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史二書之捉刀人
考清初睿忠王致史閣部書，乃李舒章（雯）捉刀；閣部答書，按內閣庫中原稿，為侯朝宗（方域）之筆。二公皆當時文章巨手，故致書察時明理，答書義正辭嚴；不惟頡頏一時，洵足並傳千古，亦賴忠王、閣部二人之名節昭著者也。
$$$褚庫巴圖魯
褚庫巴圖魯姓薩爾圖氏，少為烈親王牙將，勇冠一時。攻宣化府城，首登其堞，頸為明兵所刃。公左手撫額，右手猶手刃數人，僵於城側，氣僅屬，城因以破。醫雲："其喉未斷，使婦女撫吸其氣，猶可生。"命妓如法治之，縫其頸，果複生。至順治中，從世祖幸南苑，彎弓逐獸，馬蹶頸複斷，遂卒。
阿裏瑪
清初有驍將阿裏瑪，能自握其發，足懸於地；又能舉盛京實勝寺之石獅，重逾千斤。戰功甚巨，入京後所為多不法。世祖欲置於法，恐其難製。有巴圖魯占者，勇亞於阿，命往擒之。占至阿邸，故與語，猝握其指。阿怒，以手拂占，擲於庭外數十武，曰："汝何等人，敢與吾鬥！"占以世祖命告，阿笑曰："好男兒安惜死為？何用紿也。"因受縛坐車赴市曹。至宣武門，阿曰："死則死耳，餘滿洲人，終不使漢兒見之，誅於門內可也。"以足掛城門甕洞間，車不能行。行刑者從其言，阿延頸受戮，其頸如鐵，刀不能下。阿自命占以佩刀割其筋，然後伏法，亦奇男子也。
尼忠鯁
索尼最老成忠鯁，太宗不豫，以世祖托之。世祖逸遊，索尼強諫。世祖或不堪其怒，索尼伏地引頸稱述顧命，至於涕泣。世祖往往泣下，擲刀回蹕而止。知尼忠直，以聖祖托之，蓋兩朝顧命之臣也。
費直義公
費直義公（英東）瓜爾佳氏，為蘇完部長，清初首先歸順。其孫哈達哈言公病終時，有侍衛某乞假歸裏，回興京，路遇大風霾。某下馬伏地，見風中火焰烈然，有數百小蛇附風而行。已而見巨蟒徑如甕，某方懾慄，聞巨蟒呼曰："汝非某侍衛乎？吾乃費英東之魄，本由翼宿降生，今歸本垣。汝歸奏聰睿貝勒，勿以吾為念也。"語畢蜿蜒而去。風息，侍衛歸，公薨已二日矣。
圖賴之戇
圖賴，費英東子，能繼武，立功天聰、順治間。方清兵之入關也，李自成前鋒拒之於一片石，勢銳甚。圖賴衝鋒，率先怒馬陷陣，破賊將唐通，又追敗李自成於望都；又從多鐸下河南，平江南。性亢直，見世祖幼衝，多爾袞結母後專政，欲白者屢。一日於朝堂麵斥多爾袞曰："圖賴自矢於天，效忠皇上，不避諸王大臣嫌怨久矣。王為諸王大臣表率，亦複同流合汙？圖賴不言，恐負先帝；言之，終不免於戾。今欲自新，王幸勿姑息，不我教也。"多爾袞心滋不悅，卒優容之。
努三
滿洲斐穆氏努三者，清初隨康親王下江南。其時南都初破，民不剃發者尚多。王於蘇州某村擒得百餘人，交努公收管，令於次日駢斬。公念其愚民無知，夜間悉剃發留辮，次日麵稟王曰："民已剃發歸順，例得免死。"王從之。其後，百餘人子孫蕃衍，建廟祀公。越數十年，公第八子經過其地，見公木主，為之墮淚。寺僧詢知為斐穆公幼子也，百餘家子孫均來拜謝，各邀至家，款洽而去。公之子德音官至侍郎，孫、曾為三四品官甚多。
範文肅因生員免戮
範內院文程出關葬親，宿一牛錄莊。範公不怡，問："此有遊憩所乎？"牛錄雲："咫尺查孝廉居，書室楚楚。"公與二牛錄三騎至，孝廉迎坐書室，公欣然曰："此可下榻乎？"孝廉曰："不鄙荒陋，幸甚。"解帶盤桓，雞豚雉兔，略具盤飧。公飲啖至飽，曰："有牙牌可消長夜乎？"取牌共戲，索箸為籌，孝廉以圍棋子代之。四人共戲，公與孝廉勝，分博進，牛錄謝去。公寢，晨興，語孝廉："獨行無侶，能從我遊乎？"則借馬從之。之墓所，公曰："太祖定遼陽，壯者配營中，殺老弱；已而漸及擁厚資者，慮有力為亂也。"公行一地，曰："昔我就戮處也。十七人皆縛就刑，太祖忽問：'若識字乎？'以生員對。上大喜，盡十七人錄用。至今職，我始望豈及此乎？葬地回抱山林，堪輿家言，此地貴不可言，將相不足道也。"公寬厚有量，開國良相也；與江浙諸範通譜，稱為文正公後。捐金買田吳中，修文正祠堂，後出撫浙。
範文肅三大議
清開國元輔，在漢臣中必首推範文肅公文程，其遭遇如漢之留侯，明之誠意，而建樹宏遠則過之。世傳其三大議，尤足固根本。流賊破明燕京，吳三桂來乞師，睿親王召公籌策，公曰："賊惡稔矣，可一戰破。惟好生者天之道，古未有嗜殺人而得天下者。國家欲統一方夏，非又安百姓不可。"王用其言，入關申嚴紀律，妄殺者罪，遂定京師。一大議也。明季賦額屢增，民不堪命，公廷對請用萬曆時額，從之，天下大悅。二大議也。闖、獻亂後，土曠民稀，公條上軍屯事宜，詔議行之，流亡漸集，裁兵不嘩。三大議也。公以孔孟之學術，為伊旦之經綸，張劉兩文成烏足語此。
範文肅家法
文肅範公（文程）家法最嚴，子弟不稍假色笑。長子官戶部侍郎，次子官翰林學士，往往侍立終日，不命之坐不敢於坐。故忠貞（承謨）曆官督撫，皆有清節著聞，終殉逆藩之難，論者以為家教雲。忠貞弟承勳，為雲貴總督，康熙三十二年入覲。聖祖曰："爾係盛京舊人，爾父累朝效力，爾兄又為國捐軀。朕因見爾，思及爾兄，心為慘切。不見爾八九年矣，爾鬢發遂皓白如此耶！"解禦用貂掛狐白裘賜之，並賜禦書"世濟其美"額。
洪承疇有功漢族
周同穀《霜猿集》："鬆山戰骨未全枯，再建功名佩虎符。終是風沙容易老，白頭南渡又南都。"此諷洪承疇之背明歸清也。洪功成歸裏，稱觴林下，坐客如雲，乃朗誦烈皇帝祭文，以代祝嘏之詞者，此其雋快，不在漁陽《三弄》之下。當遼陽兵敗，洪氏生降之日，微特宮廷不知，亦舉朝所不敢信者也。及江南克捷，洪以內院大臣出撫江寧，始知其尚在人間。石齋起義，事敗，逮至江寧，見洪，佯責之曰："若豈洪承疇耶？洪大將軍為國捐軀，天子且賜祭九壇矣。若等從北方來，獨不見穹然道左之禦碑，而今冒其名耶？"是時洪汗簌簌下，不能仰視。考洪以萬曆丙辰釋褐，時滿洲天命帝方有眾一旅，崛強於三韓以北；蛟龍初起，而佐命元勳，偏在南朝。當滿漢一家之日，洪承疇密室造請，竟建"以漢人養旗人，不令旗人營生計"之策。從此滿漢分居，漢人得安其農工商賈之業，二百七十年來免受其擾，雖出租稅以養之，猶有利焉。此則洪承疇之有功於漢族，抑若善於補過者也。馴至八旗之人，一物不知，仰恃漢人，猶嬰兒之於乳母，民軍一起，數月之間而亡其族矣，蓋彼早巳亡於洪氏矣。
沈百五批洪承疇頰
