其友以歸法人，並峻卻其厚酬。法人之附近邊界者無不深相敬慕，談者謂有羊叔子之風。

康際清觀察事

幫辦龍州鐵路康際清觀察，前於乙未秋間委辦南寧厘局，到差以後，遇事需索，至將各委員所得款項一切婪為己有。辦至期年，複得幫辦鐵路差，遂陽與督辦蘇宮保之表弟趙海仙參將從楷相結納，引為稽查，月送二百金；陰欲占攬大權，每以總辦自命。因於丁酉二月間，致信宮保，偽署趙名，屢稱康總辦雲雲。宮保閱書駭異，令查總署來文，康實幫辦也，於是怒撤趙差以增懲儆。繼而稔知係康所為，康又為再四強求，乃寢其事不問，而任趙如故。

龍州官荒最多，曆久無從清查。康每托言鐵路所經，以賤價購得荒地甚多，另倍價值，報於宮保，驟獲巨萬。聞此皆憑祥州州判鍾歧為其主謀，鍾固康之爪牙也。

康為幫辦，每日恨不能暢行己意，而又懼宮保之嚴正，思有以中傷之。於是與其盟兄工頭葛禮義密謀，囑葛發電於總署，言"宮保不諳洋務，不勝督辦之任，請另派他人"雲雲。電過諒山時，為法國五畫所見。五畫素欽宮保，閱悉甚駭異，即將原電錄示宮保。置之不問，後此電亦未得複。

康又借龍州廳署內囹圄隙地，起建華麗住宅。於丙申十月開工，至丁酉春間落成，約費公款巨萬，托為鐵路公司所用之屋，實與鐵路相隔一河；至鐵路工程，則到差年餘尚未開辦。以上各種悉為宮保所聞，恐誤要公，即行封章入告。

蘇 元 春

蘇元春，武職中之貪者也。為廣西提督時，恒孳孳於滇之鹽井、粵之鹽田、湘桂之田畝房屋，若軍事如何，有所不暇計者。迨光緒壬寅辛卯間，廣西之亂作，而元春乃不免於罪。初駐於龍州之軍，凡二十五營，營各五百，統計萬二千五百人，歲糜餉五十餘萬金；以邊防重要，清廷亦不之惜也。迨元春至，遂以缺額克餉為自飽私囊計，饑軍乏食。有脫巾狂噪、勢甚洶洶者，元春無以應之，則潛令恃打單為生活，而廣西益以多盜聞。盜之起也，始猶明火執仗，繼則白晝橫行，其穿軍衣者不可勝數。匪黨知其治軍無狀，於是以饑荒為藉口，而亂亦從此興矣。雖然，發難之初，亦僅零星小股，非有金田洪、楊之胸懷大誌者也；設握兵之臣迅撲滅之，亦甚易易。惟元春以克餉之故，不得不縱兵；以縱兵之故，不得不庇匪，遂使禍作於邊軍，流毒於全省。兵匪既無所分，剿撫兩難得力。周樹模聞而劾之，清廷令岑春煊嚴查，廉得其實，始革元春職；旋又械至京師，欲誅之，法人為之請求，乃處禁錮。

八 旗 兵

清師入關，謂滿人武健非漢兒比，於邊要暨腹省設駐防，屋舍園圃具，月給餉糈逮子孫，編馬甲命將軍統之，督撫弗得過問，訴訟由理事同知專掌；而京師八旗兵，則專設步軍統領神機營，由王大臣督之，漢官無與其事者。（壬午，左宗棠以漢大學士領神機營是特製。）庚子，清帝及太後等西行，親率八旗兵道關外，數日師駐不肯行。慈禧後問："曷不行？"眾以餉糈缺乏對。後曰："易事耳，第扈駕，朕當給爾。"翌日，師駐又不行。後問，眾言："吾等有餉糈，而妻子留京師，生機全喪，將饑死，願回京與共命。"溫旨勉之，六師行。時陝甘總督魏光燾勤王，名甘軍，藩司岑春煊督領之，由草地（關外總名）至。禦駕過，忽滿兵飛彈中後輿，玻璃悉震；後怒，命春煊率兵擒數人斬之。飭八旗兵退五裏外，勿得近乘輿，而命春煊督甘軍導從達西安。次年北旋，先遣八旗兵回都，駕後行，禁城禁衛軍以提督薑桂題統之。法軍官乘醉闖禁門，兵士向阻弗應，反用槍擬兵，兵舉槍斃之。事聞，慈禧大驚。薑往訴法使，導指其處實證之，使命舁屍返，而仍謝薑。慈禧喟然曰："此八旗兵所不能，而薑軍優為之。漢人終勝於吾滿也必焉！"

巡士

巡士潘姓者，天津人也。頎而黑，軀幹壯偉，體力過人。嚐在武衛軍張統領麾下，為餘言聯軍戰事頗詳悉，其信否則不敢知。潘之言曰："吾一家之隸軍籍也久矣，吾祖吾父、吾兄吾弟以及吾身，蓋莫不如是。然吾家實以技擊為業者也，兄弟輩日走四方，為擲塗距躍之戲，取悅觀者，博蠅頭利以糊口。每歲大操，吾輩則荷戈而往，坐作進退，攻守擊刺，鹹嫻熟可觀。總戎輒給資千百文，而吾輩得數日醉飽。其平時則吾輩之餉，總戎蝕之；吾輩之額，總戎隱之。即吾輩亦以就餉之薄，不如鬻技之豐也，故從無入伍者。自吾祖迄身，蓋不知若幹年，悉如是也。

"庚子之役，戰釁已開，吾輩猶以為大師兄法力通神，區區外人，固無足當一擊。已而忽為積屍所絆，仆地，因不敢起立；久之無聲，張目起視，則海中之艦已去，而陸上之兵亦無，乃急逃出。聞人言英兵入天津矣，一家皆死，剩孑然一身。事後乃知吾軍未至之先，敵人已從高粱叢中登岸，人馬又自田中徐行，而吾人不覺也。其統領者有善馬，發令已畢，即乘之去，故不死。自兵燹後，益窮困無聊。鄉人有為巡士者，因與招俱來，月得銀數星自給。"言罷猶欷歔不置也。

王鐵珊殉節

清殉節吏王鐵珊字伯唐，安徽英山人，光緒己醜進士，官兵部主事。庚子殉難時，寄族伯蕊修書雲："聯軍必至，非驕將亂民所能敵。都城如陷，誓以身殉。"其詩雲"死為恨鬼魂猶厲，命有中年壽已多"，以及"間道舊悲經喪亂，新亭還見泣公卿"等句，淒涼慘淡，沉痛已極，幾令人不忍卒讀。

壽 伯 茀

光緒間有旗產壽伯茀者，深通時務。因恫於中日戰爭之敗，於丁酉歲上書八旗諸王公，陳說當世利害，極中肯要，因是遂為頑固黨所不取。庚子七月，聯兵入京，昆季相率殉國難，誠可哀也。有絕命詞三首，錄於下：

袞袞諸王膽氣粗，輕然一擲喪鴻圖。

試看國破家亡後，到底書生是丈夫。

曾蒙殊寵對承明，報國無能愧此生。

惟有孤魂凝不散，九原夜夜祝中興。

薰蕕相雜恨東林，黨禍牽連竟陸沉。

今日海枯白石見，兩年重謗不傷心。

王輔臣殉難

山陰王輔臣郎中煥初與壽山將軍為密契，壽山留守黑龍江，延郎中於幕府。時正義和團勢盛，郎中素為留守言其妄不可信。留守左右有通團者惡之，留守亦不能堅持，郎中知不可留而去。甫離會垣，團魁誣為通洋，迫留守逮之反。留守偽為複挽留者，堅致會垣，杯酒未罄，即命加刑，郎中嘿不一言。有見之者，雲郎中臨難，僅衣白布褻衣一襲，首冒以白布，刑型畢擲屍坑中，後來不複能辨識矣。

記文太守

文微時，曾娶一有夫之婦為妾，得誌後妾死，乃自撰絳雲小傳，極稱其妾之慧秀賢淑，工書善畫，所記瑣事甚多。其開宗明義，謂妾自言"雖侍前夫年餘，並未破瓜"雲。文性極儉，在河南太守任中，衣衫藍縷。每晨醒，即於枕上呼童買蒸饃一個，送至衾中大嚼。文早起盥麵，必敷胭脂水，否則不能見客，蓋麵上有煙灰之色故也。拳匪起時，文煙癮日增；及聞兩宮西狩，則終日臥床吃鴉片。榜其房門曰："此處停靈，閑人免進。"文不用家丁，伺侯皆親兵，不準呼"大人"，隻準呼"二爺"。又文見上官皆不請安，惟見榮中堂則請安。

剛毅

剛毅一生外任封疆，內入軍機，主眷優隆，一時罕見，卒以拳亂之事列入罪魁。其行事為世人所知，予故不傳，獨誌其軼事焉。

自甲午戰後，賠款大增，財政奇絀，榮祿一意練兵，苦軍需之無所出也。密奏派剛毅赴兩江、兩湖、兩廣、閩浙等省大肆搜括，除常款外，無公私悉取之，歲得千數百萬，海內騷然。雖然，此猶托為公家所取者耳，而飽入私囊者乃不可勝數。蓋回京之時，箱籠等物至數千件，道旁觀者皆曰："此中悉累累黃白物也。"其貪鄙無恥蓋如此。

方由京南下也，正在戊戌政變後，是時各省所設公私學堂，皆由熱心興學者組織而成。惟剛毅以仇視康梁之故，凡見學中有跡近新黨者，務摧鋤之不遺餘力；車轍所至，弦誦寂然，豪傑為之奪氣。其頑固不化又如此。

尤可笑者，張之洞時任江督，剛毅至，南皮延入花廳，升座與談論；剛毅方口若懸河，吐其胸中之腐氣，而南皮已鼾聲大作矣。在春秋高者類如此，而剛毅以為侮已也，誓報之。故複命時備言南皮老憊不任事狀，蓋猶廉頗三遺矢之意耳。由是罷南皮江督職，又不令赴鄂督任。恩眷中衰，即以此故。

剛毅之籌國

剛毅既入樞府，慈禧殊重之。戊戌新黨敗，德宗幽瀛台，朝廷頗欲搜羅各省庫藏，充揮霍。剛毅喜事挑剔，以為能也，命查各自庫藏，節冗費。剛毅既至江寧，調查鹽務厘金及地方行政簿，昏昧弗省，但勒令運司五岸督銷鹽厘掣驗各認增若幹，多者讚稱之。其實該管官增數，於私囊殊無加損，長官督之於屬僚，屬僚督之於吏役，最瘠唯行坐商人而已。私增查倉、編港、上號等名目，向以十金取給者，此後須增五六金甫了之。吏役橫暴，目無法紀，謂"朝廷加稅，不得不爾"，其實彼等私橐累累也。厘金總辦缺人，贛人某道允月增十萬金，覬得差；既諾焉，而某道言月可增十二萬金，遂奪彼與此。江寧五方雜居，頗患盜，縣捕不足供任使，設保甲局助之，歲費才六七千金（光緒末設警察局，歲費約二十萬，而此時猶以保甲局歲費六七千金為多。），剛毅徑裁之。後盜賊橫佚，白晝行劫。抵粵東，設施一如江寧。藩司弗審剛意，聞剛至，日督員吏會計鉤核。時盛暑，剛將入都複命，謂曰："君奚苦？天下事殊易辦，日隻須兩句鍾，著坎肩（北人謂背心之稱），挽將辮子，一小童掌扇，則諸事畢焉。"藩司會其意，因潤色了之。剛毅此行殊得意，歸裝頗豐富雲。

剛毅之貪詐

滿人生性好財，其故由饋贈宮閫親貴。包衣人嚴主仆之誼，主家貧困，包衣雖官宰輔，主至其家，則尊事若父母，有所欲輒攜去，弗能較也。故滿人應官多貪鄙，靡足言者。

剛毅由清文翻譯，曆官部郎巡撫。不識漢文，好瑣屑，自謂精能。巡撫廣東，以甲午入都祝嘏（慈禧六旬壽），希大用。時內地通用銀，廣東獨製銀幣。剛謂總辦某道曰："為我製銀幣三萬攜入都。"某曰"諾"，製成齎往，剛默然。至都因內侍獻慈禧，且言："剛毅知萬壽賞號繁，特鑄幣以表敬意。"慈禧故喜譽，幣新色可喜，遂飭收。剛尋入軍機，某道亦不敢索償。

剛毅薦王定揚

剛毅嚐於太後前薦其昔日撫蘇時之中軍王定揚，曰："王定揚竟是臣手下一個黃天霸。"慈聖頗哂之。時榮相亦同召見，出謂剛曰："黃天霸雖好，但隻可惜去那施不全的竟是一個包袱腳兒，如何？""包袱腳"者，京師語，謂人滿腹是戲，口中卻唱不出之謂也。剛聞之甚以為恨。

剛毅笑話

剛毅為刑部尚書，上官日與諸司員言，稱皋陶為"舜王爺駕前刑部尚書皋大人皋陶"（陶字讀本音）。此事早膾炙人口，而不知猶有令人發噱者。其在刑部日，提牢廳每報獄囚瘐斃之稿件，輒提筆改為"瘦"字，且申斥諸司員不識字，諸司員鹹匿笑而已。在軍機時，四川報奏剿番夷獲勝一折，中有"追奔逐北"一語。剛覽折忽大怒，謂："川督何不小心至此，奏折可任意錯訛耶？"擬請傳旨申斥，眾詫而問之，則曰："此必逐奔追比之訛。蓋因逆夷奔逃，逐而獲之，追比其往時掠去漢人之財物也。若作逐北，安知奔者之不向東西南而獨向北乎？"翁常熟在旁，忍笑為解其義，剛終搖首不謂然。又剛嚐於擬諭旁添"毋蹈積習"四字以授仁和，而"蹈"書為"跌"。仁和見之，乃取朱筆密點"跌"字四圍，旁另恭楷書一"蹈"字，始終未變辭色，時人皆服雅量。

趙舒翹捕治衛虎

光緒庚子五月，拳禍作；六月，聯軍集大沽。時端王、慶王、榮祿、剛毅、趙舒翹，皆值軍機。大沽失守後，孝欽召見軍機，傳諭單叫起，問戰守之策。首端王，力陳戰利；次慶王，請聖明決斷，依奴才愚見則和利；次榮祿，力陳和利；次剛毅，力陳戰利。最次為趙，奏對最久，有"不如先戰，戰北再和亦未為遲"之語；且謂："現在大軍會集京師，各省勤王之軍亦將到，即使戰敗，外人亦決不能長驅直入。"慷慨激昂，語極動聽，孝欽意遂決。卒致兩宮西狩，趙亦賜死；至今論國是者追原禍始，猶歎息痛恨於趙之一言幾喪邦也。然趙自鳳陽府洊升刑部尚書，曆任皆有聲。客有自皖公山來者，為言趙守鳳陽時之遺事甚悉，於捕治蠹胥衛虎事，尤稱頌不置。

先是某縣東西鄉，有甲乙二姓者，家富百萬，各為一鄉冠。甲有女許字乙子，年及笄矣，以迷信甚深，婚期屢阻。乙憾之，自擇一日，謂再愆期者，當為其子別娶。甲懼，乃親送女於歸。兩家相距數十裏而遙，時值溽暑，中道已疲乏不勝，天複驟變，雹雨大作，乃休於一古廟而息。會他家亦有迎娶遇雨而入廟暫避者，兩家新嫁娘各出輿坐憩。驀聞槍聲驟發，識為盜警，倉猝間燈火盡熄，昏黑中乘輿竟去。甲以疾作先返，比甲女至乙家時，乙父正衣冠延客，女突於輿中躍出，大聲詬厲，出利刃刺乙父斃，旋亦自刎。新郎見釀禍，奔縣呈訴。翌晨而女屍竟失所在，於是縱女弑翁、移屍圖賴之罪，甲百口不能自辯。爰書一定，秋決且有日矣。顧兩家雖因婚期事稍齟齬，初無宿怨致相殘殺理，且移屍之舉，亦疑莫能明。

甲仆某，老而任俠，微行四訪，竟得女於盜船中。蓋女在古廟中，誤登他人輿，而此娶婦者非他，即著名之蠹胥衛虎是。虎盤踞公門數十年，擁資巨萬，梟匪盜賊皆往來其門下；權勢薰天，邑宰亦懾其名不敢問。顧無子，瞰佃人之婦美，強奪之。婦矢必死，預囑其夫遠颺避禍。既與甲女誤登彩輿，入門見衣冠而主人者即手刃之，初不知其誤殺也。虎見甲女，知為誤投，以美勝於婦，大喜；勸之不從，強之不可，脅之以刃不為動。既審知婦刃乙父事，急使其羽黨深夜移屍滅跡，而扃女於別室；至是擬載往他處，貨作錢樹子。乃適為甲仆所得，因偕奔至縣，為其父鳴冤，且訟虎之暴橫。詎邑令已先入虎言，轉誣女為行刺私遁，下諸獄，榜掠無算。

甲仆忿甚，赴府控告，而令不知也。一日令強女畫供不從，將治以"一品衣"之極刑。"一品衣"者，以鐵片作衣，烙火成紅色而加諸囚身，痛等淩遲，慘逾炮烙，一用而囚無不屈供，問官可因是高遷，故名之曰"一品"，亦虎新發明之利器也。方威逼間，有人報郡守至，驚愕間趙已入，笑謂："老兄大忙，今日姑由兄弟代理案件何如？"登堂數語，即釋甲父女，並愷切勸諭乙子："甲女賢淑，服闋後必仍娶為室。"旋械係衛虎返署。明日而邑令去任，委人代理矣。虎入獄後堅不署諾，且百計請托，官紳為之說項者，日凡數至；趙預計其數，一度請托則掠虎若幹。一夕夜半坐堂皇，笞虎臀數千；虎惘然不解所以，則是夜趙宿寵姬處，姬言及"衛虎"兩字也。後趙卒以是去鳳陽，而先一日虎已瘐斃獄中，闔境頌神明焉。

趙舒翹之慘死

禍福報應之說，近於迷信，知者弗道。然而左氏有言"人誰不死，凶人不終"。則確為理論之信而有征者。當光緒戊戌時，趙舒翹為刑部尚書，六君子案作，孝欽後震怒，召見趙，命嚴究其事。趙對："此等無父無君之禽獸，殺無赦，不必問供。"孝欽頷之。趙有門生某君，聞之大駭，謁趙力陳"楊、劉與門生同鄉至好，此案稔知其冤，請老師奏請分別審訊"，聲淚俱下。趙悍然曰："汝所言者友誼也，我所執者國法也。南山可移，此案不得動。汝速出，旨即下矣。"某慟哭而去，聞者莫不謂趙之殘忍。

越三年，庚子拳亂作，趙一言喪邦。兩宮西幸，到西安後，命左右擬旨賜趙自盡；旨擬就呈孝欽閱，因他事擱置未發。已逾數日，忽左右有人問趙事如何處置，孝欽怒曰："此事還未辦麼？"日已向晦，使左右速宣旨，限今夕四鍾複命。前任提牢廳某君及大同縣令張鶴齡均在側，張亦趙之門生也，為趙具衣冠，北麵叩頭領旨謝恩畢，服鴉片不死；服鶴頂血、服金均不死。時夜將半，使者催益疾，趙呼取汾酒來，連飲數巨觥亦無恙；最後以黃蠟塗耳目口鼻殆遍，後以汾酒石灰噴厚紙封其麵（俗謂"開加官"），氣仍未絕。使者催速以帛勒之，詎趙聞言，猶呼曰："請稍緩，須臾即死矣。"然卒不得死。使者曰："時限已屆，恐獲嚴譴。"急以帛勒之，複以數人力縛其手足，良久始宛轉就斃。嗚呼慘矣！

先是張等聞趙有賜死消息，密電順天府尹何乃瑩，求合肥援救。何得電，謂人曰："我不能以一官徇彼。"置不答。未幾何罷職；蓋何亦趙之門生，雖不賢，而何亦太無心肝矣。

徐 用 儀

庚子之變，正士碎首，公卿駢戮，為清開國以來所僅見。被難諸公，其尤為無妄之災者，則海鹽徐大司馬用儀是已。徐公由戶部小京官考取軍機章京，薦至正卿。官京師四十餘年，畏慎小心，遇事模棱，有孔光、馮道之風。而竟與袁、許諸賢同遘奇禍，實出意料之外。蓋東海（徐蔭軒相國）深惡其人，必欲殺之而後快。

方甲午之役，徐公以少宰為軍機大臣，而東海以大學士官吏部。時東海久不召見，一日忽入內，散直後至吏部，徐公已先在，迎謂曰："聞中堂今日有封事，內容可得聞乎？"東海拈髯微笑曰："無他言，但竊附《春秋》之義，責備賢者耳。"蓋即劾濟寧（孫文恪毓汶）及徐公也。後徐公之出軍機，此疏有力焉，其怨深矣。戊戌政變後，徐公再入總署，意甚得。所親有勸以"時事方艱，當乞身勇退"者，徐曰："吾通籍將五十年，竟不得一日為尚書，辜負此生矣。終須一陟正卿，始乞退耳。"後果擢大司馬，甫月餘而難作。徐公與瑞安黃漱蘭侍郎為兒女親，拳禍未作時，侍郎在裏門以書貽之，封識重重；啟視之僅素紙一幅，擘窠書"水竹居"三字而已。"水竹居"者，徐公裏中別墅名也。侍郎蓋以此悉其歸，徐終不悟，竟及於難。徐死時年逾七十矣。

許景澄之死

浙右老儒某君者，與許竹筼侍郎為布衣交，自侍郎持節歐西，即入其幕中，十餘年未嚐一日去左右。某君嚐言，當侍郎下獄之日，晨起，都市尚平安，寂寂無所聞。日晡飯罷，方坐書室中與某君閑談，一麵令從者駕車，雲"將赴總署"。未及整衣冠，忽閽人持一名刺入雲："有客求見。"侍郎審其名，非素所識，令閽人辭以"即赴總署，有要事不暇接見"。閽人出，須臾複入，則來者自雲係總署聽差武弁，奉奕劻命，"請許大臣即入署，兩邸諸堂已先在，雲有要事待商也"。侍郎乃出見之，立談數語，某弁即辭出。侍郎乃入，具衣冠，語某君曰："昨晚散署時未聞有何要事，何今日兩邸諸堂同時俱集耶？"某君曰："想必有事。公出，我亦欲至城外，看外間消息如何。"言已遂去，俄複入雲："請公之某弁尚未去，方在門外顧盼非常，甚可疑詫；且總署武弁數人，吾備識之，未嚐見此人也。公可多帶數人去，有不測當飭其還報也。"侍郎笑置之，不以為意。

及驅車出胡同口，則尚有提督番役數人俟焉。某弁一指揮，爭蜂擁侍郎車，不東向而北駛。問何故，則曰："今日議事在提署，不在總署也。"有頃，至步軍統領衙門，某弁即扶侍郎下車，而盡斥其從者使還，曰："此間有人伺候大人，不須汝等矣。"侍郎入，引至一小室內，即反扃其門而去。侍郎聞隔壁室內有一人叱吒聲，審之，即袁太常也，然亦不得相見。從者既歸，某君大驚愕，急詣王文勤宅探問消息，並請其論救。文勤尚不信，曰："頃散直時並未奉旨，安得此事也？"某君奔走終夜，卒不獲要領。三鼓後，始聞侍郎及太常皆送刑部，次早又得刑部某部郎密書，謂"頃者堂官從內出，即飭預備紅絨繩，恐目前即有不測"。故事：大臣臨刑，必用紅絨繩而縛也。某君得書，欲詣文勤乞援。甫出門，聞人言囚車已出城，急奔赴西市，則二公皆已授命；監刑者徐侍郎承煜，已驅車入城複旨矣。

袁 爽 秋

袁爽秋之夫人薛氏，學問宏深，博通經史，有"不櫛進士"之譽。爽秋學問，夫人攻錯之力居多，故爽秋有季常之懼，然實另有原因也。傳聞爽秋本姓某氏，為袁某乞養子，故冒其姓。幼時家貧，為人牧牛，常戲登桐廬塔頂，鄉愚野老謂其必發達，以該塔素名有鬼嬲人，爽秋登之無恙也。及十二三歲，某戚攜之北上，流落都門，薛慰農收養之，執雜役焉。後因某事對答數語，慰農大奇之，使伴諸子讀，遂妻以女。有謂爽秋實為養父挾之北上，適值薛慰農擇婿，爽秋預其選。蓋爾時慰農所注意者二人，一為楊廷甫，一為袁爽秋。薛慰農之夫人親相之，並閱二人文，謂楊廷甫必可點翰林，袁爽秋不過進士而已；且楊貌優於袁，欲婿楊。薛慰農則謂楊雖可入詞苑，終不過翰林而已；袁雖不能入詞苑，必有督撫之望，為一代名人，遂決婿袁雲。庚子之難，爽秋從容就義，實其夫人薛氏所主持也。可謂巾幗英雄矣、不櫛進士，豈虛譽哉！

徐、許、袁三君子奏稿

拳匪大肆之際，因力主剿辦，為端、剛冤害者有三君子焉，則徐用儀、許景澄、袁昶也。徐在總理久，許充出使大臣，袁任蕪湖關道，皆諳洋務、悉外情者，乃因忠遭毒手，中外冤之。當時三君子疏，敘義和團源流甚晰，節錄之，見國之尚有人也。

奏雲："密陳局勢危迫，急圖補救，以弭巨患，披瀝直陳事。竊義和團名目，實白蓮教餘孽。去年，吳橋縣知縣勞乃宣說帖，考之最詳；前月東撫袁世凱遵旨複陳，言萬無招撫之理，亦言之切實；前東撫毓賢辦理平原一案，稱匪首朱紅燈自稱明裔，妖言煽亂，幸被官軍掩捕，並無能避槍炮之術，此其明證。上年臣詢提督程文炳，該提督乙未年駐軍近畿，有山東義和團自稱金鍾罩、紅燈照名目四十五人投效，以槍刃試其技，立見血斃，是妖術全不可信；而其廣招黨羽，久蓄逆謀，妄稱明裔，為邪教，為亂民，又確無疑義。

"臣上年十一月十三日，蒙恩召見，其時東省拳匪借仇教為滋事，臣曾麵奏，係邪教倡亂，應早為撲滅；旋經袁世凱實力撲除，東省安然。不意東省肅清，流入直隸，督臣觀望遷延，聽其滋蔓；及淶水戕官，督臣裕祿尚爾遲延；涿州據城不已，延及永清、霸州，焚毀蘆保鐵路；又毀張家口電杆，又焚殺教堂教民數百處。本月十六日，該匪膽敢潛入京師，盜兵輦轂之下，焚教堂，攻各使館，縱橫恣肆，放火殺人，震動宮闕，實為罪大惡極，萬不可赦。二十日，焚燒前門外千餘家，京城精華，剝削殆盡。各國因其仇教，畏其凶鋒，情急自衛。十六日，樞臣啟秀傳旨慰問各使並及公使之妻，該公使等感激聖慈，口稱調兵為保護生命，絕不幹預中國國家公事，其詞決非慮偽。

"為今之計，唯有先清內城之匪，以定民心，以慰洋情，乃可阻其續調之兵，必中國自剿，乃可免洋兵助剿。現在曆奉嚴旨，飭令步軍統領、武衛中軍嚴拿首犯，將城內外壇棚盡行拆去，乃官兵觀望，而拳匪橫行如故。步軍順天府五城，遵旨所擬十條章程，何曾實力辦到，久且煽惑愈多，致成巨變。伏乞皇太後、皇上恭行天討，責成大學士榮祿且撫且剿，便宜行事，先清內城地麵，懸賞縛購匪首老祖師、大師兄者。該大學士為國大臣，應扼要坐鎮，不宜勞以細事，須得人襄助，乃可分理。伏見武衛軍幕僚記名道府樊增祥、內閣學士桂春、編修王廷相、禦史黃桂鋆、府丞陳夔龍，均有謀略，堪以任事。請旨交榮祿參讚謀略，遴派得力將弁，挑選勁兵，分十餘隊；更請旨暫閉前三門，嚴禁出入，分路搜捕，所獲匪徒略訊口供，即行正法，庶足以儆人心而申國法。若因循不剿，各國勢大怨深，並舉報複，禍患不可勝言。與其外人幹預，代行剿辦，將至拳匪洋兵互相戰鬥，喋血京師，玉石不分，殺害良民，大局糜爛，不可收拾；不如自行剿滅，尚可杜彼族之口，以維持大局，社稷幸甚，萬民幸甚。"

記立山、聯元

養心殿者，前清禦朝之所也。嚴冬窗破，北風吹麵，景帝不能自支，因語立山以紙糊之。時立山方有寵於那拉後，憫景帝苦寒，遂不請諸那拉後，糊之以紙。明日那拉後大怒，召景帝切責曰："祖宗起漠北，冒苦寒立國，汝乃聽朝而畏風耶？"午後召立山批其頰，禍且不測。李蓮英素厚立山，即大呼曰："立山滾出！"立山悟，因仰跌地上，果翻轉數四，直出簾外，那拉後為之莞然。

庚子拳匪禍作，浙西三君以抗拳駢戮，而滿洲聯元、立山繼之。聯元本崇綺門下士，向亦空談性理，其婿壽伯福與言歐美治術，始漸開通。拳事起，聯官內閣學士，抗疏劾拳，捧章至東華門，遇崇綺於途，具道所以。崇厲聲曰："君滿人，亦效漢兒賣國耶？"聯不顧，拂衣而入。少傾崇入對，嚴劾聯，奉旨著步軍統領衙門拿捕正法。方聯之就刑也，忽有數騎自順治門衝出，逕赴菜市，其一騎馬足縛一人，拖曳數裏，麵目皆損敗不可辨，蓋即立山也。立山內務府旗籍，漢姓楊，為內府堂郎中二十餘年，饒於財，性豪侈。凡菊部名伶、北裏歌伎有聲譽者，皆為之脫籍。有妓綠柔者，名噪都下，立山與鎮國公載瀾同昵之。瀾雖公爵，然處閑散，絀於財，以故綠柔恒善立山而絀載瀾，瀾大恨之。至是拳變作，適立山有請毋攻使館之奏，瀾即矯朝命縛赴市曹。哲婦傾城，亦可畏哉！然立山之死，門客星散，獨所善伶人十三旦往收其屍，經紀其喪事。彼雖伶也，愧士大夫多矣；但不知種禍之綠柔君，能如綠珠之墜樓否？

聶 士 成

甲午之役，聶士成初隸葉誌超，（先是熱河朝陽有匪亂，聶、葉共往平，聶功至高而為葉所冒，葉遂居聶上。）為其所累，相率俱敗於牙山。葉獲罪，聶乃以偏師千人扼守摩天嶺，捍蔽盛京。日軍屢犯之，俱為所擊退，盛京得保無恙。及和議成後，聶乃奉命練一軍，聶因參用德國兵製，召募精壯，日日訓練之，躬與士卒同食飲臥起。知東三省將有戰禍於其間，特率兵躬履其地，詳繪地形，至晰至備，欲一旦為國效力也。

庚子春初，北方義和團勃起，所過焚掠。聶氏時官天津鎮，發兵討之，一擊而敗。拳匪走散，轉集於京師，結連宮庭，端、剛遂構聶，降旨嚴斥。聶奉旨扼腕歎息，謂其下曰："吾無死所矣。"有勸其避往保定者，聶喟然曰："死吾分也，特患不得其名；且舉吾數年辛苦所成之精銳，誤供凶暴，投諸一燼，為可惜耳。今國釁既開，天津首當其衝，以吾奉命鎮茲土，充吾力詎足以拒八國聯軍乎？吾死必矣，特如斯以死，吾其終不瞑也！"斯時內扼於端、剛，外迫於裕祿，聶氏窮無所之，死者累累。他國聯軍繼進，聶與苦戰數日，以一當百，殺傷過當。聯軍知聶軍不易勝也，乃破公法，用綠氣炮攻之。聶知無幸，先一日誡所部曰："惟吾先自蹈死，汝曹退守他所，或能稍完吾精銳，備他時國家一用，無俱從也。"明日張陣複戰，聶氏獨身扼守一橋，聯軍來攻，力斫數十人。忽一榴彈飛至，聶氏並其騎俱化灰燼。死事至慘烈，殆過吾所謂三忠者遠。

顧三忠者，猶有表彰之者，獨此叱吒風雲、誓死殉國之良將，詎可等於蟲沙乎？是則表揚之誼，固吾人後死者之責也。嗚呼！聶氏用非其時，以死伸職，嶽嶽良將，而為奸回所斷送，其死至可痛惜。顧當吾國挫敗之餘，乃忽有此不可侮之一軍，巍然與列強搏戰，使列強知我國人終不可侮，而少生其戒懼，（按：當時西人述及聶軍之強矯任戰，莫不惶然變色，滬上諸西報可複按也。）則其功施於國亦至大矣。此又吾人所宜知也。

那桐善飯

那桐善飯，非佳肴不適口。每食必具參翅等數簋，啖之立盡。其庖人月領菜費至六七百金之多。

禮部尚書趕車

聯軍入京，淩辱王公貴人。若肅王善耆、禦史陳璧等，往往迫之提糞運石，當時各日報爭載之。懷塔布者，時任禮部尚書，於孝欽後為姻屬，為人至齷齪無狀。適為聯軍所獲，以之駕車，一洋人執禦，時以鞭撻其背作聲，懷回首斜睨而笑曰："老爺別打，橫豎這路是我跑衙門跑熟的，包管不錯。"其意揚揚若甚自得者。嗚呼！此恥豈西江能濯耶？

世續家會客廳

世續家有會客廳五楹，高大異常廈。槅扇以巨玻璃為之，棟梁皆紅木，雕刻花草，工致絕倫。計費七萬金，係某木廠所報效。

慶邸壽誕

慶邸某年壽誕，駐京各國公使夫人約是日赴邸慶賀。慶聞之，擬召深通外語女客為招待員，而苦無其人。時孫慕韓由駐法公使任回京，其二三女公子精數國言，乃由陳筱石夫人介紹，邀為外國公使夫人主賓。屆時女公子周旋中節，眾嘖嘖稱讚，慶大樂。事後挽陳夫人為蹇脩惰，必欲聘其第二女為世子室，蓋因第三女麵有麻，不如其第二女佳也。陳以語孫，孫偽言次女已字人，以三女許之，即昔年慶府所迎娶者是。孫意蓋謂赫赫世子，異日必姬妾滿前，斷不能如尋常人一妻之製，妻以愛女，實非所願；而權門炙手，攀附有緣，又不敢全拂其意。故姑以己所不甚鍾愛之女予之，藉以為結納地，於計亦得，其用心可謂巧矣。

振貝子辭職疏

前清貝子載振為趙啟霖參謁，案結，趙以妄言落職，全台大嘩。載振內不自安，亦具疏辭職，其詞略謂："臣係出天潢，夙叨門蔭，誦詩不達，乃專對而使四方，恩寵有加，遂破格而躋九列。倏因時事艱難之會，本無資勞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無多，遂至人言之交集。雖水落石出，聖明無不燭之私；而地厚天高，蹐跼有難安之隱，所慮因循戀棧，貽衰親後顧之憂，豈惟庸懦無能，負兩聖知人之哲，不可為子，不可為人。再四思維，惟有仰懇天恩，開去一切差缺。願從此閉門思過，得長享光天化日之優容，倘他時晚蓋前愆，或尚有墜露輕塵之報稱"雲雲。婉曲微妙，文詞斐然。或雲此疏係太倉唐文治捉刀也。

台諫三霖

當奕劻父子之專權也，攖其鋒者立糜碎。時台諫中有三霖焉，均矯矯不阿者，湘趙啟霖、閩江春霖、桂趙炳麟是也。趙啟霖首揭其奸，革職；江春霖繼之，回原衙門。兩君雖鼓勇直前，捋虎須而探虎子，奈負蝸已固，終不能挫其威，而兩君均回籍矣。惟趙炳麟未忤巨奸，幸而得保。（按：前三君時，有蔣侍禦式瑆劾奕劻貪穢事，回原衙門。）

禦史之誤認

前數年江西道監察禦史趙熙，奏參吉林巡撫陳昭常，而誤為黑龍江巡撫，且誤"昭"為"照"，致被申斥。未幾，廣東道監察禦史胡思敬奏參"陸潤庠請假修墓，為目擊國事艱難有心規避；否則何不令其子陸大坊回籍"雲雲。奕劻閱而笑曰："陸大坊係前都禦史陸寶忠之子，該禦史於此等事尚鬧不清楚，所言尚足信乎？"都下傳為笑柄。

有客為之辯護曰："昔年鹿傳霖奏事，稱閩浙總督李興銳為李勉林，清孝欽太後不知為何人，申斥之，蓋勉林乃李之字也。"餘曰："勉林、興銳畢竟是一人，不似胡思敬代人認父。"客又曰："有鄭思賀者，一日遞封奏，隻書'掌江南道監察禦史臣跪奏'而無其名；又有滿禦史攀桂於折內寫'攀'作''。此較胡、趙二人何如？"餘曰："鄭係偶然疏漏，係筆誤，且滿洲大員照例不識漢字，無責焉耳。"客又曰："乾隆朝有某侍禦奏請改易順治門名稱，以順治係清之世祖年號，不宜襲用。朱批'著侍衛帶領該禦史，看明該門首石泐名稱，據實回奏'。該禦史到門首，侍衛即以手提其耳白：'請看明乃'宣武門'三字。'該禦史大慚，耳亦幾被撕脫。"餘笑曰："胡、趙兩人，大可與此不知誰何之禦史媲美，惜無人一提其耳耳。"

崇禮

已故予告大學士崇禮，奉旨賜諡"文恪"，入祀賢良祠。二月二十七日，舉行入祠典禮。上午九點，由禮部衙門舁出黃亭一座，中供諭旨；又朱書黃牌四對（"太子少保"、"予諡文恪"、"文淵閣大學士"、"奉旨入祀賢良祠"），並有龍旗、禦棍、鼓樂、提爐等翼以行。武官四員騎馬前導，禮部尚書榮慶肩輿以隨。至六條胡同崇宅，升炮奏樂。公子跪迎於大門之外，榮尚書捧旨入宅，載濤、載、世續、李經邁等肅入大廳。榮宣讀上諭畢，捧至垂花門外焚化，公子九叩首起，即傳膳。世、榮先行，候於祠。午後一鍾，移崇主供黃亭內，濤、等隨送入祠安位，道旁觀者嘖嘖稱異弗置。按：崇本姓蔣，內務府人，由郎中充粵海關監督，連任兩次，括銀數百萬兩。（其仆王某刻尚擁資數十萬，其主可知。）回京數遷即大拜。庚子拳亂作，聯軍入京，崇宅宏麗，為奧兵占據。崇每日在後院哭泣，聞者哀之。

鐸洛之笑柄

旗人鐸洛者，光緒中官山東糧道，以征糧苛急，民怨次骨。一日鐸因公出省至齊河，渡河而北。日暮行曠野中，土民忽結隊百餘人持刀棍來。從者以為劫賊，皆踉蹌走；獨鐸一人坐輿中，喝問："你們都是幹什麼來的？"民不答，徑捽鐸輿中出，叱使伏地，褫其褲，選隸役所執大杖，杖之八十，臀肉盡脫，杖畢委之去。鐸以是革職，十餘年複夤緣官某省鹽道。值書院月課，榜發，監院官以獎賞銀請，鐸援筆徑批第一人十兩。故事：鹽道缺最瘠，月課第一人獎銀不過二兩。監院以舊例告，請減，鐸啞然曰："咱們在城裏時，偶向石頭胡同口袋庭聽姑娘們唱一支小曲，也要賞他個四兩頭；這人花花綠綠的寫了這七百多字，請師爺們念與我聽，也怪有調門兒的，難道就不值十兩頭嗎？"

張文達之愛士

庚子回鑾後，惟京師學事辦理差強人意。先是京師本有大學堂，庚子之亂，生徒星散，至是長沙張百熙被命管學。公夙負學界重望，苦心孤詣，銳意興學：禮聘桐城吳摯甫先生為教長，陽湖張鶴齡副之，網羅一時名流殆盡；開師範、仕學、譯學、醫學四館，繼又開進士館豫備科。自是五方秀士鱗集橫墊，文學彬彬振朝野矣。文達後因清庭疑忌，不得展其懷抱，乃辭學務一切差使；改任郵傳部尚書，與侍郎唐紹儀因用人事不相能，遂鬱鬱一病不起。張為人宏達愛士，能容納眾流，沒後士林爭悼惜之。如皋冒廣生挽以聯雲：

愛好似王阮亭，微聞遺疏陳情，動天上九重顏色；

憐才若龔芝麓，為數攬衣雪涕，有階前八百孤寒。

蓋紀實也。論者謂文達離學務而任郵傳，本非素願；推文達之心，始終不能忘情於苦心締創之全國學務耳。

張文達清風亮節

長沙張文達公（百熙）憐才好士。管學部時，嚐有廣廈萬間之誌；嗣因絀於經費，又為忌者所尼，遂中止。歿後，門弟子醵金七千兩，欲為公範銅像；因其家粥不繼，此款權儲京號義善源生息，以資存活。上月，義善源倒閉，此款亦被幹沒。文達清風亮節，自堪千古；而是區區者非不義之財，其後人亦不克享有，可慨也。

荻港防盜

長沙王紹榮先生名詩訪，別號勁盦，清光緒庚子秋官長江水師蕪湖營守備，駐防荻港。值土匪千餘聚牛婆磯，相距約十餘裏，諜報中夜渡江，假道貸餉，商民頓起恐慌。公部下僅水兵二十，協防外委一，兵亦同之。公自忖眾寡不敵，難攖其鋒；又以烏合之眾，或恐擾亂地方，遂先下令封江，杜奸細也。後密謀紳商，集老弱少壯民兵百餘，黃昏時令水兵荷槍前導，民兵執械後隨，列長蛇陣，大張旗鼓，號炮喧天，示警備也。於是公親率之，就港口一小山，循環往來曆一小時，始解散民兵。複調水兵，整頓槍彈，伏某當典更樓，屬典中人暫避後室，但多張燈火，大開門戶，備偽金數百封，藉遂匪欲，俟其出而尾擊之，俾一鼓殲除焉；並戒居民息燈閉戶，視若無事者然。蓋公以兵不厭詐，成竹在胸也。甫二鼓匪果至，睹此冷靜態度，大驚疑，一聲呼嘯，如狼豕奔，草木無驚，商民稱慶。而公方攜其幼弟紹荃，先出小山散步，作壁上觀，其好整以暇又如此。事後，地方以聞大吏，請論其功。時新寧劉坤一督兩江，拘文法，反以公未迎迓痛擊，畏葸無能免咎，賴皖南道吳季清力為陳說，始無事雲。

金 臉 盆

中國之大，奢侈莫如官場，然亦未聞有以金麵盆為器具者，有之自五少大人始。五少大人者，女扮男裝十七八歲之翩翩少年也。興祿□□□□□帥之屬吏，思賄賂以得差，而以異想天開之法，倩精工製成金鑲珠嵌之金臉盆，以孝敬五少。於是委洋務局、機器局、電報局、營務處、善後局等，劄文疊至；而滇省之候補各員，皆奔走興祿之門。按：清季上海有女扮男裝之許阿妹，不料官場中亦有之。許已枷責監禁，五少大人將何如？以一金臉盆得五六處之差使，又得一班候補者之奔走，其受賄賄人，何止利市三倍。嗚呼！清季官吏黷貨至此，雖欲不亡得乎？

肅親王戲癖

晚清王公貴人嗜戲成癖。相傳肅王善耆嚐與名伶楊小朵合演《翠屏山》，肅扮石秀，楊起潘巧雲。當巧雲峻詞斥逐石秀之時，石秀抗辯不屈，巧雲厲聲嗬曰："你今天就是王爺，也得給我滾出去。"四座觀劇者皆相顧失色，楊伶談笑自若，而扮石秀之善耆乃更樂不可支也。叫天嚐語人曰："我死後得我傳者，惟某王爺一人而已。"或雲即肅王也。善耆在宗室中雅號明達，而所行所方乃如此。當庚戌夏間，各省代表以請願國會集京師，晉謁肅。談次，邸忽取帽擲於案，大聲唱"先帝爺白帝城"雲雲。諸代表悚然大驚異，肅徐笑曰："諸君無爾。咱們都是好朋友，你們也不說是代表，我也不說是王爺，橫豎咱們樂一晌兒就得了。"即此觀之，即知世所傳合演《翠屏山》一事，決非子虛烏有也。

碰 釘 子

趙次珊自言為某省臬司時，一新到省縣令年少美豐姿，以為紈絝也，趙曰："青年多豐采，何以不鶩學問求功名，而來聽鼓？"正擬端茶送客，縣令忽欠身起曰："卑職已念過書。"趙異之，曰："秀才乎？"曰："然，已倖中矣。"趙顏微赧，曰："舉人乎？"曰："然，已會過矣。"趙益驚曰："然則老兄進士乎？"曰："然，已倖點為庶吉士。今以截取知縣，來求大人栽培耳。"趙大窘，頸顏俱赤，亟起身拱手謝之。