明末，崇明有沈百五者，名廷揚，號五梅，家甚富。曾遇洪承疇於客舍，是時洪年十二三，相貌不凡，沈以為非常人。見其窮困，延之至家，並延其父為西席，即課承疇，故承疇感德，嚐呼沈為伯父。後承疇已貴，適山東、河南流賊橫行，淮河糧運輒阻，當事者鹹束手，於是洪薦百五。百五乃盡散家財，不請帑藏，運米數千艘，由海道送京。思陵召見，授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加光祿寺卿。不數年，承疇已降清朝，百五獨不肯，脫身走海，尚圖結援，為清兵所獲。洪往諭降，百五故作不識認，曰："吾眼已瞎，汝為誰？"洪曰："小侄承疇也。伯父豈忘之耶？"百五大呼曰："洪公受國厚恩，殉節久矣。爾何人斯，欲陷我於不義乎？"乃揪洪衣襟，大批其頰。洪笑曰："鍾鼎山林，各有天性，不可強也。"遂被執，至於江寧，戮淮清橋下。妾張氏，收其屍，盡鬻衣裝，葬之虎丘東麓，廬墓二十年而死。初百五結援時，有死士五百人，沈死後，哭聲震天，一時同殉，殆有慘於齊之田橫雲。
永曆舉人譏訕洪經略
雲南永曆朝丁酉科舉人江彧，才望士也。洪經略入滇，彧將隨公車北上會試，謁見經略。經略不許，雲："崇禎朝舉人許會試，永曆朝舉人不許會試。"或曰："若以大清龍飛之日計之，則自天命元年始，將萬曆、泰昌、天啟、崇禎四朝舉人，皆將不許。若曰崇禎固中國之主也，永曆先帝，聖子神孫，西南半壁，固大明之江山也，奈何所取之士有異於崇禎之朝乎？吾知之矣，崇禎先帝，曾為公設禦祭九壇，固公之恩人，其所取士得為舉人，許其會試，所以報也。永曆先帝，公之仇也，所取之士亦仇也，其不許會試宜也。"公怒，命扶出。
洪文襄款客
洪文襄晚年既謝事，複獨居侘傺。有其同鄉士人往謁，公拒不見。士人歸旅邸，無聊甚。晚間喧傳相國回拜，已至門矣。士人趨出，公降輿握手，故作寒溫泛語久之，入則四庭肴饌備陳，珠簾繡幕，華燈輝熠。公延客入首席，陪座者皆一時名士。既而笙管繽紛，伶工畢集，演劇數出。酒數行罷，公起告辭。士人送出，公又辭讓須臾，乃登輿去。士人返舍，依然寒燈如豆，破壁頹垣，猶如故也。蓋公久蓄將略，無所施為，聊借款客以展其懷抱耳。
陳名夏、金之俊
左懋第之北使也，廷辯不屈，顧陳名夏曰："君先朝會元，何在此？"陳無以對。金進曰："先生如此固執，何不知興廢？"左叱之曰："汝何不知羞恥？"金恧而退。世祖幸南苑，賜諸臣饌，曰："朕甚憫耕牛勞苦，不忍食其肉。"金進曰："皇上恤牛之勞且然，況百姓乎？"
寬容陳名夏
清初於前明臣工之歸款者，率仍還其本職，保全始終。大學士陳名夏輾轉矯詐，寧貸其死，乃猶與同僚寧完我言："若要天下太平，除非依我兩事。"屢問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曰："留頭發，複衣冠，天下即太平矣。"寧以其語上聞，世祖頷之。後但治名夏以抹刪諭旨、作奸犯科諸款，於前兩語置不問。蓋定鼎之初，人心未能齊，朝廷每以寬大處之也。
張 尚 書
堂邑張蓬玄（鳳翔）自明時已為尚書，入清朝為大司寇，年已七十餘。一日侍宴上前，下階而仆。世祖命內侍掖以行，出長安門，尚有詔追問能騎否。徐諷令以禮致仕，遂進所撰《禮經》、《樂經》而去。張公在明時為東林所推，嚐自作年譜，謂甲申之變，欲死而不得。吏部侍郎孫二如（昌齡）謂玄曰，"箕子不死者，以《洪範》也。公有《禮》《樂》二經，道統在焉，亦箕子之九疇也，何必死？"
福 祿 羹
楊琳者，四川人，舊以小吏給事張獻忠左右。順治末年，隨孫可望降。初授太倉州判，升臨安知縣，嚐與人言："獻忠破開封，獲福王，醢其肉，雜鹿肉煮之，以分餉將士，名為'福祿羹'。"
阮大铖暴死
阮大铖降清時，清兵方下浙東，儼然以福建巡撫為掌握中物，隨征南行；至仙霞關，暴死。其仆下嶺求棺不得，時值天氣炎熱，三日後，乃得門扉一扇，募土人舁下山，則屍骸悉潰爛蟲出矣。草草薄殮，不知埋骨何地。無子絕祀。
馬士英伏誅
馬士英自南都逃至紹興府，入方國安營，既而阮大铖亦至。清兵渡江，士英、國安走台州，大铖迎降。錄用降官，奉有阮大铖"投誠獨早"之旨，以軍前內院隨征，急招士英及方逢年、方國安等出降。時唐王改元於延平，士英心懷首鼠，密表通軍中消息。及清兵下仙霞關，唐王倉卒出奔，書杠委棄道路。貝勒於亂籍中得士英表，大怒，以泄漏軍機，與二方同日處斬，懸其頭於黯淡灘而去。時錢西頑先生在福建，親見之。
錢謙益貢物單
順治乙酉，豫王下江南，殘明諸臣鹹致重幣，以虞山錢牧齋所獻為最薄，蓋自表其廉潔也。其所具柬帖，第一行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尾亦如之。其貢品乃流金金銀壺、琺琅銀壺各一具，蟠龍玉杯、宋製玉杯、天鹿犀杯、葵花犀杯、芙蓉犀杯、琺琅鼎杯各一進對，琺琅鶴杯、銀鑲鶴杯各一對，宣德宮扇、真金川扇、弋陽金扇、戈奇金扇、百子宮扇、真金杭扇各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著十雙。右見謙益鄉人《柳南隨筆》，以是為簿，則厚者可知矣。
黃葉道人對錢謙益語
國初黃葉道人潘班，嚐與一林下巨公連坐，屢呼巨公為兄。巨公怒且笑曰："老夫今七十餘矣。"時潘已被酒，昂首曰："兄前朝年歲，當與前朝人序齒，不應闌入本朝。若本朝年歲，則仆以順治二年生，兄以順治元年五月入大清，僅差十餘月耳。唐詩曰：'與君行年較一歲。'稱兄自是古禮，君何過責耶？"滿座為之咋舌。論者謂潘生此語太傷忠厚，宜其坎凜終身。
紀文達記此事，謂名教所關，不得謂之佻薄，因引所作《四庫總目·明代集部》以練子寧至金川門卒龔詡八人，列解縉、胡廣諸人前案語，至雲"梟鸞異性，未可同編"，又雲"紆青拖紫之榮，不得與荷戟老兵，爭一紙之先後"，詞嚴義正，洵足誅奸諛於既往矣。其所稱林下巨公，文達特諱言其姓字，蓋即明降臣禮部尚書常熟謙益也。
嚴武伯之義俠
虞山錢宗伯下世，其族人夙受卵翼者，妄意室中之藏，糾合亡賴少年，囂於宗伯愛妾所謂河東君者之室，詬厲萬端，河東君遂自殺。同縣嚴生武伯不勝其憤，鳴鼓草檄，以聲厥罪，宗伯之家始安。夫宗伯以一朝魁碩，宗匠儒林，晚節摧頹，至盡喪其數十年談忠說孝之麵目，其人誠不足論；第其生前獎惜孤寒，陶成後進，一旦聲華澌滅，而平日依草附木之輩，遂反唇而肆其訾警。迄於家室漂搖，姬薑畢命，葛裙練帔，孤雛可憐，亦未始非人情之過薄。河東君一死報主地下，老尚書不知相對作何語？若嚴生者，可不謂古之義俠歟！
一隊夷齊下首陽
明國變後，諸生多抗節不受試者。後出示雲：山林隱逸有誌進取者，一體收錄。諸生乃相率而至。昔人作詩嘲之曰："聖朝特旨試賢良，一隊夷齊下首陽。家裏安排新雀帽，腹中打點舊文章。當年深自慚周粟，今日幡思吃國糧。非是一朝忽改節，西山薇蕨吃精光。"
《吳城日記》馮孝廉事
無名氏《吳城日記》三卷，藏於印氏鷗天閣，紀順治二年大兵初到吳門事，頗有遺聞可采。如五月廿六日，南京差鴻臚寺卿黃家燕、通判周荃，到蘇安撫，錢牧齋另有印記告示，招諭慰安。此因新降，出力效忠，諸家野史所未及也。其他記楊廷樞、劉曙文乘諸人之難，都與誌傳相符；別有一條雲："洞庭兩山未靖，先之招撫，猶懷兩端，吳公統兵往（吳謂提督吳勝兆），乃懼而迎降。郡中鄉科馮寧延，避跡洞庭西山，不肯剃發。吳公令人勸諭，不從；乃執其家屬，仍不為動。執向軍前，寧延終不屈，遂斬之而剖其腹，棄屍湖中。"事在乙酉九月。按：乾隆《蘇府誌》，馮君無傳，但選舉門列"崇禎已卯舉人馮寧延，吳縣人，字長年"而已。跡其抗誌捐生，與葉古為相似，視楊維鬥諸君亦無愧。然諸君皆列郡誌人物門，死節事已炳然，即古為亦得後裔作傳表彰，編刻遺集；獨馮君二百年來，名姓翳如，事幾湮沒，非《吳城日記》著其大略，又孰知之而孰傳之耶？
土 國 寶
土國寶者，明太湖盜也，清初歸降，洪文襄公薦授蘇州巡撫。性殘暴，一時搢紳故老，鹹被其害。又因抗糧案，株連生員數百，盡行斥革。後又交通鄭氏，欲以地叛，為製府麻文僖公（勒吉）所知，因盡搬調兵馬糧餉赴江寧，露章劾之。國寶偵知，欲逃，城門已閉，夫婦縊死鍾樓，中外快之。
趙清獻折獄之神
浙閩總督鐵嶺趙清獻公廷臣，善於折獄，摘發如神，其最傳人口者數事，杭人至今猶能道之。有盲者與屠者善，一日入屠室，虛無人，手纂寮中，有錢五百，懷之走。屠者覺而追於途，盲者撫膺叫曰："天乎！吾辛苦積此錢，乃欺吾瞽而要劫乎？"眾皆憤憤，公過，為遮訴焉；屠者亦泣陳。公笑命吏取盆水，投錢其中，浮脂熒熒也，乃斷歸屠者。法司鞫殺人者，既自承矣，公見所上牘而疑之，曰："傷不及寸，而刃盈尺，此必冤。"後果獲真盜。夏大旱，山中人相驚以旱魃。赬顏赤，絳衣冠，猝入人家，壯者逸，弱者匿，魃去而財物空矣。公曰："吾當禳之。"密戒邏者分伺掩捕，果獲暴卒伏法焉。
記吳六奇將軍
海寧查孝廉繼培，字伊璜，才華豐豔，而風情瀟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酬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家居歲暮，命酒獨酌，頃之愁雲合，雪大如掌，因緩步至門，冀有乘興佳客，相與賞玩。見一丐者避雪廡下，強直而立，孝廉熟視良久，心竊異之，因呼之入，坐而問曰："我聞街市間有手不曳杖，口若銜枚，敝衣枵腹而無饑寒之色，人因稱為鐵丐者，是汝耶？"曰："是也。"問："能飲乎？"曰："能。"因令侍童以壺中餘酒，傾甌與飲，丐者舉甌立盡。孝廉大喜，複熾炭發醅，與之約曰："汝以甌飲，我以卮酬，竭此醅乃止。"丐盡三十餘甌，無醉容，而孝廉頹臥胡床矣。侍童扶掖入內，丐逡巡出，仍宿廡下。達旦雪霽，孝廉酒醒，謂其家人曰："我昨與鐵丐對飲甚歡，觀其衣極藍縷，何以禦此嚴寒？亟以我絮袍與之。"丐披袍而去，亦不求見致謝。
明年，孝廉寄寓杭之長明寺。暮春之初，偕侶攜觴，薄遊湖上，忽遇前丐於放鶴亭側，露肘跣足，昂首獨行。複挈之歸寺，詢以舊袍何在。曰："時當春杪，安用此為？已質錢付酒家矣。"孝廉奇其言，因問曾讀書識字否。丐曰："不讀書識字，不至為丐也。"孝廉悚然心動，薰沐而衣履之，徐諗其姓氏裏居。丐曰："仆係出延陵，心儀曲逆，家居粵海，名曰六奇。隻以早失父兄，性好博奕，遂致落拓江湖，流轉至此。因念叩門乞食，昔賢不免，仆何人斯，敢以為汙？不謂獲遘明公，賞於風塵之外，加以推解之恩。仆雖非淮陰少年，然一飯之惠，其敢忘乎！"孝廉亟起而捉其臂曰："吳生固海內奇傑也。我以酒友目吳生，失吳生矣！"仍命寺僧沽梨花春一石，相與日夕痛飲，盤桓累月，贈以衣履之資，遣歸粵東。
六奇世居潮州，為吳觀察道夫之後，略涉《詩》《書》，耽遊盧雉，失業蕩產，寄身郵卒，故於關河孔道，險阻形勝，無不諳熟。維時天下初定，清兵由浙入廣，舳艫相銜，旌旗鉦鼓，喧耀數百裏不絕。凡所過都邑，人民避匿村穀間，路無行者。六奇獨貿貿然來，邏兵執送麾下，因請見主帥，備陳"粵中形勢，傳檄可定。奇有義結兄弟三十人，素號雄武，隻以四海無主，擁眾據土，弄兵潢池。今大兵南下，正蒸庶縘蘇之會，豪傑效用之秋。苟假奇以遊劄三十道，先往馳諭，散給群豪，近者迎降，遠者響應，不逾月而破竹之形成矣"。如其言行之，粵地悉平。由是六奇運箸之謀，所投必合；扛鼎之勇，無堅不破，征閩討蜀，屢立奇功。數年之間，位至通省水陸提督。
當六奇流落不偶時，自分以汙賤終，一遇查孝廉，解袍衡門，贈金蕭寺，且有"海內奇傑"之譽，遂心喜自負，獲以奮跡行伍，進秩元戎，嚐言"天下有一人知己，無若查孝廉者"。康熙初，開府循州，即遣牙將持三千金存其家，另奉書幣，邀致孝廉來粵，供帳舟輿，俱極腆備。將度梅嶺，吳公子已迎候道左，執禮甚恭。樓船簫鼓，由胥江順流而南，凡轄下文武僚屬，無不願見查先生，爭先饋贈，篋綺囊珠，不可勝紀。去州城二十裏，吳躬身出迎，八騶前馳，幹兵後擁，導從儀衛，上擬侯王。既迎孝謙至府，則蒲伏泥首，自稱"昔年賤丐，非遇先生，何有今日？幸先生辱臨，糜丐之身，未足報德"。居一載，軍事傍午，凡得查先生一言，無不立應。義取之資，幾至巨萬；其歸也，複以三千金贈行，曰："非敢雲報，聊以誌淮陰少年之感耳。"先是苕中有富人莊廷鉞者，購得朱相國《史概》，博求三吳名士，增益修飾，刊行於世。前列參閱姓氏十餘人，以孝廉夙負重名，亦借列焉。未幾私史禍發，凡有事於是書者，論置極典。吳力為孝廉奏辯，得免。孝廉嗣後益放情詩酒，盡出其橐中裝，買美婢十二，教之歌舞，每於良宵開宴，垂簾張燈，珠聲花貌，豔徹簾外，觀者醉心。孝廉夫人亦妙解音律，親為家伎拍板，正其曲誤；以此查氏女樂，遂為浙中名部。昔孝廉之在幕府也，園林極勝，中有英石峰一座，高可二丈許，嵌空玲瓏，若出鬼製，孝廉極所心賞，題曰"縐雲"。閱旬往視，忽失此石，則已命載巨艦送至孝廉家矣。涉江躍嶺，費亦千緡。今孝廉既沒，青娥老去，林荒池涸，而英石峰巋然尚存。聊齋誌《大力將軍》、蔣心餘《雪中人傳奇》，皆記吳將軍事焉。
楊雍建之亢直
清初台省諸臣，亢直有聲，不愧朝陽鳴鳳者，厥惟海寧楊雍建。楊當順治時，曆三垣三載，前後疏數十上。有一日上九疏，於天下大局能見其大，不僅以鋤擊巨奸著也；新城王貽上，稱為清朝諫官第一。尚可喜、耿繼茂二王，並鎮廣東，楊言粵民連歲苦兵，今困憊未蘇，由兩藩並鎮，請移一藩以蘇民困。凡所論奏，皆關天下大計。輔政大臣索尼、鼇拜、張威福，奏事見之，皆長跽；楊入，獨揖而立。輔臣目送曰："此南苑上書諫獵者也。"自是言事者得不跽。康熙三年，有旨大赦天下。翌日禦前發紅本，二囚當決，吏箝紙尾進，請抄發。楊曰："昨頒赦而今行刑，是詔令不信於天下也。紅本當封還。"同官均變色，爭持不可。楊曰："六科以封駁為職，古製也。吾封之，咎吾任之，不累公也。"旋有旨三法司再議，囚得不死，
王漢、李森先