虛坐

張孝達尚書督粵時，一日見諸州縣。入見者共八客，而客座左右僅八椅，除主位外隻七座，仆人忘未增椅。有一客曲膝頓股虛作坐形，久之倦忘，略一轉動，即仰倒於地，一坐愕然。

記恩壽事

恩壽之貪穢卓著，固已有口皆碑；其亂倫一節，人尚未知也。當恩在蘇撫日，其叔景星由福建將軍他調。景有妾某氏，滬上名妓也，恩久垂涎，未得間。適景過滬，恩迓入署，流連數月；景出，恩私焉，二人愛情甚密，頃刻不離。久之漸露消息，景覺偵之，雙雙鴛鴦弋焉；恩跽而受杖，景將妾處死，此事江南官界皆知。恩恃有奕劻奧援也，自言指顧兩江到手。會江督李興銳出缺，寧藩李有棻就近兼權，而不及恩。恩怒，慫恿奕劻借事罷之。未幾竟為周馥得，周有項城力，恩無如何也。時廷議以清江南北要衝，裁漕督而設江淮巡撫。恩藉奕劻力調補，興高氣揚，修理衙署；一班走其門者連翩赴淮，南京候補為之一空。未數月議撤，添江北提督。

貴女殺親夫

榕興字吉孫，滿州人，江蘇候補知府也，年三十一；妻為前兵部尚書鐵良之侄女，年二十九。榕需次蘇州時納一妾，極寵之，因是不與妻共枕席者五年。光緒三十四年春，奉委荷花池厘差，局在北岸瀕江，屬鎮江境，乃攜家居差次。

有薦司事與榕者曰周鳳魁，無錫人，少年美豐姿，善修飾；五月始至，未浹旬即與榕妻通。榕知之，懾於閫威不敢言，忿而致疾，宿於外寢。榕有一子，妻出也，已六歲，將拜周為假父，擇期六月二十六日設宴稱賀。先期妻謂榕曰："二十六日將大治具，汝能稍飲一杯否？"榕不答。至二十四日，榕覺疾甚，如瘧狀。次晨，妻忽造榻殷勤慰問，並勸之食。榕夫婦積不相能已五年之久，至是人皆異之。是日慰問至八九次，至黃昏又手粥一甌，力勸加餐；榕不忍卻，遂啜之。未三更死矣，七竅皆有血，舌紫黑；醫者以銀針探其喉，作黑綠色，皆知其中毒也。走告妻，妻若不經意者，猶手風琴而歌，周坐其旁，稚子倚周膝而嬉。妾聞之，奔至榕寢，撫屍大慟，為之洗滌血汙，手自含殮，而二十六開筵拜假父之舉不成矣。闔局之人大動公憤，誘周至江南岸而痛撻之，並勒其供狀，曆述通奸謀斃始末。有高姓者北人也，性愚直，將執狀控於官，尼之者謂不合法律而止。當道又礙於鐵良，不欲彰貴家之穢，僅遣人送其子與榕櫬回旗，即周鳳魁亦幸逃法網焉。

噫！大員之妻謀斃親夫，若斃一犬然，誠世界罕見之事也。清律：凡捉奸者，必於奸所雙執之，又必其本夫或其父母始可，即翁與伯叔兄弟皆不得而捉之也；又曰："指奸勿論，以其非親見於奸所也。若外人告奸者有禁，恐其姑奸或誣奸也。"此高姓之控，所以不合法律也。

馮生

廬陵馮生學警務於日本，娶三日而行，三年乃歸。嚐自日本得催眠術，歸之夕即其夫人試之，術果驗：命起則起，命止則止，命言則言，無不如意。已而命之醒，竟不醒，生彷徨終夜。及天明，夫人遂得狂易之疾，見人輒毆，見馮生亦操杖扶之。家人怪之，詰馮生，生不肯以實對。久之父母為之納妾，生醉後泄於妾。其嶽家聞而控之，結訟年餘，終以親族調和而罷，其家產則蕩然矣。自是生遂以東洋催眠家自居，與人語必及之，甚誇炫也。一日方語人，而其夫人突出，手搗衣杵亂擊，幾案上陳設盡碎；其家人皆至，力拘以入。客大駭，問為誰，生以告，且曰："此吾催眠術之成績品也。"

在家不見

湯某入京，汪某往拜，意欲釋前蘇杭甬之憾也。門者持片入，湯告之曰："汝為汪大人言，我在家不見。"汪怒去。是夕赴沈子敦宴，座有兩人譽湯不置，汪忿極，連罵"王八旦"不已；沈厲聲再詰之，汪作色曰："誰問我，我便罵誰。"沈大怒，掀案仆地，杯盤狼藉，湯菜濺客衣袂，而汪之身又淋漓盡致。沈子敦掀髯笑曰："這是為甚麼？"座客麵麵相覷，不歡而散。次日，汪具衣冠赴沈宅謝罪，言明其故，沈始恍然，一時遍傳都下。

柯 逢 時

金牛柯逢時布政章門，貪墨致巨富。複以夤緣攝撫篆，政聲愈惡劣，贛人銜之次骨。尋去贛，贛人集一聯贈之，顏曰："伐柯伐柯。"聯曰："逢君之惡，罪不容於死；時日曷喪，予及女偕亡。"聯首輕輕嵌入"逢時"二字，天衣無縫，巧不可階；亦足見柯氏在贛之政跡，與贛人對柯之感情矣。然柯去贛不數月，即泰然坐擁七省膏捐土稅，賄賂公行自若也。嗚呼！此清之所以亡歟？

朱 惠 之

蜀人朱惠之起家保舉，善逢迎，工聚斂。一旦攫得鄂省膏捐差，即大肆虎狼手段，苛政酷法層出不窮，於膏捐外假籌餉名義，添門麵及煙酒糖各稅，鄂人苦之。有幕賓某與之積不相能，朱死，某以一聯挽之曰："門麵有稅，膏捐有稅，煙酒糖有稅，畫策無遺，求也可使致富；左右曰賢，國人曰賢，諸大夫皆曰賢，蓋棺論定，今之所謂良臣。"可謂謔而虐矣。

王 治 馨

王治馨於前清末葉為奉天極紅之候補道，充奉天巡警局總辦，手麵闊綽，莫與倫比。其屬僚大率多新進少年，狂嫖浪賭，任性妄為；王不能抑製，且從而附和之，尾大不掉，權柄下移。王雖自知其過，勢成難返，不得已聽之。局員中有彭某等三人，皆科長也，常伴王作葉子戲，恃寵驕蹇，益無忌憚，局中側目。一日，王方自局歸，有客兩人欲作雀戰，勢成鼎足，乃命仆電話，招局中人曰："叫大渾蛋來。如大渾蛋已他出，二渾蛋、三渾蛋皆可。"兩客愕然詢招何人，王莞爾曰："敝局多渾蛋，如某某等三人皆渾蛋之尤者，故餘以大、二、三別之耳。"

袁 海 觀

袁海觀製軍初名海官，家貧。曾忠襄督兩江時，候補縣湘人趙某方管金陵善後局，趙有戚串某在局司會計，袁往依之；其出也，販土布至金陵，載以小車，沿路求售以給旅費。其戚謂："我亦依人耳，何能為汝覓事？無已姑言於趙公乎？"既見趙，令月給數金，給事會計處。越數月，其戚以事還湘，覓代者，趙以袁少年勤謹深器之，即令主會計事。及趙為銅山令，袁仍其職。銅山缺肥，會計歲入且數千金，乃入貲為縣丞，需次江左，始字曰"海觀"，而以樹勳為名。尋為上海知縣。拳亂起，孝欽後、德宗帝方出狩，袁以某省候補知府率五營勤王。一日召見，孝欽詢以義和團果可恃否，袁不語，惟叩頭大哭。孝欽顧德宗而言曰："袁樹勳忠君愛國，微宮中乃亦有此？"相與嗟歎者累日。會某省某道懸缺，遂畀之。自是而遷蘇鬆太道，揚曆中外，以至總督。今湘中之談富室者，輒首屈一指曰袁氏。

繼昌

前江寧藩司繼昌，滿洲進士，由部郎外放，洊升湖南按察使、江寧布政使。方其在湘臬任也，適公出，有挑水夫女者，繼見、魂為之奪。挑水夫窮且賤，納其女恐召外議，乃轉屬當夥吳姓、收該女為義女，繼出金數千備嫁裝，藏金屋焉。詎是女性淫蕩，在吳家時與吳子小吳結露水姻緣。比歸繼，小吳為原主，頻來往；繼又煙癖甚重，日夕沉湎於阿芙蓉，該氏不安，慫恿繼招小吳入署襄辦賬房，由是一對野鴛鴦得時常比翼。大吳知之，垂涎勾引，父子聚而麀之。然蕩婦喜翩翩，小吳愛情，終跨大吳灶，而醋海波瀾時起於喬梓，醜聲外播。繼雖知之，縮頸而無如何也。該氏又令繼在湘購置房屋為菟裘計。無何調升繼寧藩，小吳隨任，聲勢烜赫。旋繼以戒煙得痢，未數日卒。小吳遽向寶善源彙號提款八萬，並攜繼所有細軟、字畫（值二萬金）與該氏席卷逃。

繼本有兩子兩媳，兩子在湘連喪，遺寡媳二，相對痛哭；訖無策，嗣哭訴於端方。端以款之巨也思攫之，為通飭輯拿，在下關獲焉。該氏聲言不願入京，願得在湘購置房屋居之，細軟字畫願歸兩媳；小吳所攜白鏹八萬繳一半，端因入己囊。一段風流案胡塗了結。小吳罪名，端則借革命黨永遠監禁。

瑞澄升擢之階梯

旗人某製軍庚子年方官刑部郎中，會拳匪亂作、兩宮西狩，某欲避難津門，苦不得川資，倉猝間為日軍所擄，命作苦工。某自承係職官不耐操作，傍有人曰："是滿人，可使牧馬及掃除糞矢。"黎明而起，操作綦苦，少輟則鞭箠從之。適某大尉欲覓漢人能書寫者，製軍遂為書自薦，大尉錄之。未幾聯軍去京城，大尉以某善伺人意，瀕行薦之於其國公使，仍充書寫。會某公使與慶王晤譚，慶邸徐言外交人才之不易，公使乃曰："人才自有，惜無用之者；即如現在我處之某部郎，才亦可用也。"慶默記之，言於樞臣，謂某人為公使所賞，必非凡品。樞臣又以慶言或有所假借也，爭欲羅致。未幾擢海關道，三遷而至總督矣。

瑞澄識字無多

瑞澄性狡，未達時在滬因拐騙珠寶事，公廨出票提之，旋遁去。逮任蘇撫時，輦巨金倩人赴滬運動，將此案取消，遂得逍遙法外。瑞與清室澤公爺為葭莩親，有所求必有所應，故辦事一切能得心應手，無人敢掣肘，職是故也。昔時某君嚐述一段佳話，堪足發噱。

一日某提學使以學校畢業公文上院（時公已護院），麵呈且請示。公故詡其能，當大庭廣眾，持此公文高聲朗誦。至"肄業"之"肄"字，乃讀作"肆"音，合座軒渠；公雖怒，然不敢言。即此一端，其他可知。嗚呼！一省之廣，巡撫之責任何等重大，一舉一動莫不為全省之矜式，豈可以此不學無術之徒而貿然任之？清室欲不亡得乎？

蘇撫某公亦旗人，才識之無，一日接見屬員，臨行叮嚀曰："太湖一帶土匪出沒之處，宜遊戈遊戈。"蓋"遊弋"之"弋"字竟作"戈"字讀。籲，怪矣！

嘲端方聯

端方督兩江政策，外假籠絡手段以要時譽，而內實行其金錢主義。當時都人士或竟為其所蒙，猶未能深窺端之為人也。有好事者曾撰一聯雲："賣差賣缺賣厘金，端人不若是也。"（以一事例之，許星璧一知府得綜理財政局差，許感恩知己。會端移節北洋，許特饋端白金二萬以報之，美其名曰"贐敬"。然許卒以中飽敗。）對句雲："買書買畫買古董，方子何其多乎？"嵌"端方"二字巧甚。據此可想見其搜刮民財之一斑已。又聞友人王冶山言，端在江南，曾侵吞賑款銀至二百餘萬兩之多，雖經言官揭參，然座以查無實據，搪塞了事。故此事談者多為端方諱，大抵事涉隱秘，分潤者必非止一人，則彌縫之術易為力。

端方好色懼內

端方自北洋任被放罷官後，行蹤頗自由。相傳端常常私至江南，而尤與京口焦山住持僧名六淨者昵。（如盛宣懷之昵常州天寧寺住持僧冶開。）一夕微服冶遊，暗中摸索，京江諸名妓滋味竊嚐殆遍。謂所親陳慶年曰："南北名花，予稍稍物色，惟京江妓女風騷有別趣，他處無以過之也。"慶年聞言，以寇萊公愛桃花、白香山嬖樊素小蠻諛端，是亦不可以已乎？端方之妻，醜而妬且悍。先是端曾蓄漢種雛姬二，貌頗豐麗，將欲納為小星；妻偵知之，日夕藉他事淩虐二姬，時以巨箠鞭撻，體無完膚，卒致斃。至是端終身不敢提議置妾，猶栩栩然號於人曰："予平生不二色也。"可發一歎。

或曰："端懼內殆與梁鼎芬同。"我謂梁之度量猶閎於端。何以故？端有妻而不能有妾；梁則視妻如禁臠，而己則不蓄一妾，豈不難哉？

記端方貪墨巧取

晚清各疆臣貪墨之法，有直接、間接兩種。直接純以白鏹交易差缺，間接則以書畫、古玩、珠寶交易。端方在兩江即純用間接手段，攫取贓物也。凡屬員家有存物，端探知麵索，久假不歸焉。江南為文獻之邦，薦紳家每存有古跡，端亦必多方羅致之。書畫外又好金石銅器。其實端於此道盲人瞎馬，惟二三幕賓之言是聽。而幕友中如沈幼彥、王孝禹輩亦非於此道三昧，故其文房所羅列張掛，砂石並下，贗鼎魚目，堆滿眼簾。端但知慕名而已，而某家何者落筆、成何派頭，即如山水一項，某家巒頭如何、水法如何、樹法如何、皴法如何、透法如何，均屬茫然。又於藩署旁開一古玩鋪，中所列皆端家所存物，某價若幹，標明物上，熱中無恥之流，朝買以進，夕即懸牌。吳興陸氏存書大家也，昆季二人一道員、一太守；均聽鼓江南，兄弟各進古書百餘帙（價值二三十萬金），伯得軍械所總辦，季得寶應厘局。（時厘金初改統捐，此處陡變優差。）計端來江南數年，此項間接贓不下百餘萬。

端浭陽之詼諧

趙次珊爾巽奉召入都，將拜東督之命。浭陽往拜，賀曰："三哥恭喜，帖子已寫好否？"趙愕然不解所謂，浭陽笑曰："即'謹具滿洲三省奉申俄日笑納'之帖子也。"趙搖首曰："此事恐怕我還做不到。"蓋浭陽最喜詼諧，如昔年在工部當差，侍郎桂祥粗鄙無文，一日書"開"字，中間忽少一橫，眾皆笑之。浭陽曰："他是叫咱們到他門兒裏去造二十。"眾為絕倒。"二十"者，都中舊日極卑賤之土窯名目也。又督兩江時，王壬秋侍講來欲借三萬金，浭陽正與幕友鬥牌，即取牌中三萬予之，侍講亦為莞然。

端方之滑稽

端方之抵美也，船傍岸，即為人用汽車迎入三藩息旅館。美洲之大旅館，其門大都為旋葉，凡旅客出入，侍者必推動旋葉以隨旅客之意。端方降汽車後，旅館侍者亦照例推動旋葉，以待端之入門。端進葉中後，忽見四葉同時推動，目眩頭暈，隨葉環轉二周，依舊旋至門外。端不敢再入，搖手曰："我不圖無錫人之江尖嘴上團團轉，今於外洋身臨之。"

《秋星閣筆記》雲："端午橋小有才，充名士，好嘲弄人。猶憶有上海某中書者，發起一拒賭會，網羅名人不鮮，而尤企大力者為之作登高呼。時端正開府兩江，某中書趨謁節轅，痛陳賭害。端太息曰：'誠如君言，此花骨頭亦唐喪餘不少。向者餘亦嗜此，一行作吏，茲事廢矣。惟近日盛行麻雀牌，聞士大夫皆嗜之如性命，君亦能之乎？'某君曰：'中書向於各種賭經，均未入其藩籬，殊為門外漢也。'端曰：'我猶仿佛憶之，麻雀牌中他牌均四，惟白板則五。'某君急辯曰：'大帥誤矣，白板亦四也。'端熟視某中書半晌，笑曰：'咦！足下亦個中人也，能正我之誤，大佳。'又周視在座諸僚曰：'君輩皆亦深知白板之數非五也。'語已大笑，端茶送客矣。

又聞端浭陽為人言："餘昔督兩江時，恨未使翁延年（號笠漁，湖南人）令山陽縣數日。"叩其故，則言："餘頃聞一聯雲：'銅山縣，山陽縣，陽湖縣，湖南從九，做過四五年知縣。鐵寶臣，寶瑞臣，瑞鼎臣，鼎足而三，都是一二品大臣。'上聯即指翁令也，下聯字字的對，以鐵對銅，尤為巧合，惟翁實未令山陽，故餘引以為恨耳。"

端方好聯語嘲人

端午橋最好為聯語嘲人。其官工部時，同官有趙有倫者，京師富家兒也，目不識丁，以其舅張翼之援，入貲為郎，不數年曆得要差，且充會典館纂修。常以千金購一妓歸，大婦妒甚，立驅之出，趙不得已賃別舍居之。婦知其謀，乃靳趙自由出門，歸少晏輒詬誶不已。趙甚苦之，一日與端相遇於署中，端呼與語曰："菊曾（趙字），吾昨日偶作一聯一額，君試為吾評騭之。聯雲：'一味逞豪華，原來大力弓長，不僅人誇富有；千金買佳麗，除是明天弦斷，方教我去敦倫。'額曰'大宋千古'。"趙極口稱讚不已，出遇人猶為人述之，似自詡其通文者，人匿笑之弗顧也。

靈石何潤夫乃瑩庚子歲官副憲，以拳匪頭目革職，戊戌八股之複，何所奏也。何本庚辰庶常，散館改部，簽分工曹。夫人某氏閫威甚厲，以何失翰林怒甚，何長跪以謝，乃得釋。既入工部，贄百金往拜滿尚書某為師，某嫌其菲也，怒斥之。端為撰一聯曰："百兩送朱提，狗尾乞憐，莫怪人嫌分潤少；三年成白頂（庶吉士七品金頂，改部屬則六品須換白頂），蛾眉構釁，翻令我作丈夫難。"額曰"何苦乃爾"。又"妻為翠喜幹姑嫂，兒是朱綸表弟兄"之聯，亦端所撰也。何故山右世家，而生平恥為晉人，常自詭為江蘇人，與人言必操蘇語。一日在某處宴會，座有蘇某就詢籍貫，何答曰江蘇，某欣然曰同鄉也。詢至蒲州楊編修天麟，楊應聲曰："吾與何前輩同籍。"某曰："然則亦同鄉也。"楊搖首曰："不然，吾本老西，何前輩亦老西。渠不願居老西之名，故每冒貴省人耳，實則渠足跡未嚐至大江南也。"何愧甚，麵頸俱赤；然又無可置辯，亟匆匆上車遁去。

戊戌政變後，端亦極自危，賴進勸善歌得免，且獲擢陝臬。其事人人知之，端尚有一詩亦詠此事。詩雲：

誤矣公羊學，危哉死鹿音。側聞誅正卯，誰實縱僉壬。

智識羞葵足，劬勞感棘心。朝廷故可改，寇盜漫相侵。

人稱其屬對之工，然"音"字去聲，係"蔭"之通假字，詩作平聲用，不惟失黏，且出韻矣。

端方死事始末記

《清代野記》雲：清宣統三年辛亥四月，鐵路國有之旨下，起長白端方為候補侍郎，督辦川漢、粵漢鐵路事。先是己酉之秋，端由兩江總督調直隸，正慈禧太後梓宮奉安之日，於隆裕後行禮時，端之左右有以攝影器攝行禮狀，後大怒，以大不敬罪端革職，抵任甫百日也。至是以親貴及諸大臣薦遂起用，豈料禍機即伏於此哉。

端既受命，於六月九日抵武昌，建行台於平湖門外，勘路召匠，期於九月朔興工。而川人以川漢鐵路已奉先朝諭旨，歸商集貲承辦，懇川督趙爾豐代奏收回成命，不報；再三請，則以格殺勿論恫嚇。於是川之士民焚香環跪督署者數千人，大書德宗皇帝神位頂於首而泣求焉。爾豐大怒，命衛隊銃擊之，死者枕藉，而川亂成矣。事聞於朝，電旨命端方率鄂軍入川平亂。七月下旬，端發武昌，率三十一、三十二兩標兵以行。至宜昌，按兵候消息--端之意蓋不欲臨之以兵也。無何朝旨嚴迫，不得已進至重慶。至重陽日，聞武昌事起，民軍已據武漢二城，蔭昌率京軍南下亦敗退，端大恐，亟率師進至資州駐焉。朝命革趙爾豐職以端代之，端知事無可為，欲入都麵陳機宜，兵大嘩。

時統兵者一為曾廣大，一為鄧某，皆端任鄂督時所拔之士也，於端皆有師生誼。又有營官董海瀾者，四川人，亦鄂之學生；當端之發武昌也，總督瑞澄力薦於端，謂可大用，端遂命董為營官，隸曾廣大部下。當時廣大禁兵毋暴動，至十月朔端行有日矣，布告軍士，謂已遣人至成都銀行借四萬兩發本月之餉，並為眾軍辦歸裝；眾怒稍息。至初五日，端束裝待發，眾以銀未至阻其行，並要挾書券，端與之。至初七日黎明，銀猶未至，眾謂誑我，於是董海瀾倡議入行館，驅端至側屋，雲"我輩將假爾室開會議"。兵入室，遍搜行篋無所得，即欲殺端。曾廣大乃宣言曰："端某非誑人者，彼欲行即聽其行，何必殺？如讚成者舉手。"乃舉者僅少數。曾又再三勸，兵皆洶洶，謂曾有異誌，當先殺之。曾乃不敢言，大哭出，謂端曰："曾某不能保護，罪萬死；然迫於眾，實無可解免矣。"其時兵皆舉銃待發，曾亟止之曰："此中尚有漢同胞無數，若滿人不過端兄弟二人耳，何為玉石不分耶？"眾乃逼端至行館大門一小屋中，亂刃交下；其弟端錦大罵，迫之跪不屈，亦亂刀而死，皆斷其首。曾廣大備棺殮之，欲並殮其元，眾曰："是將函至武昌者，不得殮也。"乃即日東下歸鄂矣。僚友、仆從皆隻身分道遁。初八日，成都借銀至，已無及矣，遂為紅十字會所得。

先是端之議行期也，尚未得成都獨立信，至初五日資州牧以省電告，遂決意還京。資州眾紳環而請曰："公毋行。公若反正，則成都唾手可得，即眾亦必以都督舉公。且公之兵所以嘩囂者，以公不反正也；若一變計，則皆為心腹矣。"端不可，眾紳又請曰："公如慮成都不能容，則即於資州樹白幟，某等可函致省紳，來資州擁公為主，公幸勿疑。"端歎曰："我果如此，何以對慈禧太後、德宗皇帝於地下哉？我計決矣，君等毋為我慮也。"皆太息而散。端自入資州後，無日不作還京計，使早日行亦可無事，乃一因借銀未至，二因有投誠土寇周姓，約初四日率眾來降，遂待之。不料初五日一聞川省獨立之信而禍不旋踵矣。端之至重慶也，凡南北公私函電及從官信牘，皆為軍士所遏不得達，是以沿江各省響應反正之舉，一無所聞，蓋至死僅知武漢之事而已。死事聞，贈恤如例，特諡"忠敏"，此殆清廷最後之予諡矣。

十 可 恨

晚清一士人狀類癡顛，嚐在後門大街一帶演說"十可恨"。其言曰："外務部外交失敗，一可恨；法部各級審判不清，二可恨；軍機大臣不負責任，三可恨；資政院議員乞憐，四可恨；陸軍部兵士腿快，五可恨；大臣賣國，六可恨；外人強硬，七可恨；錢鋪坑人，八可恨；國民不知自強，九可恨；巡警管洋車不管馬車，十可恨。"

太監李義春

太監李義春某日潛入中和殿，竊取槅扇上之銅什件，為景運門值班大臣查見，奏交大理院審辦。經刑科四庭訊明，查太監混入西華門內至中和殿行竊銅什件等物，律無治罪專條；擬依偷竊大內乘輿服物者絞立決例，減一等擬以流三千裏，交順天府尹定地，發往配所，收入習藝所工作十年，限滿釋放。奉旨依議。聞李義春與小德張積不相容；前次發現死閹李蓮英藏金，小德張欲據為己有，李義春與之爭毆，故銜之尤甚。聞者早知李義春之不免矣。

鑒湖

鑒湖在迪化府西關外，湖中有閣，為前清張侍郎蔭桓所建。周重翠柳，外有長河及石戈壁；盛夏清涼，居之忘暑。俗於舊曆六月六日爭遊賞之。

吳樾

吳樾字孟俠，乃安徽桐城名家子，因種族之見，以炸殺鐵良自任。會政府厲行憲政，命載澤、端方等五人出洋考察憲政，樾乃以炸鐵良者轉而炸五大臣。方五大臣之出京也，由前門車站乘車至津時，樾同山東張榕偽飾仆裝，攜彈親擲，五大臣無恙，而樾之下身碎矣，然頭至腹則如故。張榕見事失敗，即更姓字為"餘本強"而逸。五大臣以當時未知烈士為誰何也，乃以藥水浸樾屍，使不壞，置於玻匣，陳於車站，以俟知者。日久無應，埋之荒土。既閱月，東京同盟會中得其遺書，乃知炸五大臣者吳樾也。

柳 聘 儂

謀刺五大臣，在車站拋擲炸彈之黨人柳聘儂，自經官吏懸賞萬金購緝之後，於戊申八月飄流潮州。旋為巡警所獲，派水師弁兵百二十名，提解請獎。途次柳忽口占一絕，得意高唱雲："百廿健兒同警蹕，檻車今夜發潮州。鼎烹菹醢渾閑事，猶勝南冠作楚囚。"

張 榕 傳

張榕字蔭華，號遼鶴，山東之曆城人；以父宦於遼，遂寄籍撫順。幼穎慧絕倫，長而好讀，淹貫中外，博洽教乘；善騎射，精劍術，有古俠風，未弱冠即著名縉紳間。二十二歲入北京大學，與吳樾共事。值出洋考察政治大臣首途，吳謀炸之。事敗，榕毀樾所遺物，易姓名為"餘本強"。卒為偵者探得，發所有緘件，獲保衛章程及照會布書與他證件，皆樾墨跡，知為榕，擬死之。先是偵探楊以德為津埠無賴子，得榕居處，於更闌時潛入縛之。榕曰："吾大丈夫也，勿以鼠竊狗偷為。"挺身走。

有山東道黃某素器榕，欲以身家保，未果。有某國公使亦重其才，欲出而幹涉，以意達榕，榕曰："康、梁竄逸，賣籍偷生，國人羞之。殷鑒在邇，吾尚踐其跡耶？"卒不允。後為太後所聞，憫其幼，乃處以無期徒刑。按律執行，居獄四年餘，與獄吏王喜璋善。王感其俠義，謀偕脫。榕初以為不可，王曰："此非如康、梁藉勢外人以求生也，願君三思。"商數晨夕乃允，遂與璋偕亡，買輪東渡；及覺察，已邈不知去向矣。方未去時，榕題詩壁上，有"一聲霹靂田龍起，震滅人天諸不平"之句。

留東未久，扶桑名士即器重之。時有某武士與榕較劍，為榕擊敗，名益大噪。

未幾歸大連謀恢複，得同誌甚眾。武漢事起，乃於遼陽組織急進黨，旋舉榕為魁。同時有王小堂者擬暴動，榕力阻之，事乃寢。自後榕益擴張黨力，四出聯絡。聞灤州兵敗，乃集議謀進行，榕猶欲稍待，奈主急進者眾；見不可強，乃步庭擊劍，持短入長，縱橫中節，複口吟武士曲，慷慨激昂。劍影眩目，歌聲悅耳，舉座鼓掌，鹹為感奮。翌日，悉柳大年、張涵初被拘耗，心殊悒悒。會有來告袁世凱欲交為心腹者，榕未應，顧益鬱鬱。民國紀元元年正月二十三日，友人約至北裏左近之某館飲酒，有張作霖之軍隊藏於陰地，行未遠，一刺客尾其後，連放三槍皆中要害而死。聞其事者，識與弗識鹹為憤慨不平雲。

鐵路車手之道台

天津探訪局總辦楊以德，庚子前在天津火車翦票，拳亂時頗得意外之財，乃官興勃發，捐一雜職，夤緣入探訪隊。工諂媚，善迎合，苟可以邀功者，雖誣其父為賊亦所不顧。知袁之注意革命黨也，乃出其儻來之財物，廣布耳目，凡稍有疑似者，必逮捕羅織以成其獄，被害者不勝枚舉。楊藉此遂得直接於袁之門下，捐知府、保道員矣。組織探訪隊，楊為管帶；特設探訪局，楊為總辦。其惡之最著者，如炸彈案之誣捕張榕，馬賊案之逮捕丁汝彪，立憲降諭之日密捕吳道明致斃於毒藥。其室中羅列孫、康及梁啟超、麥孟華、章炳麟、鄒容諸肖像，日夕諦視，自謂捕得其一，京堂可操券矣。忽一日密稟徐世昌，謂鄒容到京。徐大驚，飛飭內外廳戒嚴，並搜各客寓及廟宇寺院--時距鄒容之死已一年半矣，其誣妄率類此。

徐錫麟槍斃恩銘

徐錫麟字伯蓀，浙江紹興府山陰縣人。少有大誌，膽識過人。癸卯科以廩生中副車，以科舉縛人甚烈，更入學堂，為山陰縣學校長、紹興府學監督，又為大通師範學堂、明遠女學堂創辦人。後與富紳許某同出洋遊學，至德國入警察學堂，半年卒業。又至日本，於日本語言文字略知一二。見中國政治廢弛，官吏委靡不振，故其革命思想怦然欲動。其父梅生嚐切戒之，而錫麟不顧也。迨返國後，捐道員，候補安徽，拜謁皖撫恩銘，縱談軍政，為恩所倚重。徐又為湘撫俞廉三表侄，乞俞作書說項，即委充陸軍小學堂總辦。丙午二月，改委巡警學堂會辦，兼辦學堂事務。與黨人時通信件，軍火均由大通等處潛運。恩撫得信早，旋即出示，有大批軍火來皖，飭屬嚴切查拿。而江督在上海所獲之黨人葉某，又將同黨人名錄呈，並謂多蝟集於皖，而為首者乃徐錫麟，但舉其別名言之。江督即電恩銘嚴密偵探。時徐為警察長，故皖撫特邀請協商。徐陽諾之而陰畏之，恐一旦事露且有不測，故欲先發製人也。會丁未五月間，巡警學堂各學生已屆三月畢業之期，照章應由撫院親臨考試，以便撥充站崗。徐遂定二十八日舉行畢業式，以殺恩撫為下手之方，尋戮皖省之滿員；此外文武可以不鞭而驅，不策而馳；事定，即溯江直下南京，而後徐定大計。

適恩撫以二十八日須祝幕府章君太夫人壽，改期二十六日，徐力言為期太促，趕辦不及；恩銘傳顧鬆問之，顧以一切齊備對，遂定期。徐計為之破，銜顧甚深。又恩撫平時因公出署，恒在下午二點鍾，而是日獨於上午八點鍾到。徐疑謀泄，乃設盛宴於花廳，預埋炸藥於地下，請各官宴畢閱操；而孰意恩撫有先閱操後設宴之命，徐更急促不安。至巳初，先考內場功課，恩撫率司道入第三進禮堂。徐此時身穿軍服在禮堂階上，學生等列隊迎。先由官紳行鞠躬禮，恩撫答禮畢，學生正擬行禮時，徐突上擲炸彈於地，未觸發；徐友馬子畦趕擊一槍，中恩撫右手。馬行刺神色倉皇，手顫不能再試；徐即在靴統內掏出六響快槍兩枝，握左右手，輪向恩撫轟擊；計中八槍，第一中手，第二中唇，第三中腰際及兩腿，最後由尾間洞穿小腹，遂仆地。時文巡捕陸永頤、武巡捕車德文以身遮護，陸則登時斃，車亦身受重傷，道員巢鳳儀腿受一槍，首府龔鎮湘背受一槍，收支委員顧鬆因不從指使亦為擊死。旋經藩司馮夢華等，命戈什將恩撫背負轎中，抬回撫署，恩撫猶能大呼："務將徐錫麟拿獲，收禁司監。"並謂："巡警學堂全體毫不幹涉，毋滋疑畏。"一麵飭令關閉城門，派兵巡邏拿捕，加調各營以保大局。複稱腹中痛甚，速請西醫起彈。及西醫至，謂彈入髒腑，非剖腹不救。恩撫時已不能言，惟以手指腹，催其速剖而已。乃一剖再剖，均不見彈之所在（或謂此彈已經藥水製過，見血即化），恩撫竟坐是氣絕。不意天禍斯人，於受彈至痛後尚加以剖腹之刑也。

當時徐見恩撫去後，即脅迫學生三十餘人抵軍械所，為抵禦計。而緝捕營管帶杜春林、中軍兼巡防營標統劉利貞、稽查局候補知縣勞文琦，各帶兵勇蒞所圍住。徐急令宗漢子（即馬子畦）、光複子（即陳伯平）守住大門，槍斃兵勇六名。相持六小時之久，陳伯平為緝捕營勇擊斃，馬子畦當場被獲；徐則縱高跳低，避至隔壁方姓醫室內，兵勇蹤至亦被獲。解督練所，由（藩司）馮煦、（臬司）聯裕問訊。馮曰："恩中丞為爾之恩師，爾何無心肝乃爾？"徐曰："新甫（恩銘字）待我，私惠也；我殺新甫，為漢族出氣，乃公憤耳。"又問雲："爾究係孫文之黨否？"對曰："孫不足以指揮我，此事僅我與我友宗漢子、光複子所為。如此，我之罪我一人當之，即數十學生之罪亦我一人當之，寸磔我身可矣，幸毋累及他人。"徐問曰："新甫死未？新甫死未？"聯裕曰："未死，明月當親自殺爾。"徐聞言神色大變。聯又曰："爾知罪否？明日將剖爾心肝矣。"徐悟而大笑曰："然則新甫死矣。新甫死，我誌償；我誌既償，戮我身為千萬片，區區心肝何足惜。"且指裕曰："爾幸不死。"裕驚無人色。徐又曰："殺爾故無濟，即不殺爾亦不傷我之誌。我本擬先殺恩銘，次端方，次鐵良，再次良弼。"馮問曰："汝平日嚐謁見撫台，而不擊之於署中，乃至今日始擊之於此地，何故？"對曰："署中私室也，學堂公地也。大丈夫作事，須令眾目昭彰，豈可鬼鬼祟祟？"後授以紙筆，謂曰："請爾自書數語，備作供詞可乎？"曰："可。"其供詞雲：

我本革命黨首領，捐道員到安徽，為排滿而來，做官本是假的，使人無可防備。滿人虐我漢族將近三百年矣，觀其表麵，立憲不過牢籠天下人心，實主中央集權，可以膨脹專製；然實滿人之妄想，以為一立憲便不能革命，殊不知中國人的程度不夠立憲。以我理想，立憲是萬萬做不到的，革命是人人做得到的，若以中央集權為立憲，越立憲得快，我漢人越死得快。我隻拿定革命宗旨，一旦乘時而起，殺盡滿人，自然漢人強盛，再圖立憲不遲。

我蓄誌排滿十餘年矣，今日始達目的，本擬殺恩銘後再殺端方、鐵良、良弼，為漢人複仇，乃竟於殺恩銘後即被拿獲，實難滿意。我今日之意，僅欲殺恩銘與毓鍾山（名秀）耳；恩銘想已擊死，可惜便宜毓鍾山了。此外各員均係誤傷，惟顧鬆係漢奸，他說會辦謀反，所以將他殺死。趙廷璽他要拿我，故我亦欲擊之，惜被走脫耳。爾等言撫台是好官，待我甚厚，誠然；但我既以排滿為宗旨，即不能問滿人作官之好壞。至於撫台厚我，係屬個人私恩；我殺撫台，乃是排滿公理。此舉本擬緩圖，因撫台近日稽查革命黨甚嚴，他又當麵叫我拿革命黨的首領，恐遭其害，故先為同黨報仇。且要當眾將他殺死，此外文武不怕不降，我便直下南京，可以勢如破竹，我從此可享受大名，此實我最得意主事。

爾等再三言我密友二人，現已一並拿獲，均不肯供出姓名，將來不能與我大名並垂不朽，未免可惜。但此二人實有學問，在日本均知名。以我所聞，在軍械所擊死者，為光複子陳伯平，此實我之好友；被獲者或係我友宗漢子，向以別號稱，並無真姓名。若爾等所說已獲之黃複，雖係浙人，我不認識。眾學生程度太低，無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爾等殺我好友，兩手兩足剁了，全身砍碎了，均可；不要冤殺學生，是我誘逼他去的。革命黨多，在安慶者實我一人；為排滿事欲創革命軍助我者，僅光複子、宗漢子二人，不可拖累無辜。我與孫文宗旨不合，他也不能使我行刺。我自知即死，故拿筆墨將我宗旨大要親書數語，使天下後世皆知我名，不勝榮幸之至。

各司道聚議，援張汶祥刺馬新貽例，剖心致祭。毓秀、聯裕合舉先挖心後斬首之說，勞文琦附之；馮煦力持不可，曰："斬首國法也，挖心私刑也。以私廢公，恐遭廷議，斬首後再行挖心。"當晚由宋芳賓、勞文琦監守，斬於東轅門下，複將心挖出置碟內；供於恩撫屍前。衛隊某弁取其肝，烹而食之，謂味極美。徐屍旋用四塊板封釘，置於露地；大雨傾盆，一日夜不止。二十七日午前，始將徐柩舁至北門外掩埋。

馬宗漢親供

馬宗漢字子畦，年二十四，浙江餘姚人。去年三月間，由日本留學回國，寓滬趙昌記棧，與陳伯平同住一處。由陳介紹與徐錫麟麵晤，放談時事，訂以心交。錫麟在滬欲組織女報未成，回浙；旋到南京，由直隸州捐過道班，赴京引見，指分安徽，陳伯平與之偕來。錫麟到皖，即於客冬得陸軍會辦差，使伯平作書致我，我因事不果來。今年三月，徐改委巡警會辦後，複用函招我。我自度非警察出身，不願赴約；徐再三催促，謂即遊曆一遭，亦可增長學問。我為之意動，乃起程，於四月二十九日抵皖，往寓錫麟公館。時徐宿學堂，由陳伯平吩咐隨丁請徐回寓，或住學堂，或住公館，隨徐之命，然迄無定所。十二日，伯平赴滬，我亦於十四日回上海。我友紛至，向詢皖事，我一一答之。嗣伯平購七響快槍六支，我尚謂"現在長江防範極嚴，倘一搜獲，豈不誤事？"伯平謂"此乃防身之物，豈能不備，我的收藏，他決查不出；你若合用，我送你一支，但藏在箱裏，包管無妨"。遂於二十二日，在上海搭美順商輪溯江而上，二十五日到安慶。

時徐錫麟宿在學堂，接家丁報告，趕回寓所。是晚，我同陳伯平、徐錫麟住在學堂。錫麟言及排滿，說"後日就要請撫台演說，行畢業禮，我便趁勢打死他，須仰仗二公為我幫助"。我素來不會放洋槍，輒問如何結果。錫麟意謂"撫台死，我便可行我大事；除了滿族數官外，我們漢人做官的，隻要以大義責他，不愁他不醒悟，不入我的範圍；然後派人拆毀電杆，招降軍營，縱有負固，滿、漢各官無電報可通，無軍符可握，何患不一舉而成功？且我之兵亦可不數日即能招到，南洋後援接應，攻南京勢如破竹矣；所患者學生程度卑下，不足語此耳"。我料此舉實在害少利多。

不意二十六日撫台便蒞堂大考，錫麟就開槍亂擊。撫台倒後，他又轉入廳內，見有一委員帶金頂者（指顧鬆），錫麟勒令跪地，彼回逃，錫麟又痛罵是奸細，進房取刀，趕上亂砍；伯平在旁加擊一槍，立時斃命。錫麟恫愒學生跟隨他走，不從者斬。約有二三十人偕錫麟尾至軍械所，伯平守前門，我守後門。無奈你們兵多，眾寡不敵，勢難久支。我欲翻牆逃走，遂被你們拿獲了，也是命該如此。我偽稱黃複，實為祖宗接代起見，非畏死也；今既被捕，有殺而已，何必許多囉唆。那軍械所前門被你們擊死的，便是陳伯平。

我初本不願輕舉妄動，致遭身敗名裂；此次實陳、徐二人義不可卻，我死乃為友殉義也。學生盡屬威逼所致，到軍械所時，見外麵之兵一齊開槍，鹹出怨言，願為學生剖白之。問我光複會是何取義、係何宗旨，我素非其黨，我又奚知？

汪兆銘謀炸攝政王

汪兆銘字精衛，廣東之番禺縣人。二十歲前，研究國學。二十一歲，即自備資斧留學日本，肄習法政；入同盟會，佐理革命事業有效，旋舉為議員，任《民報》撰述。二十三歲後，偕孫中山、黃克強、胡漢民等遊曆本部各方，為革命運動；次往南洋群島，組織同盟分會，先後歸國起義多次，事泄致敗。清宣統二年三月，決計入北京，謀暗殺攝政王；中山、克強勸止不聽，且謂："如阻我行，我願蹈海死；大丈夫死則死矣，安能學社會兒女態，一計而再計耶？"其決謀有如此。克強為之感動，並約以佐助。汪乃偕同誌友六七人至京，在地安門小什刹海附近開設同生照相館，為掩飾棲止計。一麵密購軍火，一麵賄交蘇拉。邸內重要之地，暗埋猛烈性之炸藥，蓋受賄埋置也。

藥線將通，方謀燃炸，不意謀泄。警廳派恩、陸二區長，內警服而效民裝，偽為照相，埋暗警十餘人於屋之前後，身帶手槍，乘機將汪之同誌黃樹中抱執，搜獲盛彈之七響槍一支，乃飭警大肆搜索。得折一扣，知汪在西南園小胡同居住，乃往將汪拘獲解廳。廳中待遇亦頗文明，予茶命坐，問訊和平。汪亦直供不諱，索筆書招，千言立就。招中曆卸某年渡日留學，某年入同盟會，某年與於欽州之役，嗣以某年某處某事失敗，乃激而實行暗殺等語。問同黨幾人、識人幾許，則曰："憲政編查館中人，皆吾所識，今不相認耳。"轉問黃，黃則雲不知。問官因激以友誼曰："汪君不免，君何忍獨存？"黃乃大哭，直前奪筆書招。汪亦奪筆執手而言曰："君實不知情，何敢誣認？"黃仍哭曰："一切皆我，何幹君事？"當時羨者譽為美談，而實情遂盡皆吐露矣。

汪、黃經問官定為主謀，法擬定為死刑。時載灃攝政，鑒於黨禍日夕相尋，恐益幹其怒，乃作解怨之舉，博寬大之名；肅邸又從事曲成，遂飭法部以擾害治安定擬，判決汪、黃皆處以無期徒刑，加重改為永遠禁錮。一時中外人士皆稱對待此國事犯處理之得宜，然實清朝開國二百數十年未有之舉也。雖銬鐐羈身，汪處之泰然，時讀陽明諸集，吟詠自解。會民國肇興，黨人皆釋，遂於清末造宣統三年九月十六日，同黃出獄。擬留京別有作用，嗣克強力招回滬，任議和代表。

史 堅 如

史堅如，廣東番禺世家子也。資性深沉溫厚，當孫中山在新安、惠州未甚得手時，史君乃炸粵督德壽，以遙為牽製。托友人在督署旁賃一宅，與兄古如潛將炸藥運入，深夜間昆弟二人鋤鍤並施，將藥藏妥。俟東方既白，遂燃點藥線，乘轎出城，欲乘輪赴港。堅如默計時刻，何以未聞爆發？乃竭力勸兄先往港，己則登岸入城。熟察其不爆發之理由，始知所掘之地道係廚房之陰溝，彼中鹵濕，水氣太甚，故至於此。乃謀所以再發之，惟遍觀室中，隻有昨夜所遺下洋火一盒；欲再扃戶出外購買燃燒之物，又恐動鄰右之疑，於一日一夜中如蟻之旋磨。直至天將達旦，乃得安置藥線，燃點既畢，潛行出戶。未幾轟然一聲，如迅雷之不及掩耳。堅如甚喜，而詐問旁人出何聲響。未幾哄傳督署被轟；又未幾哄傳總督無恙，隻吃一驚，惟後圍牆坍塌丈餘，斃官吏二十餘人耳。堅如疑甚，以為按藥力分量，督署當可焚毀一空。立乘小轎，直抵督署後察視，德壽果無恙，心乃索然，返家偃臥。

而德壽已偵得炸藥由堅如所賃之屋中發，因已遷徙一空，乃拿問房主，則言前月由某裱畫店薦引客人租賃此屋，並由該店蓋印擔保。當即拿問裱畫店，該店主供稱"素不認識其人，事緣太史第之公子史君堅如言有友人欲租此屋，托餘店蓋具擔保圖章"等語。德壽乃恍然，蓋數月來官界哄傳堅如兄弟大有革命運動，但無實據；至是立調大兵，將史家嚴密圍困，由某管帶將堅如捕拿，既而發交南海縣令訊問。堅如直認不諱，問："何故為此？"曰："政治腐敗，吾民種種受苦，至於忍無可忍，無非若輩狗官所為，故吾欲得而甘心也。"問："何人指使？"曰："自己出錢，自己辦事，以求達吾目的。此等事端，置身家性命於不顧，史某非愚，豈有受人指使而冒昧為此之理。"問："黨羽何人？"曰："既雲自己出錢、自己辦事，烏得有黨？"曰："然則平素相識往來者亦無之乎？"曰："多。"問："何人？"則曆舉城中巨紳達官，非世誼即戚屬。問官無如何，乃收監，不數日而遇害。