掖縣王漢字子房，倜儻有經世才，中崇禎丁醜進士，為高平、河內二縣令。上書言事，懷宗奇之，召對，擢禦史，巡按河南，進巡撫都禦史，死水城賊劉超之難。予少見其奏疏，及《小武當詩》一篇，真奇才也。
同邑李森先字琳枝，崇禎庚辰進士，入清為禦史，屢上疏，論事切直，三下刑部，不少摧折。巡按下江，清剛端勁，置淫僧三拙、優人王紫稼於法，江南人莫不快之。劾忌者，被逮，吳中罷市，哭送者萬人。世祖廉知之，尋內擢卿寺，而李不幸死矣。李修髯長身，飲酒無算。家有椒雨園，在南郭外，日與酒徒酣飲其中；醉則衣白衣，徒步歌呼過市，巾幘欹側，酒痕狼籍，有陽城之風。
李琳枝鐵麵冰心
王漁洋謂諫官稱楊以齋、魏環極，禦史稱李琳枝，銓曹稱王伯勉，總督稱李鄴園，巡撫稱湯潛庵、張孝先。按：以齋、環極、潛庵、孝先，及武定、蔚川，皆刻有疏稿。琳枝巡按下江，優人王紫稼及三遮和尚淫縱不法，皆杖斃之。紫稼即龔芝麓、吳梅村、陳其年所歌王郎者也。李素豪於飲，家有園名椒雨；"椒雨"，酒之辛者。李所書"鐵麵冰心"額，今猶懸陝西道中。
李侍禦有海忠介之風
掖縣李侍禦森先巡按江南，誅鋤豪右，有海忠介之風。中讒被逮，（按：李自選禦史，兩經革職，俱起原官。後又言事，謫戍尚陽堡，尋赦還。至是已四黜矣。）吳民號泣攀送者數萬人；既登舟，僚屬相顧揮涕。鬆江知府李正華最後至，攜一酒瓢，滿酌送侍禦曰："吾曹期不愧天日，不愧朝廷，不愧百姓耳；成敗利鈍，造物司之。今日之行，榮於登仙，諸君何至作楚囚相對耶？"侍禦為掀髯大笑。正華獻縣人，守鬆多惠政，王漁洋稱為"近日廉吏之冠"，宜其與侍禦臭味相孚歟！
鐵麵學道
溧陽狄公敬，順治甲午以文望簡授湖廣提學道，時方官屯田員外也。單騎之任，毖飭學校，力剔宿弊。每臨所部，則集諸生於學宮講臥碑，不如式者輒撻之。諸生屏息駭汗，不敢仰視，鹹訾其過嚴。公曰："士習頹靡久矣，今敷教在嚴，惟嚴而後可以言寬也。"試之日，緋衣坐堂上，（按：時服色初定品，官猶或沿明製也。）焚香告天，取諸生試卷，當堂麵閱，閱畢即發，一切竿牘不得行，而積弊以清；所獎拔士，皆窮巷老儒，足跡鮮入城市者，群號公為"鐵麵學道"。公嚐識熊文端於鄉舉時，後文端居金陵，公已告歸，複相與講學談經，修東林白鹿之緒。故文端誌公墓，其銘詞有曰："治稱廉敬，功翼典謨。（按：公著有《尚書衍義》）"殆非阿好雲。
黃俞邰評騭周亮工
周侍郎亮工，文章政績，斐然可觀。晉江黃俞邰謂周櫟園吏事精能，撫戢殘暴，則如張乖崖；其屢更盤錯，乃別利器，則如虞升卿；其文詞名世，領袖後進，則如歐陽永叔；其博學多聞，窮搜遠覽，則如張茂先；其風流宏長，坐客恒滿，則如孔北海；其心好異書，性樂酒德，則如陶淵明；其敦篤友朋，信心不欺，則如朱文季；其孺慕終身，友愛無間，則如荀景倩、李孟元；至其登朝未久，試用不盡，則如範希文；而遭讒被謗，坎壈挫折，又如蘇長公。按：櫟園侍郎入清朝後，敭曆中外，激揚雅道，樹立邊功，自不愧循良林苑中人物，俞邰評騭未為失倫。至貞介若陶處士，古人與之伯仲者，前一管幼安，後一司空圖耳。即論樂酒著書，亦豈侍郎所能比似！
胡學士奇遇
山陰胡學士兆龍為庶常時，一日諸公皆出院，學士獨留。世祖微行入院中，屏息立其後良久。學士方習清書，回顧見世祖，驚起俯伏，世祖笑曰："若誤矣。"學士曰："小臣不得近天顏，然朝謁瞻仰久矣。"問"諸吉士安在，若何獨留此"？學士奏"諸臣習清書幸已成，各有事歸私寓，臣鈍劣每後於人，私習以補其拙"。世祖曰："諸臣何事，惟博奕耳；今已分曹他適飲酒矣。"即日傳旨，超升學士三級為侍讀，大被眷注。
張宸撰祭文
順治時，皇後喪，詞臣撰擬祭文，三奏草，不稱上意；最後中書張宸撰，中有句雲："眇茲五夜之箴，永巷之聞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薑之後何人？"帝閱之墮淚，尋遷張兵部車駕司主事。（按：《上海縣誌·文苑傳》：宸字青琱，有文名，明諸生，降清入太學，選中書舍人。）
孫承恩不肯欺君賣弟
順治戊戌狀元孫承恩，常熟人也。先是承恩弟暘，舉丁酉北闈，以事遣戍。臚傳前一夕，世祖閱承恩卷，其頌語有雲："克寬克仁，止孝止慈。"玉音稱賞，拆卷見其籍貫，疑與孫暘一家，遣學士王熙，疾馳出禁城，至承恩寓麵詢。學士故與承恩善，因語之故，且曰："今升天沉淵，決於一言，回奏當雲何？"承恩良久慨然曰："禍福命耳，不可以欺君賣弟。"學士歎息，既上馬，複回顧雲："得毋悔乎？"承恩曰："雖死無悔。"學士疾馳去。世祖秉燭以待，既得奏，尤喜其不欺，遂定為一甲第一。
旗下神童
蔣修撰按學順天，八旗弟子應童子試者五百人，入泮六十餘人，旗下三十七，漢人二十六。修撰語查給諫（培繼）曰："初謂旗下無文章，不意成章者二百餘卷，取之不盡，入泮外尚有三十卷，皆遺珠也。第二名蔡某，係漕督蔡公（士英）之孫，侍郎（毓榮）之子，神童也。年十二，五經古文皆通，一日可就十餘篇，莫謂旗下無奇才。入泮滿洲六人，蒙古一人，破天荒矣。侍郎課子甚嚴，經史日有程，一失意檟楚立施。旗下課子如此，吾輩有子不教，可恥也。"
黃熙績守安慶
順治己亥，海寇破京口、瓜儀、寧國等處，金陵幾不守。寇安慶，推官黃熙績力守全城。辛醜論功罪，監司守令以下死者數十人。熙績以前功特擢給事中，仍世襲阿思哈哈番。通判李星詔，亦得敘升員外郎，世襲阿達哈哈番。黃閩人，李楚人。
葉文敏逋賦一厘左遷
昆山葉文敏公方靄，順治己亥以第三人及第。辛醜逋賦獄起，士紳同日除名者萬有餘人。葉適欠折銀一厘，亦被左遷，因具疏雲："所欠一厘，準今製錢一文也。"時有"探花不值一文錢"之謠。見《柳南隨筆》。
王船山先生之盛德
國初剃發之命綦嚴。先生時在樓上著書，檄至，府縣會營將草堂圍定。郡守某先登樓，見先生出座拱立，不自覺其五體之投地也。亦可想見盛德之容，令人欽敬，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史立庵之孝行
史立庵先生大成，順治乙未首魁天下；鄞人至今豔稱之，徒以其科第官階耳。按：先生貳宗伯時，同人議裁孝子、節婦廩給，曰："彼分內事，何與朝廷。"先生毅然曰："為子不孝，為婦不貞，亦何與朝廷，必以法繩之耶？"議遂寢。先生性至孝，會其父思之，繪己容以寄，亦令先生繪己容寄父。先生聞命驚怵，晨夕不安。故事，京察六年俸滿，方得請假歸。先生僅四年，不合例，乃上疏自陳曰："臣父思子不見，思見子之儀容；呼子不來，頻呼子之名字。臣而忍此，不可以為人子功，亦何以為人臣？"世祖覽奏惻然，特許終養。及中途而父凶問至，哀毀成疾，遂以養母家居。（按：《今世說》注稱先生以母病乞養為當事所格，曰："吾豈以一官易一日之養乎！"遂家居十年。例應削籍，遇赦免。誤也。）先生充講官，主貢舉，皆有建白，忠孝大節彰彰如是，詎以一甲進士、二品京堂為輕重歟？
清初唯一之蠹吏
潘某者，忘其名，清順治初京師大猾也。祖若父世為部吏，明亡悉收部中例案藏於家。滿人入關，百度草創，糾紛不可理，群吏皆束手，潘以故得劫持上下為奸，疆臣日輦金其門，富至累巨萬。初潘窟穴於吏部，久之諸部吏皆歸之，奉為宗主。由是日益發舒，起大宅京師，園林邸第擬於王公。兩廊下如六部例，分置各房，榜曰某部某部，凡來關說某某事者，則入某房，而潘總其成。朝政交部議者，非盈其欲壑不得直，且遭嚴譴。家藏偽章，文書下行直省，多潛易之，奉行者莫辨焉。又招納豪猾亡命之徒，為之耳目，有不慊意，輒暗殺之，莫得主名。內外大吏皆憚之，無有敢舉發者。已而流聞禁中，清世祖以問大學士陳名夏，名夏不敢以實對。世祖震怒，命步軍統領逮之，發交刑部治罪，盡得其奸狀。爰書上，立置重典，並逮其羽黨數十人，治罪有差，京師為之肅然。籍其家，得內外大吏交通文書兩巨篋，吏不敢匿，以聞。世祖不欲深治，詔焚之。翌日，世祖幸南書房，謂某翰林曰："潘一小吏，治之甚易，名夏輩何局促乃爾？"某翰林對曰："潘耳目多，聲氣廣，恐朝廷未必盡治，言之或為百口累。"世祖微哂曰："汝告名夏，今得安枕矣。"後數舉以戒廷臣。
大猾段世昌
山左李侍郎望石初名立，其選庶常也，世祖舉禦筆改名讚元，後以監察禦史出按楚。時鄂渚有大猾段世昌，稔惡萬端，而神謀四達，前台使莫能誰何。李至，佯置不問。一日餞客江幹，已微醉，從一尉一僮，夜往叩門。世昌倉皇趨出，徑前手縶之，命尉牽其頸，踏月還署，即置之獄。遠近顯要為之求解者，書牘盈案，李概不發，立杖殺之。當世昌入獄時，語其家人曰："我少時見一道人，能知未來事，詢以終身。道人曰：'他日所遇，非桃非杏，非坐非行，即祿盡時也。'今按君姓名適符，尚欲覬生乎？"
張楊園家教之嚴
桐鄉張楊園先生履祥訓門人語，姚瑚所述，有雲："默斯未冠時，（按：默斯，先生子，名維恭。）先生命暫以幅巾禦寒，默斯不欲。隆冬盛寒，囚首露頂，家人患之，托瑚告先生，瑚難其辭。一日寒甚，始致辭曰：'默斯頭凍如此，恐或多疾，奈何？'先生厲辭曰：'與之幅巾，彼既不肯，此頭何妨凍落！'因言年前太福（原注即仆陸慎乳名）小時出鎮，私買一帽戴之，予見之怒甚，投之於廁，可以待子不如待仆乎？"粵東西兩撫之齟齬
昔有粵西撫軍，假公事謁製府於粵東。東撫麵詆其非，西撫不堪其辱，雲："公不可獨為君子。"東撫答雲："哪個教汝做小人？"或謂東撫是佟青村法海。
魏文毅之先見
順治末年，以滇閩用兵，加天下練餉五百萬。魏文毅公奏請敕部計軍需足用即止，詔除已派外並停止。康熙元年，雲南平，上疏請撤滿洲兵還駐荊襄，扼天下形勝，消奸宄之萌，為部議所沮。複請命湖廣總督自武昌移駐荊州，從之。及吳三桂反，湖南州縣俱陷，卒不得以隻輪匹馬躪及荊湘，人以是服公之先慮。按：公自台垣至作相，先後二百疏，忠誠耿耿，上軼鄭公。此三折尤有裨大計，孟子所謂"社稷臣"也。
魏柏鄉相業
清初名臣二魏公，世人多以蔚州為巨擘。今觀二公家乘，蔚州初為馮銓所重，雖雲座主，究係比昵匪人。後又以海昌株連罷官，複召後，以撤藩事請誅明、米二公，蹈袁盎故轍。又以地震請誅索相，以應災咎，亦違宋景之心。至吳逆叛時，首建招撫之策，有"七旬苗格"之語，幾誤國事，尤非戡亂之才。至柏鄉相公居諫垣時，首劾張縉彥，為明莊烈複仇；後屢劾劉正宗、陳之遴諸閣臣，為世祖所引重。至請罷吳三桂居滇南一疏，尤為豫測奸謀；其要語曰："滇黔蜀越，地方邊遠。今將滿兵遽撤，恐一旦有變，有鞭長莫及之虞。再荊襄為天下腹心，請設滿兵駐防，以一重臣督之。無事控製邊區，以消奸宄窺測之心；有事驅除□□，以通四方水陸之道。"尤為卓識；使當時用其言，可無三逆同叛之禍。其相業勝蔚州多矣。
滿債
順治十六年，海寇作亂。蘇郡有駐防兵來守，將軍祖大壽圈封民居，以為駐防之所，號"大營兵"，自婁門至桃花塢、寶城橋而止，獨不及後板廠一隅。緣後板廠有李灌溪，曾任前明兵備，時祖為微員，有事當刑，幕友勸李解救，李適擲色，曰："此人有福，當得全紅。"一舉而得六紅，遂救之得免，祖故以此報之也。康熙三年，撫軍韓心康奏請以駐防兵移至京口。去之日，恐兵有變，預與將軍謀，先備船於城外，令兵一時盡行出城，不得停留一刻，違者斬首。蓋當時民間有借兵銀者，償之無已，名曰"滿債"。韓深知其意，預令欠戶遠逃，貼撫軍封條於門；兵來索價，見之舍去，民賴以安。吳人感其德，立祠於虎邱半塘，今韓公祠是也。公撫吳時年未三十，俗呼為"小韓都堂"。
沈文恪請罷流徙烏喇新例
聖祖登極，因旱求直言。新例流罪皆徙烏喇，詔九卿會議。沈文恪公荃，謂烏喇距蒙古三四千裏，地不毛，極寒，人獸凍輒斃；徙流罪不當死，不應驅之死地，乃獨為疏上之。有旨令畫一。文恪持前議益堅，且曰："臣此議行，三日不雨者，願伏欺罔之罪。"聖祖方衝齡，改容納之。越二日大雨盈尺，新例竟罷。
魏 敏 果
魏敏果在台垣，一日與吏尚王公永吉遇於途，魏當回避，王堅請魏小轎先行。次日，令其宗人語魏曰："吾每過魏公，門巷闃寂，若無人者，吾甚敬之。若避我，則我心何安？後弗複爾。"魏平時不謁貴權，大學士金公之俊請告去官，詣伏魔庵，庵與魏寓近，謂老僧曰："吾慕魏公，恨未識麵。今將歸矣，可一見否？"僧以告之，乃走晤。
敏果嚐夢葛巾青衣儒絛者二人，召之曰："先師召汝。"魏從之，至一處，宮殿崔巍。導入殿門，命行禮，二人鳴讚，先行九拜禮，曰："此先王之禮。"後行三跪九叩禮，曰："此時王之製。"拜畢，賜飯十盂，箸一雙，食畢命出。魏曰："可到他處否？"乃導之謁四賢祠。堂三間，內四人分坐，分兩層。上層二人，一貌清朗，一貌蒼古；下層正坐一人，貌修偉；麵東側坐一人，黑而髯。命行四拜禮，正坐者閉目不言，側坐者呼魏名厲聲曰："範祖禹說你有些好處，你勉勵著！"
唯唯而退。二人複從舊路導之歸寓，乃寤。
敏果嚐為益都馮相國所薦，馮魏同榜進士，而無深交。一日魏叩馮所以薦者，馮曰："餘為祭酒，值丁祭，凡不與祭者，例於前一日瞻拜，公每期必至。一日大雨，泥深三尺，同官曰：'此番必無一人來矣。'未幾公至，肅然瞻拜而去；此外果無一來者。此餘之所以知公也。"
魏敏果格言
蔚州魏環溪尚書（象樞），順治中以光祿丞養親家居，服闋以臨朐馮相國易齋（溥）薦起為禦史，不五載至尚書。所著有《庸齋閑話》，與薛文清
《讀書錄》同旨，偶錄數則於此：
"有不可知之天道，無不可知之人事。"
"好名是學者病，是不學者藥。"
"居大臣而德不純、學不粹，不如下僚；居下僚而政不平、刑不中，不如素士；為士而理不明、學不正，不如庶民。"