溫生才炸孚琦

溫烈士生才，粵之嘉應州人。少孤苦，六歲母又棄去，乏雁行，亦鮮姊妹，伶仃無靠，乃就食外家；與群兒異，識者故知其非常材也。年十四，被匪人誘至荷蘭，充刈草工。三年轉販大霹靂，任錫礦役，磨骨折筋，日僅代價六七毫而已。工暇入礦設之公益學堂習英語文字，亦略有解悟。惟壯年時曾失身役隸，實因在礦次乘隙逃回，無可棲止，計無所之，不得已也。曆隨沈宗濟、榮勳、魏邦瀚；折而赴越，充常春親兵；又改隸馮子材營，執旗牌役。閱曆現狀既多，恨滿族特甚；嗣回霹靂，曾從中山遊，於是革命之念益堅。

會辛亥三月，法人組織之遠東飛艇社，就廣州之東門外燕唐地方演放，遍邀各當道參觀。時孚琦以攝政載灃之內戚，得不次擢升，洊至署理廣州將軍；浮誇習性，好事縱遊，乃稅駕往觀--此三月初十日事也。迨回蹕，尚欲入看農事試驗場及新軍駐在地。甫至東門直街尾谘議局前麒麟閣門次，溫烈士突從人叢中躍出，闖向轎前，手持五響快槍，向璞孫（孚琦字）猛擊；頭槍中孚琦頭部，衛隊駭絕奔去，轎夫亦棄之逃，溫得繼續從容發射者，實奇遇也。計中太陽穴一槍，腦門一槍，頸項一槍，身部一槍。孚琦倒矣，兩足橫支轎外，血涔涔直湧。谘議局守衛巡警鄭家森見肇禍，因手無槍，不敢護，亦不敢捉；嗣見溫烈士棄槍從東校場口積厚新街遁，方敢尾追。直至東關鳳儀街，方遇河南偵緝隊黃熙材，乃約合跟蹤至永勝街，因遣黃通知東二區分駐所岡警陳金，鳴笛召到他段岡警周定邦、曹德二人，協同拿獲。即由東二區分駐所飛稟警道，警道飭交番禺縣，即飛稟張督。

時張鳴岐方督粵，聞耗大駭，即據情飛電入奏；一麵趕飭廣州府以次各官，護送將軍回署，然璞孫已氣絕多時矣。飾後之典，頗極奢麗：一棺之費，去價八百金，由黃黎巷長茂板局辦呈；綢緞由廣州府署前公益號選進，價亦兩百餘金。卜吉十一日申時大殮，張督以次皆往叫吊祭；孚妻尚氏株求不已，尚欲究及護兵。張恐釀成變局，不允乃止。（參閱《當代名人事略》。）

陳敬嶽炸李凖

宣統辛亥三月二十九日革命黨在廣州失敗後，陳敬嶽、林冠慈欲暗殺李凖，買輪返省，直伺至閏六月十九日。值李凖調查清鄉回省，輿過大南門，行經雙門底怡興機器製衣店前，陳與林以手槍猛擊不中，遂拋最猛烈之炸彈。不意彈心落地稍偏，僅轟毀其轎與夫役，微傷凖右手及脅，而凖隨遁入廣中和藥丸店。衛隊開槍還擊，林冠慈死之，陳敬嶽旋亦被執。凖至店後痛極昏去，鮮血淋地不止，比舁至藩署，僅胸部稍溫。

時張鳴岐任粵督，乃微服雜衛隊中徒步往視，慰問時凖已無所答，惟痛極亂語耳。事後張代入奏，竟有"縱身飛上高牆"，及"裹創格斃兩匪，勇氣百倍，迥非常人可及"雲雲。奏上，竟膺懋賞，並由內務府頒出平安丹六瓶，回生仙丹六十錠。嗣清鄉總辦江孔殷（翰林）聞耗奔至，並約愛眾醫院西醫達保羅診治。達為鉗出手部彈片，又割開脅肉，用磁石吸取傷口內屑彈碎片，敷藥三月方愈。當時達細驗彈質，尚無毒性，乃免冠為李賀。蓋陳烈士素講人道主義，所製者乃文明彈也，否則李凖鮮有不死者。陳烈士被獲後，李世桂改提至海珠細訊，旋得部電，照行刺大員未成例，判為監後絞。

周之貞炸鳳山

鳳山，福州駐防正白旗人，為滿人中號稱開通者。初隨榮祿治武衛軍，故得與聞兵事，陸軍大臣鐵良尤重之。曾遊歐洲，考察德、奧之陸軍，歸而任軍谘府參謀官。尚以為陸軍大臣非己莫屬也，乃陸軍大臣忽為蔭昌補授，鳳山遂與鐵良同謀外任。會孚琦被炸，政府知廣東為革命黨出產之地，廣州將軍一職實難其人；鳳山以知兵自命，遂欲藉其能力保衛南疆，乃得補廣州將軍之缺。抵任時心猶怏怏，仆從之簡為曆任將軍所無，惟一妾、一婢、二仆、一嫗隨之而已；行蹤亦頗秘密，偵悉者僅某協統一人而已。是日鳳山到埠，聲息全無，迎候者亦僅某協統率旗卒八人而已。剛至南倉關前首約（地名分有首、二、三、四等約）地方，周之貞之爆烈彈已從天外飛來，轟然一聲，鳳山之頭顱及臂部之半已為彈力轟去；兵十人及旗兵八人半死之。時張鳴岐督粵聞耗驚極，致語不成聲。比飭檢屍，而鳳之骸體亂眾屍中，已殘塊不全矣。

周之貞，廣東廣州府順德縣人。弱冠時即經商於南洋各島，從孫文、康有為諸黨人遊，既乃崇拜孫文排滿之說，不以保皇為然矣。會與同誌溫生才、黃鶴鳴等，組織暗殺敢死隊於東京，舉克強為首，誌在盡殂滿人。孚琦、李凖兩役，以不得執行為恨。至是聞風山赴任之信，黃興欲自擔此任，周偕同誌李沛基力阻不可，他友亦以黃不宜作此孤注輕於一擲，黃無可如何，乃與周、李言別。周返粵，留李沛基於倉前街某商店內，己則自號陳八，偽作洋貨商號之夥友，榜其門曰"成記洋貨號"；自又別賃一宅於昌華大街，作爆烈彈之製造場。無何上海林直勉來電雲："鳳山已首途。"周乃日夜伺之，至九月初四，鳳山果至。黨人朱述堂偵知路徑，奔至倉前街周店，偽為購笠衫者，乘便傳通消息。周會意，即遍知黨人分伺，蓋恐鳳山或繞別道也；己則伺於約地。二時半，鳳山果乘輿而至，周即由窗隙聯發雙彈，鳳山死矣。李沛基知事得手，遂分竄屋後爐地而下，塵垢滿衣。鄰婦大嘩，李驚之曰："革命軍攻城矣！"一時秩序大亂，李乃得雜人叢中去。周亦避處香港；光複後，周任粵軍肇羅屬司令雲。

鳳山之貪婪

清季炸死廣州之鳳山，當督練近畿軍時，其侵蝕軍餉不可以數計。已酉，餘友湯君官戎部，掌軍需，親見兩事。一項城在樞府時，每鎮歲減發之三十萬，鐵良當事仍還給之。一某軍醫官控鳳山發餉按七成，舉例累累。其他賄賣差缺，醜聲載途，不可道也。鳳山有一女，嫁前皖撫誠勳子增齡。前年冬，誠宅被盜，勳大不懌。某君與勳有舊者往慰之，勳慨然曰："他物盜去不足惜，獨次兒婦失去一篋，內藏物蓋值三十萬，此不無耿耿耳。"此可見鳳山婪贓之巨，不可臆測也。

吳祿貞被刺

祿貞號綬卿，湖北雲夢縣人，為湖北武備學生，以官費至日本習陸軍，具有血性。會庚子大通之役，吳實襄其成。事敗至上海，後投效東三省，冀有圖也。卒以才略得受知於當道，遂重握兵符。間島之爭，佐邊務大臣延吉辦理交涉，精明幹練，日人雖狡，無以逞私欲。洊升副都統，遂為第六鎮統製。迨武漢起義，蔭昌統兵南下，祿貞扣留軍火以掣其肘；又以蔭兵在漢奸擄燒殺，祿貞遂奏言"蔭昌督師無狀，乃參謀丁士源、易逎謙逢迎所致"，請旨嚴懲，以安人心。由是蔭昌遂與祿貞積不相能。而良弼忌之尤甚，恐其手握重兵，在北方響應，為心腹患；故命其率師南下，以試其心。行至半途，忽改命為山西巡撫，以解兵權。又以重賄兩萬金，啖吳部下第十三協統領周符麟，使引旗兵刺祿貞於石家莊營次。

九月十七夜，祿貞正與張世膺密談軍事，突有第一鎮旗籍兩管帶到營求見。談約二十分鍾，兩管帶起身告辭，祿貞送至樓腰（係借住站長西式樓房），兩管帶乘其不備，抽刀直砍，割其頭以去，張世膺遂亦遇害。迨護兵聞警執燈趕來，追尋凶手及祿貞之頭，已杳如黃鶴矣。一時將士及收撫之山西軍隊，哭聲震天，誓雪此恨，即將石家莊至正定之鐵道，及南北交通之電線，一律撤毀，與旗兵開戰；旗兵望風而靡。

當祿貞被刺之次晨，宗社黨良弼往軍谘府問石家莊有急電到否；眾答無之，良弼形色倉皇，坐立不定。旋有人持電至，良弼譯電訖，即大呼曰："吳祿貞在石家莊被刺！"並告陸軍部，誣吳欲在石家莊大殺旗兵，故被刺。是以吳死後清廷曾無一優恤之詔，蓋實利其死也。

彭家珍炸良弼

彭家珍字席儒，蜀之成都人也。於辛亥十二月初八日，由天津乘快車赴京，寓西河沿金台旅館。晚餐後，乘館中常備之馬車，冒名東三省講武堂監督兼備補第二營管帶崇恭，直往紅羅廠拜訪良弼；良本與崇交好，料必接見。迨至，閽人以良出告，彭怏怏；甫返轡而良弼適由肅邸府中歸，彭亦折轡轉。良弼疑似間，正問家奴"該車之客為誰"，奴未及答，而彭之炸彈已轟烈矣。良立地乃在階沿上，故彈之猛烈性至彼已稍減，僅轟去良左腿半部，然昏絕於地矣，由家奴扶入內室；彭則為彈轟傷旋死。

事後防營警兵蟻至，搜檢懷中得炸彈一，亞斯脫力勒新槍一，相片一--然相係三人合拍，搜獲時僅彭之麵容在，餘已抉去首部，不辨為誰何矣；其名片，皆署崇恭之名與銜，預計冒崇謁良地。良弼入室後，隨請川田、池上兩日醫診治，據雲"肌理中已含有藥毒，必須截去斷股，方可冀收效"。當時良弼因放血太多，已不省人事；再加醫生橫加刀割，血更不可止。家人及幕客皆莫能阻，亦不敢阻也。延至初十日午間即殞命。當時彭禦車之馬因驚逸去，車夫左足亦受傷，舍命蹶至西安門間，雇人力車歸館，比至即昏不知人。良弼家屬夢中尚疑實崇恭之為也，乃電奉天詢崇恭之行止，比接回電，崇恭未常離奉；至於刺客之究竟，當時彼實未知。彭在奉久，故奉省軍界中人，皆知彭為革命黨員也。

朱 寶 奎

朱寶奎嚐以郵部侍郎見載灃，詢宣懷之為人。以寶奎固宣懷弟子，相處垂二十寒暑，知師莫若弟也。寶奎遽對曰："外君子而內小人。"宣懷聞而恚甚，嗾岑春煊劾之，遂免官。寶奎雖駑下，亦有以窺其微矣。

李 維 格

辛亥八月武漢革命軍起義，實乘機於川亂。川亂之作，肇於鐵道國有之策；主此者為盛宣懷，而其所以主此，則以漢陽鐵廠故。宣懷用鄭孝胥、李維格之徒，謗滿天下，積毀銷骨。孝胥授湘藩後，亦既不容於清議，維格獨為眾論所不及，偉矣。

維格字一琴，吳人也，起家猥賤。父某吳中之伶工，善昆山曲，恒飾旦登場；兄某世其業，主清音班，吳中巨族有事慶吊，輒馳驅執役；弟某負樂器以從，尋入梨園演京劇，以"小榮祥"名，而不著姓。女兄亦為歌伎，以"花春林"三字標其豔幟，往來蘇、滬間，名噪一時，尋為富室王氏簉。維格席其從良資，益以姊婿所特賜，得遊學於外。不數載，執滬北某小學教鞭，尋為橫濱領事署舌人。歲戊戌，複歸海上，主時務報館譯事。居亡何，江標、梁啟超組織湘學會於長沙，維格與焉。黨人翼護德宗，得罪於孝欽，被謗議，幾不測，倉皇遁歸。頃之遂為盛氏譯員，輾轉入漢陽鐵政局。

維格為人小有才，精核苛刻，條陳公事，其識力能播弄盛氏，故信之甚，資遣出洋，考察製鐵煉鋼諸事。初張之洞創辦鐵政局於漢陽，糜官帑無慮千萬，時閱十稔，成效不睹。會宣懷以事被劾，清廷命之洞查辦；之洞力予回旋，事後強宣懷代鐵政，乃以督辦名義主局事，歲絀七十萬金。比維格考察歸，條陳西國新機之利，乃謀大舉改造新廠，行運悉以電力。抵大冶鐵礦與日本，得資數百萬，僅成基礎；益以商股千二百萬，宣懷亦投資八百萬，兼營大冶鐵礦、萍鄉煤礦，因易鐵政局為漢冶萍煤鐵公司，以維格總其成。

新廠成立，會各省興築鐵道，定製鋼軌者絡繹不絕，遂號稱為東方克虜伯雲。廠中諸執事，頗不乏才識兼優之士，然皆不得有重權，大事悉取決洋工程師；蓋維格巽懦無實力，不足以馭外人，唯唯諾諾，幾於反客為主。彼西人固無利人之心，日事鋪張，不務實濟，時時有不急之務，消耗之巨動以數萬、數十萬計，故財用恒虞不足。直省之興築鐵道也，省自為政，各不相謀，所需鋼軌大小輕重，悉聽工程師自擇，莫能一致，於廠事至不便利。諸路鐵軌既不一其式，符記互殊，廠工莫能懸格預擬。維格、孝胥乃亟進鐵道國有之策，謀以利廠者利盛，且自利焉，國民之得失不遑計也。

當此之時，宣懷夤緣得長郵部，孝胥、維格益竭力附和是議，主持益力，欲奏定一二程式，使鐵廠源源製造，無或間斷；異日以路就軌，不必以軌就路，為鐵廠計，其得可知。宣懷私欲既熾，遂不憚倒行逆施，操切從事；朝右權臣多與廠股者，鹹以此為惟一政策。川民再四呼，意不少動，不旋踵而川變以成。同盟黨人居中主動，鄂省繼之，未及匝月，四海鼎沸，清社遂墟。清朝召亡亦既多術，而宣懷、孝胥輩實為之導火線，維格又導火線之元料。語曰"一言喪邦"，非此之謂而誰謂哉？宣懷猶是紈挎子，維格以一裏巷賤豎，釀禍至斯，嗚呼雄矣！

張傳楷死節

明季之亡，天下朝野之死義者不可以數計，蓋人人有君死社稷臣死君之心。清主中夏二百餘年，武昌起義，朝代遂更，與明季情事本不相同，故清之王公大臣均各恬然人麵，優遊租界，安富尊榮，不聞有一人就義者。有之，其惟張傳楷乎。

傳楷順天人，字睿斌。本宗人府供事，積勞保至知州，因家貧不能分發，沉於下位。其平居為人，沉默寡言，呐呐如不出諸口。任事勤勤懇懇，不辭勞怨，望之如老僧。革命事作，各省響應，舉朝震恐，上至宗室達官，下至郎曹黎庶，均日以遷徙眷屬為事，噤若寒蟬，無一人上封奏者。睿斌獨草條陳千餘言，詣都察院求院長代奏。時察院已星散，無人接收，由茶役勸之回寓。睿斌悲憤填膺，伏地痛哭不去者三日，遂懷刃自戕；茶役急扶送醫院為之調治，卒以傷重斃命。嗟乎！睿斌不知時局，不知天命，以一腔熱血灑於黑暗世代，可謂愚矣。然此忠肝義膽，其愚亦殊不可及也。惜人微無知者，表而出之，備他日編史者之采擇，以視偷生苟活者，何可同日語耶？

餘誠格之好謔

餘誠格補湖南巡撫，到任未逾月而武昌起義，黎元洪為鄂軍都督。譚組安方自京歸，進謁誠格，誠格即拱稱大都督；蓋逆知湖南響應，譚為人望所歸，必推譚為都督也。九月一日，倉卒起事，誠格挈其老父遁出，家財多有遺失，焦循又懸賞千金購其頭。誠格逃至安慶，始請朱家寶代奏，既乃之滬居焉。與書延闓，大意謂："我到湘月餘，自問無開罪湘人之處，家中財物均多遺失，民軍舉動固應如是乎？"又言："湖南財政極為困難，龍念仙身當其局，以今視昔，抑又何如？"緘麵大書"中華民國湘軍都督翰林院譚大人"雲雲。延闓登一廣告於《長沙日報》雲："餘壽屏君鑒：財物悉封存府中，毫無遺失，請派妥員來領。湘都督譚延闓白。"

滿員貪鄙

穆克登布者，字少若，荊州駐防滿洲旗人，前江寧將軍魁玉之第七子。魁玉隨征粵寇有功，洊至專閫，死諡"果肅"，建專祠於鎮江，富為荊旗冠。湖北鄉試駐防中額二，什之八皆賄得，穆亦其一也。豐姿俊美，長身玉立，見者莫不以為善氣迎人，和藹可親；不知其陰險忌刻也，以久經閱曆之歐陽霖且墮其術中，況其他哉。

初以道員至江南，劉忠誠蔑視之。穆與布政瑞璋善，瑞貪墨最著，為穆道地無效；歐之名曾文襄震之，劉忠誠亦器之，穆遂以媚瑞者媚歐，果一言生於九鼎。歐任善後事，不一年調管厘政。歐家揚州，母年九十餘，歐性孝，不欲久虧溫清，乞解厘政而就揚州堤工--堤工遠遜厘政也，並舉穆可當善後事。忠誠皆許之。未幾，穆亦管厘政，而歐已丁內艱回籍矣。穆初以歐薦得露頭角，既見歐所造漸不如己，又加以嚴責其子，恨之；遂寢疏，然猶未肆其傾軋之技也。人有以穆之詞氣語歐者，輒斥之。及服闋回江南，見穆子所為加劣，複言於穆，迫使嚴束之，毋為大吏聞，穆於是大恨。同官或有言其子惡者，穆皆以為歐之播揚，然其時歐固未有職司，無所用其排擠也。會有謠傳通州張殿撰謇將條陳穆父子惡跡，屬言官糾之，穆大懼，遂乞退。忠誠許之，思厘政為歐舊任，仍委歐。穆又以為歐之陰謀，交替日，新舊令尹至不相見，歐亦未之覺也。未幾剛毅來江南搜括財賦，欲增厘稅；歐為民請命，拂剛意。穆遂密言："歲可增緡錢三十萬，歐陽霖欲見好於民而不顧國計，非忠也。"剛於是罷歐而任穆，而宿憾複矣。及剛去，複以民困苦狀白忠誠，以為剛逼之使然，其實萬無可增之理。忠誠本惡剛，頗然穆言，而不知穆之密言於剛也。

穆之再管厘政也，大肆貪婪；二子尤縱恣，奔走其門者皆借風月為關說地。譚嗣同時以知府候補，挾貴人書，求大勝關厘稅，穆嚴詞拒之。有唐光照者，以五千金賄穆子得之，譚一怒入都，致蹈康、梁之禍，慘矣！穆且言於忠誠曰："唐某以徐中堂書來，不敢不奉教。"徐中堂徐郵也，穆在京師曾執贄門下，人皆知之；托言於徐，使人不疑也，其狡如此。有祿德者，亦荊州駐防旗人，進士也。家甚寒，以穆故，由部曹改知縣來江南。穆委之芒稻河、立法橋兩稅關，皆江北最優之地。更番六年，同僚莫不羨之，祿歎曰："我僅清宿逋耳。若計六年所獲，可贏十萬餘金，皆為鄴生、蜀生擲之花間矣，於取於攜，猶之外府。我與穆本為親故，又受其培植，何敢與較？傷哉！我浪得虛名耳。"祿未至儀征令之前，在江寧為人言者。鄴生文達、蜀生文錦，即穆之二子，皖人陳靜潭孝廉，常以"孽畜"呼之者也。朱寶森、張景祜皆昵於孽畜，凡孽畜冶遊之地，如鎮江，如揚州，如金陵，所費皆二人任之，任情揮霍，一擲千金以為常，此歐陽霖所以自恨無知人之明也。

淮安稅關者，特簡內務府司員為監督，已二百餘年矣。新政行，為外人所詬病，廷議改歸江督委員監收，比武昌、蕪湖例，部議以淮揚道、淮安府按年輪直。穆夤緣總督，請加派監司一員專司之，蓋言道府皆有專責，恐不能兼顧，反滋流弊。奉俞允，即以穆當其任。於是者四年，皆相傳獲三十萬金也，乃起巨第於金陵，購物產、土田於沿江繁盛之區，其他銀行、鹽運皆有巨資，為江南監司中首富矣。權徐州兵備年餘，豐碭之鴉片亦存儲數千斤。革命軍起，金陵光複，穆所存鴉片擲道旁無數也。歲丁酉，文錦以捉刀捷京兆，納知府，發浙江；不二年為言官劾罷，永不敘用。至宣統二年，文錦又複職請覲矣。朝廷黜陟無權，親貴苞苴有價，可歎哉。

穆初司厘政時，有韓某者，庸妄人也，管鑣捐事，上書言"歲比不登，稅不足額，蒙允移善地感甚，茲上盈餘千金，願充公用"雲雲。穆批答嘉許之。未幾，又上言"千金想蒙察收，久不見調，不知何故"雲雲，皆印文，非私函也。第二次書至時，正歐陽霖再任受事之日，霖一見大詫之，觀前書更怒，曰："安有苞苴橫行居然形諸公牘者？安有正稅不足而有盈餘者？"遂揭參革職。穆又謂霖揭其短，更恨之；及霖罷，遂與霖絕。辛亥八月革命軍起，穆長兄劄樣哈哩在鄂全家被劫，僅以身免。穆家江寧，亦率妻孥遁上海；城破之日，家盡毀，第宅為墟。或雲父子皆遁日本，不知所終。

陳 景 華

陳景華為清酷吏，岑春煊督粵時，嚴章劾之，褫其職；乃逃往海外，入同盟會，謀革命事業。辛亥光複後，黨人用事於粵，景華為廣東警察廳長，武健嚴酷如故；摧殘輿論尤不遺餘力，封禁報館以十數，殺某報主筆陳聽香，粵人憚之如虎。癸醜二次革命，景華亦陰主其事。事敗之後，黨人紛紛逃竄，而陳為警察廳長如故。陰曆中秋之夕，粵督龍濟光奉中央密電，紿陳至督署，縶而戮之，粵人以為大快。

沈子敦先生傳略

先生名家，本浙江吳興人。髫年畢群經，於《周官》尤多神悟。後閱郎氏《周宣古文奇字》一篇，知多舛誤，銳意糾正，成《周官書名考古》一卷。鹹豐己未，其父某由禦史出守黔中。時苗氛正惡，道路艱阻，黔垣戒嚴，先生間關省父，屢瀕於危。庚子客遊閩嶠，居潘方伯蔚署中，得觀閩本《四庫書纂》跋後一卷。同治甲子，援例以郎中分刑部，肆力於經學、小學及掌故考據；都下得書、易，精心玩索，故所纂述以是時為最多。

光緒癸未，成進士，補官後充主稿兼秋審處。自此遂專心於法律之學，纂有《讀律校勘記》五卷，《秋讞須知》十卷，輯有《刑案彙覽》一百卷，《刺字集》二卷。複病近人治律之陋，乃搜討典籍，考訂漢、晉、唐、宋曆代律令，期成一家之學。癸巳後，曆守天津、保定；公餘纂述，曾不少輟。癸卯秋，開館修訂法律，綿曆十載；日延接中外法家，研究各國法律，窮其堂奧。先後訂成民律、刑律、商律、民刑訴訟律及其他附屬法共數十種，稿本盈屋；每本眉批簽注，動累萬字，同館少年皆歎服。創辦法律學校，育才逾千人，其有異者獎成倍切；教習學員有所質疑，為文以答，娓娓千言。少暇仍事著述，纂有《曆代刑法考》若幹卷，《曆代刑官考》二卷，《奇簃文存》二卷，又《二編》二卷。平日除從公外，即靜坐室中，手一卷，漏深燈炧，了無倦容。庚戌秋，兼任資政院副議長。值法律館纂訂各稿將告成，日與館員逐條細究；議院事又須兼顧，四閱月終會期，除循例休息，無一日缺席。任刑部侍郎最久，暨丙午修官製，改大理院正卿，旋調任法部侍郎，洊升法部大臣。

清廷遜位，先生乞病，遜位詔未副署，先期請假；及改為法部正首領，並未到署，杜門謝客，一意著書。項城以司法總長商請，先生作書婉謝之；項城謂此係南京政府之意，如不列名單內恐失人望，乃於寄去閣員名單內列先生名，而注明以病堅辭。此第一次內閣事也。第二次組織內閣，項城複請其出任司法，先生乃薦章宗祥自代，參議院未通過。歿年七十四歲，臨歿前四日，尚伏案著書，前十日尚寫日記。好學不倦，敬愛文士，布衣蔬食，除購書外別無他好。近兩年中，杜門謝客，董理舊作，編定《枕碧樓詩稿》六卷，《枕碧樓偶存稿》八卷，《日南隨筆》八卷，《日南讀書記》十八卷，《說文引經異同考》八卷，《文選注引書目》若幹卷，《三國誌瑣言》四卷，《三國誌校勘記》八卷，《古書目》三卷，又刊《枕碧樓叢書》十二種，親自校勘，皆梓行。

劉夫人射賊箭

寧武參將府東木坊上，有劉夫人射賊箭。坊高三丈餘，箭翎脫盡，幹遺二尺許垂下，似坊上有賊而仰射者。府即前明總兵署也，彭亦香檀有詩雲：

將軍（周公遇吉）報國能捐軀，夫人拒敵能彎弧。

每發一矢斃一賊，賊多矢盡賊勢逼。

此獨不中中木坊，弩鏃寧愁風雨蝕。

行人指點舊轅門，翟茀山河靈爽存。

孤竿搖搖危欲墜，如新脫手淩風騫。

君不見臨淮寺、代州塔，遺箭英姿傳爽颯。

唐有霽雲宋延昭，彼尚須眉此閨閣。

全家忠義竟如此，逆賊天誅轉盼耳。

一鍤擊死羅公山，此賊那足汙此矢。

杜婦遺詩

明亡後，清兵入燕京。有杜氏婦，夫早死，色美麗，性淑靜，不苟言笑。為一兵所見，擄之去，欲汙之。婦曰："待我祭亡夫後乃從爾。"兵信之，婦攜酒飯至武定橋哭奠，賦詩曰："不忍將身配滿奴，親攜酒飯祭亡夫。今朝武定橋頭死，留得清風故國都。"遂躍入河中而死。

彭 氏 詩

鄧州彭氏，布政使禹峰（而述）女，適李鴻。鴻字青立，文達公裔孫，學士桓茂之子。鴻亦能詩，而才不及婦，《蝶龕集》刻於京師，如詠《白蓮》雲："月亦驕花色，風偏送葉香。"《刺繡》雲："針宜停午倦，窗喜趁新晴。"《送外》雲："山川日以遠，雨雪天將寒。"皆佳句也。又《雷家灣》雲："峰峰斜倚俯清漘，一葉孤舟亂後身。洞口白雲雞犬在，此中大有避秦人。"《金銀洞》雲："絕壁繩橋萬壑深，春風何意此登臨。安禪暫借蒲團力，坐聽神龍澗底吟。"又"陰崖如幄俯青蘿，脈脈寒泉激素波。豆大一舟沙際望，四山香氣鳥聲和。"《種桃柳》雲："繞畦煙水望迷離，種得桃枝問柳枝。好是年年芳草地，春晴須記聽鶯時。"《惜香橙》雲："幾經剪拂始成林，夏晚移床就綠陰。卻怪一朝風雪惡，惜香空負十年心。"此類數十篇，皆可誦也。

彭西園題壁

彭堯諭號西園公子，河南鹿邑人。官通判，崇禎末頗擅詩名。王阮亭（士禛）年十八九時，與兄考功同上公車，於北道逆旅見壁上畫蘭石甚有風致，其旁細字注曰："西園侍兒喬施同寫"。中書舍人、吳郡文啟美（震亨）題其後雲："令人羨煞西園老，攜得西施共小喬。"後十餘年，阮亭重過之，畫猶宛然，題一詩雲："無複湘中見泛人，西園蘭石愴如新。低回十五年前事，隻有蛛絲絡暗塵。"阮亭題後已不複憶，後至京師，彭庶子羨門為阮亭誦之。

義娘

泉州府同安之廈門，前朝中左所地也，順治初為海寇鄭錦所據。壬辰清師進剿鄭寇，大掠子女而還。有騎士挾一婦人於馬上，過同安東關，婦見道旁有井，紿騎士下馬小遺，即躍入井。騎士窺井大怒，連發三矢，中婦肩而去。越十日，有村民薛姓者。由村入城，行至半途，天甫向曉，忽於煙霧中見一婦人，韶年麗容，身衣碧色短襦，腰係淡黃裙，雙趾纖細，文履高屐，迎前泣告曰："妾乃廈門難婦王氏也，夫死於兵，而妾被掠，矢誌不辱，投身東關道旁之井。聞君夙有高義，幸出我於井，拔箭斂屍，埋棺井側。妾當隨事默祐，以報君德。"薛應曰："諾。"婦忽不見。

是日薛適有事於縣，如意而出，因於東關外求井，婦宛然在焉。偶遇博場，薛欲驗婦語，遂入場下采，複獲大勝。囊錢還家，與子弟話其事，即以錢買棺，約子弟同至井所，出婦屍，顏貌如生，為之拔箭整衣履，殯而埋之。其地去井丈餘，前臨大道。又月餘，薛夢婦拜謝而言曰："妾荷君之義，幸獲安葬；妾身雖朽，而妾心之感君者不朽也。陰府憫妾之節，命妾香火於此。君若為妾立尺五之廟，則妾之報君當不止曩昔矣。惟君終始之。"薛覺而驚異，次日舁運磚土，築成小廟，並以瓣香酬賽。自後舉家安順，事事獲濟，遠近競相傳說。不數年，紳士商民各致錢鏹，大啟神宇，丹碧輪煥，而肖像於中，題其額曰"王義娘廟"。入廟莊誠，有禱輒應；遇衣冠不潔或出穢褻語者，立致譴責。以是土人及往來之客益加敬畏，焚叩駢集，至今不衰。

吳將軍父女之風雅

清初吳將軍英，莆田人也。幼為海寇所掠，投誠後以功累遷至水師提督，禦賜"作萬人敵"扁額，加號威略將軍。顧性喜吟詠；有愛女，名絲字黃絹，將軍親課之，亦擅風雅。《閨秀正始集》及《閩川閨秀詩話》均載其詩。

王玉暎女士書畫

王玉暎名端淑，山陰王季重次女也。適錢唐貢士丁肇聖，偕隱徐天池之青藤書屋。善書畫，長於花草，疏落蒼秀，作詩文亦有高致。順治中，嚐欲援曹大家故事，延入禁中教諸妃主，玉暎力辭乃止。卒年八十餘。著有《吟紅集》。見吳德旋《初月樓續聞見錄》。

毛西河女弟子

《毛西河集》附徐都講詩，其女弟子徐昭華所作也。初昭華請業於西河，命題仿六朝體，賦得拈花如自生詩雲："明珠照翠鈿，美玉映紅妝。步移搖彩色，風回散寶光。蛛絲髻上繞，蝶影鬢邊翔。誰道金玉色，皆疑桃李香。"擬劉孝標妹贈夫詩雲："流蘇錦帳夜生寒，愁看殘月上欄幹。漏聲應有盡，雙淚何時幹。"又雲："芙蓉花發滿池紅，黛煙香散度簾櫳。畫眉人去遠，腸斷春風中。"西河深賞識之。塞上曲雲："朔風吹雪滿刀鈈，萬裏從戎何日還。誰念沙場征戰苦，將軍今又度陰山。長雲衰草雁行平，沙磧征人向月明。思婦不知秋夜冷，寒衣還未寄邊城。曠騎三千出漢關，雕戈十萬臥燕山。月明近塞頻驅馬，尚有將軍夜獵還。"感慨豪宕，出自閨閣，洵非易及。西河序其詩雲："昭華既受業傳是齋中，每賦詩必書兼本郵示予請益，陸續得如幹首，留其帙不忍毀去，遂附予雜文後，存出藍之意雲雲。"張 夫 人

漁洋先生司李揚州，文士輻輳，弦詩角酒無虛日，餘韻遺風，足為風塵吏增色。聞先生妻張夫人實賢耦，閩人許珌，以會試入京師，道出邗江，金盡告急，先生無以應，有憂色，夫人遂脫條脫於腕。徐夜者，字東癡，隱居東臬鄭潢河上，貧且老，雖凍餓不以幹人。會大風雪，夫人出絮帛謂先生曰："君得毋念徐先生寒乎？盍以遺之。"其賢敏若是。

女子絕技

閨秀能詩詞書畫者多，而以它美術顯者絕少。清初梁千秋之侍兒韓約素字鈿閣者，善鐫印章，周櫟園載之《印人傳》中。有以數寸大石章求鐫者，約素輒顰蹙曰："欲儂斫山骨耶？"康熙中，吳門頤二娘以製硯著稱，此則真可謂"斫山骨"者矣。聞顧生平所製硯不及百方，非端溪老坑佳石不肯奏刀。傳其以鞋尖點石，即能辨別瑕瑜，亦奇技也。乾隆末，杭州何春巢承燕，得一硯於金陵市上，背鐫劉慈一絕雲：

一寸幹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

如何軋軋鳴機手，割遍端州十裏溪。

跋曰："吳門顧二娘為製斯硯，贈之以詩。"顧家於專諸故裏，故雲。時康熙戊戌秋日；詩絕超逸，慈不知何人也。何工倚聲，因賦《一剪梅》鐫其旁雲：

玉指金蓮為底忙。昔贈劉郎，今遇何郎。墨花猶帶粉花香。自製蘭房，佐我文房。片石摩挲古色蒼。顧也茫茫，劉也茫茫。何時攜取過吳閶。喚起情郎，吊爾秋娘。

此條見袁《隨園詩話》。戊戌為康熙七年，距今才二百三十年耳；然問諸吳人，已無能舉其姓字者矣。詞絕俗迥遜劉詩。

蘇瑤青女士之才節

嵇文敏公之先德留山先生，以範忠貞幕府殉閩藩耿逆之變，忠義焯史牒矣。其時先生妾蘇氏字瑤青者，隨侍在閩，同幽獄中三年，以鈔先生著作為日課。今所傳《西京雜語》三十餘篇，《東田醫補》十二卷，及《竹林集》、《葭秋堂詩》之屬，皆瑤青手稿也。先生赴義，瑤青年才十七，同時取帶，麵先生而縊。茲事僅見古愚心言《南天碧血錄》，亟采之以補彤史之遺。

朱氏女投江詩

長沙朱氏女遇吳逆之亂，盡室星散，弱質無依，遂為營卒所掠。女誌堅意決，眾莫敢犯。舟行至小孤山下，奮身投江。其屍逆流三晝夜，浮於故居水濱，夢訴於其父母；父母驚起跡之，果獲女屍，慟哭收殯，玉顏如生。解其襦，得懷間絕句十章，重緘密紉，字不沾濡。今存其最警痛者二首，一曰：

少小伶娉畫閣時，詩書曾奉母為師。

濤聲向夜悲何急，猶記燈前讀楚詞。

一曰：

狂帆慘說過雙孤，掩袖潸潸淚忽枯。

葬入江魚浮海去，不留羞塚在姑蘇。

悲 唐 行

康熙年間，守備唐汾犯法，當戍上陽，而家有老母。其幼女投牒刑部，願入官為婢，留父養親，情詞淒楚，涕落無聲。諸曹郎憐其孝，屢為乞請，而卒格於例。慈溪鄭寒村太守梁，時官刑部，為賦《悲唐行》，存《白雲軒集》中。

林 烈 婦

前輩詩文集所載烈婦、節婦事跡，幾乎累牘難書矣。讀《解春集文鈔·林烈婦曾高行傳》，孝節兼盡，仁義兩全，蓋尤閨閣中之從容中道者，亟節錄之。

婦名如蘭，長樂縣人，適同縣林漢朝仲子邦基為妻，事舅姑極孝，相夫以禮，兼通文翰工詩。漢朝賈於杭，遂徙家焉，占仁和籍。婦嫁十二年無所出。康熙癸未，姑沒，邦基哭成疾，婦哀毀同夫。邦基病革，謂婦曰："爾能從我地下乎？"烈婦泣而諾之；邦基猶張目視婦，乃指天矢之。邦基笑而瞑。婦製二棺，斂夫畢，將以身殉，再投繯皆遇救。漢朝勸止之不聽，於是投牒仁和縣報明盡節。縣令謝儼批牘尾曰："爾媳曾氏，宜代夫盡孝。爾速為立嗣，庶慈孝節義萃於一門。爾其婉諭，毋求存案。"於是漢朝執批歸，反複勸諭。婦號曰："翁有伯叔妯娌在，豈不足供養哉？"潛以指環鎔金丸將吞之。漢朝複奔縣，求存案免後累，儼又批曰："爾速為立嗣，本縣當捐俸相恤，給匾預旌，爾慎勿坐視。"漢朝歸，複涕泣勸諭，且立其次孫誌文為邦基後，命婦撫之。

越十日，婦乃自為詞詣縣曰："蒙諭養親教子，為孝節兩全之道，氏亦知之；惟思夫已有兄翔、弟翊可供子職，親年雖老，無須氏養；伯翔次子立為夫後，本生有父，無須氏教。回念亡夫臨終，許氏身殉，氏泣諾之，夫方含笑入地；若蓋棺未久即負前言，他日黃泉何顏相見？且氏素守閨訓，生平一話一言不肯苟出，豈可茲事反失大信？至於翁親伯叔，勸諭諄諄；氏誌彌堅，非關挽救之不力。今特親叩求批，藉免貽累。氏死之日，猶生之年。"儼又批曰："此稟仍不準存案，嗣子已立，本縣命名為林光節，爾善撫之。爾許以身殉夫，不負前言是也。但來日方長，人事難料，萬一老親失養、稚子失教，爾夫亦當含哀地下，深悔前言；不若撫孤成立，事翁終身，乃踐前約，則所全實大。蓋慷慨赴死易，從容守節難，勿泥小諒而廢大倫。"儼即捐俸金，並大書"孝節雙全"四字表其門閭。

婦痛哭歸，乃撫光節，孝養漢朝惟謹。自癸未迄丙戌，凡溫清視膳之禮，視子職加勤焉，四載如一日。明年九月，漢朝疾發，婦竭力扶持，佐伯叔妯娌侍湯藥，曆久不怠；又明年三月，漢朝捐館，婦哀毀如喪姑時，脫簪珥以襄葬事。兩喪並舉，獨留夫棺不出。又盡解衣裝，營身後事鹹備，乃告妯娌曰："吾今可以踐前言矣。"遂絕粒十四日而殞。先期集平日詩文稿焚之，臨終賦五律一首，有"我自尋夫去，人休作烈看"之句。自來婦女殉夫，多出於激烈，而曾氏乃近於中庸。嗚呼！亦難能矣。縣尹謝君，必非庸吏。

李 三 姑

李氏女，行三，河南鹿邑人。父某家貧業田，嚐以隱事與土豪隱相恨疾。土豪陰謀殺之，使客陽與親，召之酒而藥以飲，遂病，心知土豪所為。將死，女從母泣於前，某切齒叱曰："若何泣？若非吾子也。且吾為人而殺，幸有兒，俟壯或能複仇；若則弱女子，後無能為也，吾恨終不吐，吾目終不瞑矣！"

女時年十餘，聞父言，朝夕憤恨，時時蓄誌報複。比數歲，日誓鬼神，往祝父墓，願魄魂相助，挾利刃候道上，欲隱刺土豪。土豪出入乘馬，隨以童仆，彪彪然勢不得逞。乃乞人為詞，訴諸有司，無一人能白其冤者。女恨甚，嚐曰："此曹雖官，實強盜耳，徒知剝削膏脂，何能代伸覆盆乎？"遂辭母慷慨走京師。鹿邑距京師二千裏，女孤弱無攜挈，暮托逆旅，旅主人或怪其獨來，疑有他故不納，則潛伏草莽間。既至，將擊登聞鼓自訟，數為吏所阻。乃陳於刑部與都察院，亦如有司之在河南者。久之有新任某令於鹿邑者，頗強直。女聞之，乃還裏，伺令出遮前大呼，且涕且陳，伍伯箠驅不動。令以某死歲月久，且無驗，其意未信；更詰得死時語，及奔京師狀，乃受牒。傳客與土豪至，訊得實，置諸獄。

未幾土豪死，土豪家恨女甚，構謗詞汙之。適有邑公子獨知其賢，請聘之，其母勸之行，女不許。及母卒，召宗族親戚鄰裏謂之曰："吾痛父見害，楚毒幾十年，幸得昭雪；而名為人垢，忍不早死者，傷無兄弟，終奉老母。今吾大事已畢，其終有所自明。"遂入室自縊死。此清康熙戊午年事也。

馬江香、惲清於女士書畫

常熟馬江香名荃，自父以上，三世皆為畫師。江香承其父扶曦畫學，晚歲名益高，四方以縑素兼金，求畫者益眾。嚐蓄婢數人，悉令調鉛殺粉；而琴川多貴遊士女，皆來求授指法，稱馬先生。江香早寡，尤以苦節稱。時武進惲冰畫以沒骨名，而江香以句染名，江南人謂之二絕。冰字清於，南田草衣族曾孫女也，適同邑毛鴻調。鴻調才高不應舉，築小樓，夫婦吟詩作畫以老。

佩環女史

佩環女史姓顧氏，名作崑，亭林人，為荻洲徵君之女。徵君以畫梅名於時，女史潑黑臨池，頗能得其筆法。嚐作小幅數紙，古幹峭折，疏花三兩，下筆雖不甚經營，而別有一種清秀之氣流露腕下；並題詩一絕雲："雲階月地近如何，古幹婆娑襯綠荷。瀟灑最宜三兩點，好花清影不須多。"幽秀絕倫，不染塵俗。字法歐陽永叔，亦極瘦削之致。蓋虎頭三絕，幾幾乎不在須眉而在巾幗矣。

李太夫人之胎教

雍乾朝士主張陸學者二人，一臨川侍郎，一南昌萬學士承蒼也。學士有賢母李氏，方孕時，每默祝於影堂曰："不願生兒為高官，但願負荷先世之學統。"以萬氏先祖如明刑部侍郎虞愷、光祿卿汝言，皆講學於陽明念庵之門，號為碩儒者也。學士少入塾，果喜讀宋人講學之書，論者謂得之胎教。

賢婦寶守先集

時帆祭酒法式善，性嗜風雅，四方名彥至京師者，無不叩詩龕之門，以詩文相倡答。祭酒著述甚饒，其藏書亦最富。祭酒沒，公子中書桂馨賢而蚤世。中書夫人，煦齋相國女也，守詩龕中遺書，扃鐍牢固。相國歸自卜魁，欲觀祭酒所輯朋舊及見錄，約以毋借它人，並先訂還期，然後出。其慎如此。以一婦人榰柱清門，寶守先集，至斷斷於父女之間。索綽羅氏（相國姓）及伍堯氏（祭酒姓）兩家，門法善而遺澤長矣。

錫山孝女

錫山孝女唐素號素霞，鉤染花卉得北宋人法。嚐寫百花圖卷，當代名公題詠不下百家，可稱巨觀，翁海琛曾見之。孝女早歲失恃，兄弟繼之，矢誌不嫁，垂簾鬻畫，養父終身。乾隆中旌其廬，年七十餘卒。吳江邱後同文學，題其荷花雲："一枝荷葉一枝花，花要飄零葉要斜。為問人間開並蒂，那知花裏獨趺跏。"蓋孝女晚年又修淨土業雲。

劉 全 母

和相家奴劉全，幼時為人執鞭，家甚貧，冬月著單衫，有聲。和相攬權時，甚為倚任，屋宇深邃至百餘間，曾為曹劍亭所彈劾；士大夫不肖者，爭與之結姻眷。其母甚賢，全富時，其母必日索腐豉下餐，曰："昔日思此而不易得，今雖豪富，敢忘舊日景況耶？"故全受稟母教，罔敢幹犯國法。子某甚不肖，致有南郊私斃人命事，遭刑誅。而全母卒以善終。