"偶見水與油而得君子小人之情狀焉：水，君子也，其性涼，其質白，其味衝；其為用也，可以浣不潔者而使潔；即沸湯中投以油，亦自分別而不相混，誠哉君子也！油，小人也，其性滑，其味濃；其為用也，可以汙潔者而使不潔；倘滾油中投以水，必致搏激而不相容，誠哉小人也！"
"五倫之外無道，六經之外無文，四書之外無學。"
魏敏果薦陸清獻
陸清獻宰嘉定時，魏敏果公方長禦史台，與清獻素不相識；聞其政聲，以詩遙寄，有"吏道雖雲雜，天下豈無人"，及"盥手贈荒言，始終願自珍"之語。值會推福建按察使，上命選天下賢能愛民之官，不拘資格擢用。魏公遂以清獻薦，後雖為巡撫慕天顏中沮，而魏公之求賢若渴，以人事君，洵不愧古大臣矣。
成 給 事
初益都馮公薦起魏光祿（象樞）於田間，並及成主事性。於是魏授禦史，成授給事中。成即魏己醜門生也，曾以中書舍人假禦史巡按福建，有清聲，在京師卻掃絕交遊，亦廉介之士。然其著書自述，有雲"不用磁器，以木代之"。夫磁器非玉杯象箸之比，詎可廢之？亦矯矣。在著中無他建白，惟請遣官清丈蜀省田增加賦稅；會有兵事，其說不行。
王文貞極人爵之榮
王文貞公崇簡嚐建言帝王廟祀宜及守成令主，因列商中宗以下七人；又言宋臣潘美、張浚宜罷祀，詔從之。公為禮部尚書，年六十三；以老乞休，年七十，依古人以每歲盡讀"五經"為夏課。嚐作《青箱堂記》雲："階前辟露台方丈餘，夏秋日暮，父子兄弟六七人率坐台上，或《莊》《論》《詩》《書》，或稱述祖德，旁及故舊家世之興衰，以為勸戒。"公家輦下，出身寒素，父子同時官九卿，享上壽。乞休於主恩方渥之時，視其子文靖為宰相，徜徉林下者十有五年；而一生端謹，無可指摘，可謂極人爵之榮者也。
王 文 靖
王文靖（熙）宛平人，文簡公（崇簡）子，少年登第，世祖喜曰："公輔器也，命供奉內廷。"世祖親教習清文，兼習釋典。與孫學士（承恩）、麻文僖公（勒吉），日侍西清。世祖升遐時，命公與文僖同撰遺詔，受顧命。公家訓雲："祭墓無以牲牢，以蔬菜代。"人有言其過儉者，公曰："今以宰相祭墓，誠為太儉。日後子孫儕於庶人，則易於措辦。若敖氏之鬼，不致於易餒也。"薨之日，都城士民皆往送喪，為之罷市。
王文靖請斬吳應熊
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吳三桂反書至。一夕，都城內外所在火起，蓋三桂子應熊方以尚主在京師，其黨為之也。王文靖公熙疏請將應熊速正法，傳首楚蜀，以寒老賊之膽，以絕群奸之望，以激勵三軍之心；應熊尋伏法。始三桂之恃鴟張之勢，子又戚懿，朝廷必不殺以為之招；及聞應熊死，驚悖氣奪，遂底於亡。
李文勤公掌度支
三藩未變以前，仁皇帝偶思營建。時李文勤相國方掌邦計，上詢有項可動否，公奏雲："戶部無可動之項。"事遂止。未幾吳逆事起，上憂及帑項空虛，公奏雲："戶部存項敷用。"上詰以前語，公正色曰："部帑原備緩急之需，若平日耗於土木，緩急將何支持？"上頷之。仰見開國名臣經國大猷，去皋夔旦爽不遠。（或曰，《馬文穆公齊事考》，文穆康熙八年始入官，十四年始官戶部曹郎，安得於三逆未變之前先有奏對？誤。）
呼名批頰
佟中丞鳳彩巡撫河南，年已老，每日五鼓燃燭治文書；或坐倦假寐，少頃輒矍然起，自呼其名曰："佟某汝為朝廷大臣，封疆之重，皆汝肩之。奈何老不任事若此！"輒以手批頰數四，侍者為之悚然。中丞在豫，如論罷修河夫役，協濟柳梢，及調劑西征大兵秋毫無犯；豫人感其德者，猶繪像祀之。
聖祖識拔圖文襄
圖文襄公海，初為中書舍人。世祖幸南苑，公負寶以從。上見其舉止嚴重，立授內閣學士，不數年洊至大學士。及康熙初西征授鉞，果建大勳。
圖文襄用兵
圖文襄公諱（海）馬佳氏，輔翊世祖、聖祖，功業卓然。康熙初奏茅麓山之捷。甲寅冬，吳三桂既叛，察哈爾複蠢動。事聞，聖祖憂之。孝莊文皇後曰："圖海才略出眾，盍任之？"世祖立召公，授以將印。時諸禁旅皆南征，宿衛盡空，公奏請選八旗家奴之健勇者，得數萬人。公令翌日聚德勝門。是日黎明，公至教場檢閱畢，疾趨以行，不許夜宿；每至州縣村堡，命眾奴掠之，獲金寶無算。不數日抵察哈爾，下令曰："前此所掠，皆士庶家，不足為寶；今察哈爾承元後數百年之基，珠玉貨寶不可勝計，汝等終身富貴也。"眾踴躍，夜圍其穹廬。察哈爾部長布魯額不及備，擒之。公分散財帛、獎勵士卒而歸。陛見時，聖祖責其擄掠宣府等郡縣，以有司劾章示之。公謝罪曰："臣實無狀，然以輿儓之賤，禦方強之敵，若不以財帛誘之，何以得死力？然上待臣奏績而後責之，實上之明也。"聖祖大悅曰："朕亦知卿必有所為也。"複令公西征。
圖文襄厚德
大學士諡文襄圖海公既定平涼，軍中論功，取諸將偏裨士卒記功牌報部；記過牌悉聚焚之，不以語人--其厚德如此。子諾敏公，今為刑部尚書。人以為陰德之報。
費武襄公斬番僧
費武襄公揚古，勳業隆隆，平噶爾丹功第一，其膽識亦正不可及。公嚐從聖祖之番僧寺，番僧中號為活佛者，見上傲睨不為禮，公即揮刃斬之。上尤其魯莽，公徐奏曰："番僧雖貴，亦人臣也，豈可使無禮於君前，亂我國法？使有異術，臣抽刃時，應早令伽藍按捺，不延頸就戮矣。"扈從者爭服其言。自此番僧見大皇帝，彌益恭順。
費武襄公防黷武窮兵之漸
費武襄公以國戚封伯爵，大兵征噶爾丹，出為撫遠大將軍。既奏凱，眾欲露布揚功績；公不謂然，其奏折惟言兵至某處迷道，某處敗績，某處絕糧，"此行屢蹈危機，皆臣失算之故，今憑藉聖天子洪福徼幸成功，實非意料所及"雲。幕客皆咎其失體，公曰："天子深居九重，如見策勳太易，必至好大喜功。士卒勞瘁，不可不使上聞之，庶異日無窮兵黷武之患也。"人皆懾服。
蘇克撒哈之誅
蘇克撒哈以材辯受知九王，見事中變，盡發九王陰謀以自免；世祖大委任之，四輔同受顧命。蘇克撒哈才器開敏，超出三人之上，往往獨斷無所瞻顧。見漢官傑出者，傾身折節下交之，既入其門，誌之木劄，積至盈箱，朝臣皆其黨矣。三人鹹以才識推之，把免鹿公鼇拜不能平，卒計傾之。攝政初入都，圈地分八旗，九王鑲白旗下多得善地。攝政既殂，禦前正黃旗下有言分地不如鑲白旗者，把免鹿公煽之。蘇克撒哈，鑲白旗人也，聞之不敢言。言者滋多，敖、蘇二輔請遣大臣複勘正黃旗地，詔遣戶部尚書蘇納海、侍郎雷虎等，同固山牛錄、科道部曹多員出視地，擁眾數千，民間惶懼。正黃旗下原得善地者憚於遷移，共言勘地之擾。流聞禁中，聖祖朝太皇太後、太後切責四輔圈地擾民，事將中止。明日，總督朱昌祚、巡撫王登聯疏相繼上，請罷圈地。把免鹿公大驚，疑蘇結黨直通宮掖，力構陷蘇以二十四大罪。賜自盡，誅其四子、十二孫，嬰孩、婦女無一免者。一子婦將娩身，係獄生子，抱赤子斷其首於市。籍貲不滿十萬，其子有逾十萬者。蘇妻聞難作，取箱中記劄焚之，曰："無遺禍舉朝也。"婦之明決有過人者。四子皆為內大臣，有相士見之，私謂客曰："蘇公諸子無一令終者，蘇公禍不測矣。"明年而難作。