吳山尊夫人贈行詩

全椒吳山尊學士（鼒），淵如先生妹婿也。淵如先生以乾隆丁未榜眼及第，山尊仍上計車，其夫人贈行詩曰："小語臨歧記可真，回頭仍怕阿兄嗔。看花遲早尋常事，莫作蓬萊第二人。"山尊果以是科通籍入翰林，雖大魁讓人，猶未滿紅閨期望；然微雲夫婿、柳絮才媛，豔句流傳，亦可謂倡隨佳話矣。

袁紫卿對鏡詩

袁隨園孫女紫卿，於歸後三日對鏡詩曰："曉起窗前整鬢鬟，畫眉深淺入時難。鏡中似我疑非我，幾度徘徊不忍看。"情致佳絕，不愧為袁公孫女。

南樓老人畫冊之遭際

禾中錢文端公母陳太夫人，節藝雙絕，鬻畫養親，世所稱"南樓老人"也。文端既貴，嚐以其畫冊十幀進呈禦覽。一幀畫一魚一黑犬，一幀畫一蝶未入花叢時，一幀畫一蝦一蟹一小魚，一幀花籃，一幀大柏，一幀梅花仙女，一幀修篁茂林，一幀楊梅、枇杷、二桃，一幀喜雀，一幀蘿卜、白菜，皆清華名貴，秀溢人寰；每幀有其夫錢綸光廉江先生題詩二句。乾隆三十一年，高宗於每幀題七絕一首，並禦題一跋於後發還。文端公及其子侍郎汝誠，各作十詩恭和元韻，而侍郎詳跋於後，以誌慶幸。逮乾隆四十七年，文端父子皆沒，高宗因閱錢選所畫犬鳥，偶憶陳太夫人原冊，遣人至浙取至京師，再呈乙覽，複禦製七律一首、長跋一幀，仍歸錢氏。今文端元孫子密樞部應溥，猶寶守之，固海內之名跡，亦曠古之奇遭。而高宗聖性淵靈，寸楮尺箋，偶經睿賞，閱十餘年而記憶不忘；即尋常收藏鑒別之名家，恐尚無斯竱摯也。

（錢氏又有文端之母《夜紡授經圖》，高宗及諸名臣均有題詠。其《直廬問寢圖》則圖文端早朝先至其母所問安之象，為王肇基所繪，兵後尚存，洵稱家寶。）

雛玉

郝雲士者，揚州儀真人也。乾隆之季官吏部郎中，諂事和珅，凡選人經其關說者，和得厚賂，郝舔其餘瀝，家日以富。一子蠢然如木人，妾李氏生二女，長曰璈玉，次日雛玉。璈玉嫁廣東藩司劉文波子；雛玉年十五，玉肌花貌，望之如仙，郝至愛重，將留以嫁貴人。郝生平長於子平之術，祥符呂鳳台官給諫，郝頗與友善，泥呂出其甲子，為之推算，則官一品，其子亦貴，乃請見其子。呂子名笙字晉齋，年十七，美如冠玉，能作褚河南書，已入邑癢。呂欲得佳婦，故久未論婚，郝遂通以媒介，願以女字笙；呂亦素聞雛玉美，允之。聘禮既行，兩家過往甚密。

呂座主為高郵王懷祖先生，以經學名海內。呂師事高郵，一日論和珅誤國，先生將具疏論列，呂曰："門生欲彈之久矣，已拾得和之大罪二十四，署稿已就，明日將薰沐上之。"王大驚曰："爾乃具此膽力耶！老夫之疏亦且繼上。"呂歸，夤夜繕折，明日甫上，已得旨下詔獄。呂笙大哭求援於郝，郝笑曰："若翁大蠢蠢，致齋相國何仇於若翁，乃拾街談巷議，發此狂言？今朝廷怒不可測，得遣戌為幸，吾亦何能為力？"語已嘿然。笙告歸，尋得劉諸城為之緩頰，戍烏魯木齊。呂自兵部質對後遣發，笙哭送於道，請同戍。鳳台怒曰："我為直諫，自分必膏齊斧，天恩高厚，得荷戈遠行。汝何為者？善事爾母，讀書勵行，吾即死邊亦無所憾。"笙嗚咽送至城外，鳳台力斥之歸。

自是家直落，河南咫尺，乃不能歸。日為人傭書，夜則研讀，金台館課，屢冠其軍，得膏夥贍母。而郝漸萌悔婚之心。一日召笙至私宅，以溫言撫慰之曰："若翁近無耗，關外非善地，恐不能歸。賜環無期，吾甚為若翁憂之。"笙應聲哭，襟袖淋浪，悲不自勝。郝又言曰："爾家糠粃不能具，焉能留吾愛女？老夫非悔婚，顧以貴家女令其處貧薄家，室必莫安，於吾子亦無所利。今請以五百金為老嫂壽，子亦可得粥，以離婚書數行見賜是矣。"笙喟然曰："呂家世無棄婦之人，今先生意決，笙不敢弗諾。年來傭書，並得館課膏夥，頗足自給，老母菽水亦不乏，先生可勿揮此重金。"顧侍者筆墨安在。郝顏色漸赧，即令侍者出紙筆。笙方作數行，忽聞背後有纖履聲疾近其前，指如白玉，力取離婚之書，顧笙曰："我何罪於呂氏而敢逐我？和氏以賄震天下，皇帝倦勤，吾翁彈之是也。楊椒山死柴市，朝貴尚有以女字其子者；吾公大節，寧愧椒山？汝今逐我，不如應箕、應尾遠矣。"力碎其紙，大哭不止。家眾震駭，郝夫人亦出曰："呂氏子非久賤長貧者，奈何不情如是？"雲士羞憤，遂反目。

笙一笑告行，歸語其母，母泣曰："郝雲士媚和珅，聞不日且內禪，皇帝居潛邸，寧不知雲士所為，禍不遠矣。獨惜吾遇賢婦，身陷其中，恐不即脫奈何？"語未竟，聞有車聲停於門外；侍者入言，郝小姐至矣。母子大驚出視，雛玉以布衣入，見母即拜曰："兒未成禮，然呂家人也，請越禮稱'新婦'。新婦不孝，不得老父之歡，今見逐矣。顧生為呂氏之人，死即呂氏之鬼，呂氏屍煩爾呂家收也。明知不行親迎，遽爾登門，於新婦為無狀，於呂氏為謬人；顧姑賢而翁忠，新婦心曲，或能見諒於堂上。今日之事，去留由母；即不見收，新婦已挾白刃來，誓自刎於此，不更歸矣。"母曰："賢哉！兒貞淑如此，老身暮年乃享奇福。請與老身同處，明日具禮矣。"懷祖先生聞之，令人以百金餉呂笙；明日親賓亦稍至矣。雛玉三日以後即蒞廚次，煮糜蒸餅，靡所不能；顧家居時，未見其躬自操作也，笙畏敬如天人。

是年高宗升遐，新皇禦極，王懷祖疏上彈和珅，立褫和職，下獄論死。呂鳳台赦歸，任太常少卿，逾年補侍郎，而郝氏籍矣。雲士以罪，戍鳳台故地，妻絜其蠢子歸儀真。雛玉泣送之城外，母曰："爾能識人，吾觀呂甥偉器也，後此幸無忘若母。"雛玉涕不可仰。是時，呂笙以第二人捷北闈，連捷入詞苑。鳳台亦升尚書。

龍麼妹歌

陳雲伯先生《頤道堂集》中，有龍麼妹歌並序雲："麼妹龍氏女，黔中土司龍躍之女弟也。躍祖某為黔苗豪族，方吳三桂據滇日，檄諸苗策應，某獨與抗。滇平論功，賜總兵官，為諸苗長。四世至躍，秩遞降為千總。嘉慶二年，教匪由楚入秦，蔓延黔中，督軍威勤侯勒公檄躍赴軍。躍疾作不能行，麼妹乃率三百人，詣督軍營聽指揮，戰屢捷。是年八月十五夜攻南籠，深入賊巢，擒渠王囊仙、七綹須等。督軍所遣八路軍，麼妹其一也。南籠賊平後，軍威大振，而麼妹之名播於全黔矣。在軍中半載餘，所斬馘至眾。嗣勒侯移鎮撤兵，錄躍功而重賚麼妹，遣之歸。大興舒鐵雲孝廉在侯軍中親見其人，雪膚花貌如春月初升，年約十八九，蠻妝窄袖，翩若天人，弓衣劍飾，金繡錯彩；遇敵則躍馬奮進，三百人自成一隊，退則獨結一隊，部伍有法；或軍中議事及公宴，則揣摩賊情，議論洞達，雖宿將無以過，軍中比之秦良玉雲。孝廉《黔中雜詩》載其事，餘因作歌以紀之"。

羅旗金翠翻空綠，鬘雲小墜弓腰束。

樂府重歌花木蘭，錦袍再見秦良玉。

甲帳香濃麗九華，玉顏龍女出龍家。

白圍燕玉天機錦，紅壓蠻雲鬼國花。

小姑獨處春寒重，巫峽雲閑不成夢。

喚到芳名隻自憐，前身應是桐花鳳。

一卷龍韜薦褥薰，登壇姽嫿自成軍。

金啣台榭森兵氣，玉砦闌幹起陣雲。

昔年叛將滇池起，金馬無聲碧雞死。

水落昆池戰血斑，多年降旛盡南指。

銅鼓無聲夜渡河，獨從大帥挽天戈。

百年宣慰家聲在，鐵券聲名定不磨。

起家聲襲千夫長，阿兄意氣淩雲上。

改土歸流近百年，傳家猶寶雲台丈。

雪點秋花走玉驄，李波小妹更英雄。

星馳蓬水魚婆箭，月抱羅洋鳳女弓。

白蓮花壓黔雲黑，九驛龍場堠烽逼。

一紙飛書起段功，督師羽檄催軍急。

阿兄臥病未從征，阿妹從容代請纓。

元女兵符親教戰，拿龍小部毒媌。

紅玉春營三百騎，美人虹越鴉軍避。

戰血紅般蛺蝶裙，軍符花鏨鴛鴦字。

秋夜談兵繡镼涼，白頭老將愧紅妝。

圍香共指花鬟市，雪爭看雲嚲娘。

敵中妖女金蠶蠱，甲仗彌空騰白羽。

金虎宵傳羅曼刀，紅螺夜演天魔舞。

八隊雲旗夜踏空，擒渠爭向月明中。

晉陽掃淨無傳箭，都讓蕭娘第一功。

春山雲滿桃花路，鑄銅定有銘勳處。

八百明駝阿監歸，三千銅弩蘭珠去。

當年有客賦從戎，親見瑤仙玉帳中。

珠翠眊天人樣，豔奪胭脂一角紅。

軍書更有簪花格，蠻箋小帽珍金碧。

誰旁相思寨畔居，鈐名紅暈芙蓉石。

功成歸去定何如，跳月姻緣夢有無。

惆悵金鍾花落夜，丹青誰寫美人圖。

盲婦節烈

山左馬有才之女以死節顯。馬有才，膠州流戶也。家無恒產，傭佃自食。有女生八歲而盲，家人欲使習琵琶度曲，弗肯為。年十九，嫁盲人莊延生。莊亦流戶子，父貧不能存，遂與妻去為丐，拊肩扶杖，哀號市中以求一錢。市人不以人比類，女不怨也；然特刻苦銖累，陰蓄牸十頭、粟二十石。延生藉是不為丐，而閭閻終以丐遇之。越數歲，延生以疾死，無子女。營葬畢，盡以資畀兄子莊化起，曰："族無多人，此汝所宜襲有。苟念骨肉情，歲時以一陌紙、一杯羹奠汝叔，未亡人死且瞑矣。"問叔母將何適，曰："將以殉汝叔也。"鄰裏皆大笑，且誚讓之。女一夕雉經。

化起農家子，且賦性愚戇，不知殉節為何等事，大驚，救之蘇，以為奉養不謹也，跪請罪，女不言。鄰裏恐為化起累，恫喝而禁製之曰："若必死也者，則必白諸官乃可。"蓋挾此以難之也。

女昔丐城市中，道路所夙稔，乃夜遁去，家人追弗及，以為久不丐，複發狂耳。時蜀人張象翀刺膠州，所謂名進士也，以秩滿行取入都，方從州人乞千金，以抵乾沒。女登堂陳欲殉夫意，且言猶子善事我，死勿複相累。張心厭之，以為不祥，輒謾罵曰："若死即死耳，何預乃翁事，而敢嘵嘵敗人意。"揮役驅之。女徑歸其裏，以刺史語遍告鄰右，鄰右皆嗤之曰："刺史按部，吾曹望之如天上人，渠得見耶？妄語勿信。"女知人之不備也，猝於是夜縊死。化起猶惴惴，數日不敢飲食。裏之衿耆得其狀，使裏正以聞。裏正故輕女，又聞刺史之厭之也，曰："死一丐婦，何等大事，而敢以煩官府？"終不言女死，年僅三十五雲。嗚呼！死節天下之尊德也，乞天下之賤行也。以賤人而有尊德，天下之貴人正不知愧幾許也！

綦 烈 女

烈女綦氏，孽出。母不容於嫡，被逐，並將鬻女。其季父佩蘭憐而鞠育之，是故女托生於季父。女長，姿容端麗，沉默寡言。許字同裏孫氏，娶有日而婿殂。訃至，佩蘭匿不以聞，曰："吾猶女凝重端莊，非寡鵠相，當別字之耳。"時際夏令，女與婢媼輩就庭際攻女紅，其嫡母適至，詈之曰："賤婢克殺漢子，猶自揚揚若無事者，得毋羞殺人！"女聞之色驟變，遍詢婢媼輩得其詳，色轉自若。

先是佩蘭有鴉片痼，於後院除小舍，治具精雅，為偃息之所，家人鮮有至者。一日薄暮，佩蘭自外至，見有人臥榻上，呼之起則女也，淚被腮頰，雙袖盡濕。問故，則曰："腹大痛，惡煩囂，來此暫避耳。"佩蘭以其夙不謊也，信之。次晨炊已熟，家人將會食，而女室猶扃，呼之不應，撾戶大呼亦不應，大驚。毀門而入，則女偃臥在床，色如生而體已寒矣；猶不知其殉節也，謂腹痛殞命而已。及殮，於衾中得一角盒，然後知其飲阿芙蓉而死。急研訊婢媼，得前日情狀，佩蘭乃大哭曰："吾兒蓋死義也，昨入小舍，所以便掩泣，兼以竊鴉片耳！"時其嫡母猶作申申之詈。

含殮已，傳有客至，佩蘭出迓，則前為女作伐之李先生也。因唁問而悉其顛末，悚然起敬曰："此真烈女也！然生異室而死不同穴，豈不遺千古之憾哉？吾當為告孫氏，使合厝以慰貞魂，何如？"佩蘭曰："是吾心也，子其為我言之。"李如孫氏，則孫已掃徑迎勞矣，揖而言曰："以亡兒婚姻，又勞枉駕。"肅入廳事，待以蹇修理。李曰："足下近通數學乎？何前乃知爾？"孫曰："非也，乃亡兒自言之耳。疇昔之夜，長男婦夢亡兒納之南向坐，而北麵拜之。問胡為，曰：'將求後於嫂也。'曰：'是應爾之事，曷拜為？'喜而起辭，將出複顧曰：'嫂氏誌之，弟完婚有日，明午前當有吉語聞也。'晨起，男婦以告，猶以為妖夢，而君來適以其時，知夢必有因矣。"李不勝嗟訝曰："以女之節烈，士之精靈，真所謂合之雙美者哉。"因以佩蘭意告，孫亦樂從。次日即以肩輿載木主歸，迎女柩為合葬焉。

越三日，佩蘭來省墓，孫款之。佩蘭極稱婿夢中事以為靈異，孫曰："不若烈女之精靈尤著也。"因道女之體態舉止，並服飾簪珥，一一符合，唯言耳旁一黑痣，為女所夙無。佩蘭俯思久之曰："是矣，就義前曾患小瘡癤，以錢大膏藥敷之，然非痣也。第不知何所見而得其詳如此？"曰："聞之乎？"曰："親見之耳。亡兒夙為老母所鍾愛，其亡也，故禁家人秘不使老人知，恐以致其哀也；弟日趨侍，惟誑以病未愈而已。方君之未來也，升堂省母，將入門，聞女子喁喁細語聲；搴帷而入，則與老母坐談者，儼然一新婦也。出告家人，潛往視之則渺矣。"此劄記為平度州事，州人極重視而盛傳之，謂修誌時當采入也。

楚女

晚清白蓮教擾川楚，所至擄掠，婦女鮮有完者；或忤之，則立遭殘殺。楚女年十七，美麗善辯，為某匪目所獲，驚其絕豔，厚待之。女知其意，虛與周旋。是夜，匪目急欲成歡，以語女。女曰："軍中倉卒，固不能待父母媒妁之言，然合巹之禮不可廢也。且公事成，妾將為夫人，今日必大犒三軍，使鹹知妾為堂堂嫡配。"匪目韙其言，即傳令治筵，使數人侍女入寢室更為新妝。女謝曰："今日無須他人侍我，明日即從命可也。"匪目不疑，允之。女乃閉門更衣，自敷粉黛；見壁上有小刀，竊納之。匪目從窗外潛窺，見女對鏡添妝，益形嫵媚，突入抱之。女抽刃刺其喉，推屍床上，蒙之以被，剪須發，易女妝；己乃脫釵簪，衣匪目冠服，佩刀，夜半出營，軍中方燕樂，不能辨。明晨欲發令，共待匪目出見，遲之；排闥入，則儼然一女子也。然微聞血腥，啟視大驚，而女已遠遁數十裏矣。自是擄婦女不敢留軍中，其風稍戢。

楚女入虎狼之穴，不惟守其身，又手刃巨奸，從容歸裏，其才勇殆不在木蘭、良玉下。三湘七澤，固多才智，而姓氏不傳，惜哉。

幼女叩閽求赦父罪

嘉慶十七年，四川重慶州十一歲女子佘酉州，以其父佘長安遣戍湖北，其祖父母年逾八旬，無人侍養，匍匐入京，叩請釋放。台臣為之奏請，上以佘長安原犯情罪，尚非常赦所不原，念伊女年幼至性，加恩釋放回籍。是又本朝一緹縈秦休矣。

記楊勤勇夫人

嘉道間名將首推二楊，功業威名，彪炳一世。而勤勇侯夫人龍氏臨機應變，卓識鴻才，則有世所不盡知者。

夫人為蜀之華陽縣人，廣東佛山同知廷泰女也。勤勇任寧陝總兵，夫人歸焉。初婚三日，終南教匪漸熾，侯即率兵搜賊。明年調署固原提督，夫人方懷妊，未行。及秋，寧陝鎮兵以停餉兩月嘖有叛言，鎮將不善駕馭，勢岌岌不可終日。或請夫人乘夜速行，夫人曰："叛否不可知，若行而後叛，是通賊也，不然何以先知？"卒不行。亂作，殺營官，肆焚掠，闔城擾攘，官民眷屬夤夜驚竄，反依夫人為逃死藪。方是時，未叛者拒於內，曰："夫人勿死，我輩受恩重，誓禦賊以衛夫人。即不敵而死，主將聞之，亦見我輩心也。"已叛者拒於外，曰："夫人勿驚，我輩受恩重，情急而叛，無與夫人事。誠慮外寇驚及夫人，主將聞之，無以明我輩也。"

先是鎮署司餉朱之貴者，性吝刻，眾欲殺之。夫人藏之複壁中，佯令追捕，眾意乃釋。黎明，叛眾請見夫人，奴婢及避難婦女倉皇號泣，求勿放入，夫人怒曰："生死有數，敢涕泣者懲之；且朽牆薄壁，脫有他意，誰能禦之？請見則見，何畏之有？"命左右啟門而出，端坐堂上。叛首數十人血臂淋瀝，伏地痛哭，請送夫人出城。夫人曰："誰則戕官，殺人者抵命，於汝眾人何尤？速擒首寇，絕妄念，主將或可申奏朝廷，予以生路。"眾曰："我輩結盟，誓同生死，不能遵夫人命，謹備輿馬以俟。"諸婦女又曰："夫人行，我輩死矣。"夫人曰："此輩皆我故舊，須隨我行，不得傷殘。"即出婢媼衣履與官眷結束；次第啟行，己乃乘輿殿後。甫出署，叛眾發號傳隊以送，夫人嗬曰："止！此何時而猶循此虛文耶？除現在署前者，餘皆不得露麵。"眾唯唯，送至澗溝，哭拜而返；適遇之貴於途，舉刃擬之曰："汝今日亦入我輩手耶？"之貴曰："我藏複壁，夫人計也。夫人忘盥盆，命我送往。汝等欲殺我，即轉齎盥盆去。"眾審視良久曰："且為此盆饒汝。"

明日行抵石泉縣，石泉百姓方遷徙，縣令不能止；聞夫人至，公服攀轅，留守城池。越六日，始就興安免身。時典郡興安者，夫人從兄燮堂也。初勤勇於固原聞變，遣屬將進剿，而自帥親丁四人，冒雨急馳千二百裏，三晝夜而至盩厔。得燮堂書，知夫人已往興安，即馳往石泉撫賊，解鄂縣圍。

賊首蒲大芳，公舊部也，素得眾心；公又素得大芳心，乃單騎入賊壘諭以順逆利害，說令投誠，仍同入寧陝鎮城，約束歸伍。而大芳心懷反側，意頗悔降，遂以願赴興安迎致夫人為請，實以試主將心也。勤勇立允所請，不增一奴；或謂夫人明哲，必托辭不行。比大芳至，天大風雪，夫人冒雪抱子，泰然登程。越日，道過漢陰廳，大芳與同行王奉者相哄。夫人入廳署訊知曲直，棍責大芳四十，械係而行。將至鎮城，降眾代求免係，更乞勿使主將知，夫人許之。及見勤勇，詢問公私，悲喜交集，獨不言途責大芳事。居十日，各帥遣都守馳候勤勇，見左右役使皆叛黨，神情炯炯，相視無一言。少頃請間密白曰："各帥得漢陰稟函，知夫人途責大芳，恐降眾離心，故遣某等探候。"勤勇曰："不知也。"入詢夫人，曰："有之。"曰："何無一言？"夫人曰："是不必知，知而不誅則廢法，知而加誅則失信。我見不徹不敢行，既行保其貼服，無勞探也。"勤勇出語都守，歎服而去。其智略英果類如此。

方叛兵之就撫也，廷議勤勇在鎮，馭兵不嚴，削職戍伊犁。自謂立功贖罪，或可免行。夫人曰："卒伍為逆，而主帥無罪，國家無此法度。所望君恩高厚，不久戍耳。"後一月果蒙賜環。勤勇籍貴州，褫職自犍為南歸，舟子慫恿糴鹽，謂至沿河司可獲重利。夫人曰："居官不宜重利，況數奇，始罷官之時，財祿可知。"力諫而始止。抵黃瓜漕，前舟撞損，以載輕急駛近岸，人免而船沉。

夫人善畫蘭，喜彈琴，讀書尤識大義。嚐曰："方寸靜潔則理勝欲，念慮牽滯則欲勝理。人生最忌情流為欲，則百事不得其正。"聞者尤敬服焉。

葛雲飛將軍妾

道光辛醜，英師寇浙定海，山陰葛將軍雲飛率師拒之。力戰三晝夜，援軍不至，遂戰死於東嶽宮。將軍有妾，容止閑雅，而富有膽略。聞將軍死耗，集他侍妾輩及殘卒數百人，乘夜入英壘，奪將軍屍歸葬之，故裏人以比明季之沈雲英。汪芙生孝廉為製葛將軍妾歌雲：

舟山潮與東溟接，戰血模糊留雉堞。

廢壘猶傳諸葛營，行人尚說張巡妾。

共道名姝越國生，苧羅村畔早知名。

自從嫁得浮雲婿，到處相隨卻月營。

清油幕底紅燈下，緩帶輕裘人雋雅。

月明細柳喜論兵，日暖長楸看走馬。

一朝開府海門東，歌舞聲傳畫角中。

不問孤軍懸渤海，但思長劍倚蠻峒。

新聲休唱丁都護，金盒牙旗多內助。

虎幄方吹少女風，鯨波忽起蚩尤霧。

一軍如雪陣雲高，獨鑿凶門入怒濤。

誰使孝侯空按劍，可憐光弼竟抽刀。

淒涼東嶽宮前路，消息傳來淚如注。

三千鐵甲盡蒼黃，十二金釵齊縞素。

繡旗素鉞雪紛紛，報主從來豈顧勳。

已誓此身拚一死，頓教作氣動三軍。

馬蹄濕盡胭脂血，戰苦綠沉槍欲折。

歸元先軫麵如生，殺賊龐娥心似鐵。

一從巾幗戰場行，雌霓翻成貫日明。

不負將軍能報國，居然女子也知兵。

歸來腸斷軍門柳，犀鎧龍旗亦何有。

不作孤城李侃妻，尚留遺恨韓家婦。

還鄉著取舊時裳，粉黛弓刀盡可傷。

風雨曹娥江上住，夜深還夢舊沙場。

按：將軍諡"壯節"。妾亦山陰人，惜其姓氏已不可考矣。

鹽梅夫人

鹽梅夫人為陽羨王忠烈公大母，孀居時有疑之者。時夫人方食鹽梅，聞之憤甚，即取鹽梅核樹之，矢曰："妾苟無他誌，此核當複生，否則妾當死。"閱數日，果挺萌吐穎，迨成實而味皆鹽，所疑者偶食此梅遂死，由是人皆信服。小湘公子詠七絕八首記其事，中一首雲："梅根雖活妾心灰，讒口何人播說來。不是天工能創格，此身終古惹疑猜。"小湘名文焯，內府正黃旗人。

趙三姑娘

昆明趙蓉舫尚書光長刑曹二十年，且累得試學差，又累次查辦外省案件，積貲至五六十萬。無子，隻生三女，長、次皆早嫁早死，惟三女未字。趙沒後，尚遺財三十餘萬，皆三女掌之，嗣子所得甚微也。一日，三女謁萬藕舲尚書青藜曰："侄女年已逾三十矣，求年伯為我擇婿，一須元配，二須少年翰林，三須海內世家。"萬曰："難。"會有儀征胡隆洵者，以赤貧士入都，聯捷授吏部主事，萬之門生也。聞胡未婚，謂三女曰："胡某已如爾所約之半，如爾不願，我亦不敢過問。"女不得已許之，遂涓吉成禮。

胡一旦驟富，夫尊婦如帝天，婦視夫如奴隸，不待言矣。趙存日有紅綠佩二事，皆大如掌，一則透水玻璃翠，一則雙桃紅碧璽也，朝中大老無不知之。及三女嫁後，二佩歸於胡矣。一日佩之入署，眾皆矚目。一少年滿司員謂眾曰："明日當揶揄之。"次日胡入署，此少年急趨至胡前半，跪請安曰："大人一向好？"胡以為誤也，連稱"不是、不是"。少年忽昂首曰："我適見雙佩，以為趙大人複活矣，孰知是爾耶？"眾轟堂大噱，自是胡不敢佩矣。三女歸胡後，未數年死，無子。胡再娶亦無子，及卒以弟之子子焉。資財數十萬，米市胡同大宅，皆歸其弟矣。

沈夫人佐守廣信

兩江製軍沈文肅葆楨以禦史典郡，鹹豐六年守廣信。時粵逆楊輔清由吉安長驅直入，所過輒陷。公激厲兵民，登陴死守，城卒獲完；其受知大用，肇始於此。相傳當圍城岌岌時，林夫人撤內署金帛犒士，列巨鍋於大堂，親職炊爨，以飽饑疲。時公臥起睨睥間，督士卒守禦，幕僚星散，軍火、芻薪、文檄、判牘鹹出夫人手；士民感頌慈蔭，與章貢長流。夫人林文忠公女也，蓋家教夙湔已。（按：文肅夫婦守城事，曾文正公以之入告，亦歸美於文忠家法。）

管懷珠寄夫書

金陵管小異茂才嗣複，孝廉異之同之子也。異之以工古文名，故小異亦能文。其所撰《仲姊曹宜人事略》，紀其癸醜二月十三日殉節事甚烈。宜人為異之次女，適同裏曹君士鶴。曹君以陝西清澗縣知縣奉諱，服闋赴部需次。宜人家居，聞城陷，自經死。先期作書與夫訣，屬弟嗣複遺之。事略不具錄，錄其寄夫書雲：

妾管懷珠襝衽季皋夫子清覽：

違別以來，思有萬緒，日望夫子早日補官，同到秦中，合家完聚。何期逆匪猖狂，直抵金陵。伏念舉家共沐國恩，萬一危城不保，更有何地可以藏身？無如人心皇皇，爭欲為遷避之計。現已移寓鷹揚營蔡姓園戶屋內，此非妾之意也。茲聞賊氛日熾，危在旦夕，妾以死自誓，斷不為小醜所屈。伏念得侍箕帚十餘年，未有絲毫裨益於夫子，隻此為國捐軀，差堪仰慰耳。惟願夫子努力功名，勿複以妾為念。臨紙嗚咽，書不盡言。

嗚呼！漆室憂深，魯女終能殉國；漸台節著，楚薑未暇傳書。若曹宜人者，從容就義，慷慨捐生，洵稱巾幗完人，光耀一朝彤史矣。

錢塘難婦

錢塘難婦朱袁氏，於己未夏過梧郡以詩乞食，斷句雲："羞看鏡裏三分瘦，愧作人前半點癡"；又"千裏關山三寸管，半江風雨一番愁"；又"已破繡鞋經雨滑，半垂羅帕障風微。"餘尤喜其《對鏡》雲："舊歡如夢事如塵，飄泊天涯抱病身。誰是與儂同下淚，相憐隻有鏡中人。"時年甫廿四，人極端莊。其同鄉諸人擬為作集腋之舉，數日後即去梧，不能詳其為何如人也。

武陵難女

雄縣旅店壁間，有武陵十五齡難女三詩，和者甚眾。詩雲：

生小盈盈翡翠中，那堪多難泣孤窮。

不禁弱質成囚係，衣自闌珊首自蓬。

垂垂紺發未瓜期，錦帳羅幃夢已稀。

魂化杜鵑應有日，壁間先寫斷腸詩。

一絲殘息自淹淹，淚落衣裳血色鮮。

謾托禿豪空寫怨，有心人見定相憐。

題壁詩二則

丙午之歲，江南大荒，流亡殆盡。有姑嫂二人，不知何許人，且不知其姓氏，乞食吳門，題詩寺壁二首。其一已自塗抹，僅留一首雲：

蕭然行李此經過，隻為年荒受折磨。

踏破繡鞋穿竹徑，吹殘雲鬢入風渦。

叩門乞食推恩少，仰麵求人忍辱多。

欲賦歸與歸未得，夕陽回首淚滂沱。

讀之愴然欲絕。婦人能詩，其亦窮而後工乎？

新嘉驛壁間有詩三首，係婦人手筆，句頗淒涼。詩雲：

銀紅衫子半蒙塵，一盞孤燈伴此身。

恰似梨花經雨後，可憐零落不成春。

終日如同虎豹遊，含情默坐恨悠悠。

老天生妾非無意，留與風流作話頭。

萬種憂愁訴與誰，對人強笑背人悲。

此詩莫作尋常看，一句詩成千淚垂。

曾夫人儉樸

曾文正夫人為衡陽歐陽慕雲茂才之妹，塚婦劉氏即陝撫霞仙中丞之女也。衡湘風氣儉樸，居官不改常服。在安慶署中，每夜姑婦兩人紡棉紗以四兩為率，二鼓後即歇。是夜不覺至三更，劼剛世子已就寢矣，夫人曰："今為爾說一笑話，以醒睡魔可乎？有率其子婦紡至夜深者，子怒詈，謂紡紗聲聒耳不得眠，欲擊碎之。父在房應聲曰：'吾兒可將爾母紡車一並擊之為妙。'"翌日早餐，文正為笑述之，坐中無不噴飯。

賊妾

勝克齋宮保嚐敗某處撚匪，執其渠魁殺之。見賊妾頗美，欲以充下陳。妾執不願，願就死；勝使人輾轉說譬，執不可。一日忽自願依從，勝疑之，使人遍搜其身無所得；令脫履察之，則小刀在焉，甚犀利。勝壯其誌，揮之去。

費恭人全節

壽州巨紳孫家泰為苗沛霖所害，全家皆死，獨一妾居別墅幸免。妾姓費，河南人，美而有才；擅武勇，其父拳師也。當同治元年春，欽差大臣勝保大軍解潁州之圍，氣張甚，聞費氏之美，遣人往劫之。費聞，枕戈以待；勝使至，謂之曰："大帥左右豈少姬侍，而必辱及未亡人何也？如不得免，我將挾刃以往，俾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其無悔。"使者股栗歸報，勝乃罷。費得守節以終，撫一子為後，膺四品封，故稱之曰"費恭人"雲。

吳 夫 人

陳勇烈公夫人吳氏，山陽汊河人，遊擊吳禮北（璜）女也。幼讀女四書，事父母孝，能識大義。

勇烈籍潁州，鹹豐初遇賊擄至天長。會提督李世忠渡江擊賊，勇烈勸其族父世銘為內應，以天長歸朝。同治二年，苗沛霖反，提督陳公（國瑞）聞勇烈名，招之麾下，力戰破賊，息兵於清河。陳公故與禮北善，知夫人賢，遂為勇烈聘焉。婚期前三日，偽言陳公擊賊河南歿於陣，勇烈方食，遽起具衣冠往見禮北，曰："陳公遇我厚，今有噩耗，事雖不可知，然義當速往，謹請改卜吉期。"即出門策馬，星夜北馳千餘裏，崎嶇山路間，彌望無人煙，三日不食，饑渴疲頓；而陳公幸無恙，相見於河南，由是勇烈義聲震天下。

四年，婚於吳氏。夫人以勇烈治軍嚴，請減誅戮。勇烈笑曰："是非爾所知，不殺何以行令？"夫人曰："省刑非廢法也，法當執，情亦當原。"勇烈然之，自是威少霽，家居愈謙謹。先後大小數十戰，追賊山東數千裏，而口不言功。最後奉爵相李公檄，會剿陝賊張仲愚於滑縣之陳灘。時各軍未合，前後受敵。勇烈鏖戰竟日，身受矛傷，複大呼馳斬悍賊六名。賊發銅炮，中腰而顛，顧謂左右曰："灘者坍也，陳坍吾其已矣。"遂卒，年二十一，遺命葬山陽。

夫人初得凶聞，晝夜號泣，水漿不入口者五日。父母勸之，曰："吾何敢死？腹中一塊肉，陳氏宗祧所係，勉起啜粥。"及勇烈柩至清河，世銘聞爵相奏請優恤，欲移柩返天長。夫人曰："先夫有言矣，'生不樂居天長'，死乃強之耶？必欲移柩，更以一棺將我去耳。"世銘無言遽出。閱十日，突以眾至，徑登堂舉柩行，夫人阻之不得，伏柩而號；勇士扶之，顛暈於地。及柩出而胎墮，哭而言曰："吾不可複生矣。"至是決計求死，預藏毒物服之，灌救移時竟絕，年僅十有八。是時提督劉公（銘傳）駐兵清河之揚莊，聞報大怒，立遣兵勇水陸追柩返，並擒世銘及同謀張孝先者即時正法。而爵相請建雙烈祠，合祀夫人焉。葬之日氣象昏慘，觀者皆歎息。

那太夫人雪貞婦冤

直隸保定府有村居某氏婦者，生一子一女而寡，家饒於資；而性甚淫，傭工數人，無弗與通。數年後為子取媳，媳貞靜不妄言笑，婦惡之；又恐窺見己陰事，漏言布醜，遂思並汙之以滅其口。一夕其子他出，密令一傭工人往；而媳已先為之備，聞撼扉聲，即起大呼。婦怒，乃自往與傭工共縊殺之，以病死告其母家。母家故孱弱，兼以貧富不敵，第索身後一切事皆宜從厚。婦許之，延僧以資冥福，出殯之日，搭台演戲，觀者如雲，蓋亦北俗然也。

時鄰近諸村非不憎婦之淫，哀媳之烈；而母家既曲為隱忍，旁人亦徒抱不平。蓮性雖芳，幾疑無從昭雪矣。會直督那繹堂先生太夫人迎養在署，身旁一仆婦即其村中人，先數日以事回家，久之始至。太夫人怒其遲，婦曰："吾在吾村觀熱鬧耳。"遂備舉以告。蓋仆婦以此為新聞，可博太夫人歡，且解己遲延之故，初非有他意也。太夫人聞之怒，召那督入責之曰："汝總督直隸全省，乃境有烈婦而令銜冤地下乎？"那督詢得其故，出即令保定府及清苑縣馳至其村，縛某氏婦及傭工人偕來，一訊鹹伏。由是生者按律定罪，死者馳折請旌。

玉徵女士

於式枚京卿之父名丹九，有才名。張德甫方伯為之作合，偶粵東居玉徵女士。女士善花卉，合婚之夕，張以圖扇即席索繪設色牡丹一本，於填詞以謝冰人。

秋 瑾 詩

鑒湖女子秋瑾《東渡歌》雲：

登天騎白龍，走山跨猛虎。叱吒風雲生，精神四飛舞。

大人處世當與神物遊，顧彼豚犬諸兒安足數。

不見項羽酣呼巨鹿戰，劉秀雷震昆陽鼓；

年約二十餘，而能興漢楚。殺人莫敢當，萬世欣英武。

愧我年廿七，於世尚無補。空負時局憂，無策驅胡虜。

所幸在風塵，誌氣終不腐。每聞鼓鼙聲，心思輒震怒。

其奈勢力孤，群材不為助。因之泛東海，冀得壯士輔。

又《鷓鴣天》一闋雲：

祖國沉淪感不禁，閑來海外覓知音。

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

嗟險阻，歎飄零，關山萬裏作雄行。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又五律一首雲：

敘別短長亭，群山睡已醒。瀛州芳草綠，漢地柳條青。

意氣吞胡虜，精神貫日星。相思寄鴻鵠，攜手複叮嚀。

筆力雄渾，幾有昂首天外、不可一世之概。

範 滿 珠

範滿珠，休寧人，範眉生良妹，詩才與兄相稱。□□一詩曰：

獨眠不禁冷風呼，摧落梨花滿地鋪。

可奈婿亡留女在，那堪兒死更孫無。

枕前有夢誰人伴，燈下無言已淚枯。

不是彼蒼昏昧久，如何伯道暮年孤。

詩語絕痛。又《旅夜》絕句雲：

殘燈明滅亂蟲啼，展轉鄉心月漸低。

夢對家人纏欲語，雞聲依舊到窗西。

淒淒楚楚，可念也。詩名《繡蝕草》，紅豆老人為之序。

倪仁吉女郎

女郎倪仁吉為義烏人，善寫山水，尤工篇什。嚐見其《宮意圖》詩其一雲：

調入蒼梧斑竹枝，瀟湘渺渺水雲思。

聽來記得華清夜，疏雨銀缸獨坐時。

先考功兄，曾得其全集。倪手種方竹數十竿，甚愛惜。萊陽董樵處士遊婺郡，倪高其人，斫一枝贈之。

詩媒

趙德麟喪偶，欲得善配，未有。久之，王氏有老女未嫁，作詩雲：

白藕作花風已秋，不堪殘睡更回頭。

晚雲帶雨歸飛急，去作西窗一夜愁。

趙見詩，遂求婚焉，人以為"二十八字媒"也。

又明初，王旬字子宣，嚐作宮詞雲：

南風吹斷采蓮歌，夜雨新添太液波。

水殿風（一作雲）廊三十六，不知何處晚涼多。

仁和會元俞友仁，見而悅之，曰："此其得意句。"遂以妹妻之，與德麟事同。《列朝詩選》作黃鶴山樵王蒙事。

方畦蘭女史遺詩

方畦蘭女史遺著甚多，昔曾見之於某友家，尚憶《感懷》詩句雲：

雁影橫秋水，蛩聲亂夕陽。家貧親戚少，秋老雨風多。

客舍無青眼，家園有白頭。月高人影小，露重竹梢低。

性難諧俗尚，情不受人憐。林深惟見鹿，池盡不生蛙。

晚煙圓樹影，疏竹散風聲。蔗葉通簾綠，林花帶雨紅。

病魔隨暑去，詩債逐秋來。

七言如：

樓上日酣紅杏雨，陌頭風冷白楊煙。

撲麵好風春淡蕩，如眉新月景微茫。

人來老圃疏籬外，秋在斜陽古渡頭。

綠林堤外吟新雨，紅杏花前哭故人。

黃鳥無言春已去，青山有夢客重來。

夙緣未了書千卷，往事渾同夢一場。

千古江山雙淚外，半窗風雨一燈中。

七裏人煙山外市，萬家燈火水邊樓。

墨林李女史

武昌李女史名珍，其題畫自署曰"潛江女史"，蓋潛江人也。其父小峰以畫花卉名，生女史，即以畫法授之。女性聰穎，繪事突過其父，求畫者踵接。逮長，富家士流多往求婚；顧小峰性貪鄙，欲結婚官場，他人輒謝不許。

時有諸某者，江夏縣知縣諸令之遠族也，流寓漢陽，年十七，家貧至不能舉炊，弟兄性皆蠢陋。其母聞女史名，心計若得此女為婦，則舉家可倚以度日，因倩人為次子求婚。小峰聞之心竊喜，以為由此可與縣署結交，既極榮耀；且捐一佐貳雜職，固可得靴頂之榮，又可營署美缺，遂慨然許之。諸將娶女而嗇於資，因浼媒氏請改為贅姻，以五十千畀李為女服飾及一切費用之需。李至此始知諸氏景況，追悔莫及；因托媒氏請男宅改為百千，而男宅不可，並雲："若五十千不可者即當罷議，試看汝女果能在家中坐守終身否？"李不得已許之。成婚之夕，女見夫婿既無他能，貌又寢陋，固已不平。未及月，隨婿至漢陽家中，其妯娌輩頗相笑謔。或憎其貌之寢，或議其足不纖削，或竟捉其足視之。隨往女侍偶相勸阻，輒被其夫兄拳頰。又女身體纖弱，不任飪績之事，則群笑其惰弱不足為貧家婦。

未幾，婿即促女至武昌取畫具及畫稿歸，冀得潤資，足給家用。女固恚之，而父又以畫由己教授，所得潤資應以大半歸父，翁婿齗齗相爭。女既恨父及夫均貪鄙，而夫家人鹹俗陋難堪，日與相處，若履荊棘，遂忿然曰："縱以大義責我，我以工藝養夫足矣，今舉家皆責食於我乎？"乃盡捐所攜繪器，誓不複畫。婿家見其如此，則益苦之，日夕之間，詬誶數作。女不能複忍，無幾時，吞生鶯粟膏以死。

李蓮英之妹

清德宗在位，崇節儉，屏嗜欲，尤不喜女色。以受孝欽之脅製，幽囚宮禁，類於漢之惠帝、唐之廬陵王，蓋遭李監蓮英之讒搆也。蓮英有妹貌甚美，性尤慧黠。通籍禁闥，能得孝欽歡，以"大姑娘"稱之，每進膳必令侍食，且賜坐。孝欽六旬萬壽，蓮英妹列坐聽戲，孝欽妹醇邸側福晉知之，托疾不入賀。孝欽促之，福晉不得已入坐，見蓮英妹之驕倨，仍稱疾避席--文學士廷式有詩紀此事。由是蓮英得妹助，與王公通聲氣，威焰逼人，朝士屏息。蓮英初進其妹，本欲效李延年故事；上燭其奸，益疏蓮英。蓮英恚甚，恒於孝欽前短上，而兩宮之嫌隙成矣。嗟乎！曆代閹寺弄權，進女色以惑人主者不可勝數，及術既不售，則亦悚然斂跡；未有以鬼蜮之謀，逞梟鴟之毒，明目張膽，如蓮英之甚者也。

許女士絕句

許女士璚，浙江錢某之繼室也。善詞翰，嚐有絕句詩雲："鵲噪未為喜，鴉鳴豈是凶。人間吉凶事，不在鳥聲中。"居今日學術昌明之世，堂堂須眉中有迷信吉凶者，其智慧又在女士下矣。

吳芝瑛之豪俠

《新庵筆記》雲：錫山廉泉夫人吳芝瑛，桐城摯甫先生之猶子也。父寶三，嚐為山左縣令，獨生夫人，鍾愛逾恒。解詩書，工八法，為女中所罕睹。因頗自矜，嚐以所書與餘兆熊妻沈壽繡工，同蒙西太後稱賞。父沒，與族人爭產，纏訟經年。廉泉官清度支部郎中，夫人隨之京師；與故交劉鐵雲爭一碑帖，竟至失歡。僑寓滬瀆，鄰右莽男子夏夜裸體入其內室，又相構訟。夫人與詩妓李香至昵，出家藏董香光小楷《史記》求售，欲謀為脫籍，無過問者。又嚐隨人倡道國民捐，還各國庚子賠款，事雖未成，誌誠可嘉，其奇俠都類此。有所動作，輒登報自鳴，恒"署桐城女子吳芝瑛"，人稱"萬柳夫人"，故名噪遐邇，廉泉轉為所掩。

徐錫麟既刺恩銘，浙撫張曾揚、紹興府貴福等捕山陰秋瑾殺之，夫人與石門徐自華女史收其遺骨葬西湖，義聲動天下。徐女史為撰墓表，夫人書之。既勒碑樹之矣，禦史常徽奏聞於朝，未幾墓平碑毀，女史與夫人幾亦不免。方事急時，美國女教士麥美德營救殊力。後夫人以手寫《首楞嚴經》，並所製景泰窯陶齋匾額，獻江督端方，乞為斡旋，獄始得解。秋瑾體骨遂歸葬湘麓，光複後則複奪之於秋氏夫族，舁還西泠，而卒停棺不葬，其族人競爭之不獲。侯官嚴複傳夫人有"妄男子徐錫麟，素主革命邪說"諸語，然秋、徐故同誌也。傳文印至數萬，嚐遍榜張園四壁。夫人於上海曹家渡、杭州西湖，並構別墅，號"小萬柳堂"。上海萬柳堂與九果園密邇，園主吳渭川與夫人交誼綦厚，有子前死，渭川繼沒，遺資巨萬，夫人為管券契焉。吳孫榮泰桀驁性成，多行不義，既因案被逮，夫人聞而大快，未經裁判，輒抵書上海民政長吳馨，曆數榮泰罪狀，惟恐治不能盡法，有"痛毆尊長，慘無人道，天怒人怨，孽不可逭"等語。獄成，監禁十九年；渭川有知，宜含笑九泉矣。上海大清銀行經理宋漢章，陳其美勒索巨款，宋不允；宋赴宴於小萬柳堂，令人捕之。夫人恚甚，歎為強盜世界，往往形於言辭。

初夫人發願，就西湖山麓建七級浮屠，藏《楞嚴經》墨跡，謂五百年後必有知者。會漢土光複，五族共和，夫人雅不願居斯土，欲盡售滬杭別墅，移家紐約，歸《楞嚴經》墨跡於美國博物院，別建吳芝瑛塔藏之，與麥美德已有成約雲。嗚呼！五百年後必有知者，奈何淪之異域；殆當世之士不知寶貴，而欲別索解人於海外歟？

卷九 清朝藝苑

龔芝麓悼董宛君劄

如皋冒辟疆痛念董宛君，既撰《憶語》，複裒親知慰唁諸劄，藏於染香閣，將付剞劂。未幾，而染香閣竟為絳雲之續，累代文獻悉付煙雲；獨龔文毅一劄，今猶藏於其家。瓊思瑤想，不愧有情人吐屬，惜已亡其末幅。書雲：

"洞老至都，袖示大劄，一時風雨颯然，玉碎珠銷，斷魂千古。弟於宛君盟嫂，雖缺鬱金堂下一拜之緣，而玉蘭花底，醉沉淋漓，猶仿佛歡場宣揚幽茜。至今美人雲氣，繚繞玳瑁之床。香魂有知，珊珊紫幄中，尚謂金蘭譜中人。有為助哭申籲，泣名花而悲曉露者，不可雲非弟管幅之遭也。阮公憐女之戚，情至不堪；況於我輩骨肉關情，尤宜分痛。鍾退穀雲：'好友在四方，而造物或收之，矧其在閨閣之中？天不憐才，遂令遲鈿蟬鬟，與文士平分鸚鵡之恨。'老盟翁其姑念缺陷世界，能少解黃塵碧海之鬱陶乎？《憶語》大刻，鍾情特至，展之不禁雪涕；沉香親刻管夫人，不是過也。誄詞二千餘言，宛轉淒迷，玉笛九回，玄猿三下矣。欲附數言於芳華之末，為沅澧招魂。弟婦尤寫恨沾巾，追平生於想像，劈箋探韻，絮語神傷，而蟋蟀哀音，轉多幽咽。屬思未竟，惆悵無端，徐之必有以祝桂旌而酹翠羽，未敢忘也。新政雲雷，萬方鳧藻。臥龍峻譽，豈能久伏隆中？肝膈深披，敢不仰體，但百（下闕）弟婦意即橫波夫人乎？"

"新政雲雷"之下，皆勸駕之辭。辟疆鼎革以後，逃名海穀，戴發家居。文毅擬以臥龍，勸之出仕，豈辟疆之所願聞者哉？

龔芝麓讀馬章民《時藝》

馬章民（世俊）下第留京，落拓殊甚，以行卷謁龔芝麓司寇。司寇讀至而謂賢者為之乎題。至後"比數亡主於馬齒之前，遇興王於牛口之下，河山方以賄終，而功名複以賄始。七十年以前之歲月已淪，七十年以後之星霜複變。少壯未聞諫書，而衰齡反同販豎"雲雲，司寇淚涔涔墮曰："李嶠真才子也。"歲暮贈炭金，章民得白金八百兩，明年遂狀元及第。賢哉！司寇非褊心者所能及也。

拂水山莊

清初以來詠拂水山莊詩者多矣，總弗如查初白先生"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二句，為得溫柔敦厚之旨。昔虞山之降清也，思欲秉鈞衡，專史席；乃二者皆違其願，故率多感憤之詞。此陳臥子所以有"黑頭已自羞江總，青史何曾借蔡邕"之句也。

虞山晚年家居，與當軸一張姓者觀劇，劇演《爛柯山悔嫁》，劉氏白語中有雲："你如何嫁了張石匠？"以張公在座，伶人遂改張為王。錢因拍案擊節曰："得竅阿得竅！"俄而劉氏複白雲："你如何負了朱氏？"張亦拍案顰蹙曰："沒竅阿沒竅！"錢大恧。又錢一夕於門外閑步，衣一輕衫，員領窄袖，蓋燕居之服，就料改為，未及全易者也。一秀士趨過之，謂曰："老先生可謂兩朝領袖。"謔亦虐矣哉。

黃摩西序錢牧齋文

黃摩西雲："錢蒙叟之為人，熱中作偽，久為論者所鄙夷。觀其點將東林，蒙叟有'天巧星'之目，而其一生之佹得佹失，卒之進退失據者，皆以巧致之。其初巧於科名，欲為宋鄭公、王沂公，而一敗於韓敬，再敗於溫體仁。時重邊才，巧於覬覦節鉞，欲為王威宣、韓襄毅，而有張漢儒之獄。迨清師南下，首簽降表，不能取巧於先朝者，欲為馮道、王溥，以收桑榆之效；而老臣履聲，新主厭聞，則又巧假鄭、瞿二傑師生之誼，欲為朱序助晉梁公反唐。用心最巧，則大婚儀注，且隱師趙公子之術，以泄其無聊不平之概。不幸而黃毓麒事發，非輸珍宮掖，幾致赤族。又不幸而百年下仍以崔浩穢史、冒頓嫚書，致名殿人表，文遭禁錮。蓋蒙叟才大而識，誌銳而守餒，故愈巧而愈拙。然亦因其不幸而重犯不韙，又不得誌，其文乃雄奇變化，隨其一生之曆史而自為風氣，領袖兩朝要無愧色。政府厲禁，而社會歡迎，聲價幾與宋之蘇黃媲，則拙於謀身者未嚐不巧於謀文焉。"

錢牧齋雜記簿

杭孫某以事至蘇，家有古書畫一小櫃，寄交居停主人。久之歸取櫃，則似已開動。亟揚開觀之，書物抖亂，無從查檢，意甚惡之。忽見主人據一舊書本，援筆揮灑，意甚自得。亟視之，即己所藏錢牧齋親筆書雜記簿也，憤甚，問："何故毀我佳物？"主人曰："汝真太呆。前恐櫃中物受潮濕，擬為曬晾。不意此等帳簿，汝乃視為珍物，亦庋置其中，吾故取出為習字之用。"孫雖大怒，意無從與辨也。

吳中詩老徐波

吳中詩老徐波元歡，康熙初年七十餘，居天池落木庵，與中峰靈岩二高僧往還。虞山先生寄詩雲："皇天老眼慰蹉跎，七十年華小劫過。天寶貞元詞客盡，江東留得一徐波。落木庵空紅豆貧，木魚風響貝多新。常明燈下須彌頂，雪北香南見兩人。"

顧亭林先生勤學

亭林先生自少至老手不釋書，出門則以一騾二馬捆書自隨。遇邊塞亭障，呼老兵詣道邊酒壚，對坐痛飲，谘其風土，考其區域。若與平生所聞不合，發書詳正，必無所疑乃已。馬上無事，輒據鞍默誦諸經注疏，遇故友若不相識；或顛墜崖穀，亦無悔也。精勤至此，宜所詣淵涵博大，莫與抗衡與。

蔣 山 傭

亭林先生在南時號蔣山傭，中年以後，跡絕故鄉，遍遊燕、齊、秦、晉間以終。常言生平最憎者舟輿，而□□跨衛，乃此身安處也。其持論畸僻，往往類此。

好講古音

亭林先生西遊，主李天生家。一日亭林臥未起，天生謂之曰："汀芒矣。"亭林愕然。天生曰："子好講古音，尚不知'天'應讀'汀'，'明'應讀'芒'耶？"亭林為之大笑。蓋嗜古之不可泥古也。

顧亭林勖甥語

亭林先生嚐勖其甥徐立齋相國曰："有體國經野之心，而後可以登山臨水；有濟世安民之略，而後可以考古論今。"此正先生自道其抱負，一部《郡國利病書》，胥在是矣。自漢以下，堪當此語者殆無幾人。

顧亭林《答徐學士書》

顧亭林先生炎武，行奇學博，負海內重名，玉峰三徐先生皆其宅相也。有《答監修徐學士書》，以龍門雄健之筆，間作麗詞；以商山沉隱之年，深言時事。覽其遺編，別為一格，豈誼切渭陽，不覺語之工而思之迫歟？書曰：

"幼時侍先祖，自十三四歲讀完《資治通鑒》後，即示之以邸報，泰昌以來，頗窺崖略。然憂患之餘，重以老髦，不談此事，已二十年，都不記憶。而所藏史錄奏狀一二千本，悉為亡友借觀，中郎被收，琴書俱盡。承吾甥來劄惓惓，勉以一代文獻，豈非生平至願？恐衰朽未足副此。然既遇周情，兼叨下問，觀書柱史，不為無緣。正未知絳人甲子，郯子雲師，可備趙孟叔孫之對否耳？

"夫史書之作，鑒往所以訓今。憶昔庚辰辛巳之間，國步阽危，方州瓦解，而老臣碩彥，品節矯然。下多折檻之陳，上有轉圜之聽。思賈誼之言，每聞於諭旨；烹弘羊之論，屢見於封章。遺風善政，迄今可想。而昊天不吊，大命忽焉，山嶽崩頹，江河日下，三風不警，六逆彌臻。以今所睹，國維人表，視崇禎之代，十不得其二三；而民窮財盡，又倍蓰而無算矣。身當史局，因事納規，造膝之謀，沃心之告，有急於編摩，固不待汗簡奏功，然後為千秋金鑒之獻也。關輔荒涼，非複十年以前風景，而雞肋蠶叢，尚煩武略，飛芻輓粟，豈顧民生？至有六旬老婦，七歲孤兒，挈米八鬥，赴營千裏。於是強者鹿鋌，弱者雉經，闔門而聚哭投河，並村則張旗抗令。此一方之隱憂，而廟堂之上，或未之深悉也。

"吾以望七之齡，客居斯土，飲瀣餐霞，足怡貞性。登岩俯澗，將卜幽棲，恐鶴唳之重驚，即魚潛之匪樂。是以忘其出位，貢此狂言，請賦祈招之詩，以代麥秋之祝。不忘百姓，敢自托於魯儒；維此哲人，庶興哀於周雅，當事君子，倘亦有聞而太息者乎？東土饑荒，頗傳行旅；江南水旱，亦察輿謠。涉青雲以遠遊，駕四牡而靡聘。所望隨示以音問，不悉。"

亭林先生壽序

壽序諛詞，自前明歸震川始入文稿；然每觀近今名人集中偶載一二，亦罕有不溢美者。清代惟潘次耕檢討耒《亭林先生六十序》，頗有關係。其言曰："漢自黨人議起，海內名德，網羅殆盡。而鄭康成獨全於禁錮之餘，黃巾不入其裏，徒眾數千人，昭烈修弟子禮，所注經籍，百代宗之。隋季綱紀文章蕩然，文中子挺生其時，慨然有宏濟之誌，獻策不用，家居著書，河汾之間，才俊如雲，卒讚貞觀太平之治。以此比擬亭林，方見命世大儒，遭罹厄會，實由天厭明德，留此寒泉碩果，藉以開興朝文運之先。非如李二曲、王船山律己堅貞，僅僅守采薇之節者可比。"然非先生莫能當此也。今世文士識力若潘次耕者容或易遇，而所撰題目非肉食貴官，即詞賦名士，或竟語錄劄記之儒者，以及多牛足穀之富翁。碑銘誌傳，無一人可傳文之人，但求文能傳人之文。執筆浩歎，又豈獨壽序然歟？

（按：檢討《遂初堂集·亭林壽序》後有《戴耘野六十壽序》，末段有"噫嘻悲矣，豈不痛哉"等語。施之今人，其子孫肯飾之屏幛乎？即此見壽序之不可為。）

梅村學詩

太倉吳梅村登第時尚不知詩，而求贈者多，因轉乞其師西銘。西銘一日漫題雲："半夜挑燈夢伏羲。"異而問之。西銘曰："爾不知詩，何用索？"因退而講聲韻之學，名遂大振。

梅村《茸城行》

馬進寶為江南提督，駐鬆江，愛結名流。有諸生歲暮窘迫，獻馬春聯雲："漁陽老將多回席，魯國諸生半在門。"馬武人，不知其用唐人語也，大喜，贈之千金。在江南橫征暴虐，窮極奢華，吳梅村賦《茸城行》以刺之，雲："不知何處一將軍，到日豪雄炙手薰。羊侃後房歌按隊，陳豨賓客劍成群。"又："千箱布帛運軺車，百貨魚鹽充邸閣。將軍一一數高貲，下令牢搜遍墟落。非為仇家告並兼，即稱盜賊通囊橐。"未幾伏法。

梅村《十子詩序》

《梅村集·太倉十子詩序》："琅琊、太原兩王公而後，雅道澌滅。吾黨出，相率通經學古為高，然或不屑屑於聲律。又二十年，十子者乃以所為詩問海內。十子為周肇子俶，王揆端士，許旭九日，黃與堅庭表，王撰異公，王昊惟夏，王忭懌民，王曜升次穀，顧湄伊人，王攄虹友。自子俶以下，皆與雲閑、西冷諸子上下其可否；端士、惟夏兄弟，則為兩王子孫。"

清 客 天

太倉王太常，子孫眾多而賢，顓庵、麓台尤所鍾愛。康熙庚戌俱以弱冠試捷南宮，泥金之報疊至。適吳梅村在坐，戲曰："彼蒼者天，當是君家門下清客耶？"太常駭問曰："何？"梅村曰："善探主人所欲，而巧於趨承、事事如意者，門客也。今日之天，無乃近是？"太常不覺莞爾。

梅村眼力

朱竹垞少時猶得見吳梅村，時吳年已八十餘，見朱詩大賞識，謂人曰："此子將來必成名家，惜我年已老、不能見，爾可拭目俟之。"先輩眼力，往往有此真識。

顧、吳優劣

吳梅村祭酒為一代詩人，直紹唐賢之學，而身為貳臣，名為之殺。當時身複出仕，涕泣謂人曰："餘非負國，徒以有老母，不得不博升鬥供菽水耳。"當國變之初，吳平西為圓圓被虜，憤怒借兵複仇。祭酒作詩刺之，有"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痛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等句。作此詩時，設心未嚐不佳。及身曆其境，未能隨遇而安，乃推諉以文其詐。若謂家貧親老，則昆山顧亭林先生境非富饒，堂上亦有老親，何以數詔不起？且觀其《日知錄》、《郡國利病》等書，經濟宏深，豈不肯為世用者？觀先生勖其甥徐立齋相國語，何等抱負，勝梅村遠矣！

逸老堂對

苕中吳磐家饒於貲，工書博學。鼎革後絕意進取，學使者張安茂題其居為：才人節士之廬。然負氣自高，未甚韜晦。順治中，官吳興備兵方山與之友善，因重修逸老堂，乞其長句一聯，鐫懸堂柱。吳走筆書曰："山川無恙，歎前輩風流何處？見冷煙衰碣，古道斜陽，盡悲涼人物，止剩寒鴉；台閣重新，問蒼穹英雄誰是？有補天巨手，回日碉戈，待整頓乾坤，再來杯酒。"詞既悲壯，書複蔚跂。有怨家潛錄其語，以吳陰蓄異謀首之帥府，禍幾不測。方山知之，乘夜撤去，力為回斡，費千餘金，事乃已。

薑、徐謔對

萊陽薑吏部如須（垓）南渡後流寓吳郡，與徐孝廉昭法（枋）友善。一日同行閶門市，薑顧徐曰："桓溫一世之雄，尚有枋頭之敗。"徐應聲曰："項羽萬人之敵，難逃垓下之誅。"相與抵掌大噱，市人皆驚。

敬一主人詩

鎮國公敬一主人諱國鼒，世祖之庶兄也。居沈陽，以庚戌七月薨於京師。性淡泊，如枯禪老衲。好讀書，善彈琴，工詩畫，精曲理，樂與文士遊處。常見其仿雲林小幅，筆墨淡遠，擺脫畦徑，雖士大夫無以逾也。有《恭壽堂詩》一卷，頗多警策。

滕王閣詩

南昌滕王閣，毀於金聲桓之亂。順治中，蔡尚書士英開府江右，重新之。海內名流多賦詩，惟海鹽彭羨門擅場，其警句雲："依然極浦生秋水，終古寒潮送夕陽。"彭為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

朱公《遣婢帖》

總河尚書義烏梅麓朱公（之錫），溫然長者，以清慎受知世祖。後齎誌以歿，又無嗣子。公《遣婢帖》，真盛德事，錄之以示後生。帖雲："前送回張氏女子，原無大過，隻是娃子氣，好言教導，不甚知省。誠恐聲色相加，流入娃子一類，所以量給衣飾，還其父母。初時原是待年，五六日後便有遣歸之意。故自後並無半語諧謔，猶然處子也。而此女臨去時哭泣甚悲，既恐人笑，又恐人不相信。不肖甚憐之。足下可將此女原無大過、完璧歸趙一段緣由，向其父母、中媒昌言明白，以便此女將來易於擇婿也。"

東裏奇句

吳東裏先生名宗潛，崇禎末，以諸生負重名於時；鼎革後隱於醫。有中秋家宴詩雲："大烹豆腐瓜茄菜，高會荊妻兒女孫。"句法極為奇創。康熙丙寅年已八十餘，其將易簀也，忽起坐曰："尚有詩債未了。"亟呼孫，口授《挽沈介軒長歌》，令書之，爛熳數十韻。詩成，瞑目而逝。

馬驌

馬驌字驄禦，一字宛斯，濟南鄒平人。順治己亥進士，仕為淮安推官，終靈壁令。生而清羸，博雅嗜古，尤精《春秋》左氏學，撰辨例三卷，圖表一卷，隨筆一卷，名氏譜一卷。又著《繹史》，凡分五部：一曰太古（三皇五帝，計十篇），二曰三代（夏商西周，計二十篇），三曰春秋（十二公時事，計七十篇），四曰戰國（春秋以後至秦亡，計五十篇），五曰外錄（紀天官地誌、名物製度等，計十篇），合一百六十篇。篇為一卷，始開辟原始，迄古今人表。其書最為精博，時人稱為"馬三代"，昆山顧亭林（炎武）尤服之。康熙癸醜歲卒於官，靈壁人皆為製服雲。

潘耒石癖

潘耒字稼堂，江蘇吳江人。早慧，能強記，覽時憲書一過即能暗誦。康熙時以布衣試博學宏詞高等，授翰林院檢討，坐事免歸。性喜硯，藏硯盈屋，因其質狀，分別為銘。暇則獨坐屋中，摩挲拂拭，以為娛樂。時人謂之"石癖"。

誚鄭

潘稼堂未遇時，常遊京華，主於柯都諫家。柯同鄉鄭文溪少年善謔，以潘夙有高尚名，口占一絕嘲之，起曰"夷齊陸續到皇畿，日向朱門乞蕨薇"雲雲。潘即和韻答曰："蒲東回首思依依，欲向關西心事違。輸卻櫻桃紅一點，春風重著繡襦歸。"每句隱一事誚鄭，其詞絕妙而意極虐。

王西樵激勵後生之語

《筠廊偶筆》王西樵常語子弟曰："陳其年短而髯，不修邊幅，吾對之隻覺其嫵媚可愛，以伊胸中有數千卷書耳。"按：此語頗可激勵後生。可見薰香傅粉，世所稱翩翩佳公子者，倘捫腹唐虛，西樵見之，有不驚其醜怪歟？

龔、陳詩詞

王考功雲："合肥公'流水青山送六朝'，才子語也。陳其年'浪卷前朝去'，英雄語也。"龔公自東粵歸，過金陵，賦詩曰："綺閣臨春玉樹飄，空江鐵鎖野煙消。興亡何限蘭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陳有《烏絲詞》三卷，多瑰奇；閨房遊戲之詞尤妙，如"春陰簾外天如墨"，又"玉梅花下交三九"。雖秦、李不能過也。

陳其年四六

清朝以四六名者，初有陳維崧，及吳綺。次則章藻功《思綺堂集》，亦頗見稱於世。然綺才地稍弱於維崧，藻功欲以新巧勝二家，又遁為別調。譬諸明代之詩，維崧導源於庾信，氣脈雄厚，如李夢陽之學杜；綺追步於李商隱，風格雅秀，如何景明之近中唐；藻功刻意雕鐫，純為宋格，則三袁、鍾譚之流亞。平心而論，要當以維崧為冠。徒以傳誦者太廣，摹擬者太多，論者遂以膚廓為疑，如明代之詬北地。實則才力富健，風骨渾成，在諸家之中，獨不失六朝四傑之舊格。要不能以撏扯玉溪，歸咎於三十六體也。

賦梅釋雲

陳其年未遇時遊於廣陵，冒巢民愛其才，延致梅花別墅。有童名紫雲者，儇麗善歌，令其執役書堂。陳一見神移，贈以佳句，並圖其像，裝為卷帙，題曰："雲郎小照。"適墅梅盛開，陳偕紫雲徘徊於暗香疏影間。巢民偶登內閣，遙望見之，忽佯怒，呼二健仆縛紫雲去，將加以杖。陳營救無策，意極彷徨，計唯得冒母片言，方解此厄。時已薄暮，乃趨赴老宅前，長跪門外，啟門者曰："陳某有急，求太夫人發一玉音。非蒙許諾，某不起也。"因備言紫雲事。頃之青衣媼出曰："先生休矣。巢民遵奉母命，已不罪雲郎。然必得先生詠梅絕句百首，成於今夕，仍送雲郎侍左右也。"陳大喜，攝衣而回，篝燈濡墨，苦吟達曙。百詠既就，亟書送巢民。巢民讀之擊節，笑遣雲郎。其後紫雲配婦合巹有期矣，陳惘惘如失，賦《賀新郎》贈之雲："小酌荼蘼釀，喜今朝、釵光鈿影，燈前滉漾。隔著屏風喧笑語，報道雀翹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六年孤館相依傍。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飆。了爾一身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努力做、槁砧模樣。隻我羅衾渾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此詞競傳人口，聞者為之絕倒。

吟詩寫字之敏捷

馮益都文毅溥攜諸名士，雪中遊善果寺。晚歸，取陳檢討其年詩，令毛西河和。一人倡韻，一人給寫，隨倡隨詠，信口占葉，不許停刻，亦絕伎也。同時如龔芝麓司寇、高念東少宰，皆以捷敏見稱。毛西河奇齡自言為文每日可一萬字，為詩每日可一千句。陳其年言腹中尚有駢體文千餘篇，恨手不及寫耳。視宋仇萬頃未達時，挈牌賣詩，每首三十文，停筆磨墨，罰錢十五，不足數矣。趙鬆雪自言一日寫一萬字，夔子山自言一日能寫三萬字。以檢討之才，得平章之手，斯兩美合矣。

高念東作詩之敏捷

高念東少宰（珩）愛嚴瀨山水，忽得句雲："願作杭嚴道。"生平遇宴飲賦詩，必擇坐客一人代書。歌行近體，衝口而出，如宿構，執筆者幾腕脫。閱一過輒棄之，稿不存。漁洋所謂"咳唾珠玉而用如泥沙"也。

計東陳其年性情各異

計改亭東雲："予與陳其年同讀書於宋司業德宜家。其年居西舍，予東舍，燈火相照。予不能夜坐而喜早起，其年吟詠必至夜分而起每遲。其年好為驚豔絕麗之文，予嗜蒼涼古質之作。兩人性不相易，然至相契。"

長安耆舊

計改亭東作《耆舊記》："康熙十一年，海內耆舊重於長安者，蘇門孫徵君鍾元年九十二，北平孫少宰退穀年八十，王尚書敬齊年七十一，昆山顧隱君寧人年六十。徵君之學，從象山陽明入，而踐履篤實，大節不苟。侍郎之學，以朱子為宗，五經俱有纂述注疏。尚書湛深經術，尤工文章古近體詩。隱君專精訓詁之學，考訂詳慎，為侍郎密友。"改亭止就一時朝士往來者言。

吳園次之風義

清代駢體，自以陳檢討為開山。由其才氣橫逸，澤古淵醰，而筆力又足以駕馭之。故隸事言情，具有六朝家法：一二俗調，不能為全集疵也。降而思綺、林蕙，氣息苶弱，浪得名矣。顧聞吳園次慷慨義烈，敦尚友誼。長沙趙洞門總憲當柄用時，車馬輻輳，及罷歸，出國門，送者三數人，園次與焉。其召還也，賓客複集，園次獨落落然蹤跡闊疏。合肥龔芝麓尚書提倡風雅，門生故吏遍九州，歿於客邸，兩孫悍悍孤露，無過存者。園次則哀而振之，撫其幼者如子，而字以愛女，至於成立，使名家子孫，無西華葛帔之歎。風義如是，文章餘技已。章檢討行誼亦純粹，見省府誌本傳。

藝林名句

石門呂晚村，初名留良，字冀野。中年以後，屏黜風騷，精研理學。然其少時每一點筆，輒成佳詠。五言一聯雲："病嫌賓客滿，貧覺子孫多。"吳園次為吳興郡守，地接常蘇，賓朋群至，才名交累。不久罷官，吳梅村贈詩雲："官如春夢短，客比亂山多。"兩押多字，藝林並稱名句。

漁洋號"王桐花"

王阮亭和《漱玉詞》，有"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之句，長安盛稱之，遂號為"王桐花"，幾令"鄭鷓鴣"不得專美。其詞雲：

涼夜沉沉花漏凍，欹枕無眠，漸聽荒雞動。此際閑愁郎不共，月移窗罅春寒重。憶共錦稠無半縫，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往事迢迢徒入夢，銀箏斷絕連珠弄。

時太倉崔孝廉華出阮亭之門，有"黃葉聲多酒不辭"之句，人亦號為"崔黃葉"。汪鈍翁雲："有王桐花為師，正不可無崔黃葉作弟子。"一時傳以為佳話。

漁洋秦淮詩

金陵紀青，字竺遠，能詩。少為諸生，棄去入天台國清寺為僧，久之複舍去。其子映鍾，字伯紫，尤負詩名。女名映淮，字阿男，嚐有《秦淮竹枝》雲："棲鴉流水點秋光，愛此蕭疏樹幾行。不與行人綰離別，賦成謝女雪飛香。"及笄嫁莒州杜氏，早寡，年五十餘以節終，有司旌表之。予昔在秦淮賦詩雲："十裏清淮水蔚藍，板橋斜日柳毿毿。棲鴉流水空蕭瑟，不見題詩紀阿男。"伯紫見之，殊不喜。後二十年，從子啟大官莒學正，訪得其遺詩數篇。其一雲："清溪有桃葉，流水載佳人。名以王郎久，花猶古渡新。楫搖秦代月，枝帶晉時春。莫謂供憑攬，因之可結鄰。"又："李花一孤村，流水數間屋。夕陽不見人，牯牛麥中宿。"

漁洋召試幾曳白

王文簡公（士禎）詩名重當時，浮沉粉署。張文端公（英）值南書房，代為延譽。聖祖亦素聞其名，召入麵試。漁洋詩思本遲，加以部曹小臣乍睹天顏，戰栗不能成一字。文端公代作詩草，撮為丸，置案側，漁洋得以完卷。聖祖閱之笑曰："人言王某詩多豐神，何整潔殊似卿筆？"文端公謝曰："王某詩人之筆，定當勝臣多許。"聖祖命改官詞林，因得置高位。漁洋感激終身，曰："是日微張某，餘幾曳白矣。"

王漁洋寄宋商丘詩之用意

漁洋晚年寄宋商丘雲："尚書北闕霜侵鬢，開府江南雪滿頭。誰識朱顏兩年少，王揚州與宋黃州。"其意甚隱。壬申至都下晤董曲江元度雲："趙秋穀罷館職，益修憾阮翁，屢遊吳中，與吳修齡為莫逆交。一日酒酣，語修齡曰：'邇日論詩，唯位尊而年高者斯稱巨手耳。'時商丘方巡撫吳門，聞是語，遂述於阮翁，故答詩雲爾。予謂此特漫堂假阮翁以自誇耳，其實漫堂固不在秋穀所指議中也。"

漁洋私諡

漁洋先生以詩鳴海內，而風骨亦自不可及。內大臣明珠之稱壽也，昆山徐司寇以金箋立幅請於先生，欲得一詩侑觴。時先生未大顯貴，怫然曰："曲筆以媚權貴，君子不為也。"遂力辭之。先生沒後，門人私諡為"文介"，洵不愧雲。見《柳南隨筆》。其後，乾隆間特旨易名"文簡"，而私諡無人複舉矣。

崔黃葉、王黃葉

國初詩人崔不雕，漁洋房考門人也。居太倉之直塘，性孤潔寡合，吳梅村祭酒目為"直塘一崔"。《居易錄》稱崔華詩清異出塵，有句雲："丹楓江冷人初去，黃葉聲多酒不辭。"人目為"崔黃葉"。又曆城王秋史進士（蘋）能詩，嚐有句雲："亂泉聲裏才通屣，黃葉林間自著書。"又雲："黃葉下時牛背晚，青山缺處酒人行。"漁洋亦目之為"王黃葉"。考自來"謝胡蝶"、"鄭鷓鴣"、"袁白燕"、"鮑夕陽"、"紅杏尚書"、"三影郎中"之類，多以詩詞斷句，驟博高名。即漁洋賦"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一詞，亦有"王桐花"之號。然文人標榜，數見不鮮；風雅如漁洋，抑何未脫窠曰乎？

張南溟與王秋史

曆城秀才王蘋，字秋史，少年能詩，頗清拔絕俗。嚐師田中丞漪亭（雯），而友吳徵士天章（雯）。丙寅秋寄詩漁洋，漁洋偶以書寓巡撫張中丞南溟（鵬），言蘋之才。中丞特召見，引之客座，且贈金焉。蘋之才，中丞之誼，皆塵中所少，故記之。

王阮亭推重一康

郃陽康乃心，字孟謀，為邑諸生，有文譽，尤工於詩。關中詩派，多尚沉鬱，惟孟謀清新豪蕩，自成一家，而七言絕句尤所擅長。康熙乙醜，王少司農士禎奉使祭告西嶽，遍訪名勝。偶遊薦福寺，見乃心題壁數絕句，以為用古甚奇，嘉歎久之，曰："關中三李，不如一康。"錄其《吊秦莊襄王墓》二首而去。詩曰："莊襄塚與白雲齊，眺視長安萬井低。誰指韓生傳古墓，教人錯認灞陵西。""園廟衣冠此內藏，野花歲歲上陵香。邯鄲鼓瑟應如舊，贏得佳兒畢六王。"康譽大播。其明年，學使者貢其名於太學，蜚英馳藻，望重三雍。己卯歸試秦省，以第五獲雋。觀乎晏元獻之於王琪，楊鐵崖之於袁凱，以今準昔，事有同符。蓋具天下才者，未有不愛天下之才者也。

顧啟姬蟹字韻詩

顧姒字啟姬，杭州人，適鄂生某。康熙庚申從其夫至京師，嚐見所著《靜禦堂集》，小賦、詩詞頗婉麗。九日漁洋與同人飲宋子昭工部小園，限"蟹"字韻。翌日鄂詩先就，顧代作也。其末雲："予本澹蕩人，讀書不求解。《爾雅》讀不熟，蟛蜞誤為蟹。"漁洋驚歎。顧善歌，所製詞曲有"一輪月照一雙人麵"之句，最佳。

費 鹿 峰

費密字此度，成都人。少遇逆獻之亂，竄身西域不毛之地；已乃溯漢江下遊吳楚，居淮南老焉。常寓泰州，泰州守知其賢，為除徭役。漁洋曾見友人幾上一卷，偶取視之，其首篇雲："大江流漢水，孤艇接殘春。"詢之，乃密作也，遂賦詩與定交。密跛一足。後往蘇門謁孫鍾元，稱弟子。著《鹿峰集》。

李 侍 郎

六合李侍郎（敬），字退庵，論詩文一字不輕放過。其詩有雲："酒醒亭午後，人憶秣陵西。瓜步新添水，清明遠送行。"此例數十句，唐人絕調也。有集二十卷，手自編剗，去留甚嚴。甫刻成而病，臨歿戒其子曰："我死後二十年，始可行世。"漁洋雲："實本朝一作手也。"

方 爾 止

桐城方文，字爾止，工詩。以壬子生，命畫師作《四壬子圖》，中為陶淵明，次杜子美，次白樂天，皆高坐，而己傴僂於前，呈其詩卷。王阮亭為題，且語座客曰："陶坦率，白老嫗可解，皆不足慮。所慮杜陵老子，文網峻密，恐佘山不免吃藤條耳。"一座絕倒。後爾止死三日，蕪湖人有請仙者，降於乩。詩雲："一生詩酒作生涯，死向江頭遠市嘩。才到黃泉無所見，閻羅仍戴舊烏紗。"磊落英多，固知非佘山不能作。

劉公勇詩

劉吏部公勇（體仁）詩往往有風味，嚐有寄友人絕句雲："西湖小閣多晴月，好友同舟半是僧。寄語江南老桑苧，秋山紫蕨憶行騰。"公勇自編詩逸此，漁洋為口誦之。公勇喜，以為真能賞音也。又公勇友人某素嗜琴，歿數年矣。公勇一日攜諸姬郊行，過其墓，停車酹酒，使諸姬於墓下各揆一曲而去。其標致如此。

詩兆

漁洋順治己亥客京師，日聽劉公勇吏部鼓琴，賦詩贈之雲："與君更作他年約，黃鵠山中訪戴行。"至壬寅歲相過於京口，京口有黃鵠山，在城南五六裏，即招隱寺，宋戴頤故居也，始悟前詩蓋有定數雲。

二戴

戴本孝字務旃，和州人，詩畫皆超絕。嚐在京師夜與友人談華山之勝，晨起即襆被往遊。其高曠如此。弟迻孝字無忝，四十不娶，亦有詩名。皆老於布衣。本孝貽漁洋畫，自題詩雲："叢薄何翁穢，喬木無餘陰。斧斤向天地，悲風摧我心。不知時榮者，何以答高深？"又雲："草木自爭榮，攀援與依附。淩霄桑寄生，滋蔓尚可懼。惜哉不防微，良材化枯樹。"

杜於皇評詩

康熙三年，杜於皇（濬）、陳其年（維崧）輩同在如皋，修禊於冒氏水繪園。賦詩成，問杜："阮亭詩何如？"答曰："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嘯傲淩滄洲。"又問："君詩何如？"曰："但覺高歌有鬼神，誰知餓死填溝壑。"

交無終始

趙秋穀宮讚天才俊妙，狂氣淩人，時輩除虞山、馮定遠外，無所許可。自遇新城先生，不覺低首帖服，至有"願作掃除隸"之語。由是閣筆不複作詩，曆四五年，未嚐成一句、吟一字也。新城知之頗不安，乃張筵招飲，固請開禁。秋穀始稍事吟哦，然有所作，必就正新城，惟言是聽。交之久，偶以新城讚美某翰林，議論不合，趙大拂意。讒人又從中相構，於是誹謗猜嫌，漸成仇怨。趙所作《談龍錄》，傲睨前輩，顯為詆斥。新城亦謂定遠所批《才調集》卑無高論，而世乃皈依頂禮，不啻鑄金呼佛者，是猶嚼糞不知其味耳。此蓋隱罵秋穀。兩人之交，有初鮮終，大減文人之色矣。

趙執信之峻傲

趙執信字伸符，山東益都人。九歲能文，稍長窮力為詩，詩思精銳。新城王士正以詩為天下倡，學者多宗之。士正論詩，謂當如雲中之龍，時露一鱗一爪。執信作《談龍錄》糾之，謂詩當指事切情，不宜作虛無縹緲語，使處處可移，人人可用。論者以為足救新城末流之弊。康熙十八年進士，由編修官右讚善。性峻傲，不譽假人。同館某以詩集及土物饋贈，執信答簡雲："土儀謹領，大稿璧還。"某人恨。後數年某官禦史，會執信於國喪日演劇，某洞奏之，執信坐廢終身。

邵潛

邵潛字潛夫，自號五嶽外臣，南通州人。性傲僻，不諧俗，好謾罵人，人多惡之。及與李本寧、鄒彥吉、黃貞父、陳仲醇諸公遊，所著《友誼錄》、《循吏傳》、《印史》諸書，多可傳者。年五十無子，娶後妻成，久之嫌其貧老棄去。一婢又為勢豪所奪，遂隻身客如皋城西門，年八十矣。康熙乙已，漁洋過皋訪之，茅屋三間，黝黑如漆。邵筋骨如鐵，白發鬖鬖被領，雙眸炯然。具果蔬留飲，尚盡數觴。與修禊冒氏洗缽池，尚能賦詩。陳其年雲："古今文人多窮，然未有如邵先生者。"聽其言，愴然如劉孝標自序也。

尹 半 簷

尹半簷，高郵某氏仆也，好學工詩。商丘宋牧仲嚐見其《過吳宮故址》詩，有雲："鋤翻廢圃孫王寢，草壓重門漢世台。"末雲："倦遊歸去驕鄉曲，曾自吳宮醉酒回。"宋亟賞之，因命對坐。尹辭以仆故，宋曰："爾某氏仆，非吾仆也。吾自愛子之詩耳！"坐次，偶言及工部《秋興》八首，宋曰："八首不知幾日作。"尹曰："兩日。"宋曰："何以知之？"尹曰："二首末雲'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三首起雲'千家山郭靜朝暉'，則是頭一日作二首，而次日足成也。"其穎敏類如此。

林茂之之清貧

林茂之窮老金陵，冬夜詩雲："老來貧困實堪嗟，寒氣偏歸我一家。無被夜眠牽破絮，渾如孤鶴入蘆花。"夏日又無帷帳，或遺之，則以易米。施愚山曰："夏無帷，病於寒無氈。君能守之，當為作計。"處士笑曰："當守之以虎。"客皆絕倒。後愚山自豫章寄一紵帳，書絕句雲："北窗高臥豈知貧？料理偏愁白發人。紵帳親題林處士，草堂長伴百年身。"並囑同誌者各題一幅，曰："不問知為林處士物，即為之墨守可也。"時茂之年八十三，老健如五六十許人。後方爾止（文）寄翁詩雲："積雪初晴鳥曬毛，閑攜幼女出林皋。家人莫怪兒衣薄，八十五翁猶縕袍。"及卒，周櫟園侍郎（亮工）葬之鍾山。

詩帳、詩枕

施愚山分守湖西，製苧帳，題詩其上，寄林翁茂之。一時名士多屬和，名曰"詩帳"。或一絕句雲："鬥帳殷勤白苧裁，使君親自寫詩來。孤山處士朝眠穩，朝日烘門懶未開。"徐蝶園創製詩枕，當世名流亦多題詠。二事極新，並為佳話。

進士不讀《史記》

宋荔裳方伯在塾讀書時，有岸然而來者，則一老甲榜也。問小兒讀何書，以《史記》對。問："何人所作？"曰："太史公。"問："太史公是何科進士？"曰："漢太史，非今進士也。"遂取書閱之。不數行輒棄去，曰："亦不見佳，讀之何益？"乃昂然而出。此事王新城尚書《香祖筆記》中載之。夫方伯非妄語者也，尚書非妄記者也，世果有如是之甲榜耶，噫！

南施北宋

康熙以來，詩人無出南施北宋之右，宣城施國章愚山，萊陽宋琬荔裳也。昔人論《古詩十九首》，以為"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施五言雲："秋風一夕起，庭樹葉皆飛。孤宦百憂集，故人千裏歸。嶽雲寒不散，江雁去還稀。遲暮兼離別，愁君雪滿衣。"此雖近體，豈愧《十九首》耶？己未在京師詣漁洋，求定其全集。宋浙江後詩頗擬放翁，五古歌行詩，闖杜韓之奧。康熙壬子春在京師求漁洋定其詩，分為三十卷。其秋與漁洋先後入蜀，漁洋歸之明年，宋以臬使入覲。蜀亂，妻孥皆寄成都，宋鬱鬱歿於京邸。此集不知流落何地矣。

《李 丐 傳》

毛鶴舫撰《李丐傳》曰："李丐，江西人，邑裏、名字無可考。往來江漢三十載，常如五十許人。周身一瓢，外無長物。每乞牛肉彘膏，並捕鼠生啖之，餘納諸敗襖中，盛暑色味不變。遇紙筆即書，語無倫次，或雜一二字如符籙。餘間以意測之，始成詩；人與之語，皆不答。某郡丞使人渡江強邀之署中，留數日辭出，郡丞與以輕葛文舄。插花滿頭，徜徉過市。兒童競奪之，輒抱頭匿笑不予。未幾葛敝縷縷，在風雪中自若。或曰：'李丐向為諸生有聲，屢試不第，有所托而逃。'然讀其詩似深山高衲，不與陽狂玩世者比，終不測其何如人也。餘於友人邸舍中物色得之，為餘書扇，相對竟日，卒無他語。"

周氏一門風雅

華亭周茂源釜山以秋部出守處州，有《鶴林》、《雲岫》、《樵風》諸稿，詩名在施愚山、宋直方之間。有子名綸，字鷹，垂羈丱之年，嚐誑客以其詩雜《釜山集》中，客無以辨，由是著名。著有《芝石山堂稿》。綸子稚廉，少年作《錢唐觀潮賦》，為時傳鈔，下筆千言，天才雄放。嚐署門聯雲："論家世如閣帖官窯，可稱舊矣；問文章似談箋顧繡（按：二物皆鬆江產），換得錢無？"其不羈若此。周氏三世，清才逸韻屢見於《居易錄》、《池北偶談》、《今世說》、《筠廊偶筆》諸書，可謂一門風雅矣。

二十八圈

宣成老儒丘華林者，工書法。嚐賦梅花詩百首以示梅禹金，梅但為點句讀而已。一日閩人林初文（章）孝廉以一絕句示梅雲："不待東風不待潮，渡江十裏九停橈。不知今夜秦淮水，送到揚州第幾橋？"梅擊節逐字為加圈讚。丘見之，慍曰："林詩二十八字，正得二十八圈。吾詩百篇，最少豈不值得二十八圈乎？"人傳以為笑。

竹垞先生風趣

竹垞先生年五十舉鴻博，與同郡高念祖佑同舟入都，每日暮停橈，輒失所在。高往跡之，已闌入酒肆爛醉臥壚下矣。

朱竹垞詩文

竹垞以康熙十八年召試博學鴻詞，官翰林院檢討。中歲以還，學問愈博，風骨愈壯。趙秋穀《談龍錄》論曰："國朝之詩，以竹垞及漁洋為大家。"謂王之才高而學足以副之，朱之學博而才足以運之。及論其失，則曰朱貪多，王愛好，亦公論也。所作古文率皆淵雅，良由茹涵既富，故根柢盤深。其題跋諸作，訂訛辨異，本本元元，實跨黃伯思樓鑰之上。蓋以詩而論，與漁洋正分途各騖，未定孰先；以文而論，則漁洋文略，固不免瞠乎其後耳。

竹 垞 詞

竹垞朱十中年以後，出其詩、古文之餘力，耑攻於詞。故指事肖物，有從革之工，無雕繪之跡。即其裘馬清狂，昵昵兒女，亦偶然遙情所托；非若淺斟低唱，滴粉搓酥，耑引紅妝為知己者也。其自題《江湖載酒集》雲："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題竹垞壁》雲："賦新詞竹山竹屋。"言所宗也。鈕玉樵雲："以餘觀之，殆又過焉。"己未奉詔入都，時鈕亦在青門，相約和宋人樂府補題，有《桂枝香》、《齊天樂》等調。其《詠蟹》一闋雲："緯蕭截水，見半漾湖波，半撐湖嘴。此際菱歌漸少，滿塍香穗。魚師菰飯新炊後，任欹斜、撅頭船艤。爬沙鄉，連江露白，一燈紅細。便八跪、雙螯都利。被筠筐掩就，仄行無計。試放閑塘，蓼岸描成秋意，須愁解甲隨潮去，添瘦葦一枝扶起。履霜聽遍，聲聲宛似，玉琴絲裏。"再《詠蟬》雲："蛻餘不作遊仙夢，炎天愛浮涼吹。抱柳眠慵，棲槐影合，隨分小園堪寄。綠陰滿地，慣獨悠颺，一絲風裏，咽住殘聲，哀吟又聽別枝起。柴門亂喧雨後。濕雲斜照，落霞斷魚尾。南陌離亭，西風故國，多少愁人盈耳？兒童此際，罥蛛網簷牙，筠竿樹底。為恁驚飛，弦桐移素指。"玩兩詞意，豈縈懷簪紱者？迨其入芸局、典棘闈，珥筆禁近，受眷最隆，非常之遇，不且過於扶醉尋鈿、一朝釋褐哉。