權臣好還
蘇克撒哈最受知於九王，卒傾九王以自免；學士明誅最善於蘇，見蘇既危，遂附把免鹿公殺蘇以自效，把免鹿公遂善明珠，人以為好還之報。把免鹿公既專政，攬權操切，益倍於蘇，督撫大僚，蓋無不入門如市矣。
索 額 圖
索額圖，索尼子，生貴族，性倨，樹黨羽，傾權利，朝士大夫非暗自托，宦不得達。稍失意，輒廣座嗬斥。凡會闈榜出，索擇名下士者令喻意拜門下，不爾抑之下第。與其黨額庫禮、江潢等私議國事。康熙初政地連震，左都禦史魏象樞入對，屏左右伏地泣，極言天變如是，乃索額圖、明珠二相植黨排忠良所致。會天久不雨，清帝命學士德格勒筮之，遇夬。德進曰："澤上於天將降矣，而卦義五陽決一陰，小人居鼎鉉，故天屯其膏，決去之即雨。"帝曰："安有是？"德以索與明珠對，然猶豫未發。未幾索家人告發，經查搜江潢家，得與索密謀書甚多，交宗人府拘禁。
愛公知人
英誠公諱（愛星阿）揚武，勳王孫也，偕吳三桂入緬擒獲明桂王由榔有功，任領侍衛內大臣。初索（額圖）以椒房擅寵，明（珠）時為侍郎，因結索公，見知於聖祖。愛公謂索曰："吾視明公材智在君上，今雖因君見用，誌殊有所畏懦，蓋忌公也，他日齕公者必明。"索不悟。後明引高江邨、徐健庵輩為黨，索為所擠落職，抑鬱以終，如愛公所料。
顧文端立朝之大節
文端公顧八代精韜略、善射，以擺牙喇從征雲南，先後參鎮南將軍襄壯公莽依圖、平南大將軍襄毅公賴塔軍，比有功，洊長禮部，列內臣班。顧公雖以武功起，居家好治經義，矻矻如諸生。居母喪三日不食，三年不入內。立朝持大節，不附執政索額圖，為所抑。居要地數十年，致仕，卒無以為殮。世宗在藩邸，遣王府官治其喪，乃克成禮。
權臣用事
宏文、秘書、國史三院漢滿大學士各一人，漢學士柏鄉、曲沃、高陽三公，滿相首則班布爾善，次巴泰，次圖海。班相乃王子覺羅公，風流瀟灑，有漢官風度。巴相致政，內院缺一人，敖、遏二輔欲補以索尼第三子，聖祖不聽。國子公在奉天，禮賢下士，甚得內外譽，聖祖欲用為內院，二輔力持不可。久虛此席，後補以刑部尚書對哈納。天子雖親萬機，獨猶敖遏二輔、班圖二相用事，學士明珠、多諾，四公羽翼也。明學士辯若懸河，兼通滿漢語言文字，既獲主眷，複多內援，百僚奔走其門。每歲將盡，內而部院台省卿寺庶僚，外而督撫府鎮監司，致饋其門，數十日不得通，假寓宅旁胡同，次第通箋，始得納之報命雲。明學士家僮婢皆吳人，彼中大吏買之進奉者；服食器用，儼然江南豪貴之不若。（按：明珠康熙十六年七月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師，二十七年革職，三十年複授保和殿大學士，三十九年內大臣，四十七年乃卒。）
明珠
明珠字納蘭，於康熙戊午迄戊辰十餘年間，權勢最盛。是時鎮定三藩，幹戈將靖，明珠為滿首相，與漢首相杜立德等同盡讚襄之力，故世祖恩眷頗優，嚐以禦書大軸賜之曰："朕萬幾餘暇，留心經史，時取古人墨跡臨摹，雖好慕不衰，然未窺其堂奧，歲日既深，偶成卷軸。卿等佐理勤勞，朝夕問對，因思古之君臣美惡皆可相勸，故以平日所書者賜卿，方將勉所未逮，非謂書法已工也。"又於壬戌上元節，因海內乂安，時當令序，特宴大小臣工於乾清宮，賦詩紀盛，明珠亦與焉。次年上元節複賜宴，且獲賞馬匹。甲子冬，世祖初下江南，明珠為扈從，凡蘇州之虎丘，鎮江之金山，江寧之雨花台，皆為蹤跡所至；故其遺聞軼事，江南人猶有能道之者。
蓋明珠之為人也，性狡滑，貌慈善，見人輒用甘語柔顏，以鉤探其衷曲。當時為所籠絡者不鮮，滿臣如佛倫、葛思泰、傅塔臘席珠，漢臣如餘國柱、李之芳、熊一瀟等，皆是也。其納賄之鐵證，凡督撫等官出缺，必托人輾轉販賣，滿其欲壑而後止；故督撫等官愈剝削，而小民愈困苦矣。又康熙二十三年學道報滿後，應升學道之人，率往論價；九卿選擇時，必承明珠之風，任意派缺，缺皆預定。由是學道亦多端取賄，士風文教為之墮地矣。顧明珠之貪婪如是，世祖未嚐不知之，曾語珠曰："居官清廉如於成龍者甚少，全才未易得；但能於《性理》一書稍加觀覽，則愧怍之處甚多，雖不能全依此書以行，亦宜勉強研求，明晰理義。"蓋因其嗜利無饜，故言於成龍以勵之也。惟明珠卒不悟。未幾言官郭琇彈劾之，遂罷大學士職。
或曰明珠雖以賄罷，而生平馭下極嚴，以故手操政柄時，凡屬家奴無敢為城狐社鼠之行者。其法廣置田產，命諸奴分主之，厚加賞賚，使人人自足，而嚴禁其幹預外事。又立主家長一人綜理家政，諸奴有不法者，許主家長立斃杖下；即幸免而被逐，亦無他人敢容留者，曰"伊於明府尚不能存，況他處乎"？故其下皆戢戢奉法惟謹。明珠之後嗣，嚐以奕世富豪，為滿洲世家冠；至裔孫成安，因忤和珅，坐法籍沒，所庋珍寶，有為天府所無者。世人以此事證《紅樓夢》一書為演明珠之家事則誤矣。蓋成安籍沒時，距明珠執政已及百年，其時代迥不合也。
徐文穆不附明珠
明珠執政，好輕財厚施，以招徠新進及海內知名士。時文穆公徐元夢，方以庶常夙被召見講經論義，因不附索額圖，散館改部屬。明氏每與索以權勢相傾，用此尤欲致公。公為童子試京兆，與明氏子成德名相次，又同榜選庶吉士，屢招皆不就。公既觀部政，時以公事見珠，必遍讚於廣眾中。及改官中允，遷侍講，聖祖偶詢公之為人，珠以誠實對。選講官列薦名先於學士，公終不一至其門。旋奉命為皇子師，珠複使所親謂公："此非福也，惟歸誠於執政，或少安。"公不答。一日聖祖禦瀛台，教諸皇子射，公不能挽強；聖祖怒，以蜚語詰責。公奏辯，聖祖震怒，命樸責，被重傷，命籍其父母皆發黑龍江安置；然聖祖意終憐公，其夜命醫二人治其瘡，翌日複召詣皇子書堂。時大雨，裹瘡至宮門，跪泥中，見禦前侍衛，號泣求轉奏："臣奉職無狀，罪應死。臣父廉謹，當官數十年，籍產不及五金，望明主察之。且臣父母皆老病，臣年正壯，乞代父謫戍，尚能勝甲兵盡命力。"眾皆掩耳走。有關保者，最後至，斥公而入，盡以公言奏。聖祖立赦公父母，則已檻車就道矣；及諸途，觀者夾路皆感泣。遂複公官，仍侍皇子。後複以德格勒公私刪《起居注》，下公於獄，幾死。聖祖久而察公之忠誠，複自司員擢用至正卿。比世宗登極，倚任益專，嚐賜詩稱為"同學舊翰林"。（按：《望溪集》記公逸事，謂聖祖晚而信公甚篤，呼為"同學老友"蓋事在康熙六十一年。誤會也。）。論者謂康熙一朝，不附明珠、索額圖者，漢臣惟潛庵湯公、環極魏公、華野郭公，滿臣則德格勒公與公二人而已。
德格勒奏劾明珠