雅賺美貶

朱竹垞先生以布衣征試博學鴻辭，授翰林院檢討。精考據，工詩文，尤嗜書若命。典試江左時，絳雲己熠，聞牧齋族子錢遵王撰《讀書敏求記》，載宋板元鈔次第完闕甚備。撤棘求一見之，秘不肯出。乃置酒召諸名士高宴，遵王與焉。私以黃金及青鼠裘賂其侍史啟篋得之，招藩署廊吏數十人於密室夜半寫畢，並錄得絕妙好詞，時人謂之"雅賺"。又先生值史館日，私以楷書手王綸自隨，錄四方經進書。掌院牛鈕劾其漏泄，吏議鐫一級，因名其櫝曰："奪儂七品官，寫我萬卷書。或默或語，孰智孰愚？"時人謂之"美貶"。噫！翰林院以是左遷。視今之廢書不觀、濫躋華要者，榮辱何如？

朱竹垞析產券

仁和宋小茗廣文所輯詩話中，載朱竹垞先生兩孫析產券，清風儉德，可為世法。錄之曰："竹垞老人雖會通籍，父子隻知讀書，不治生產，因而家計蕭然。但有瘠田荒地八十四畝零。今年已衰邁，會同親族分撥，付桂孫稻孫分管，辦糧收息。至於文恪公祭田，原係公產，下徐蕩續置蕩七畝，並荒地三分，均存老人處辦糧，分給管墳人飯米。孫等須要安貧守分。回憶老人析箸時，田無半畝，屋無寸椽。今存產雖薄，能勤儉亦可稍供粥。勿以祖父無所遺，致生怨尤。倘老人餘年再有所置，另以續析。"此可與蘇文忠公馬券、香光居士鬻田契，同為千秋不朽矣。

李良年之立品

李徵士良年，小字阿京，幼與竹垞太史齊譽禾中，人稱朱李；立品尤嶄然峻絕。應召入都，諸公貴人多折節下交，徵士獨高矚雅步，不肯為翕翕熱。先是禦試未有期，寶應喬舍人萊語之曰："高陽論海內詩家，首推子矣。他日有謂宜造謝者。"徵士曰："詩，小技也；窮達，命也。相公知吾詩，孰與相公知吾守乎？"堅不往。聞者以為誑，及見放始信。

詩公

浙江詩派，竹垞先生後，必以懷清堂為大宗。康熙五十二年，西厓以少宰兼掌院赴熱河謝恩，滿掌院揆敘適侍班，上垂問曰："湯右曾工於詩，有刻成者，可令進呈。"揆奏："刻者未之見。右曾昨在臣寓，有所作《文光果詩》。"上命取閱，隨禦製一首賜和，中有"叢香密葉待詩公"之句，舉朝傳誦，諸巨公群然屬和。世遂稱西厓為"詩公"。天章雲爛，秀映河山，鼓吹隆平，儒臣罕遇者也。

湯西崖《懷清堂集》

湯西崖少宰右曾以詩名世者四十年，其《懷清堂集》未及手編，身後門下士王雪子收拾之，得二十卷。而湯氏後人陵替，是集為人賺而有之。黃崑圃先生方罷浙撫，僑吳中，聞之悵惋，為追理而仍歸湯氏，並抄副本藏於家。初侍郎為掌科，視學中州，清介無匹；及回翔槐棘，聲名頓減，歿後頗叢訾議。崑圃先生曰："湯侍郎勳名操履，他年國史自有定論，吾輩可弗深求。但平情而論，謂非文苑之渠，詞人之傑，諒不可得。則聽其生平著述流落散漫，詎非後死之愧？"坐客聞此言，皆為於邑久之。

查 初 白

清初詩人以王、施、朱、宋為名家。查初白（慎行）繼以蘇、陸之調，著名當時。其詩俊逸峭勁，視西崖、秋穀諸公自為翹楚。晚年入翰林，嚐隨駕木蘭，褒衣襜服行山穀間。聖祖望而笑曰："行者必查某也。"後家居，以弟嗣廷獄緹係入京。世宗閱其詩曰："查某每飯不忘君，杜甫流也。"因免其罪。

煙波釣徒

康熙帝幸海昌，捕魚賜群臣，各賦詩謝恩。查初白先生末句雲："笠簷蓑袂平生事，臣本煙波一釣徒。"詞意稱旨。忽內侍傳語雲："宣'煙波釣徒'翰林。"蓋同時有聲山學士，故以詩別之。此可與"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翃，"桃杏嫁東風"張郎中，並傳矣。

老查少查

考《鮚埼亭外集》雲，初白編修先以澤州相國薦起，命值南書房；明年始賜出身，由庶常授編修。時族子異以宮坊久侍直，宮監無以別之，呼初白為"老查"，聲山為"少查"。老查少查，與大秦小秦作對，直天然佳耦也。

李因篤詩

富平李天生因篤年三十，棄諸生，博學強記，《十三經注疏》尤極貫穿，長律得少陵家法。常以四十韻詩贈曹秋嶽，曹歎曰："數百年無此作矣！"李有句雲："林穀關音本，乾坤老彖才。"理語、經語，最不易下。坡公寫杜詩至"致遠恐終泥，停筆謂學人"雲，此句不足為法。王敬美雲："曹子建後，作者多能入史語，不能入經語。謝康樂出，而易辭莊語無不為用，然則用經固以康樂為宗也。"

兩大文章

人生大節，首在忠孝。若夫縻之爵祿不為榮，臨之斧鉞不為屈，以全其致親之義，以成其不負國之貞，非性分定而學力優者，蓋難言之。清朝摛華之彥，疊跡蘭台；捍圉之才，蜚英鱗甸。如李徵君陳情辭職，葉方伯見危致命，忠孝之誠，洋溢楮墨，洵天地間兩大文章也。

李徵君因篤，字天生，一字子德，西安富平人。康熙已未，詔海內博學鴻儒至京師，因篤試授翰林院檢討。以母老上疏辭歸，得允。其詞曰：

"奏為微臣母老多病，獨子萬難遠離，泣血陳情，籲恩歸養事。

"竊惟幼學而壯行者，人臣之盛節；辭榮而乞養者，人子之苦心。故求賢雖有國之經，而教孝實人倫之本。伏蒙皇上敕諭內外諸臣，保舉學行兼優之人。比有內閣學士項景襄、李天馥，大理寺少卿張雲翼等，旁采虛聲，先後以臣因篤姓名聯塵薦牘，獲奉俞旨，吏部遵行陝西督撫促臣應召赴京。臣自念臣母年逾七旬，屬歲多病，又緣避寇墜馬，左股撞傷，晝夜呻吟，久成廢疾，困頓床褥，轉側需人。臣止一弟因材，從幼過繼於臣叔曾祖家，分奉小宗之祀。臣年四十有九，兒女並無，母子煢煢，相依為命，躬親扶持，跬步難離。隨經具呈哀辭，次第移谘吏部。吏部謂谘內三人，其中稱親援病，恐有推諉，一概駁回。竊思已病或可偽言，親老豈容假借？臣雖極愚不肖，詎忍藉口所生，指為諉卸之端？痛思臣母遲暮之年，不幸身嬰殘疾，臣若貪承恩詔，背母遠行，必至倚門倚閭，夙病增劇。況衰齡七十，久困扶床，輦路三千，難通齧指。一旦禱北辰而已遠，回西景以無期。萬一有為子所不忍言者，則毛義之捧檄，不逮其親；溫嶠之絕裾，自忘其母。風木之悲何及，瓶罍之恥奚償？即臣永為名教罪人，虧子職而負朝廷，非臣愚之所敢出也。

"皇上方敬事兩宮，聿隆孝治，細如草木，鹹被矜容，自能弘錫類之仁，推之士庶，寧忍孑然母子，飲泣向隅，奪其烏鳥私情，置之仕路？蓋閣臣去臣最遠，故以虛譽采臣，而不知臣之有老母也。臣雲翼與臣皆秦人，雖所居裏閈非遠，知臣有老母，而不知其既病且衰，委頓支離，至於此極也。即部臣推諉之語，概指臣三人而言，非謂臣當必舍其親，而不之顧也。且臣雖譾陋，而同時薦臣者皆朝廷大臣，其於君親出處之義，聞之熟矣。如臣獵名違母，則其始進已乖，不惟瀆斁天倫，無顏以對皇上；而循陔負疚，躁進貽譏，則於薦臣諸臣亦為有靦麵目。去歲台司郡邑，絡繹遣人催臣長行，急若風火。臣趨朝之限，雖迫於戴星，而問寢之私，倍懸於愛日。然呼天莫應，號泣就途，誌緒荒迷，如墮雲霧。低頭轉瞬，輒見臣母在前，寢食俱忘，肝腸進裂，其不可瀆官常而幹祿位也明矣。況皇上至聖至仁，以堯舜之道治天下，敦倫厚俗，遠邁前朝。而臣甘違離老親，致傷風化，有臣如此，安所用之？

"乃臣自抵都以來，屢次具呈具疏，九重嚴邃，情壅上聞。隨於三月初一日扶病考試，蒙皇上拔之前列，奉旨授臣翰林院檢討，與臣同官纂修明史。聞命悚惶，忝竊非分。念臣衡茅下士，受皇上特達之知，天恩深重，何忍言歸？但臣於去秋入京，奄更十月，數接家信雲，臣母自臣遠離膝下，哀痛彌侵，晝夜思臣，流涕無已，雙目昏眊，垂至失明。臣仰圖報君，俯迫念母，欲留不可，欲去未能，瞻望闕庭，進退維穀。乃於五月二十一日具呈吏部，未蒙代題。臣孺切下情，惟哀祈君父。查見行事例，凡在京官員，門無以次人丁，聽其終養；臣身為獨子，與例正符。伏願皇上特沛恩慈，許臣遄歸，扶養其母，叨沐聖澤，以終天年。臣母殘病餘生，統由再造，不惟臣母子銜環鏤骨，誓竭畢生；而報國方長，策名有日，益圖力酬知遇，務展涓埃矣。"

葉方伯映榴，號蒼岩，鬆江上海縣人。康熙戊辰，映榴以湖廣糧儲道攝布政司事。適夏逆作亂，先遣仆奉其母出城由水道還家，乃刺血書表潛達禦前，於藩署大堂朝服正坐自刎。其詞：

"奏為臨難瀝血陳情恭謝天恩事。

"竊臣一介豎儒，幸中辛醜進士，選擢庶常，叨沐皇上高厚深恩，曆任今職，常以潔己奉公，砥礪夙夜。但愧才具庸虛，寸長莫效。茲於康熙二十七年五月初九日署理布政司印務，忽於本月二十二日督標裁兵陳夏包子倡亂，閉城造反，劫奪撫臣敕印，分兵圍臣衙署，百計脅從。臣幼讀詩書，粗知禮義，雖白刃在前，豈有喪恥苟生？此時即欲率同妻女闔門殉節，第念臣母年已七十六矣，隨臣任所；長子監生葉敷文又遠在原籍，其餘二子年未成童，煢煢孤嫠，死將安歸？臣心不忍，因遣妻女奉臣母於水溝遁出潛逃。

"臣此時微服匿影，或可幸免以圖後效。伏念臣守土之官也，城存與存，城亡與亡，義所當然。謹將糧道衙門及布政司道號印五顆，封付家人葉善林，囑向所過衙門呈繳具題。複謹繕謝恩一疏，囑咐家人葉升等，俟臣盡節之後，奔赴京師，詣通政司衙門齎投。臣謹於本月二十六日，朝服向闕，九叩射恩畢；隨升臣衙門罵賊，以佩刀自刎，勉盡一死，以報國恩。但恨事起倉卒，既不能先事綢繆，默消反側；複不能臨期捍圉，獨守孤城。上辜三十載之皇恩，下負七旬餘之老母。君親兩負，死有餘愧。伏惟我皇上廟算如神，兵威丕振，麼麽小醜，指日掃滅。但臣不能忍死須臾以睹蕩定，惟有生生世世銜結無盡而已。"

聖祖覽奏惻然，褒恤有加。嗚呼！世有視終南為捷徑而絕裾不顧，藉檻車為福堂而係頸自甘者，彼何人哉？讀二公之文，亦可以少愧矣！

二曲先生

李容字中孚，陝西盩厔人。明末諸生，家居講心性之學，遠近多從之遊。康熙時薦隱逸洎博學宏詞，皆不就。當道必欲致容，縣令捧書坐堂前敦促，容發狂引刀自刺，氣絕仆地，創血淋漓。令駭，遽歸報乃止。容歎曰："退藏不密，幾致殺身，吾學淺矣。"自是閉門修業，不複延集生徒。容父以材官戰死襄城，容求骨數年不得，乃具衣冠奉遺齒葬之，嚐居土室以誌痛。晚用盩厔義自號"二曲病夫"，至今稱"二曲先生"。

李雪木《槲葉集》

李雪木名柏，武功人。關中三李，中南山人李子德因篤，二曲山人李中孚容，與雪木也。雪木所著《槲葉集》，冷豔峭刻，如其為人。《閱耕者》雲："農無穀，不農則肉；農無服，不農則縠；農蔽惡木，不農則渠渠夏屋。"有古謠遺響。《雁字》絕句雲："紙有長空硯有山，毫端蘸雨拂雲間。年年絕筆衡峰下，剩得南天萬裏閑。"詠雁字多矣，無似其落想空妙者。《鳳泉別墅》雲："鬥室無塵小徑幽，柴扉晝夜掩寒流。日沉澗底魚窺鏡，月上鬆梢鶴踏鉤。才弱羞陳三禮賦，家貧難買五湖舟。唯將碧眼酬黃卷，莫待青山歎白頭。"亦皮、陸佳篇。

文人習氣

李天生為三相國所薦，至京師，名重一時。容齋以同姓年長，兄事之，天生居之不疑，人尊為"關西夫子"。與顧寧人講韻學不合，加以聲色。與毛西河辨古韻不相下，大怒，始而響喝，繼加拳勇，西河避之。邱海石、丁野鶴，皆山左詩人。阮亭《懷人詩》所謂九仙詩人丁野鶴，又齊名當日邱靈鞠是也。二君平生友善，一日同飲鐵溝園，論文不合，謾罵不已。邱拔壁上劍逐丁，丁急出上馬逸去，邱追不及乃返。東人傳為佳話。

三毛

清康熙間，蕭山毛西河奇齡，錢唐毛稚黃先舒，遂安毛會侯際可，俱以文章雄長東南壇坫。時海內為之語曰："文中三豪，浙中三毛。"

毛奇齡變姓名

毛奇齡明季廩生，早以文學知名。順治時避仇，變姓名為王彥，遊淮上。值中秋諸名流朋飲賦詩，奇齡居末坐，即席賦《明河篇》，詞甚瑰麗。旦日淮上諸家傳鈔王先生詩，施閏章見之曰："寧有詩才如此而沒沒者？必吾友毛奇齡也。"跡之果然。奇齡屢變名字，最後仍以今名薦試博學宏詞，授翰林院檢討。性強記，喜說經，挾博縱辯，務欲勝人，不盡求當經旨。掊擊宋儒尤力，嚐縛草為人象朱子侍立，讀朱傳有弗善者，詰難撲責，以示貶辱。晚年病痺，口糜而卒。時以為攻訶古人被陰譴雲。

毛 子 傳

毛甡，蕭山人也，初名奇齡，字大可，一字齊於，曰吾淳於髡也。少與兄萬並知名，人呼"小毛子"。負才任達，善詩歌樂府填詞。與人坦然無所忤，賢者多愛其才，昵就之。而亦以才見忌，一時詩人嚐就甡問高下，甡略示次第，或聞而惡之，往往思中傷甡，又困諸生。家貧遭亂佯狂，髡發緇衣走山澤中。閑效元人作小詞雜曲以自娛，仇者摘其語以為謗誹，謀訐而殺之。既而按驗無實，得不坐。甡自以為無罪，雖數濱死無所害，益複不檢備。仇者憤不得泄，乃胠其篋發所著書焚之，又欲借他人事構之死。裏中善甡者鹹謂當出亡，相哭而別。於是之齊、之楚、之鄭衛梁宋間。嚐登嵩山，越數峰遠望淒愴不能上，曰："吾力衰矣。傷哉！貧且多難，吾安歸乎？"甡所為率托之美人香草，以寫其騷激之意，纏綿綺麗。小詞雜曲，亦複縱橫跌宕，按節而歌，使人淒悅。遊靖江，當壚馮氏者悅其詞，欲私就之。甡謝曰："彼美不知我，直以我為狂夫也。"徑去。過海陵，抵淮上，山陽令朱禹錫故善甡，為召諸名士詞人畢集為歡。而吏部張新標父子嗜詩，有名園，中秋夜會客數十人，伎樂合作，甡倚醉扣盤賦《明河篇》，凡六百餘言。及旦，則淮上諸家傳寫殆遍。宣城施閏章還自京師，見之，目為才子。自是客淮數月，留連朋好不能去。甡雖處困窮，所至嚐乞食；至不當其意，雖招不赴也。甡自少受知華亭陳子龍，評其文曰才子之文，然跌蕩文酒，頗不自惜。平生長於治詩，取毛鄭諸家折衷其說，著《毛詩省篇》。今舊集多毀，存詩詞若幹卷，友人蔡大敬為刻行於世。論者謂以沈宋之法，行溫李之詞，時罕及者。甡年四十餘尚無子，自言當以客遊老雲。

毛西河引經之不足據

陸樾軒先生嚐戒子弟曰："近見後生小子皆喜讀《毛西河集》，其所稱引未足為據，必須搜討源頭，字字質證，慎勿為懸河之口所謾。"因言西河與閻百詩辨地埋多穿鑿，百詩太息曰："汪堯峰私造曲禮，李天生杜撰故實，毛大可割裂經文，貽誤後學匪淺。"（按：先生諱應商，官吏部都諫。）

毛西河雜記

西河晚年自署楹帖雲："千秋經術留天地，萬裏蠻荒識姓名。"蓋時有琉球使者過杭覓《瀨中集》，訪見先生也。汪蛟門比部懋麟嚐誦東坡"春江水暖鴨先知"句，西河在座怫然曰："鵝詎後知耶？"人遂謂西河不知詩。然是句之妙，西河何嚐不知；特其崛強本色，不辯不快。此老生平著述，全是一時火氣，不許令人低首古人，何嚐為解經講學起見？西河納妾曼殊，矜寵特至，夫人陳頗不平之，嚐詆之於客座曰："爾輩以毛大可為博學耶？渠作七言八句，亦須獺祭乃成。"後人有論詩絕句雲："曼殊不擅專房寵，誰識君詩獺祭成？"可稱雅謔。西河先生凡作詩文，必先羅書滿前，考核精細，始伸紙疾書。先生曰："凡動筆一次，展卷一回，則典故終身不忘。日積月累，自然博洽。後生小子幸仿行之，婦言勿聽也。"又嚐僦居矮屋三間，左圖右史，兼住夫人，中為會客之所。先生構思詩文，手不停綴；質問之士環坐於旁，隨問隨答，井井無誤；夫人室中詈罵，先生複還詬之--蓋五官並用者。同時蕭山包秉德、沈禹錫、蔡用光，皆淹貫博雅，故時有"包毛沈蔡"之稱。後三公皆以諸生老，而先生獨名滿天下，並三人姓名亦罕知者，亦有幸有不幸也。

西河命冊

越中古董鋪有毛西河先生命冊，乃康熙戊寅年京口印天吉推演，時先生年七十八。據冊，先生實以天啟三年癸亥十月初五日戌時生，其八字為癸亥壬戌壬戌庚戌。後又有先生姬人命冊，亦同時推算，時年三十二，丙午正月十六日子時生，八字為丙午庚寅丁酉庚子，其人殆即曼殊也。術者推先生八十五不死，當壽至九十四。後先生果以是年卒，術亦靈矣哉。先生姬人殷殷以子息為問，術者言今年不育則終無子矣。七十八老翁尚望其生子，亦可發一笑也。又命冊首有泛論一段，夫陰陽之理雲雲。先生批其上曰："近日時文家有冒子，不謂批命人亦然。可惡、可惡！"批八十五歲上曰："古人雲：時至即行，原無所懼。但諸事未了，如何如何？"

汪、顧不薄今人

汪鈍翁與友人論師道書，謂當世可師之人，其經學修明者，曰顧亭林炎武，李天生因篤；其內行淳備者，曰魏環極象樞，曰梁緝熙。顧亭林答之曰："苕文有所未知者，未可以遺也。"輒就所見評之："夫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讀書為己，探賾洞微，吾不如楊雪臣；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稷若；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堅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險阻備嚐，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聞強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任臣；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錫鬯；好學不倦，篤於友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力臣。"兩先生可謂不薄今人矣。

葉星期、汪鈍翁

汪鈍翁教授堯峰，門徒數百輩，比於鄭眾摯恂。時嘉善葉燮星期方罷官，築室吳縣之橫山下，遠近從學者亦複負笈踵來，廊舍為滿。鈍翁說經鏗鏗，素不下人，與星期持論鑿枘，互相詆；兩家門下士遂各持師說不相讓。後鈍翁沒，星期謂："吾向不滿汪氏文，亦為其名太高，意氣太盛；故麻列其失，非為汪氏學竟謬盭聖人也。今汪沒，誰譏彈吾文者？吾少一諍友矣！"因取向所摘汪文短處悉焚之，吳下人士鹹服其古道。星期前宰寶應，值三逆倡亂，驛道雲擾，黃淮交漲，堤岸屢決，毀家紓難，民賴乂安，蓋非僅以文學見者。

汪堯峰性情卞急

汪堯峰詩文爾雅，然性卞急，不容人過，議論大聲，頰發赤，目光炯炯。詩文小得失，必而折之。與王阮亭以詩相戲，後遂成隙。與宋荔裳議論不合，輒自詫曰："吾乃與此人同名。"

汪堯峰以古文自矜異

汪鈍翁編修居堯峰，以古文自矜異，少可多怪，見俗子議文章者恒麵斥之。同時尤西堂以檢討告歸家居，距堯峰不百裏，延接後進，以詩文縑素請者盈庭戶，有求必滿其意；年少略能弄翰，獎飾不倦。故人鹹畏縮堯峰，而樂西堂之和易也；然而堯峰之道尊矣。

尤侗《謝饋藥餌啟》

尤惑於女色，構消渴疾，經年不愈。聖祖時為皇世子，命內豎饋藥餌焉。尤作啟謝之曰："臣風月膏肓，煙花痼疾，同馬卿之消渴，比廬子之幽憂。忽啟文魚，如逢扁鵲；贈之芍藥，投我木瓜；紫蘇與白芷同香，黃菊共紅花相映。猥雲小草，錫以上方；月宮桂杵，竊是姮娥；台洞桃花，采從仙女。一杯池水，堪資丈室之譚；半七神樓，頓醒驚天之夢。肺腑銘篆，羊叔子豈有鴆人；耳目發皇，楚太子無勞謝客。謹啟。"聖祖得書，見"贈之芍藥"及"月宮"、"台洞"等句，以為大不敬，言於世祖，將加罪焉。世祖笑曰："文人之文，興到筆隨，豈能有所顧忌？尤侗乃勝國遺逸，殺之不祥。"仁廟默然。

尤侗聯語

清開國時，達哈嘛與有功焉，厥後專權放恣，輿論嘩然，聖祖恒優容之。又滿洲親王貝勒都喜唱戲，某旦供奉掖庭，交通宦寺，為人賄買官缺。尤侗病焉，因作聯曰："世界小梨園，率帝王師相為傀儡，二十四史，演成一部傳奇；佛門大養濟，收鰥寡孤獨為丘尼，憶萬千人，遍受十方供給。"聯聞於聖祖，召侗入大內，詢以出處。侗曰："梨園小天地，虞長孺語也。佛門者，朝廷之養濟院，陳眉公語也。"上默然。

尤悔庵樂府

吳郡尤悔庵（侗）工樂府，嚐以《臨去秋波那一轉》公案戲為八股文字，世祖見而喜之；其所撰樂府亦流傳禁中，世祖屢稱其才。既而世廟升遐，尤出為永平推官，以細故罷去。歸吳中，時時以樂府寓其感慨。所作《桃花源》、《黑白衛》二傳奇，尤為人膾炙。漁洋嚐寄詩雲："南苑西風禦水流，殿前無複按梁州。淒涼法曲人間遍，誰付當年菊部頭？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輕。旗亭被酒何人識，謝虎將軍右北平。"尤為泣下。康熙己未，尤以召試入翰林為檢討。

尤西堂自營生壙

尤西堂侗晚年嚐言："不講學而味道，不梵誦而安禪，不導引而攝生，此吾所以異於人也。"築生壙官山，自為之誌，構丙舍於兩旁。年八十時，偕老友二三人往來觴詠於其中，風流近代所少。

名流疏於韻學

己未宏詞科施愚山以奸韻降等，錢塘王嗣槐以失韻黜落，而鈍翁、稼堂皆有錯處。明人多疏於韻學，雖名家亦多誤用。清初名流如梅村、西堂輩，皆不甚切究。溫公曰："修萬物之體用，莫過於字；包眾字之形聲，莫過於韻。故讀書須識字，作詩須辨韻。"

葉文敏之居鄉

葉文敏公夙著清操，家無餘財，以斯文為己任。詩宗蘇陸，文宗眉山。生平服膺王阮亭詩，汪鈍翁文，而公實兼有二家之長。予告歸，昆山有密陳其居鄉不法者，上命蘇撫田雯察之。雯以鄉評之實入奏，上曰："朕固知葉方藹不如是也。"

吳兆騫有名士習氣

吳江吳兆騫漢槎，嚐與二三朋好同出縣東門，意氣岸然不屑。中路忽顧汪鈍翁述袁淑語曰："江東無我，卿當獨秀。"旁人為之側目。此所謂名士習氣也。

吳漢槎之自矜

吳兆騫字漢槎，江蘇吳江人。幼慧，傲放自矜。在塾中見同輩所脫帽，輒取溺之。塾師責問，兆騫曰："居俗人頭，何如盛溺？"師歎曰："他日必以高名賈禍。"順治十三年舉鄉試，坐通榜，謫戍寧古塔，居塞外廿餘年不得歸。其友顧貞觀素善明珠子成德，時時為請，又以語激之，德為盡力，久之得赦歸。兆騫詩風格遒上，如"山空春雨白，江迥暮潮青"，"羌笛關山千裏暮，江雲鴻雁萬家秋"，皆一時傳誦。

吳漢槎在寧古塔所得

吳江吳孝廉漢槎，以順治十五年流寧古塔，二十餘載。康熙辛酉歸至京師，相見出一石砮，其狀如石，作紺碧色。雲出混同江中，乃鬆脂入水年久所結，所謂肅慎之矢也。又高麗棋子一枚，乃硨磲所製。又雲寧古塔東北二百餘裏乃金之會寧府，有斷碑尚存，書法如柳誠懸，頃為一流人所碎。碑文可以辨識者，有"俯瞰闕庭"，又"文學盛於東觀"雲。

贖 命 詞

吳漢槎之遠徙也，一時名人哭以送之。梅村季子之歌，尤令人熱耳酸心，不忍卒讀。後鬱伊寧古塔者二十餘載，以故人顧貞觀百方營救放歸。及其還也，一時名人哭以迎之，幸之深也。先是納蘭太傅當國，子成德雅慕詞華，昵近諸時彥。顧與之遊，乘間以吳事請。世子許之，期以十年方可為力，顧為泫然。因譜《金縷曲》二闋寄吳，蓋傷其遇之不終，而思所以慰藉之也。成德見之泣下曰："山陽思舊之作，都尉河梁之什，並此而三矣。不玉成此舉者，非人也。"遂力言於內，而吳得生還。一時傳誦為贖命詞雲。詞如下：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捉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團骨肉，幾家能夠？比視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兄懷袖。

其第二首曰：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隻看杜陵窮瘦。曾不滅、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醜，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哀歌苦語，至今讀之，淒然欲絕。文人因以贖如絲之命，宜哉！

納蘭侍衛之風趣

成容若十七為諸生，十八舉鄉試，十九成進士，二十二授侍衛。天姿英絕，蕭然若寒素。擁書數萬卷，彈琴歌曲，評書畫以自娛，不知為宰相子也。書學褚河南。幼善騎射，自入環衛，益便習，發無不中。扈蹕塞垣，雕弓牙箭，環列罽帳，以意製器，多巧倕所不能到。嚐讀趙鬆雪自寫照詩有感，即繪小像，仿其衣裝。座客或期許太過，皆不應。徐東海曰："爾何酷似王逸少！"乃大喜。

納蘭侍衛之多才

成容若侍衛為明相之子，年少多才，慷慨豪俠。見無錫顧梁汾《金縷曲》詞，竭力贖吳漢槎歸塞。自著《飲水》、《側帽》二詞，與《彈指詞》頡頏。年未四十而卒。曾聞其刻《通誌堂經解》畀徐健庵尚書，費貲四十萬金，刻三月而竣。卷帙浩繁，以急求其成，或失於校勘，或去取未當，何義門太史焯譏之，方望溪先生刪之。然雖草率，未傷大體，較近人以數十萬金營一花園、不恤寒士者，固相去萬萬也。

何義門身後贈官

何義門學士，用李安溪薦，以一寒士賜舉人，侍直南齋，再賜進士出身，改庶常。散館入下等，仍留館肄業，尋授編修。被參解官，仍令書局校書，聖祖之矜全極矣。然康乾間文士似此受知者尚多，惟義門歿後，奉旨贈侍講學士，以被議七品官卒於牖下，身後晉秩特超坊局五階，曠世之遭。義門果何德以堪此？

何義門行止不端

何義門聲望駭俗。其所著書所謂《道古錄》者，既雲為人竊去。其校定《困學紀聞》，則前讓閻徵君，後愧全吉士。至以詞科習氣，譏厚齋尚書，正不知義門於詞科之學有無夢見，居然屢發大言。（按：《四庫提要》及《簡明目錄》《困學紀聞》條於焯之妄肆詆摘，大有微詞。謝山作《紀聞序》亦誚為批語家當。）若世所傳流之《讀書記》，即義門弟子亦早雲真贗參半，不出焯手矣。聖祖之破格優崇，本出安溪乞請，姑令廁之編纂，以示一技之不遺。至康熙末年（按：為焯以己女寄皇子允禩撫養及為潘耒之子夤緣）、雍正初年（按：為錢名世事），則何焯之不識恩義，行止不端，遂明見之兩朝諭旨矣。海內人士，幸勿以浮名而震之。（按：謝山表墓稱義門少嚐選坊社時文行世，薄海之內，五尺童子皆道之，而不知其為劉道原、洪野廬輩。餘以為謝山此數語，天下自有當之者，而義門非其人也。）

閻百詩天質奇鈍

百詩先生為清經學大師，記誦精博，而其天質實奇鈍。幼受書，讀百遍始略上口，性又善病，母禁之讀，遂暗記不複出聲，如是者十年。一日自覺豁然，再觀舊所研究本，了無疑滯。蓋積苦精力之應也。世之以下愚自諉，或托詞因病廢學者，觀於先生，愧可知已。

閻百詩孝行

百詩先生遭母喪，疏食三年。服既闋，哀其母，不忍其父之獨處也，不入內，而臥起於父側者又一年。父諭之十百，不肯去。世但知先生博學耳，乃其內行敦篤若此，此之謂經師、人師。

閻百詩榮遇

杭堇浦、趙飴山為百詩先生作傳誌，俱稱先生晚年名動九重。世宗在潛邸，手書延請；後至京師，執手賜坐，呼先生而不名。凡飲食、藥餌、衣服，及幾研陳設諸物，罔不精腆。先生偶感疾，命太醫院朝夕視。既病劇，求移館，世宗固留不可，則命以大床為輿，上施青紗帳，二十人輿之，至城外十五裏，如臥床，不覺其行也。歿後，親撰文以祭，並賜挽章。先生子詠作行述亦雲然。惟禮親王昭梿《嘯亭雜錄》，則謂延接先生乃安郡王瑪爾渾，非雍邸事。憲皇龍潛，謹介尊嚴，不與外人相見，因安王邸俗呼四王府，故致訛傳。及張石州纂先生年譜，援據極精，始知嘯亭之說不足信。蓋瑪爾渾為嶽樂世子，何敢擅冒皇子？今挽章尚存，明稱皇四子多羅貝勒，則非瑪爾渾明矣。

閻百詩渥承朱邸眷睞之異說

百詩先生養屙朱邸，渥承眷睞。《嘯亭雜錄》謂所遇乃安郡王瑪爾渾，而張石洲作閻氏年譜，謂實係世宗潛邸事。《何義門集·家書摘錄》中有雲："閻百詩先生扶病赴四府之召，加以炎暑，於初九日謝世。東南讀書人又弱一個，惜哉！"又跋《困學紀聞》雲："丙戌春日，皇子四貝勒命為閻氏校勘訛字，重閱一過。"（按：安郡王必無稱皇子之理。義門同時在都，必無妄記，益信石洲之考據精核也。）

海內八家

西樵、漁洋兄弟官輦下時，與宋荔裳、施愚山、汪苕文、沈繹堂、曹顧庵、程周量，連日夜為文酒歡，稱"海內八家"。

江左三鳳凰

宜興陳其年檢討，少清臞，冠而於思，須浸淫及顴準，士友號為陳髯。性好雅遊，以文章巨麗為海內推重。相與蹴角壇坫者，吳江吳漢槎，雲間彭古晉也，梅村祭酒有"江左三鳳凰"之目。其年未達時，嚐自中州入都，偕朱竹垞合刻所著，曰《朱陳村詞》，流傳入禁中，蒙聖祖賜問褒賞。陳康祺曰："每讀《湖海樓集》，輒歎其駢文胎息六朝，固已壓倒流輩，其填詞則湛雄哀豔，獨往獨來，尤覺元明迄本朝無與抗手也，吳彭二君恐非勁敵。"

人才月旦

清初有"江左三鳳凰"，後又稱王樓村、唐實君、顧俠君，為"三小鳳凰"。阮亭稱南施愚山，北宋荔裳。倦圃稱北李天生，南潘次耕。趙秋穀以朱王並稱。周銅野謂國朝詩人阮亭第一，查初白次之，又其次則汪蛟門。

餑餑狀元

康熙丁醜狀元李蟠，字根大，書法不甚精楷，文思亦複遲澀。當廷試日，諸進士薄暮皆出，而蟠獨留殿前。護軍催督甚急，蟠泣告曰："畢生之業，在此一朝。幸毋相促，以成鄙人功名。"護軍哂諾。直至四鼓始獲呈卷。上廉知之，以為苦心之士，拔置一甲一名；同榜探花則慈溪薑宸英也。薑作五言獻贈雲："望重彭城郡，名高進士科。儀容如絳勃，刀筆似蕭何。木下還生子，蟲邊更著番。一般難學處，三十六餑餑。"蟠偉幹虯須，狀似武人，其為諸生時以刀筆聞。廷試懷麵餅三十六枚，餐之至盡。餑餑，都下方言也。

薑西溟《夢梨詩》

西溟先生性行敦敏。詩文集中敘述家事，多纏綿懇摯之言。嚐客中州，夢食大梨而甘之，欲遺母不果，悵然而醒，因作《夢梨詩》寄兩弟。追溯月日，正其母病黃，思大梨，遍覓不得時也。陸橘孟筍，事異情同。純孝至此，猶不獲完發膚以終牖下，天乎？

文人好名

查夏重、薑西溟、唐東江、湯西崖、宮恕堂、史蕉飲在輦下為文酒之會，嚐謂吾輩將來人各有集，傳不傳未可知；惟彼此牽綴姓氏於集中，百年以後，一人傳而皆傳矣。文人好名，結習難忘如是。

柴虎臣之學行

仁和柴虎臣先生紹炳，明遺民也。少有至性，生計清寒。父亡於官，求商人附載東去，迎棺歸葬，躬自負土成丘。時節祭奠，涕淚迸湧，鬆草為之萎絕。裏中有避父笞出亡者，先生遇之，問得其故，大悲曰："爾有父笞非苦，我無父笞乃苦耳！"為賦《遊子遇孤兒行》。其人垂泣自恨，卒為孝子。偷兒夜入先生室，覺其為鄰人也，默不言，捃摭及衣被，徐曰："獨不能留此為吾禦寒邪？"偷兒驚而止，遂勸其改行，撿枕畔百錢予之，及案上銅器一二具令持出，其人嗚咽去。入清代，居南屏山，貧甚，屏絕饋餉，賣藥自給。先生於象緯、律曆、輿地、禮製、農田、水利、戎兵、賦役，莫不研講。康熙八年，敕舉山林隱逸之士，浙撫範忠貞公親詣之，請以應詔，固辭。卓卓乎東京人物也。

西泠十子

康熙間，陸圻景宣，毛先舒稚黃，吳百朋錦雯，陳廷會際叔，張綱孫祖望，孫治宇台，沈謙去矜，丁澎飛濤，虞黃昊景明，柴紹炳虎臣，稱"西泠十子"，所作詩文，淹通藻密，符采爛然，世謂之西泠派。稚黃嚐作詩評雲："陸景宣如濯龍甲第，宛洛康馗，流水遊龍，軒蓋聯映；柴虎臣如連雲夏屋，無論榱棟，即欂櫨支撐，都無細幹；吳錦雯如淺草平原，朔兒試馬，展巧作劇，便有馳突塞垣之氣；陳際叔如孟公入座，宕邁絕倫；孫宇台如春江雪消，波路壯闊；張祖望如酈生謁軍門，外取唐突見奇，而中具簡練；沈去矜如秦川織女，巧弄機杼，心手既調，花鳥欲活；丁飛濤如黼帳初寒，銀箏未闕，月光通曙，與燈競輝；虞景明如叢篁解苞，新蓮含粉。"虎臣見之，謂先舒曰："君詩如伶倫調管，氣至音成，比竹之能，而欲近天籟。"

按：毛陸諸子，政是一時詞賦之才。稚黃評詩，仍不出采組雕繪家數。然今日之杭州，即湖山無恙，雅道寂如，西泠一社，不可謂非風流韻事也。

葉奕繩強記法

張爾歧雲："曆城葉奕繩嚐言強記之法，雲：'某性甚鈍，每讀一書，遇意所喜好，即劄錄之，錄訖乃朗誦十餘遍，粘之壁間。每日必三十餘段，少亦六七段，掩卷即就壁間觀所粘錄，日三五次以為常，務期精熟，一字不遺。粘壁既滿，乃取第一日所粘者收笥中，俟再讀有所錄，補粘其處。隨收隨補，歲無曠日，一年之內，約得千段。數年之後，腹笥漸富。每見務為泛覽者，略得影響而止，稍隔時日，便成枵腹。不如餘之約取而實得也。'葉有文采，善劇曲，濟南人士推為淹洽，其所言真困學要法。陳康祺雲：'他書記此法，粘壁之後，尚有分為二笥者，一虛一實。今日稱左笥所儲，逐條溫覽，投之右笥；明日稱右笥，亦然。'其功尤為精密。"

兩大詩家

澤州相國在直廬，聖祖嚐傳問今之詩人為誰。相國以周起渭、史申義對，時有"兩大詩家"之目。相國予告陛辭，聖祖問將來誰可代者，相國複舉周名以對。惜起渭甫進宮坊，未肩大任，僅以詩集傳耳。

易堂九子、北田五子

寧都魏祥，與仲弟禧、季弟禮，同邑李騰蛟、邱維屏、彭任、曾燦，南昌彭士望、林時益，號"易堂九子"。易堂者，魏祥講學所也。時粵中有"北田五子"，亦稱"五先生"。五人者何？左玉、弟不偕、梁器圃、陳元孝、陶苦子也，皆以聲應氣求，相從講學，有名於世。

四明四友、禾中四友

康熙間李東門太學暾，萬西郭刺史承勳（皆鄞人），鄭南溪明經性（慈溪人），謝北溟茂才緒章（鎮海人），淵源家學，各以詩鳴，號為"四友"。合刻集曰《四明四友詩》，南溪父寒村太守梁為之序。（按：東門父為杲堂徵君鄴嗣西，郭父五河令言，北溟父侍禦兆昌；寒村世稱鄭高州，即與梨洲先生合稱二老者也。四家先德，並以循良儒雅著聲。）複寫長卷，為《四友圖》，猶藏南溪元孫處。披圖誦詩，想見當時故家喬木之盛，前輩友朋氣誼之篤。俯仰今昔，感慨係之。

頃讀嘉禾錢警石學博《甘泉鄉人集》，中有《與馮柳東勸辭薦舉書》，稱柳東與史竹南、屠梅西、周桐北三君為道義之友，總角之交。知禾中四友，亦以東西南北各占一字，與四明四友事前後相符，可雲巧合。（按：柳東，名登府，字雲伯，著有《石經閣集》。其石經諸種考異及《三家詩疏證》，儀征阮氏采入《續經解》。）

北學、南學、關學

清初，孫徵君講學蘇門，號為北學。餘姚黃梨洲先生宗義教授其鄉，數往來明越間開塾講肄，為南學。關中之士，則群奉西安李二曲先生容為人倫模楷，世稱關學。二百餘年來，講堂茂草，弦誦闃如，詞章儉陋之夫，挾科舉速化之術，儼然坐皋比稱大師矣。

梨洲印文

嚐見黃梨洲先生所藏抄本《習學記言》一冊，上有梨洲印文曰："忠端是始，梨洲是續。貧不忘買，亂不忘攜，老不忘讀。子子孫孫，鑒我心曲。"

萬氏八龍之曆史

四明萬履安先生泰，充宗、季野諸先生父也。一舉崇禎九年鄉試。入清，服道士服，隱處不出，文行為天下模楷。有八子，事餘姚黃梨洲，各習一藝，務令精熟。梨洲嚐歎浙東門風之雄，莫過萬氏矣。八子名斯年、斯程、斯禎、斯昌、斯選、斯大、斯傋、斯同，即世所稱"萬氏八龍"者。

八龍兄弟，季野先生斯同名最高。昆山徐氏之《讀禮通考》，華亭王氏之《橫雲史稿》，皆先生所著書，而兩尚書攘之者也。其解經論史之書，未經刊布者尚多，藏於其裔孫後丞處。斯選字公擇，沉潛理學，師法梨洲，兼紹蕺山陽明之緒，年六十卒。梨洲哭之慟，曰："甬上從遊，能振蕺山之絕學，公擇一人耳。"斯大字充宗，誌操介持，邃於《春秋》、"三禮"之學。明忠臣張忠節公煌言："父友陸符死，充宗皆為製服葬之。"李杲堂先生鄴嗣嚐言："說經無雙，名擅八龍。昔有慈明，今見充宗。"斯傋字允誠，子劉子殉難，其遺書皆允誠為之藏弆，謝山全氏稱為蕺山之功臣。斯年字祖繩，少從錢忠節公學為高第。俄逢喪亂，劍戟弧矢遍於城市，讀書不輟。既而避地屢遷，家具盡棄，悉載書卷以行。晚主桃源書院，隨學者資性分經授之，由是來就者日眾。祖繩於三黨皆有恩意，錢公死海外，收其文集，為之立嗣。斯程力學攻醫。當黃宗炎行刑之日，父泰與高鬥魁等畫策潛載死囚代之，其負宗炎冥行十裏者，即斯程也。斯禎字正符，孝友性成，精研《周易》，旁治《毛詩》、《春秋》，書宗北海，詩有風人之致。斯昌負才早歿。萬氏一家，累世通經砥節，其學術行誼，散見梨洲、杲堂、謝山、寒村諸集及郡邑各誌中。蓋兩漢到今，如此門材家法，百不一覯矣。

萬錢同修《明史》

初修《明史》之時，徐東海延萬季野斯同至京主其事。時萬老矣，兩目盡廢，而胸中羅全史，信口衍說，貫串成章。時錢亮工尚未達，亦東海門下士，才思捷敏。晝則征逐朋酒，夕則晉接津要，夜半始歸靜室中，季野踞高足床上坐，錢就炕幾前執筆，隨問隨答，如瓶瀉水。錢據紙疾書，筆不停綴，十行並下，略無罅漏。史稿之成，雖經數十人手，而萬與錢寔屍之。噫！萬以老諸生係國史絕續之寄，洵非偶然，錢之才亦曷可少哉！

曹學士為清初理學名臣

黃岡曹學士本榮為清初理學名臣。其學初從陽明入，直悟心原，繼加以踐履篤實之功，著《五大儒語錄》，及《周張精義》、《王羅擇編》、《居要錄》、《切問錄》諸書。其論次五大儒，以程、朱、薛與陸、王並行。嚐應詔上疏，請舉"四書"、"五經"及《通鑒》中有裨身心要務治平大業者，朝夕討論，從此設誠致行，自能祈天永命雲雲。有旨嘉納，官司業，刊《白鹿洞學規》以教諸生，日侍講幄，論辨經義，問無不對，對無不盡。同年生譚鳳禎殉於京師，學士為之治喪。譚妾生子，令室中婢乳之，後成立，魏敏果為賦《古人交行》。學士既卒，蘇門孫徵君慟惜之，謂："商周之際，道在箕子；宋元之際，道在許子；明清之際，道在曹子。"世以其言為不可易。

張鵬翼篤信程朱

清初儒者連城張先生鵬翼篤信程朱，銳意問學，自治甚嚴整，終日端坐，跬步不苟，盛暑不袒裼。事親養誌無違，居喪蔬食三年，不外遊，不內寢，動必以禮。嚐曰"考亭易簀之年，乃我下帷之始"。蓋俯焉日有孳孳，不知其老且耄也。所居鄉曰新泉，男女往來分二橋，道不拾遺，市中交易先讓外客，皆服先生之教也。漳浦蔡文勸公書"醇學"二字表其閭。

（按：先生與林赤章、童玉鉉、李錕峰、董若水四君友善，號曰"四愚"。構四愚亭於冠豸山中，先生獨結屋居山之深邃處。晚年與長江黃陽聲遊，其及門則黃建中、劉偉克傳其業。耿逆偽將軍劉應麟聞先生諳琴律，劫至郡，強使鼓之，先生白衣抱琴不彈。應麟知其難屈，卒釋歸。）

三大奇書

清初諸儒稱梅文鼎《曆算全書》，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李清《南北史合鈔》，為三大奇書。（按：李氏之《南北史鈔》，與後之沈炳震《新舊唐書合鈔》，皆博贍過人，而疏略不免，尚不及彭元瑞、劉鳳誥合注《新五代史》體例之善。以擬梅、顧二書，經天緯地，專門名家，更瞠乎後已。）

顧祖禹不願列名《一統誌》

顧祖禹字景範，晚號宛溪，無錫人。生時父夢範祖禹，故以為名字。隱居求誌，著《讀史方輿紀要》一百三十卷，別為《輿圖要覽》四卷，指示天下形勢，如指諸掌。先是寧都魏禧遇景範，見所著書，以為數千百年來所絕無僅有者。徐東海之修《一統誌》也，開局包山，辟四方知名士為輔。以處士精地理學，名最高，固延之，三聘乃往。書成將列其名以上，處士不可，至欲投死階石，始已。其自晦如此。或謂處士嚐遊耿精忠幕中，幹以策，不用乃去；或言其客遊嚐主膠山黃守中家--恐皆出自忌者之口也。

昆山徐氏傳是樓

昆山徐健庵先生《宋元經解》之刻，實是津逮來賢，肇起熙朝樸學。其私家藏書曰"傳是樓"，向不得其解。後閱汪鈍翁《傳是樓記》雲："先生召諸子登樓，而詔之曰：'吾何以傳女曹哉？嚐慨為人父祖者，每欲傳其土田貨財，而子孫未必能世富也；欲傳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寶也；欲傳其園池台榭、歌舞輿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娛樂也。吾方鑒此，則吾何以傳女曹哉？'因指書而欣然笑曰：'所傳者惟是矣。'遂名其樓為傳是。"

《遂園禊飲圖》

昆山徐氏《遂園耆年禊飲圖》，禹鴻臚筆也。圖凡十二人：常熟錢陸燦、孫暘，昆山盛符升、徐乾學、徐秉義，長洲尤侗、何棅，太倉黃與堅，華亭王日藻、許纘曾，上海周金然，無錫秦鬆齡，通得年八百四十二歲。其修禊之日，則康熙三十三年甲戌三月三日也。

《聖武成功詩》

康熙丁醜聖祖親征葛爾丹，殲魁係孥，大定漠北。閏三月十三日奏凱而旋，萬騎駸駸，六師烈烈，天子櫜鞬戎服，從德勝門入。諸王群臣蒲伏郊迎，珪組充溢，髦倪抃舞，誠所謂敷天之鴻休，無前之偉績也。還宮而後，在朝者掞藻彰勳，諸體鹹備。京江張公、新城王公，各有凱歌數十首，矞皇肅穆，盛世元音。其他以蒼健稱者，有慈溪薑西溟之頌；以雄麗稱者，有海寧查聲山之賦。而昆山徐公果亭仿唐楊巨源體，獻《聖武成功詩》，五言十章，章十二句，尤為典雅。其第一章雲：

玉帛朝宗會，車書定保年。顯承揚往烈，欽若契真傳。

協律姚風奏，恢弦似日懸。時巡龍馭出，清問鳳綸宣。

紫禁桐頻錫，黃壤賦屢捐。巍巍唯帝德，丕冒本如天。

二章雲：

敷文凝定命，奪武訖方隅。跋扈殲三孽，披猖蹶一夫。

才當收猰，即已靖萑苻。海國雲沉艦，天山月掛弧。

式圍真有截，谘牧正無虞。共仰垂衣治，淳風葉瑞圖。

三章雲：

正朔通魚海，輿圖拓象胥。豈期遺小醜？尚敢極恣雎。

負險營區脫，憑遐樹拂廬。詔會馳博望，名每竊扶餘。

蠶食侵藩部，鴟張震裏閭。安民行一怒，中外有寧居。

四章雲：

帳殿神居迥，戎衣睿慮長。靺韋珠作服，埤琫玉為裝。

蓄眾仁無敵，勝殘武獨揚。旌旃林蔽影，粗練日流光。

魚麗成前列，龍韜運上方。軍容分左右，黃鉞在中央。

五章雲：

貞卜師行吉，狂知賊勢微。自違雞犬詛，遂失虎狼威。

乍遇朱臍合，何當赤羽飛。倒戈膏染鍔，積甲蘚生衣。

路有千輜委，人無六騎歸。渠魁亡可待，早已決神機。

六章雲：

嘉歲逢柔兆，仁聲浹狄鞮。載驅勤展輅，眾望慰揚霓。

僸佅陳歌合，蒲萄飲酹齊。係嬰收乳質，納贐上文犀。

驛絡投青海，欹斜舞白題。垂恩行大賚，天外醒群迷。

七章雲：

金諧雅奏，玉帳啟高雯。兩屆芳春節，三占絕塞雲。

長征輕險阻，勝略重憂勤。駭浪平浮馬，危峰遠縋軍。

枯源泉自湧，凍澤草能薰。瑞應由誠感，群神仰大君。

八章雲：

大武張皇地，洪勳赫濯時。山形規聚米，士氣鼓行糜。

寇自歸連尹，威猶斬郅支。傾心輸靺鞨，流唱息胭脂。

溢路聯冠珮，充閭擁旄倪。天街迎萬乘，歌舞看班師。

九章雲：

鑾發秦川永，龍回晉水清。睿情周隱蔀，朗鑒肅飄纓。

兵自天河洗，功因月竁成。三農安襏襫，一宿落橇槍。

大漠煙何峻，周行砥似平。無窮宵旰意，浩蕩及蒼生。

十章雲：

三靈環黼座，萬壽進簫韶。廷集瞻雲頌，衢盈擊壤謠。

祖功分櫛沐，天德共鈞陶。銀漢奎章麗，金甌甸宇遙。

池開非舞駿，門辟更詢蕘。自昔聞恭己，尊光獨聖朝。

韓學士見而歎曰："我輩當焚硯矣。"是時聖祖在暢春苑，奏進稱旨者加秩有差，其文書以葉金之箋，韜以文錦之帣，而各鐫姓名銜職於牙簽以束之。一帙之備，所費多金；裝潢善手，獲利頗厚。

一 字 官

陳州環城皆水，水產佳鯽。康熙初旗人張自用巡撫河南，陳州牧以鯽饋之，揭書"鮮鯽百頭"。張甚駭愕，促召中軍以手折示之，曰："送魚者皆稱尾，此獨稱頭。陳州牧由進士得官，當必有說。"中軍曰："職有知書之胥白謙，可令入對。"須臾謙至，跪而答曰："小人常讀《詩經》，有《在藻》之篇，其首章雲：'魚在在藻，有頒其首。'其次章雲：'魚在在藻，有莘其尾。'故魚有稱尾，亦有稱首者。今州牧之稱頭而不稱尾，正見其尊上之意。"張大驚喜，手扶謙起，曰："汝有此大學識，豈可屈居下役？汝即入我幕府，專掌書記可也。"自後事必谘謙，謙行則行，謙止則止。不逾年拔為本省提塘，複改文職，以同知解秩歸，儼然據開封縉紳之座矣。昔人有一字師，今之白謙其一字官乎？

絕好宋詩

孫愷似致彌以布衣名動京師，賜二品服，充朝鮮采詩使，士論榮之。既歸，戊辰成進士，官翰林，至學士。然一生憂患，多在坎之中。馮定遠班題其集雲："蠶吐五采，雙雙玉童；樹發寶蓋，清談梵宮。"言絕好宋詩也。

《朝鮮采風錄》

康熙十七年命一等侍衛狼曋，頒孝昭皇後尊諡於朝鮮，因令采東國詩歸奏。吳人孫致彌副行，撰《朝鮮采風錄》，皆近體詩也。今擇其可誦者粗載於此。

林悌詩：十五越溪女，羞人無語別。歸來掩重門，泣向梨花月。"（《閨怨》）"羸驂馱倦客，日暮發黃州。可惜踏青節，未登浮碧樓。佳人金縷曲，江水木蘭舟。寂寂生陽館，孤燈夜似秋。"（《中和道中》）

白光勳詩："秋草前朝寺，殘碑學士文。千年自流水，落日見孤雲。"（《弘景廢寺》）"偶因休浣到沙門，把酒題詩古寺存。紅藕一池風滿院，亂蟬千樹雨連村。深漸皓首從羈宦，猶喜青山似故園，聞說錦湖煙景異，何時歸棹問真源。"（《奉恩寺》）

吳時鳳詩："地即黃岡勝，官如玉局閑。居然小雪日，喚作此堂顏。"（《小雪堂》）

金宏弼詩："處獨居閑絕往還，隻呼明月照清寒。憑君莫話生涯事，萬頃煙波數疊山。"（《書懷》）

趙昱詩："十年長掩故山扉，塵土東華幾染衣。想得鑒湖春夜月，子規應喚不如歸。"（《贈鑒湖主人》）

薑克誠詩："江日曉未生，蒼茫千裏霧。但聞柔櫓聲，不見舟行處。"（《湖堂早起》）

鄭碏詩："遠遠沙上人，初疑雙白鷺。臨風忽橫笛，寥亮江天暮。"（《聞笛》）

成運詩："江觸春樓走，天和雪嶺圍。雲從詩筆染，鳥拂酒筵飛。浮海知今是，趨名悟昨非。鬆風當夕起，蕭颯動荷衣。"（《竹西樓》）

白光勉詩："旅泊依村口，重遊屬暮年。鍾聲隔岸寺，人語渡湖船。月上蒹葭遠，煙橫島嶼連。夜深風更急，落雁不成眠。"（《縣津晚泊》）

金宗直詩："偶到仙槎寺，岩空鬆桂秋。朗翻羅代蓋，龍蹴佛天幽。細雨僧縫衲，寒江客艤舟。孤雲書帶草，獵獵滿池頭。"（《仙槎寺》）"為訪招提境，鬆間紫翠重。青山半邊雨，落日上方鍾。語共僧居軟，杯隨客意濃。頹然一榻上，相對鬢蓬鬆。"（《佛國寺》）

奇邁詩："南山鬆柏幽，北山煙霧深。遊子暮何之，庭樹生秋陰。歸雲向遙岑，宿鳥棲前林。幽懷杳不極，清風吹我襟。"（《直禁詠懷》）

鄭道傳詩："曉日出海東，直照孤島中。夫子一片心，正與此日同。相去曠千載，嗚呼感予衷。毛發豎如竹，凜凜吹英風。"（《嗚呼島吊橫田》）

魚無跡詩："馬上逢新雪，孤城欲閉時。漸能消酒力，渾欲凍吟髭。落日無留景，棲禽不定枝。灞橋驢背興，應與故人期。"（《逢雪》）

權應仁詩："結屋倚青嶂，攜瓶盛碧溪。徑因穿竹細，籬為見山低。枕石巾粘蘚，栽花屐印泥。繁華夢不到，閑味在幽棲。"（《山居》）

趙希逸詩："春寒料峭酒微醒，羈宦連年恨不平。燈暗小窗聞馬齕，夢回孤枕數雞鳴。隻憑吾友論交道，欲向何人說世情。已判此身同許國，與君終始寸心明。"（《次延曙都郵韻》）"鴨水西邊是漢關，天扁地限重灣。荒煙亂磧麟州戍，落日孤雲馬耳山。風定空江波瀲瀲，雪消春郭溜潺潺。思家未得平安字，歸思惟應夢往還。"（《龍灣偶成》）

金詩："楊花落盡草萋萋，楚客傷離思轉淒。佳節一年寒食過，亂山千疊子規啼。虞翻去國身全老，王粲登樓賦漫題。想得天涯回白首，昭陽江上夕陽低。"（《寄友》）

李達詩："二妃昔追帝，南奔湘水間。有淚寄湘竹，至今湘竹斑。雲深九疑廟，日落蒼梧山。餘恨在江水，滔滔去不還。"（《斑竹怨》）

鄭士龍詩："隨意攤書坐，孤吟對晚暉。岸風帆腹飽，洲雨荻芽肥。籬缺通江色，簾垂礙燕飛。誰知采蘭節，和病試春衣。"（《釋悶》）

鄭之升詩："細草閑花水上亭，綠楊如畫掩春城。無人為唱陽關曲，獨有青山送我行。"（《留別》）

崔慶昌詩："危石才交一徑通，白雲千古秘仙蹤。橋南橋北無人問，落木寒流萬壑同。"（《武陵溪》）

"水岸依依楊柳多，小船遙聽采蓮歌。紅衣落盡秋風起，日暮芳洲生白波。"（《采蓮曲》）

柳永吉詩："落葉鳴廊夜雨懸，佛燈明滅客無眠。仙山一躡傷遲暮，烏帽欺人二十年。"（《福泉寺》）

金質忠詩："常苦愁腸日九回，忽驚啼鳥報春來。三年藥物人猶病，一夜雨聲花盡開。世事紛紛難自了，天機滾滾遞相催。平生久負淩雲氣，怊悵如今半已摧。"（《病出湖堂》）

林憶齡詩："寂寞荒村隱少微，蕭條石徑接柴扉。身同流水世間出，夢作白鷗江上飛。山擁客窗雲入座，雨侵書榻葉投幃。飄然又作抽簪計，塵土何由化素衣。"（《送友還山》）

崔壽城詩："老猿失其群，落日古槎上。兀坐首不回，想聽千山響。"（《題聿》）

金淨詩："江南殘夢日懨懨，愁逐年華日日添。雙燕來時春欲暮，杏花微雨下重簾。"（《江南春思》）

鄭知常詩："桃花紅雨燕呢喃，繞屋春山間翠嵐。一頂烏紗慵不整，醉眠花塢夢江南。"（《醉後》）

契遜詩："一夜山中雨，風吹屋上茅。不知溪水長，隻覺釣船高。"（《山中雨》）

李植詩："春風急水下輕艭，朝發驪陽暮漢江。篙子熟眠雙櫓靜，青山無數過船窗。"（《泊漢江》）

權遇詩："衙罷乘閑出郭西，殘僧古寺路高低。祭星壇畔春風早，紅杏半開山鳥啼。"（《竹長寺》）

許筠詩："重簾隱映日西斜，小院回廊曲曲遮。疑是趙昌新畫就，竹間雙鶴坐秋花。"（《晚詠》）

樸《題平壤館壁西京古跡詩》三十首遺田儀曹，其六雲："檀下神人始此都，至今遺廟古城隅。不知當日阿斯達，亦有攀髯墮者無。"（一）。"太師杖軼筆猶存，舊事鴻濛未足言。惟有青山三尺墓，東人須與孔林論。"（二）"周家井製出鄒賢，猶是其詳不得傳。試向倉毬門外望，平郊十裏是商田。"（三）"丹絡元非赤土宜，清泉何事湧中逵。鹿盧汲取瓊漿飲，千載令人說太師。"（四）"高句驪起漢鴻嘉，宮殿遺墟草樹遮。怊悵乙支文德死，國亡非為《後庭花》。"（五）"朝天片石出江潯，麟窟苔封草樹深。怊悵天孫何處去，野棠花發古祠陰。"（六）

又《送詔使還京師詩序》，並載於下："皇上紀元之十七年戊午，上駟武備二大人頒大行皇後諡於下國，時則不佞謬膺寡君儐命之托，馳迓龍灣，因護其行抵王京。二大人傳宣帝命，以寡君有疾停郊迎儀，前度使臣之回奏也。小邦君臣且感且悸，惟是飲冰之行莫肯虛，徐請少留而不可得。時值大歉，公私未立，殆不能備供億之禮。二大人大加衋傷，一革浮費，所索者惟詩文與書法而已。寡君命朝紳或製或寫以應，橐中所齎，蕭然若寒士，前此所未有也。武備公仍將兩朝宸翰示不佞暨都監諸官。其書曰'正大光明'者，即先皇帝筆。今皇帝手書，跋尾者也，其曰'清慎勤'。今皇帝筆也，生龍活蛟之蜿蜒，銀鉤鐵畫之勁健，真可以參造化、驚風雨。跋語珠光玉潔，自有不可掩之華。蓋公世懋勳庸，錫予蕃庶，最以此珍玩，不以出疆而舍之雲。海外鯫生，非蒙天使眷顧，則亦何途之從而獲此大觀也哉？自臨境至回旆，首尾四十有二日，不佞又伴至鴨綠江上。大人征詩若序，要作他日不忘之資。顧不佞素短於章句，重以筮仕數十載，勞攘簿書，拋棄翰墨，自慚不足以副大人之勤教也。辭之益固，命之益懇，因約敘其概，兼呈篇什，以供一粲雲爾。詩五言十韻，有雲'紙上風雷隱，毫端造化奇。城路風旌掣，滄江鼓角悲'雲雲。伴送使資憲大夫，行司憲府大司憲，兼成均館大司成，廣州後人歸岩李元楨。"（致彌後登戊辰進士，改庶吉士。）

琉球二僧詩

琉球天王寺有僧號瘦梅道人，賦《七夕詩》雲："陶公簾外赤龍下，漢武殿前青鳥來。"又萬鬆院僧不羈有詩雲："黃葉落三徑，白雲歸數峰。"予門人汪翰林舟次（楫）、林舍人石來（麟焻），康熙癸亥奉使其國見之。石來有詩雲："瘦梅道者人不識，梵夾吟題聳兩肩。賦得赤龍青鳥句，樊南甲乙可同傳。""浮屠亦有不羈人，隻樹蕭蕭絕世塵。唐體詩中風格好，白雲黃葉鬥清新。"

張 湘 曉

清初乙酉江南解元張湘曉九徵，文貞公玉書父也，視學河南，乞歸。康熙十七年舉博學鴻儒，塚宰郝恭定惟訥薦之。《貽友人詩》雲："少不如人何況老，身將終隱又焉文。"又《遣懷》雲："虛名空好羊公鶴，肥遁深漸梁伯鸞。京洛少年爭獻賦，伏生接武賈生難。"人以是知公不出山矣。

陸 鐵 莊

陸鐵莊（楣）家貧力學，為村塾師。朱大占先生（旂）避雨村莊，見其文，大奇之，為延譽於其座師秦對岩，延之至家，名大噪。嚐偕華凝修至澄赴京師，王崑繩（源）、劉繼莊（獻廷）鹹與訂交。陸不欲久居，賦《雁詩》見誌，有"河朔草深多羽箭，江南水淺足菰蘆"之句，浩然而歸。

仙桃鎮琴聲

無錫秦檢討留仙（鬆齡）從軍荊州，雨泊仙桃鎮，中夜聞琴聲甚清越。跡之，乃一老書生也。破簷數椽，風貌樸野。秦賦《憶秦娥》詞贈之雲："西風切，雁聲淒斷重傷別。重傷別，水村孤棹，雨絲殘葉。天池雅調刪繁節，亂離時候誰人說？誰人說，朱弦暗響，茅堂清絕。"

陸稼書《公歸集》

平湖陸稼書龍其改名隴其，初為嘉定令。以小舟載紡具抵任，內子躬自辟罏，易日用蔬菜，而慈惠字民，強毅任事，一時有"神君"之頌。忽有瞽者詣案自陳曰："聰明正直謂之神，公即神也。我不幸兩目無見，特乞公一字，批斷來生作有目人，地下冥王必不違公言耳。"稼書笑而允之。不二載被劾去，嘉定士民數千泣留不得，因刻《公歸集》為贈。山右魏總憲上疏，稱以"天下第一清官"，複其職，仍補靈壽縣，內擢監察禦史。罷官，歸朱涇，著書自娛，康熙乙亥年歿。時並無疾苦，午倦臥床，口喃喃若與人談者。有頃，呼其家人曰："忠湣公在此交代，我其去矣。"遂閉目而逝。空中簫鼓喧闐，合村無不共聞。歿後寂然矣。

文與也耿介

長洲之文，累世儒雅。待詔之書法，三橋之篆刻，世寶貴若球璜。至文肅公震孟複以經綸氣節，領袖東林，事載前史，無庸贅矣。入清朝，文肅之孫處士君點又負盛名，詩古文辭、書畫金石，鹹不失高曾矩法。執親喪三年，止酒撤肉，晝夜居廬。服除祀事惟謹，朔望肅衣冠拜宗祠，遇祭日雖風雨必返祭。仲父乘授命，家產破落，君乃怡然依墓田以居。兄然為逋賦所累，君轉貸親懿輸之官。薄遊京師，有貴人欲以國子博士薦，君力辭引去。富人子具兼金求畫，期以三日走取，君恚曰："仆非畫工，安得受促迫？"擲金於地。其人再請不顧。嚐舍蓮涇慧慶寺，湯文正公撫蘇，屏騎訪之，問為政之要。君曰："愛民先務，在去其害。如虎丘采茶，府縣吏絡繹征辦，積弊有年，公能除之，即善政矣。"文正乃伐其樹。公嚐語君曰："聞先生存田三畝，何以給粥？"君對曰："貧者，士之幸也。"公稱善。一亭戶擁厚貲，以千金為君壽，請通姓名於文正。君曰："湯公以道義交我，我豈負之？若既傷惠，吾複傷廉，奚取為？"亭戶慚而退。（按：世多重君翰墨，謂衡山三橋子孫耳。君所不愧為文氏子孫者，獨翰墨也歟哉？君，字與也。）

後 三 高

清初，吳郡有隱君子三人，曰拔貢生考授知縣彭行先，曰舉人鄭士敬，曰諸生金俊明，皆以巨人長德見推於州裏。三人者，歲時過從，須眉皓然，相與評論文史，揚扢翰墨，杯酒豆肉，談笑移日，見者羨為神仙中人。士大夫稱為"後三高"。（按：蘇州舊有三高祠，記漢梁鴻、唐陸鴻漸、宋蘇子美。）三人中彭尤老壽。湯文正公開府吳中，每月吉讀法，必命有司延致以為重。既還朝，聖祖詢三吳人物，公亦首舉行先以對。行先卒不出，年九十二始考終，逮見其孫凝求以第三人及第。

周君訒齋傳

周君諱靖，字敉寧，號訒齋，忠介公之塚孫，而芸齋先生之子也。弱冠通六書之學，既長博極群書，研經籍史，蔚為儒宗。時汪太史琬以文名重當世，與君居密邇，嚐招至其家，辨析疑義。君因摘其稿中訛謬，聲音事實，厥有數端，兼以書相往複。太史亦心折焉，語人曰："此吾之益友也。"君生有至性，孝友篤誠，恪守前人遺訓。其事芸齋先生也，色養備至。先生於杖國之年，詔君而命之曰："吾自先人罹難以來，以一身督理家政，險阻艱難，備嚐之矣。今老矣，政將及汝。汝其勉諸，吾不複與聞矣。"君長跪受命。先生於是益從容內養，樂其餘年。回思昔日拜疏訟冤之時，嘔心瀝血，不啻如隔世焉。嗚乎！非有克家之子能盡厥職而能若是乎哉？

"自古修正史者，名臣子弟，例得附書。魏璫之難，若魏孝烈先生學伊痛父而亡，以及忠介之後刺血鳴冤，如芸齋先生者，皆當大書特書、以光國史者也。芸齋即世，君哀毀盡禮。既除喪，乃慨然曰：'國有史，家有狀，實相表裏。吾家世忠孝，豈可令傳聞異辭，或失其實，致有遺憾乎？'於是策蹇入都，臚陳始末，上諸史館。忠介之忠，固已光昭日月；而芸齋先生克繼前徽，矢其初誌，為遺民宿老者五十餘年，而終得附書於明史，皆君孝思之誠之所致也。

"君嚐執贄當湖陸公稼書之門，稼書講性命之學，得閩洛正傳。君服習其教，為入室弟子，涵養德性，淡於榮利。遂棄舉子業，絕意進取，葺數椽於忠介塋旁，蒔花栽竹，嘯吟其中，有終焉之誌。然其遇大事，持大議，輒義形於色，如訟言唐碑有墓之非真，爭湯祠配食之不典，皆侃侃鑿鑿不少遜避，人以是畏其鯁直而服其持正也。性樂善好施。朱孝介先生次子鉉以貧死，久不克葬，君百計圖維以助之，乃始獲歸土焉。族人孤寡，酌其輕重而資其薪水。以至戒殺放生，皆出乎心之至誠，初非好名而祈福也。子二人，曰鳳來，曰鸞翔，鹹訓之以義方，申之以勤儉，匪若俗之教子徒孜孜以名利為心也。

"君宅芸齋先生憂，恪遵古製，堅不茹葷，遂有河魚之疾。繼遘母陳太君喪，則疾愈劇，對人常忽忽若有失，卒用是不起。所著書有經史隨筆十二卷，雜錄五卷，詩八卷，而《篆隸考異》一書，識者以為尤可傳雲。楊易亭曰："予素心之交，不及數人，訒齋其一也。徐子俟齋之歿，托孤於予。其葬也，南枝稼堂共襄厥事，而竭力經營。為將伯之呼，以輔予之不逮者，則訒齋之力居多焉。豈非其風烈固殊乎？惜哉斯人不可作矣！"

陳恪勤公《虎丘詩》

陳恪勤公鵬年知蘇州時，甚為巡撫張清恪公所倚重，事無巨細，多與裁決。總督噶禮與清恪迕，遷怒及公，以公所作《重遊虎丘詩》為怨望，句句旁注，密劾奏之，摘印下獄，複擬大辟。聖祖出是詩示近臣曰："有密奏陳鵬年怨望，以此作證。宵人伎倆，大率如此，朕固不為所動也。"命複其官。

按：公詩雲："雪艇鬆龕閱歲時，廿年蹤跡鳥魚知。春風再掃生公石，落照仍銜短簿祠。雨後萬鬆全邏匝，雲中雙塔半迷離。夕佳亭上憑闌處，紅葉空山繞夢思。塵鞅刪除半晌閑，青鞋布襪也看山。離宮路出雲霄上，法駕春留紫翠間。代謝已憐金氣盡，再來偏笑石頭頑。楝花風後遊人歇，一任鷗盟數往還。"公初守江寧，為總督阿山劾罷。六飛幸金山，嚐以疊石為步困之，此詩或隱寄前事。

高士奇《扈從清涼詩》

高侍講（士奇）《扈從清涼山雜詩》雲："仙蹕陪遊陟井參，年來萬裏閱崎嵌。東西行遍關山路，三度春風宿羽林。（辛酉扈從巡曆喀爾沁，壬戌扈從奉天府，癸亥扈從清涼山，皆以二月出都。）輕寒未放杏花枝，樹底停鞭感歲時。不止今年負花事，漫將遊跡比分司。（元王懌《完州詩》"誰著分司王老子？杏花香裏過今春。"）水濺濺出穀流，沙原路僻草新抽。雞聲亭午山村外，報道郵簽過定州。佛頂分來五髻青，浮空風刹玉輿停。茜衫黃帽搖金鐸，宮錦齊開梵字經。紫府伸由實奧區，長鬆鬱鬱壑爭趨。興來哪得勾龍爽，重寫峰巒入畫圖。（勾龍爽有《紫府仙山圖》，載《宣和畫譜》。）新安城上有高樓，金粉香銷幾百秋。傳是章宗遊賞地，纖花細草滿春洲。野澱彌漫一望迷，漁莊蟹舍接通堤。遠天雲樹熹微裏，隻少樓台似浙西。"

高士奇硯銘

高詹事士奇硯銘："丁已己巳，凡十三年，夙夜內直，與爾周旋。潤色詔敕，詮注簡編，行蹤聚散，歲月五遷。直廬再入，仍列案前，請養柘上，攜歸林泉。勳華丹庚，勞勳細旃。惟爾之功，勒銘永傳。"韓小亭喜其得紀事體。

張文和《闈中對月》詩

清初沿明季餘派，科場與事諸臣，尚未免有唐人通榜之習。康熙丙戌，張文和公廷玉分校春闈，同人有以微詞探之者，因作《闈中對月》絕句四首，中有雲："簾前月色明如晝，莫作人間暮夜看。"其人見之，懷慚而退。撤棘後頗為士流傳誦。

批刺

康熙庚戌狀元蔡崑暘啟僔公車過淮安，謁山陽令邵某。邵其鄉人也，批其名刺雲："查明回報。"蔡怒而去。至京遂狀元及第，題一絕句於扇遺邵雲："去冬風雪上長安，舉世誰憐範叔寒？寄語山陽賢令尹，查名須向榜頭看。"蔡後官春坊中允。

詠 煙 詩

煙一名相思草，漢文曰淡巴菰，初出呂宋，明季始入中國。近日無人不用，雖青閨稚女，金管錦囊，與鏡奩牙尺並陳矣。韓慕廬出以課庶常，陳廣陵詩一時傳誦，家笠亭叔詩雲："味濃於酒思公瑾，氣吐成雲憶馬卿。"人推佳句。陸青來耀作《煙草歌》，形容盡致。

金聖歎絕命詩

金聖歎文章詞賦流播海內者，早已膾炙人口。茲錄其臨難時之口賦七絕一章，可以想見先生之博學矣。詩曰："天公喪母地丁憂，萬裏江山盡白頭。（其時因天雪，故雲。）明日太陽來作吊，家家簷下淚珠流。"

惠士陳言

康熙四十一年，莆田彭公古愚巡撫粵東。時逢春旱，有惠州拔貢生盧毓華者，借蘊隆之隱憂，指謬悠而婉諷，揣斯眾感，伏籲嚴鈴。其詞曰：

"陳為密雲錮雨向日問天事。

"竊惟憲台遇隆聖天子之知，得君何厚，官拜大中丞之職。受任匪輕，耳目寄自九重，視聽必無壅蔽，撫綏加諸百粵，恫瘝應未懸殊。夫蒞茲土者，宋有包孝肅，正獨勝邪；生是鄉者，明有海忠介，剛能無欲。緬二賢之清範，實我公之前規。況草木知名，久企祥石過嶺；而父老觀化，彌殷甘雨隨車。何意三春出作之時，尚違十郡來蘇之願，始覺說癡說夢，無非附影附聲，空傳活佛者千家。楊枝不滴水，漫道福星兮一路；蔀屋無餘光，詎仁澤之已枯。乃和風之未動，惟有搖搖佞草，環生棨戟之間；止餘汨汨貪泉，曲注庭闈之內。於是憑社之狐，媚思競獻；吠籬之犬，諂欲爭行。蜮射潛飛，中含沙而誰恤；鯨吞迭告，置漏網於弗聞。以致魚泣釜中，未見揚湯止沸；猿啼樹裏，更逢縱火燒林。非止同室操戈，亦等鄉鄰緩視；盍思孺子入井，奚堪秦越殊觀。甚則剝膚之籲靡申，慘捐生而刎頸；戴盆之冤莫雪，甘就死而投淵。負十四載之噪名，僅凝香於臥閣；委三千人之訟牒，同落絮於空庭。如謂采訪宜真，何處無潰川之口？如謂讚言多妄，遍省非載鬼之車？不然幹謁阻於故人，豈熱語遂熔冷鐵？不然投金溺於暮客，豈外鑠立化堅冰？或者恐逆鱗之禍烈，而公則魚水之契方深；或者疑晚歲之氣衰，而公則薑桂之性未泯。倏矣歲將改籥，持弩猶是藏機；胡然期已及瓜，解懸不辭袖手。倘一日者元龜協卜，召對楓宸；丹鳳銜綸，敕還荔浦。何武去後之思，嗟靡及矣；寇恂請借之舉，將何補耶？某也蛙沉井底，仍擬窺天；蠡測海隅，輒思就日。昔者涑水作相，直言曾恕坡公；今而陽城曠官，持論或容韓子。雖勺水無多，未可代驅旱魃；而靈源猶在，何妨仰瀆神龍？敢削牘以陳辭，謹伏轅而待命。"

虎林軍營唱和詩

吳愧庵名炎，潘力田名檉章，才望相埒。康熙癸卯二月，同以史事株連，逮係虎林軍營。吳有《營中送春》詩雲："一半春光縲絏過，唾壺敲缺待如何？鶯聲啼老聽難到，柳絮飛殘撲轉多。晼斜陽連雉堞，朦朧短夢繞岩阿。不堪往事成回首，總付錢塘東逝波。"

潘漫成四首，其一："抱膝年來學避名，無端世網忽相嬰。望門不敢同張儉，割席應知愧管寧。兩世先疇悲欲絕，一家累卵杳難明。自憐腐草同湮沒，漫說雕蟲誤此生。"其二："吳關一路作羈累，棘木庭前聽五詞。已分殘形輕似葉，卻憐衛足不如葵。下堂真愧先賢訓，抱璧幾同楚客悲。縱使平反能苟活，他年應廢蓼莪詩。"其三："圜土初經二月春，薰風又到縶維身。流螢夜度綈袍冷，采蕨朝供麥飯新。敢望左驂歸越石，還期長佩擬靈均。多情最是他鄉侶，閑譜龜茲慰苦辛。"其四："閱曆風霜隻自疑，難將身世問時宜。窮愁隻合吾儕事，姓氏羞為獄吏知。見說成書刑鑄鼎，不聞有夢召胥靡。南山此去躬耕好，未可重題酒後詩。"

吳懷古四首，《詠嶽忠武》雲："將軍野戰最知名，半壁山河一力撐。義在春秋臣節殫，法過韜略陣雲明。運移宋曆終江海，功就蘄王敢弟兄。痛飲黃龍千載恨，錢塘夜夜有潮聲。"《詠伍相國》雲："閶闔行歌未身死，一言投契作宗臣。報仇暮日忘荊國，抉眼衰年看越人。羅刹江頭潮最怒，姑蘇台畔草長新。蟲沙猿鶴無窮化，願向波濤問大神。"《詠蘇文忠》雲："杭州刺史最風流，簫鼓樓船春複秋。譏誚每攖丞相怒，判書常應老翁求。六橋花柳蒙遺澤，兩岸湖山紀勝遊。當日憐才豈無意，峨嵋夜月照高丘。"《詠於忠肅》雲："開元城外黑雲屯，土木營邊日月昏。手挾六龍群喙定，身擔一線國威尊。戰爭有幾禁南牧，繒幣無多返北轅。兩字獄成明主惜，高名贏得並乾坤。"

《與美生對酌》絕句雲："平生恨不學屠沽，輸與高陽一酒徒。此日尊前須盡醉，黃泉還有賣漿無？"

是歲五月，吳與潘俱磔於杭之必弼教坊，同死者二百餘人。先一日，吳語其弟曰："我輩必罹極刑，血肉狼藉，豈能辨識？汝但視兩股上各有一火字者，即我屍也。"聞者無不流涕。

韓疆工詩善琴

韓疆，字石耕，北平人。亂後遊江南，遍曆台宕諸勝，客死平湖。疆善鼓琴，操北音。終身不娶，遊覽江湖以終。今之牧犢子也，尤工五言詩，有句雲："春愁當二月，酒渴起三更。"

李 笠 翁

李笠翁在清初時工揣摩，走聲勢，取重於時，能以術籠取人貲。嚐作《奈何天》，先出上半本。其所雲"闕裏侯"者，蓋嘲衍聖公也，扮演醜惡，備極不堪。衍聖患之，賂以重金，複出下半本，則所謂闕裏侯者已獲神佑，完好如常人矣。

燕京元夜詞

京城元夜婦女連袿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陽門下摸釘乃回，舊俗傳為"走百病"。海寧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詞雲：

華燈看罷移香屧，正禦陌遊塵絕。素裳粉袂玉為容，人月都無分別。丹樓雲淡，金門霜冷，纖手摩挲怯。三橋婉轉淩波躡。斂翠黛，低回說，年年長向鳳城遊，曾望蕊珠宮闕。星橋雲爛，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相國夫人姓徐，名燦，字湘蘋，才華敏贍，此其從宦京邸所作。

田 山 薑

康熙朝初開大科，一時名士率皆懷刺跨馬，日夜詣司枋者之門，乞聲譽以進。德州田山薑侍郎方以工部郎中膺薦辟，屏居蕭寺，不見一客。比督學江南，舁以肩輿，從兩驢，載衣裳一箱，五經子史兩方底，蒼頭奴二人，踽踽行道上。戒有司勿置郵、傳給供張，自市蔬菜十把，脫粟三鬥，不為酒醪佳設，惟日矻矻以文章為事。見惠周惕《紅豆山莊集》。

圭璋特達

康熙己未春，禦試博學宏詞諸儒，閣臣擬進題。有《圭璋特達賦》，或未達其義。按《禮》行人合六幣：圭以馬，璋以皮，璧以帛，琮以錦，琥以繡，璜以黼。圭，東方也；馬，動物也；璋，南方也；皮，文物也。皮馬不上堂，故圭璋特達於上，然則璧琮琥璜皆非特達矣。

學使以快短明衡文

康熙、雍正以前，功令未嚴，格式未備，院試尚無試帖，僅四子書題文一篇而已。江蘇為人文淵藪，聞昔學院有以"快、短、明"三字衡文者，大抵交卷愈快愈妙，篇幅愈短愈妙，而意義則取其明白軒爽。題紙一下，不可構思，振筆疾書，奔往交卷，取額一滿，則不待終場而出案。往往考者方據案咿唔，研墨潤筆，忽鼓吹聒耳，龍門洞開，始知出紅案也，乃皆踉蹌不終卷而出。

一日文題為《山梁雌雉》，有一卷文僅十六字，曰："春秋絕筆，西狩獲麟，鄉黨終篇，山梁雌雉。"遂拔取冠軍。又一日題為《孟之反不伐》，有一卷文曰："不矜功，良將也。夫伐情也，反不然，良將哉；春秋時不伐者二：一介子推，一孟之反。子推不貪天功以為己功。之反不假人力以為已力，籲，良將哉！"又拔取冠軍。蓋以其僅五十五字，而全篇規模已具，文乃劈分兩比格也。

又有塾童五六人同赴試，一送考之傭工，年近四十，蓋因學業未成改讀而耕者也，好論文，貪飲食。偶見塾師評改諸童文，或試不前列，則亦從而指摘之。諸童使具酒食，每先自飲啖。諸童皆惡之，相與謀曰："傭工喜自炫其能，當有以困之。"乃用傭工姓名密為購備一卷，俾攜考具，若令送考者。既唱名，一童在傭工後代應之，而推傭工使前。傭工不得已接卷而入，且笑曰："若輩欲困我乎？當顯我才學矣。"是日題為《夫微之顯》。傭工猶憶少時在墊讀此題，舊文起講下既承上文，接筆曰："夫然而微矣，夫然而顯矣，夫然而微之顯矣。"提比後用複筆亦如之，後比後之結筆亦如之。傭工因抄襲之，而其他皆不知所雲也。首先交卷，學使見三複筆，即提筆圈之，亦不暇細閱其他處，拔取冠軍。諸童見已出案，倉皇交白卷而出，傭工已在門外為接考具，且謝曰："承諸君厚意，使我遊庠。"諸童皆喪氣垂頭而返。

世祖識秦鉽書法

順治乙未會試榜發，世祖正留意文學，命取原卷進禦覽之，稱善者數四。比廷試卷進呈，世祖閱至第三人卷，顧謂讀卷官傅聊城以漸曰："卿知此卷為誰？"傅公謝不知。世祖曰："此會元秦鉽作也，朕於其書法知之。"拆卷果然。世祖大悅，召見南海子，賜袍服，比第一人。

狀元書法

王阮亭謂本朝狀元工書。壬辰鄒忠倚、戊戌孫承恩，皆法歐陽詢；己未歸允蕭、壬戌蔡升元、庚辰汪繹，皆法黃庭《樂毅論》；戊辰工二王者，首推查升；國初沈繹堂、蔣虎臣齊名，沈書傳者多而蔣不多見。

傅青主識中氣

詩文字畫，皆有中氣行乎其間，故有識者即能覘人窮通夭壽。王椒畦丈學浩嚐述傅青主徵君一事。徵君偶於醉後作草書而臥，其子眉亦能書，見而效之，潛以己書易置幾上。徵君醒而起，見幾上書，愀然不樂。眉請其故，徵君歎曰："我昨醉後偶書，今起視之，中氣已絕，殆將死矣。"眉驚愕，跽白易書事。徵君曰："然則汝不食麥矣。"後果如言。蓋徵君精於氣數之學，故能識微知著如此。

吳 蓮 洋

吳蓮洋（雯）應博學鴻詞之征，在京待試。益都相國以扇索書，蓮洋濃墨大書一絕句還之，益都毫不介意。爾時士氣如此，欲其逢迎伺候，必不能也。

蔣徵士書《十三經》

金壇蔣徵士（衡）康熙間以善書稱，碑版照耀四裔。五十六歲時矢誌書《十三經》，凡八十餘萬言，閱十二年訖事。南河河道總督高文定公斌特疏上呈禦覽，奉旨鐫石留太學，以墨刻頒行天下。先授衡國子監學正，當衡寫經時，以恩貢選英山教諭，又舉博學鴻詞，皆力辭不赴。衡為虎臣修撰超從子，字湘帆，號拙存，晚年自號江南拙老人。工詩古文，其《書法論》一篇，尤為講楷法者所宗尚。

暗書

王恕能暗中作書。嚐見其暗書之對，雖行列稍欹斜，而款式筆畫無誤。

南陳北崔

陳洪綬，號老蓮，諸暨人。前明崇禎間召入供奉，不拜。甲申後名益高，技亦益進。書法遒逸，善畫山水，尤工人物，得李公麟法，衣紋圓勁，設色奇古，論者謂筆意在仇、唐之上。與北平崔青蚓子忠齊名，稱"南陳北崔"。

陳老蓮別傳

洪綬好畫蓮，自稱老蓮。數歲，見李公麟畫孔門弟子勒木，能指其誤處。十四歲，懸其畫市中，立致金錢。初法傳染時，錢唐藍瑛工寫生，蓮請瑛法傳染，已而輕瑛，瑛亦自以不逮蓮，終其身不寫生，曰此天授也。蓮遊於酒人，所致金錢隨手盡，尤喜為窶儒畫，窶儒藉蓮畫給空；豪家索之，千緡勿得也。嚐為諸生，督學使索之，亦勿得。顧生平好婦人，非婦人在坐不飲，夕寢非婦人不得寐。有攜婦人乞畫，輒應去。崇禎末湣皇帝命供奉，不拜。尋以兵罷，監國中待詔，王師下浙東，大將軍撫軍固山從圍城中搜得蓮，大喜。急令畫，不畫；刀迫之，又不畫；以酒與婦人誘之，以畫人之請，彙所為畫署名，且有粉本渲染。已大飲，夜抱晝寢，及伺之遁矣。朝鮮兀良哈、日本撒馬兒罕烏思藏購蓮畫，重其直，海內傳模為生者數千家。甬東袁鶤貧為詳船典簿記，藏蓮畫兩幅截竹中，將歸，貽日本主。主大喜，重予宴，酬以囊珠，亦傳模筆也。

蓮嚐模周長史畫，至再三猶不欲已，人指所模筆謂之曰："此畫已過周，而猶嗛嗛，何也？"曰："此所以不及者也。吾畫易見好，則能事未盡也；長史本至能，而若無能，此難能也。吾試以為文言之。今夫為文者，非持論即摭事耳，以議屬文，以文屬事，雖備經營，亦安容有作者之意存其中耶？自作家者出，而作法秩然，每一文至，必銜毫吮墨，一若有作者之意先於行間。舍夫論與事而就我之法，曰如是則當，如是則不當，而文亡矣。故夫畫，氣韻兼力，渢渢容容，周秦之文也；勾綽捉勒，隨境塹錯，漢魏文也。驅遣於法度之中，釘前燕後，陵轢矜軼，搏裂頓斫，作氣滿前，大家也。故畫有入神家、有名家、有當家、有作家、有匠者家，吾惟不離乎作家，以負此嗛也。"其論如此。

蓮畫以天勝，然各有法：骨法法吳生；用筆法鄭法主；墨法荊浩；疏渲傳染法管仲姬；古皇聖賢孔門弟子法李公麟；觀音疏筆法吳生，細公麟；諸天羅漢菩薩神馗鬼醜法張驃騎；衣冠士法閻右相；士女法周長史昉；幾幛尊卣瓶罌什器戎衣穹廬番馬駱駝羊犬法趙承旨；鉤勒竹法劉涇；折枝桃牡丹梅水仙草花法黃檢校、錢選；鳥睛花須點漆凸厚法宣和，蜂蟬蛺蝶蠐螬螳螂蟋蟀法宣和，亦雜法崔徐黃父子；蓮法於蓮（於青年以蓮稱）。

八大山人傳

八大山人，明寧藩宗室，號人屋。人屋者，廣廈萬間之意也。性孤介，穎異絕倫，八歲即能詩。善書法，工篆刻，尤精繪事。嚐寫菡萏一枝，半開池中，敗葉離披，橫斜水麵，生意勃然，張堂中如清風徐來，香氣常滿室。又畫龍，丈幅間蜿蜒升降，欲飛欲動，若使葉公見之，亦必大叫驚走也。善詼諧，喜議論，娓娓不倦，嚐傾倒四座。父某亦工書畫，名噪江右，然喑啞不能言。甲申國亡，父隨卒。人屋承父誌，亦喑啞。左右承事者皆語以目，合則頷之，否則搖頭；對賓客寒暄以手；聽人言古今事，心會處則啞然笑。如是十餘年，遂棄家為僧，自號曰"雪個"。未幾病癲，初則伏地嗚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跿跔踴躍，叫號大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於市。一日之間，癲態百出，市人惡其擾，醉之酒則癲止。歲餘病間，更號曰"個山"。既而自摩其頂曰："吾為僧矣，何不可以驢名？"遂更號曰"個山驢"。數年妻子俱死，或謂之曰："斬先人祀，非所以為人後也。子無畏乎？"個山驢亦從富貴中來，遂慨然蓄發謀妻子。號"八大山人"，其言曰："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於我也。"

山人既嗜酒，無他好。人愛其筆墨，多置酒招之，預設墨汁數升、紙如幹幅於座右，醉後見之，則欣然潑墨廣幅間：或灑以敝帚，塗以敗冠，盈紙肮髒，不可以目；然後捉筆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鳥竹石，無不入神。如愛書則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灑灑，數十幅立就。醒時欲覓其片紙隻字不可得，雖陳黃金百鎰於前勿顧也。其癲如此！外史氏曰："山人果癲也乎哉？何其筆墨雄豪也？"山人詩畫大有唐宋人氣魄，至於書法則胎骨於晉魏矣。問其鄉人，皆曰得之醉後。嗚呼！其醉可及也，其癲不可及也。

孫北海雅謔

清順治中，張爾唯太守學曾由部郎出守蘇州。將出都，孫北海、曹倦圃、龔芝麓三公設宴祖餞，各攜所藏法書名畫相誇示。太守亦出舊藏江貫道《長江萬裏圖》卷真跡。三公傳觀，皆愛不釋手，曰："此跡可謂今日壓卷矣。"太守意得甚。北海徐曰："此圖以萬裏名，而爾唯一人據之，無乃太貪？不如截作四段，四人分有之，人各得二千五百裏，不亦可乎？"曹、龔皆拊掌稱善，立呼侍者以刀尺進。太守窘甚，至長跽乞哀。北海大笑曰："吾今日得一集唐絕對矣。"眾問之，則"剪取吳淞半江水，惱亂蘇州刺史腸"二語也，一座為之絕倒。

詩家三王、畫家三王

自昌黎以名次三王為榮幸，而"三王"二字遂為雅典。有清亦有兩"三王"。漁洋與其兄士祿、士祜，連床唱和，人各有集，世稱"濟南三王"，此詩家之"三王"也。王煙客太常時敏為一代畫苑開山，四方工畫者得其指授，無不知名。同鄉廉州太守字元照亦善山水，摹古尤精，及太常孫麓台少司農原祁以畫侍直內廷，法大癡，淺絳尤為獨絕，人稱"太倉三王"，此畫家之"三王"也。太常諸公又與常熟王翬石穀號"四王"。石穀亦太常弟子，太常目為"畫聖"。

王 煙 客

太原王時敏，字遜之，號煙客，太倉人。相國文肅公錫爵孫，翰林衡子也。姿性穎異，淹雅博物，工詩文，善書，尤長八分；而於畫有特慧，少時即為董宗伯其昌、陳徵君繼儒所深賞。於是宗伯綜攬古今，闡發幽奧，一歸於正。方之禪室，可備傳燈一宗，真源嫡派，煙客實親得之。先是文肅公以暮年抱孫，鍾愛彌甚，居之別業，以優裕其好古之心，故所得有深焉者。家本富於收藏，及遇名跡，不惜多金購之，如李營邱《山陰泛雪圖》，費至二十鎰。每得一秘軸，閉閣沉思，瞪目不語；遇有賞會，則繞床大叫，拊掌跳躍，不自知其酣狂也。嚐擇古跡之法備氣至者二十四幅為縮本，裝成巨冊，載在行笥，出入與俱，以時模楷。故凡布置設施，鉤勒斫拂，水暈墨瘴，悉有根柢。於大癡墨妙，早歲即窮閫奧，晚年益臻神化。世之論一峰老人正法眼藏者，必歸於公。以蔭官至奉常，然淡於仕進，優遊筆墨，嘯詠煙霞，為清朝畫苑領袖。

平生愛才若渴，不俯仰世俗，以故四方工畫者踵接於門，得其指授，無不知名於時。海虞王翬其首也，卒年八十有九。子撰傳其大癡法亦古秀，孫原祁世其業而精之，推重於時。張浦山先生曰："嚴餘聞公家居時，廉州太守挈王翬來謁。翬方少，公與之論究，歎為古人複出，為揄揚名公卿間，至詘己右之。翬家故貧，周恤亦備至，故翬得成絕藝，聲後世。秀水倦圃曹公拭拔竹垞（朱彝尊）、秋錦（李良年）於童年，遂成一代名人。美有所先，於此益信。鄉使王翬不遇二王，朱李不遭倦圃，安知不悒鬱風塵而終老也？或謂鹽車之驥，豐獄之劍，其聲光激射，終有不可得而掩者。惟其然，而伯樂、張華尤令人慨想已。"

王 廉 州

琅琊王，字元照，太倉人，弇州先生孫。精通畫理，摹古尤長。凡四朝名繪，見輒臨撫，務肖其神而後已。故其筆法度越凡流，直追古哲，而於董巨尤為深詣。皴擦爽朗嚴重，暈以沉雄古逸之氣，誠為先民遺矩，後學指南。元照視太原煙客為子侄行，而年實相若，互相砥礪，並臻神妙。世之論六法者以兩先生有開繼之功焉，知言哉。由進士起家，曾為廉州太守，人稱王廉州。祭酒吳駿公《送元照還山詩》雲："始興公子蒨諸侯，丹荔紅蕉嶺外遊。席帽京塵渾忘卻，被人強喚作廉州。"

廉州畫幾奉常屏

婁東王奉常有九子，每置家具必九分，房屋亦九所。其屏風數扇，多刻王孟端竹石，一麵摹海嶽真跡，製極精雅。又廉州太守畫幾，寬五尺，長一丈餘，堅滑適用，今在陸素庵因儀家。張詩齡詩雲："三宿醉紅吟館裏，廉州畫幾奉常屏。""醉紅吟館"額，即奉常書。

王 石 穀

王翬字石穀，號耕煙外史，常熟人。幼嗜畫，運筆構思，天機迸露，迥出時流。太倉王廉州遊虞山，翬以畫扇倩所知呈廉州。廉州大驚異，即索見。翬遂以弟子禮見。與談益異之，曰："子學當造古人。"即載之歸。先命學古法書數月，乃親指授古人名跡稿本，遂大進。既而廉州將遠宦，念非奉常勿能卒此子業，即引謁奉常。奉常叩其學，歎曰："此煙客師也，乃師煙客耶？"挈之遊江南北，盡得觀模收藏家秘本。石穀既神悟力學，又親受二王教，遂為一代作家。奉常每見其業，歎曰："氣韻位置，何生動天然如古人乃爾耶！吾年垂暮，何幸得見石穀。"又恨石穀不及為董宗伯見也。後廉州見其畫，亦歎曰："石穀乃能至此，師不必賢於弟子，信然。"清聖祖詔作《南巡圖》稱旨，厚賜歸。朝貴有額以"清暉閣"者，因自號"清暉主人"。家居三十載，應酬嚐焚膏以繼日，翬樂此不知疲也。間少不愜，則又自訟不置。刻其平生名公卿投贈詩文為十卷，曰《清暉贈言》，又尺牘二卷。卒年八十九。

時武進惲壽平亦以山水自負，及見石穀，度不能及，則改寫生以避之。嚐曰："古今來筆墨之至齟齬不能相入者，石穀則羅而置之筆端，融泠以出，神哉技乎！"曹倦圃、吳梅村皆曰："石穀畫聖也。"張木威先生曰："畫有南北宗，至石穀而合焉。"其為名流推重如此。沒後畫益重，論者第其品比王阮亭詩雲。

石穀曰："畫有明有暗，如鳥雙翼，不可偏廢。"又曰："繁不可重，密不可窒，要伸手放腳，寬閑自在。"又曰："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又曰："皴擦不可多。厚在神氣，不在多也。"又曰："餘於青綠靜悟三十年，始盡其妙。"又曰："凡設青綠，體要嚴重，氣要輕清，得力全在渲暈。"又曰："氣愈清則愈厚。"嗚呼！觀石穀之論，宜其技之神妙也。

惲 南 田

惲壽平以字行，武進人。名格，一字正叔，號南田，又號白雲外史，一作溪雲外史。本世家子，工詩文，好畫山水，力肩複古。及見虞山王石穀，自以材質不能出其右，則謂石穀曰："是道讓兄獨步矣，格妄恥為天下第二手。"於是舍山水而學花卉。斟酌古今，以北宋徐崇嗣為歸，一洗時習，獨開生麵，為寫生正派。由是海內學者宗之。正叔與石穀為莫逆交，討究必極其微。石穀畫得正叔跋，則運筆設色之源流，構思匠心之微妙，畢顯無遺。正叔雖專寫生，山水亦間為之，如《丹丘小景》、《趙承旨水村圖》、《細柳枯楊圖》，皆超逸名貴，深得元人冷淡幽雋之致；然其虛懷終不敢多作也。嚐與石穀書雲："格於山水終難打破一字關，曰'窘'，良由為古人規矩法度所束縛耳。"正叔寫生，簡潔精確，賦色明麗，天機物趣，畢集毫端，大家風度，於是乎在，石穀推重不置。故正叔《懷石穀詩》有雲："墨花飛處起靈煙，逸興縱橫玳瑁筵。自有雄談傾四座，諸侯席上說南田。"正叔性落托雅尚，遇知己或匝月為之點染，非其人視百金猶土芥，不市一花片葉也，以故遨遊數十年而貧如故。對家人未嚐形戚戚於麵，惟吟詠書畫自娛。所居有甌香館，唱酬皆一時名士。年六十餘卒於家，其子不能具喪，石穀為經理之。弟子馬扶義字元駁，得其傳授，名於時，逸筆尤佳。

張浦山先生曰："京口笪侍禦入都，王石穀送之，維舟江滸，尊酒話別，討論六法。石穀指隔岸秋林曰：'此參差疏密，丹碧掩映，天然圖畫也。'即為侍禦寫之。翌晨南田亦至，稱歎不已，題詩八章，侍禦為文記之，一時傳為勝事。時際升平，海內豐稔，士大夫得以優遊風雅，藝苑增華。其高懷逸興，迄今猶能想見也。侍禦名重光，順治壬辰進士，號江上。善山水，著有《書筏》、《畫筌》，曲盡精微。"

靈隱方丈救惲南田

惲壽平當甲申之變，與父相失，賣於杭州富商某為奴。其父之故人諦暉和尚在靈隱為方丈，知之苦無救策。會三月十九觀音生辰，杭俗婦女於是日多至天竺燒香，過靈隱必拜方丈。諦暉道行甚高，貴官男女來膜拜者以萬數，從無答禮。富商夫人亦從蒼頭婢仆數十人來拜，諦暉探知頎而纖者惲氏兒也，即起而跪南田前膜拜不止，曰："罪過，罪過。"夫人驚問，曰："此地藏王菩薩也，托生人間，訪人善惡。夫人奴蓄之，無禮已甚；聞又鞭撲之，此罪孽深重，奈何！"夫人惶急，歸告某商。次早某商來，長跪不起，求開一線佛門之路。諦暉曰："非特公有罪，僧亦有罪，地藏王來寺而僧不知迎，僧罪大矣。請以香花清水供奉地藏王入寺，緩緩為公婦懺悔，並為僧自己懺悔。"某商大喜，布施百萬，以侍兒付諦暉而去，南田從此始脫虎坑。

常熟多畫師

清初常熟多畫師。有黃鼎者足跡半天下，尤在秦蜀間久，故所作多離奇俶詭，為古人屐齒所不到；然亦坐是多病敗。同裏王石穀翬稍後起，陶鑄董巨，含跨關李，名遂出鼎右。識者謂譬諸詩家，鼎其青蓮，而翬則少陵。翬常繪《南巡圖》進呈，天子嘉賞，議官之。翬不樂仕進，遽歸。一時名公巨卿，投詩攀援，卒不可得。立品如此，其筆墨始可貴寶也。

王 麓 台

王原祁字茂京，號麓台，太倉人，奉常公孫。康熙庚戌進士，由知縣擢給諫，改翰林，補春坊。上嘉其畫，供奉內廷，鑒定古今名書畫，晉少司農，充書畫譜總裁，萬壽盛典總裁官。卒年七十。

公童時偶作山水小幅，粘書齋壁，奉常見之訝曰："吾何時為此耶？"詢知乃大奇，曰："是子業必出我右。"間與講析六法之要，古今異同之辨。及南宮獲雋，奉常曰："汝幸成進士，宜專心畫理，以繼我學。"於是筆法遂大進，而於大癡淺絳尤為獨絕，熟不甜，生不澀，淡而厚，實而清，書卷之氣盎然楮墨外。是時虞山王翬以清麗之筆，名傾中外。公以高曠之品突過之，世推大家，非虛也。琅琊元照見公畫，謂奉常曰："吾兩人當讓一頭地。"奉常曰："元季四家，首推子久。得其神者惟董宗伯，得其形者予不敢讓；若形神俱得，吾孫其庶乎。"元照深然之。聖祖嚐幸南書房，時公為供奉，即命畫山水。聖祖憑幾而觀，不覺移晷，嚐賜詩有"畫圖留與後人看"句。公鐫石為印章，紀恩也。每作畫必以宣德紙，重豪筆，頂煙墨，曰："三者不一備，不足以發古雋渾逸之趣。"客有舉王石穀畫為問，曰："太熟。"複舉二瞻為問，曰："太生。"蓋以不生不熟自處也。嚐自題《秋山晴爽圖》卷，略雲："不在古法，不在吾手，而又不出古法、吾手之外。筆端金剛杵，在脫盡習氣。"觀此語，其所至可知矣。

公官京師時，每歲秋冬之交，予門下賓客畫人一幅，以為製裘之需，好事者往往緘金以俟。平時以應詔不遑，凡求者屬賓客及弟子代筆，而自題其名，大率十之七八，鑒者若徒憑款識則失矣。弟子華鯤、全明吉、唐岱、王敬銘、黃鼎、趙曉、溫儀、曹培源、甥李為憲、族弟昱。鯤字子千，無錫人，官州同知。明吉，吳人。岱，字毓東，號靜岩，滿洲人，以蔭官參領。敬銘，字丹思，嘉定人，癸巳進士，廷試第一，官翰林院修撰。培源字浩修，為憲字巨山，昱字日初。日初筆尤佳，公極稱之。

張浦山先生曰："餘生也晚，嚐恨未獲從公遊，聆公講論，觀公用筆。每見公手跡，輒愛玩不釋，至忘寢食思之。"其筆精墨妙，自謂得其概矣。後於弋陽道中邂逅山陰聞人克大，出公《秋山晴爽圖》卷仿大癡法者，於是歎觀止焉。圖長五尺餘，丘壑止一開一闔，而宏闊無際，神味蕭爽，元氣淋漓。衝融駘宕之致，既奕奕怡人；湛彩晬盎之精，複晶晶眩目。蓋筆力沉貫紙背，而光氣發越於上，誠如自題所雲"筆端金剛杵"也。克大曰："此卷尤公愜意作也。先君官京師時，與公望衡而居，情好甚洽，而未有請也。每遇良辰，輒潔酒肴邀公，暨公素所厚者，作竟日歡。若是者五六載，值克大將歸婚，公謂先君曰：'嗣君歸婚，當寫一圖為贈。'先君頓首謝之。翌晨折簡招克大過從，曰：'子其看餘點染。'乃展紙審顧良久，以淡墨略分輪廓，既而稍辨林壑之概，次立峰石層折，樹木株幹。每舉一筆，必審顧反覆，而日已夕矣。次日複招過第，取前卷少加皴擦，即用淡赭入藤黃少許，渲染山石，以一小熨鬥貯微火熨之幹，再以墨筆幹擦石骨疏點木葉，而山林屋宇橋渡溪沙瞭然矣。然後以墨綠水疏疏緩緩渲出陰陽向背，複如前熨之幹，再勾再勒，再染再點，自淡及濃，自疏而密，半閱月而成。發端混侖，逐漸破碎，收拾破碎，複還混侖，流灝氣亙虛空，無一筆苟下，故消磨多日耳。古人十日一水，五日一石，洵非誇語也。"

畫家成名之難易

沈歸愚為黃尊古作銘誌雲："當代以畫名者五人：武進惲壽平（格），太倉吳漁山（曆），王麓台（原祁），常熟王石穀（翬），最後得吾友黃尊古（鼎）。五人中麓台第進士、官侍郎，成名最易。四人逸老布衣而名與之齊，四人較難。然壽平、漁山、石穀，得梅村、阮亭先後導揚，宜其名流播遠近；而尊古當諸公徂謝，推挽無人，尤難之難也。吳中評畫者謂石穀看盡古人名畫，下筆俱有似處，得稱大家；尊古看盡九州山水，下筆俱有生氣，並稱大家。兩人皆虞山人。"

宋犖善畫

宋犖字牧仲，號漫堂，商丘人，相國文康公權子。以蔭入仕，官至大塚宰。博學，工詩古文，有《西陂類稿》行世。嗜古，精鑒賞，嚐自言暗中摸索可別真贗。收藏甚富，一時以畫名家者，悉羅致於家。出其所藏，屬模副本，極為盛事，耳濡目染，遂得畫法。嚐寫水墨蘭竹小幅，疏逸絕倫，非丹青家所能窺也。湯西崖題詩雲："竹箭美必采，澤蘭香宜紉。公子鎮東南，空穀無幽人。偶然托墨抄，寫此平生親。谘嗟魏公儔，小筆乃爾神。"公前撫豫章，後撫江蘇，拭拔名士，禮遇而資之，湯詩假圖頌德，洵實錄也。同時蕭山毛檢討奇齡亦善畫，嚐為姚士重作梅，又為駱明府夫人作麻姑，見《西河集》詩及跋，筆墨則未之見也。

嚴蓀友善繪事

無錫嚴蓀友宮允《秋水集》詩文與竹垞、次耕輩埒名，書法亦入晉唐之室。善繪山水仙佛、花木蟲魚，靡不由肖。尤精畫鳳，翔舞竦峙，五色射目，觀者歎美，以為古畫家所無。

進呈名畫

康熙朝刻《耕織圖》，係焦秉貞畫；《萬壽盛典》，冷枚畫。秉貞，濟寧人，欽天監五官正；冷枚，膠州人。又《避暑山莊三十六景圖》，內務府司庫沈喻畫，見《茶餘客話》。

芷仙書屋圖

康熙戊寅之夏，輦下諸名人合寫《芷仙書屋圖》。畫者三十人：王原祁、宋駿業、禹之鼎、顧士奇、張振嶽、楊晉、顧昉、沈堅、黃鼎、劉石齡、鄭淮、馬是行、孔衍栻、楊豹、方孝維、馬昂、於炎、周茲、許容、姚匡、馮纕、顧芷、王永、李堅、鄧煐、黃衛、錢石含、翁嵩年、唐岱；而始寫樹石，末複補遠山一角者，石穀子王翬也。詩者六十人，皆餘思祖為之書，姚奎、袁啟旭、費厚藩、黃元治、胡介祉、汪灝、宮鴻曆、李時龍、胡賡昌、錢維夏、江宏文、王奕清、劉允升、朱襄、汪若、顧嗣協、翁必選、錢汝翼、錢元昉、孫致彌、蔣仁錫、馮曆、王源、王澤宏、周彝、朱時鳳、許誌進、蔡、朱鎬、顧彩、吳麟、顧瑤光、龐塏、薑宸英、王盛益、蔣疇錫、金璧、王時鴻、周清原、馬幾先、孫鉉、葉藩、陳於王、沈用濟、吳世標、孔尚任、曹日瑛、金肇昌、張霪、金德純、吳漣、宏焞、阿金文昭、博爾都雪齋、占拙齋、珠兼山、端釋，等承、慈視也；題識者孔毓圻，而陳奕禧為之書。是圖不知今落何許，錄之亦足存清初雅人姓字，並以見皇畿才彥之盛也。

冬心先生

金壽門（農），錢唐布衣。少與陳竹畦、丁鈍丁以詩文相淬厲；尤癖於古，賣書畫維揚以自給。書工八分，小變漢法；後又師《國山》、《神讖》兩碑，截毫端作擘窠大字，甚奇。畫兼人物花卉，而於墨梅尤工。初寫竹，師石室老人，號"稽留山民"；繼畫梅，師白玉蟾，號"昔耶居士"；又畫馬，自謂得曹韓法；後寫佛象，號"心出家盦粥飯僧"，羅兩峰師事之。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

金冬心傔從各擅一藝

冬心徵上以書畫遨嬉名勝四十餘年，所攜傔從亦各擅一藝。甬東朱龍善琢硯；新安張喜子界烏絲闌；會稽鄭小邑兒工鈔書；吳趨莊閏郎操縵能理琴曲；涇陽蔡春解歌元白新樂府。自徵士癖好畫竹，長幅矮卷，日竟十數；蘭陵陳彭亦學畫竹，竟可亂真。庸保都養，乃有如許雅材，徵士之識趣可想。

金冬心感惓知己之言

《金冬心續集自序》多述其自少至七十所遇前輩詩老聞人評詩讚美之語。文頗詭瑋無繩幅，而感惓知己，真氣在胸。節錄數段，以存逸事。

"南山之南，吳慶伯徵君隱居（按：名農祥），閉關卻軌，著書比牛腰粗，隔月舁軟輿過談亦諳（按：亦諳，杭詩僧。）禪窟，見予《林逋墓上作》，謂亦諳曰：'吾新營生壙，宜乞此子《寒瘦詩》。阿師為吾乞之，吾以高辛氏銅盤、太康玉辟邪相報。百載後，吾幽光藉之不泯也。'"

"丙戌渡羅刹江，訪九十一翁毛西河太史。至會稽禹穴，觀窆石，作九言詩。太史激賞，誇示賓坐曰：'吾年逾耄耋，忽睹此郎君紫豪一管，能不顛狂耶？'讀書吳中，秀水朱檢討在慧慶寺主東南詩盟。懷刺往謁，檢討出迎，笑曰：'子非秀水周林張高士宅賦《木蓮花》錢塘金二十六乎？吾齒雖衰脫，猶能記而歌也。'"

"辛醜遊揚州，謝秀才前義（按：名遵王，江都人。）馳譽江表，不可一世，見予《景申集》雕本，槌壁發顛曰：'吾目如炬，不輕讓第一流。何來狂夫，奪吾赤幟！'"

"予赴萊東，道經臨淄，邂逅趙秋穀詹事，索予詩，啞啞撫掌曰：'子詩造詣，不盜尋常物，亦不屑效吾鄰家雞聲（按：秋穀所謂鄰雞，殆指漁洋尚書，仍不忘談龍舊隙也。），自成孤調。'"

"客澤州陳幼安學士四載，相國午亭留詠殆遍，即中條、王屋，無處不放膽題詩。學士歎曰：'吾不幸十六中進士，翱翔禁庭十年，罷歸，不深讀書。今夜燈相對，受益良多。君鄉查翰林兔園挾策，吾最薄之。君詩如玉潭，如靈湫，綆汲不窮，非吾友，實吾師也。'從此執業稱詩弟子矣。"

"華亭張得天尚書（按：即文敏公，名照。）曾屏車騎訪予櫻桃斜街，雲：'昨見君《風氏園古鬆歌》，病虎癡龍，造語險怪。君善八分，遐陬外域爭購，極類建寧光和筆法，曷不寫五經以繼鴻都石刻？吾當言之曲阜上公。'"

"予在新安，臨川李侍郎來遊黃山，乃雲：'君刻集自稱"冬心先生"，吾謫官時曾諾君作記，記古人自稱先生四十九家，今可償夙願矣。若君詩淩顏轢謝，含任吐沉，久播人口，吾不複稱說也。'"原序甚長，未免近於自炫。然冬心高士所記必無虛詞，亦足見前輩之禮遇孤寒，遊揚雅道也。

詩魔

厲樊榭徵君意製拙率，不修威儀。嚐曳步緩行，仰天搖首，雖在衢巷，時見吟詠意，市人望見遙避之，呼為"詩魔"。

厲徵君嘲改姓詩

先生詩集甫刊行，海內即有翻本。有刻書於楚中而以印本貽先生者，刻書者與先生不相識，於姓旁誤增"力"字作"勵"。先生賦詩寄之雲："展卷風前睡眼醒，何人不辨六書形？蕭生有係知非酂，溫尉如存笑帶令。旅食欲添雙鬢白，鄉書隻說兩峰青。多年不得詩書力，早晚煙波買釣舲。"典雅新雋，謔厲樊榭而不虐。

髯金瘦厲

樊榭先生之詩詞，與金農冬心之書畫，鄉裏齊名，人稱"髯金瘦厲"。

吳畫餘繡

秀水吳氏畫扇二，一學小李將軍山水，一《洛神圖》，妙入毫發。吳字素聞，其人亦天人也。漁洋在廣陵時，有餘氏女子字韞珠，年甫笄，工仿宋繡，繡仙佛人物，曲盡其妙，不啻針神。曾為漁洋繡《神女》、《洛神》、《浣沙》諸圖，又為王西樵作《須菩提像》，皆極工。鄒程村、彭羨門皆有詞詠之，載《倚聲集》。

索、明二相博古

索額圖、明珠並相時，權勢相侔，互相仇軋。後索以事伏法，明為郭製府琇所劾罷，天下快之。然二相皆有絕技。索好古玩，凡漢唐以來鼎鑊盤盂，索相見之，無不立辨真贗，無敢欺者。明相好書畫，凡其居處，無不錦卷牙簽，充滿庭宇，時人有比以鄴架者，亦一時之盛也。

王丐、王屍

金陵王概字安節，善畫山水。其兄蓍字宓草，工花卉翎毛。兄弟皆能詩，往往可誦。蓍本名屍，概本名丐，後改今名。嚐見概兩篇雲："虛窗吮筆臨秋水，葭菼蒼蒼冷到天。為愛芙蓉江月好，小亭長伴鷺絲眠。"又"潯陽江水抱城流，庾亮曾經此地遊。亦是新涼當八月，遂教高會擅千秋。風騷接席無今古，喬梓淩雲富唱酬。傑閣共傳詩句好，飛揚興不減南樓。"概，詩人方文爾止婿也。

王安節、王宓草印譜

周亮工曰："王安節概，其先醉李人，久占籍白下，與弟宓草蓍同受教於尊公左車先生。左車好奇，以丐名之，字曰東郭；以屍名其弟，字曰弟為。久之乃改今名字。安節幼臒弱，壯乃須眉如戟。負穎異質，詩古文詞及製舉業，皆能孤行己意。避人居西郭外莫愁湖畔，罕與人接，然四方文酒跌宕之士至金陵者，無不多方就見之。安節以其詩文之餘，旁及繪事，水石人物花卉羽毛之屬，動筆輒有味外之味。曾為予兩作《禮塔圖》，兩作《浴佛圖》，狀貌皆奇古，略無近人秀媚之態，真足嘉賞，畫成輒自題識。予每謂王安節甫二十餘歲，其才藝便可了數輩；使更十年，世人不說徐青藤矣。圖章直追秦漢，亦肯為予作，今銓次於後。予友方爾止一女，不輕字人，覓婿於江南，久之奇安節，以女妻之。爾止負一代名，不妄許可，至一見安節，即以女妻之，安節可知矣。宓草亦作印章，古逸無近今餘習，亦次於後。宓草不亞安節，繪事遂欲與兄並驅。同人鹹曰：'元方季方，難為兄弟也。'安節王母與兩尊人及安節，皆落地不茹葷；獨宓草微能食幹，人稱其為'一門佛子'雲。"

薑次生印章

薑次生正學，浙蘭溪人，性孤介，然於物無所忤。食餼於邑，甲申後棄去，一縱於酒，酒外惟寄意圖章。得酒輒醉，醉輒嗚嗚歌元人會稽太守詞。又好於長橋上鼓腹歌，眾環聽，生目不見，聞人聲乃益高。每醉輒歌，歌文必會稽太守詞，不屑他調也。方邵村侍禦為麗水令，生來見，謂侍禦曰："公嗜圖章，我製固佳，願為公製數章。正學生平不知幹謁，但嗜飲耳。公醉我，我為公製印。"公意得正學，正學意得侍禦，乃與飲，醉即歌會稽太守詞。於是侍禦得生印最多，侍禦署中釀亦為生罄矣，一夕漏下數十刻。署中盡熟寐，忽剝啄甚，侍禦驚起以為寇，且發視，則禦史台霹靂符也。驚起詢，則報曰薑生見。侍禦遣人謝曰："夜分矣，請以昧爽。"生訇匉曰："事甚急！"侍禦以生得他傳聞意外也，急趨迎之，執手問故。曰："我適為公成一印，殊自滿誌，不及旦急欲令公見也。事孰有急於此者乎？"遂出掌中握視之。侍禦乃大笑，複曰："如此印不直一醉耶？"於是痛飲。既明而去，去又於橋上歌會稽太守詞。橋側餅師腐家起獨早，競來聽之，謂"此君起乃更早，遂已醉耶"。生意乃快甚。生無妻無子女，常自言曰："曲糵吾鄉裏，吾印必傳，吾之嗣續也，吾何憂？"別侍禦返裏，年八十卒。

郭胤伯汲古之士

華州郭胤伯（宗昌）博雅好古，善鑒別書畫金石篆刻分法，為當時第一。所撰《金石史》，與盩厔趙孝廉（紫崡）《石墨鐫華》，並行於世。常熟錢宗伯詩所謂"關中汲古有二士，郭髯趙崡俱嵯峨"是也。郭性孤僻，所居沚園在白厓湖上。嚐構一亭，柱礎墄皆有款識銘讚，手書自鐫之，既極人工，旋複改作。凡三十年，亭竟不成。華陰王山史（弘撰）語漁洋也。

聖德神功碑文

聖祖仁皇帝聖德神功碑，雍正四年建，詞意並茂，惟中多溢美。錄之以供文學家評賞，文曰：

"皇天眷佑我國家，顯謨盛烈，世世相承。太祖、太宗兆基東土，締造洪圖；世祖混一寰區，克成駿業。篤生我皇考皇帝，擅神聖之姿，立君師之極，大德廣運，健行不息，至明如日，至仁如天，集皇王之大成，亙古今而首出，書契以來，罕有倫比，以揚列聖之耿光，以裕無疆之大曆。服予小子，纘承基統，既奉冊寶，恭上尊諡，惟山陵禮畢，宜建穹碑。欽惟我皇考臨禦六十餘年，厚德崇功，布濩海宇，盈溢簡牒，巍巍乎蕩蕩乎不可殫述。謹綴大概，鐫勒貞瑉，用垂於億萬祀。辛醜正月嗣登大寶，甫八齡；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甲午崩，聖壽六十有九；雍正元年九月丁醜，葬景陵。

"頌曰：惟我聖清，上天眷命；二儀凝祉，三朝篤慶。皇考紹烈，建中秉正；直聰直明，乃神乃聖。翼翼昭事，仰格高穹；化將道讚，祭以誠通。虔承九廟，孺慕兩宮；大孝備矣，至德光融。爰在衝年，夙成睿智；致泰之基，征乎言誌。日就月將，古訓是嗜；理數兼該，窮源抽秘。萬極在禦，八表君臨；克勤於政，無逸為箴。求衣忘食，日昃宵深；慮周禹跡，事廑堯心。廣聽並觀，樹旌建鼓；無情不達，有善必取。四門攸辟，百司式敘；文采珪璋，武羅貔虎。苞有三孽，怙勢悖恩；默運神幾，再奠乾坤。旆麾烽息，弩指鯨奔；提封式廓，截海為藩。元裔速辜，不修厥職；禁旅一臨，凶渠伏殛。羅刹擾邊，邊帥討賊；拔城縱俘，感恩懷德。惟彼雄梟，構難比鄰；比鄰內附，稽顙稱臣。敢抗明詔，怙惡不悛；天子三征，掃蕩邊塵。蠢茲遺醜，構氛西徼；自恃荒遐，狂跳縱暴。堂堂天兵，何幽不到；底定三危，恩同再造。瑤池之水，昆侖之岡；窮域絕漠，越海逾洋。書傳所紀，鹹我版章；敷天率土，無不來王。眷念河淮，頻乘四載；既安二瀆，亦通百派。一授成功，萬世永賴；胥樂同憂，仁膏遍沛。周詩時邁，虞典歲巡；省方詢俗，輦路生春。蠲租賜複，歲有恩綸；惠心溥渥，益道平均。暘雨偶愆，恩澤已布；朔漠朝鮮，同沾湛露。象魏既縣，雞竿屢樹；貫索其空，桁楊可厝。德惟善政，道在遺經；紆禦東魯，親奠兩楹。禮明樂備，檜柏增榮；光華複旦，天下文明。覃心四府，研精儒術；典籍大興，英髦四出。爰在璣衡，協時正日；玉振金聲，審音定律。海涵地負，大哉王言；鸞騫鳳翥，煥乎宸翰。文經武緯，異用同源；道高能博，藝備德尊。曆代帝王，祀典惟厚；備列幾筵，光輝俎豆。修敬前朝，親臨鍾阜；三恪垂封，蒸嚐有後。功勳耆舊，恩禮優容；龐眉皓首，濟濟雍雍。謙克讓，川受穀衝；穆穆其敬，安安其恭。六幕啟宇，八垓兆域；維我皇考，憂勞靡極。三靈集祜，五紀膺曆；維我皇考，克勤不息。貽我臣庶，香德難忘；貽我子孫，卜世無疆。昌瑞之山，峰峙川長；功德穹碑，天日同光。"

何世璂、沈廷正理學門戶之見

雍正間，貴州巡撫何端簡公（世璂）奉敕建龍神祠，將祀明臣王守仁之陽明書院改作。後撫沈督部廷正疏言，守仁謫龍場驛丞時，講明聖賢之學，化民牖俗，黔人始知誦習詩書，實為有功名教。陽明書院夙為省城士子瞻仰誦讀之所，請仍其舊，別建龍神祠宇。得旨："此舉妥協之至，何世璂留心理學。伊等各立門戶，互相是非，若雲無心，何至錯誤若此？俯順輿情，改建為是。"

王心敬得李二曲理學真傳

二曲先生之學，鄂縣王心敬實得其傳。心敬字爾緝，少為諸生歲試，學使遇之不以禮，脫帽而出。學問淹通，有康濟之誌。所著《豐川集》論選舉、餉兵、馬政、區田、圃田、井利諸篇，樸實精詳，無講學家迂腐之語。蓋非空談性命，置天下蒼生於度外者。朱高安督學關中，數造廬焉。陝西總督額忒倫、年羹堯先後上章薦於朝，再征不起。羹堯禮聘入幕，爾緝惡其驕縱，避不見，亦不往謝。世宗聞而益重之。乾隆初有蒲城新進士應廷試，鄂文端相國問"豐川安否"，進士不知為何許人，茫無以對。文端笑曰："若不知若鄉有豐川，亦成進士耶？"知其望實之孚，不在關中大儒下矣。

徐文穆題戲聯之寓意

徐文穆相國本，予告歸杭州，適裏中社事正盛，晝夜相競，立戲場數處，各以台上燈聯求書，卻之不可，乃大書曰："防賊防奸防火燭，費錢費力費工夫。"複書一扁曰"戲無益"，眾喻其意，遂止。是真士大夫居鄉之軌範也。

顧棟高殫精經學

顧複初棟高以經學授司業，年逾七十，不複出山。丁醜春迎鑾，獻所著《詩書兩義》，蒙恩加祭酒銜，又數年而終。複初康熙辛醜進士，性倨慢，不合時。官中書，與堂上官齟齬，僅三載即歸田。生平以窮經著書為事，自幼至老未嚐一日不讀書，於五經皆有所發明。掌教淮陰，從遊甚眾。夏日不見一客，堅閉重門，解衣脫襪履，至寸絲不掛，匿帷後，手一卷不輟。辛未經學，惟祭酒無愧色耳。

顧棟高奏對質直

無錫顧震滄先生棟高舉經學入都。荷蒙召見，麵諭雲："看汝年衰，是以準令回籍頤養。將來朕巡幸江南，尚可見汝。"顧奏雲："皇上還要南巡嗎？"高宗默然。旋賜國子監司業銜放歸。先生奏對質直，固不改經生醇樸之氣；而聖天子優容宿學，度量與天地同符已。

簡儀親王有誌聖賢之學

本朝宗藩懿戚中學術之正、政治之醇，莫如簡儀親王德沛。王為太祖皇帝弟濟爾哈齊四世孫，早歲應襲父爵為鎮國將軍，讓與從子，入西山讀書。世宗以果親王薦，召見問所欲。曰："願側身孔廟，分特豚之饗。"世宗大器之，授兵部侍郎。王益折節向學，立誌希聖，一言一動，必由仁義。乾隆初嚐以吏部侍郎兼祭酒，每入學，摩挲俎豆不忍決舍。嚐集太學諸生講《大學》首章，圜橋門聽者千餘人，靡不悅服；獨助教王之銳以為未盡，複陳說己意，王欣然下階三揖而謝。初甘肅地瘠，歲常歉，有司視為固然，無報災成例。王始外任即撫甘肅，兩月不雨，立馳奏振之。高宗即位，遷湖廣總督，調浙閩，再調江南，所至黜陟至公，尤重民事。乾隆七年淮揚大水，王慮漕粟往，民不及炊，乃實麥餅千艘，蔽運河兩岸。饑民嗿聲若流，菜色立變。命府縣官放手開倉以賑，寧濫毋隘。是役奏動地丁關稅鹽課銀一千萬兩，奏銷時屬吏皆以為危。高宗弗問，蓋信之有素矣。簡儀親王督閩浙時，巡曆諸郡，所至必先謁先師廟，即升明倫堂講《易》，屬吏列侍於後，諸生環立於前，函丈之間，雍雍肅肅。其駐節杭州時，於敷文書院繪《河洛》、《方圜》、《羲文》諸圖揭於屏間，王手執鬆枝佇立，指點講解移晷，纓笏塞巷，巾卷充庭，莫不傾聽忘倦，僉謂天潢節鉞中古今一人。王在閩有《鼇峰書院講學錄》行於世，所著複有《易圖解》、《實踐錄》二書。陳康祺雲："本朝滿洲儒臣，理學經濟，代產巨人，尚未有膺孔庭從祀之榮者，如王及文定公徐元夢、文端公倭仁、文忠公文祥，亦無愧兩廡人物，惜無人焉為之抗章乞請也。"

管 杏 花

史文靖公館課庶常，以《春日即事》命題。管水初一清詩中一聯雲："兩三點雨逢寒食，廿四番風到杏花。"史公擊節，人因呼之曰"管杏花"。

西林相國評杜詩

西林相國嚐謂杜少陵《胡馬詩》"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此二語人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蓋良馬蹀躞奔騰之時，步步著實，所以說無空；又步步不越尺寸，所以說無闊；惟其如此，所以堪托死生也"。按：公屢樹邊功，忠勇根於謹慎，評詩別有見解。不知者以為讀書之細，其知者以為閱曆之深（張文和《澄懷園語》雲："餘扈從久，見良馬甚多，深知西林確論能發杜詩之神髓。"），實公自喻雲。

張文敏《折臂詩》真跡冊

華亭張文敏《折臂詩》真跡冊黃小鬆（易）跋雲："公供奉行營時，墮馬斷臂，上命蒙古醫急治。其法先裹以冰，初不知痛楚，割開敷藥，旋以熱羊裹暖，三日不寐，則氣血流而不滯，碎骨複完，數十日後複能作書。此臂創初愈時所書，詩中敘君恩之重，賜醫之奇，蓋紀實也。張南華宮詹（鵬翀）賀詩二章，見《雙清閣集》，有"翻身學士疑成瓦，擎掌仙人不是銅。漫笑莊生虛攫右，早誇杜老妙書空"之句。公詩五古一章，正答南華，中雲："皇情鬱以軫，馳遣國能工。琢冰複到羊，奇術理難通。初如落湯蟹，繼若啟蟄蟲。骨碎徐徐完，筋攣旋旋融。月餘可畫諾，百日竟彎弓。乃知聖人心，能補天所窮。"同裏姚春木題詩雲："天台老僧事然疑（司寇前世相傳為天台山灶下僧），南華散仙來賦詩。馬名千裏驚一蹶，臂到九折成良醫。瓊台宗伯記覽博，（天台齊次風宗伯墜馬破腦，蒙古醫愈之，晨則能記，午後則否。）秦關閑吏古篆師。（嘉定錢獻之州判晚年病風，以左手作篆尤工。）何似吾鄉司寇好，從孫人物絕恢奇。"

張南華之捷才

張南華詹事，今之謫仙也，天才敏捷，詩具宿慧，興到成篇，脫口而出，妥帖停勻。嚐試保和殿，未停午，眾方執筆著想，聞有投卷者，眾曰："必南華也。"與涇南司寇同奏事乾清宮門下，涇南攜一漢製玉羊，南華曰："詠此可乎？"即口吟四十字。語未畢，殿角然聲震。眾驚顧，乃四奄舉一大冰，繩斷冰墮地，碎且迸。南華曰："詠此可乎？"即複吟四十字。眾驚歎叫絕。一日午門送駕，館閣諸公各喝一韻，應聲立就，頃刻成數十首，喝韻詩古人所未有也。南郊祀壇，以講官侍班，於齋宮補棕處候駕，因指"棕"字為韻。南華衝口吟數十韻，至"鳳邸凝雲物，霓幬屬苑虹。山河扶棟宇，日月倚簾櫳。天闕常依北，招搖漸指東"尤警絕，如河懸瀾翻，不能自休。羽林期門之士，環繞聳聽，詫為異人。會將駕至，始悚惕輟吟。噫，伎至此乎！南華少時作《回文賦》八首，自然清麗，亦前人所無也。南華在朝房《和湯圓詩》"甘白俱能受，升沉總不驚"，張文敏曰："不料倉卒先生猶能自見身分。"

王文簡公補諡

漁洋先生入仕三十餘年，醇謹稱職，聖祖甚為優眷。因與理密親王酬倡，為聖祖所怒，以他故罷官，沒無恤典。高宗與沈文愨公談及近日詩道中衰，無複曩日之盛，沈公乘間曰："因不讀王某之詩，且王某卒無諡法，無所欣慕故也。"高宗命與韓文懿公英同補諡焉。

劉文定與裘文達

清劉文定相國四六文清壯奇博，前無師承，實自辟一庭戶。作書方嚴瘦硬，亦不猶人。下直，即閉門卻軌，兀坐書室，無與往來。裘文達尚書下直，即居廳事西軒，環設客座，戒閽人客至即引入坐，與偕飲食，迭起迎送，竟日無倦容。

孫侍禦記問之淵博

乾隆間侍禦史孫誌祖頤穀記問淵博，穎悟邁人。年少即無宦達之誌，師友強使應舉。初以解經見重於督學汀州雷公，補附學生。其舉於鄉也，武進莊侍郎策問李鼎祚《周易集解》，侍禦對最詳。其中式禮部也，裘文達公試詩《黍稷與與文》，惟侍禦以黍稷分比，數典不紊。見《研經室文集》侍禦本傳。

汪文端公

汪文端公詩古文之學最深，當時館閣後進群奉為韓歐。上亦深識其老於文學，歿後上以詩哭公，有雲："讚治嚐資理，論文每契神。"公之所以結主知者可想已。甌北曰："餘自乾隆十五年冬客公第，至二十三年公歿，凡八九年。此八九年中詩文多餘屬草，每經公筆削，皆愜心饜理，不能更易一字。嚐一月中代作古文三十篇，篇各仿一家，公輒為指其派係所自，無一二爽，此非遍曆諸家不能也。金鼇玉蝀橋新修成，橋柱須鐫聯句，餘擬雲'玉宇瓊樓天尺五，方壺員嶠水中央'，自以為寫此處光景甚切合。公改'尺五'作'上下'二字，乃益覺生動。即此可見一斑矣。公又好獎借後進。餘嚐代擬東嶽廟聯雲'雲行雨施，不崇朝而遍天下；理大物博，祖陽氣之發東方'，已進禦，奉朱筆圈出，公方繕書。"適金檜門總憲至，謂必出自公手。公曰："非也，乃門人趙雲崧所集句耳。"

汪、劉二公文學

汪文端師應奉詩文，門生有才者或為代作，可用即用之，不必悉自己出也。劉文定公亦令諸門生撰稿，卻不肯襲用一語；而其中新料新意，又必另入爐錘，改製而用之，蓋為刻稿地也。於此見文端之大，亦見文定之精。

傅文忠公愛才

傅文忠文學雖不深，然於奏牘案卷，自數行下，遇有窒礙處輒指出，並示以宜作何改定，果愜事理，反複思之，無以易也。餘嚐以此服公，公謂無他，但辦事熟耳。伊文端以南巡事隔歲先入覲，公嚐命司屬代作詩相嘲，中有句雲"名勝前番已絕倫，聞公搜訪更爭新"，文忠輒易"公"字為"今"字，便覺醞藉，可見其才分之高也。文忠不談詩文，而極愛才。甌北曰："餘在直時最貧，一貂帽已三載，毛皆拳縮如蝟。一日黎明公在隆宗門外小直房，獨呼餘至，探懷中五十金授餘，囑易新帽過年。時已殘臘，卒歲資正缺五十金，遂以應用。明日入直，依然舊帽也，公一笑不複言。"嗚呼！此意尤可感已。

朱氏兩神童

大興竹君學士、石君太傅，二公幼負美才。太傅甫成童，受知於府丞石首鄭太常其儲擢第一，學士次之，遂同入學，人稱"朱氏兩神童"。明年府尹常州蔣公炳約其同鄉劉文定公綸、程文恭公景伊、錢文敏公維城、侍郎莊公存與培因兄弟，設筵招兩神童麵試。文定授題《昆田雙玉歌》。詩成，諸公驚喜，明日皆先就訪焉。前輩之謙光盛德如此，其禮下寒峻可感，其匠成俊髦尤可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