德格勒鑲藍旗人，康熙朝官侍講。李安溪嚐薦其學行，屢召見論經義。德性骨鯁，不附權勢。偶扈駕巡行，時相明珠見其將向用也，使人累千金為裝，卻不受。會天久不雨，聖祖命德格勒筮之，遇夬，曰："澤上於天將降矣。一陰居上，天屯其膏，決之即雨。"上愕然曰："安有是？"以索額圖、明珠對。明珠聞而大恚。二十六年冬，坐私刪《起居注》論死，遇赦以謫籍終。按：侍講誌節貞亮，芥視千金，因事效忠，誌除奸憝，其敷陳經義，蓋漢之劉更生，而非明之藍道行，事雖不成，於薦主有光矣。愛賢如安溪，汲引於先，乃不能昭雪於後；豈亦畏明珠氣焰，恐罹黨禍，姑聽懷忠抱愨之士老死窮荒與？
安三
明太傅擅權時，其巨仆名安圖，最為豪橫，士大夫與之交接，有楚濱萼山之風。其子孫居津門，世為鹺商，家乃巨富；後竟登入仕版，有外典州牧者。不肖宗室，至有與其連姻眷者，亦數典忘其祖矣。
朱檢討上書事
朱檢討（天保）字鶴田，滿洲人，中康熙癸巳進士，入詞林。父朱爾訥任兵部侍郎時，理密親王既廢，儲位久虛，廉親王（允禩）覬其位，揆敘王鴻緒等複左右之，陰欲害理密親王。檢討深憂之，具疏曰："皇太子雖以疾廢，然其失良由左右非人，習於驕抗；若遣碩儒名臣如趙申喬等輔導之，潛德日彰，猶可複問安視膳之事。儲位重大，未可輕移，恐生藩臣覬覦，則天家骨肉之禍，有不可勝言者。"疏成欲上，以侍郎公在，徘徊久之。侍郎公察其情，曰："忠孝未可兩全，汝舍孝全忠可也。"趨之入告。時聖祖幸湯山，公早出德勝門，有鴉百數棲馬前，似阻其行者，公揮之去。疏上，聖祖欷歔久之。近臣阿靈阿素為允禩黨，曰："朱某之疏，為希異日寵榮耳。"聖祖大怒，置公於法，侍郎公荷校死，而理邸得以壽終。
婁公譎諫
聖祖既廢理邸，揆敘王鴻緒輩恐其複立招禍，因造諸蜚語以聞。聖祖怒，欲置王於重典，眾莫敢諫。領侍衛內大臣婁公（德納），聖祖近侍也，年已耄，善解人主意。時上自暢春園還宮，欲明頒詔旨，公先日燕見曰："聞護軍統領某得暴疾，肉盡消瘦，已骨立矣。"某公素以體胖著者，次早上入宮，某統領佩刀侍神武門，豐偉如故。上詰公，公笑曰："可知人言未可信也。體之豐瘠乃現於外者，尚訛傳至此，何況暗昧事哉！"上首肯其言，立罷其詔。婁公善於譎諫，有膽有識，洵為不可及也。
郭 尚 書
郭尚書（四海）納蘭氏，金台吉之後，即明所謂海西部落也。以文蔭，康熙間屢任膴仕。嚐以宗伯攝司寇數年，亦異數；然聞其多權術--任科道時，有以賄進者，公夏日皮冠重裘、圍爐鬥室中見之。繼仍登白簡，其人反噬。公詰其謁見時日，其人言衣冠居處狀，眾以為必無之理，乃脫身事外--亦巧宦之極者也。
記馬鷂子六則
王輔臣本姓李氏，河南人，少為宦官家奴。後聞其姊夫在流賊中，往依之，驍勇善戰；而樗蒲一擲，饒有劉毅之風，嚐一夜輸銀六百兩。其姊夫知而謀殺之，彎弓於門內以待；輔臣歸，一發不中，反殺其姊夫而逃。後流入薑瓖營，為料某帳下健兒。有王進朝者，無子，與料善，問料曰："汝帳下人，有可為我義兒者否？"料曰："此有二人，其一知書，一不知書，惟公擇。"不知書者則輔臣也。王擇不知書者，自此為王氏子矣。輔臣長七尺餘，麵白皙，無多須髯，眉如臥蠶，如世所圖呂溫侯像；勇冠三軍，所向不可當，號曰"馬鷂子"。清兵之圍大同也，輔臣乘黃驃馬，時出剽掠，來則擒人以去，莫有攖其鋒者。清兵遠望黃驃馬騁而來，輒驚曰："馬鷂子至！"即披靡走。輔臣與白成功、葛秉貞三人，更迭乘黃驃馬出，清兵亦不辨乘馬者之為誰也，見即走耳。城克，薑瓖降，八王子以輔臣為蝦，隨入都，都中滿漢無不以識馬鷂子為榮矣。八王得罪死，輔臣沒入身者庫久之。
章皇帝親政，嚐拊髀謂敖拜曰："聞有馬鷂子者勇士，今不知何在，安得其人而用之？"拜亦不知也。一日拜之仆騎而過市，遇一少年，下馬而避道左。仆怪而問之，曰："我馬鷂子也，向者於某所識公，公忘之耶？"仆喜曰："我主甚念爾，爾來朝不可不早來謁。"歸以啟敖，敖亦喜。俟其來，即率之以見上。上大喜，立授禦前侍衛一等蝦。未幾洪承疇經略河南，上命侍衛二人隨侍，一為張大元，一則王輔臣也。大元傲慢無禮，經略待之稍不如意，輒悻悻見於詞色，嚐曰："我奉朝廷命來隨汝，豈汝家奴！勞苦如是，不當題我為一鎮總兵耶？"經略亦微聞之。輔臣事經略惟謹，經略未食不敢食，未衣不敢衣；視經略所向，經略行輒左右之，遇險阻必下騎自執其轡，有岡巒泥滑不可行者，必背負經略而過，雖家人不是過也。勤敏謙恭，未嚐以禦前人自居。經略絕憐愛之，曰："兒，俟有好缺，我題汝官。"輔臣輒泣曰："臣奉命隨相公，死隨相公耳。相公勤勞王事，臣安忍離相公左右，而安居好爵耶？"經略對之亦泣下。經略以夷陵為川湖要地，土司雜處，題請設鎮，而以大元為請，雖酬其願，亦即為輔臣地矣。大元之鎮，經略攜輔臣上雲南。雲南平，設援剿五營，而題輔臣為右營總兵，轄雲南迤東地方，駐曲靖府。後經略歸朝，遂隸平西王藩下。
輔臣之事平西，無異經略；而平西之待輔臣，有加於子侄，念王輔臣不去口。有美食美衣器用之絕佳者，他人不得，必賜輔臣。輔臣為人恭以事上，信以處友，寬以待人，而嚴以禦下。然有功必賞，雖嚴土亦樂為之用。嚐奉平西命，征烏撒，與諸將會食於馬一棍營中，吳應期亦在坐--應期者，平西之侄也，為固山額真。飲酒薄醉，將飯矣，輔臣飯盂有死蠅焉。王總兵者見之，呼曰："飯有蠅！飯有蠅！"時馬一棍為主人，禦下酷厲，每以微過責人，一棍立斃，故有斯號。輔臣恐其以死蠅故而殺庖人，曰："我等身親矢石人也，得食足矣，安暇擇哉？倥匆之際，死蠅我亦嚐食之矣。"王總兵性愚蠢，不解輔臣意，乃曰："公能食此蠅，吾與公賭，輸吾坐下馬。"輔臣念言既出諸口，遂勉強吞之。吳應期在旁曰："奈何王兄馬直如是好騎耶？人與兄賭食死蠅，兄便食之；若與兄賭食糞，兄亦將食糞耶？"輔臣怒罵曰："吳應期，汝恃王之猶子，當眾辱我。人懼汝王子，王子王孫，吾不懼也。吾將食王子王孫之腦髓，而嚼其心肝，挖其眼睛矣！"遂揮拳擊食案，案之四足皆折，案上十二磁簋暨菜碟、飯盂、酒杯等，一一應手碎。左右侍從以百數，皆辟易。應期乘間逸去，諸人亦勸輔臣歸。來朝酒醒氣平，亦自悔之。左右勸輔臣往謝應期曰："固山之言，本出無心。公怒罵過甚，往謝而解可耳。"王甫出門，而吳已飛來矣，執手入，拜伏不起，曰："昨以酒故無狀，出語傷兄，兄罪吾誠是。願兄恕之，無藏怒。"王亦拜，掖之起曰："我醉出語傷兄，兄不罪我，何反自責為？"遂招諸鎮來開筵痛飲，極歡而別，從此相好如初，無閑言矣。或有以此言聞之平西者，詞多溢惡，平西不善也。適曲靖差將官入省領餉銀，事畢辭平西歸，平西勞之曰："汝歸言吾問爾帥眾各營將士無恙；更語爾主，前征烏撒時，與吳應期酒後爭嚷，少年兄弟，使酒罵坐，此其常事，乃至老拳相向，亦複何妨？誰是婦人，腹有私孕，懼其打落耶？打即打耳，何必牽引老夫，乃雲'汝是王子，吾將食王之腦髓心肝'此誠何語，令他人聞之，掩口笑我曰：'吳三桂老子，平日愛惜王輔臣如珍寶，今一旦思食其腦髓，豈不令人寒心？'歸語爾帥，今後更無作此等語。"王輔臣聞之，亦怏怏曰："我與汝皆為朝廷臣，豈汝家人，而受製於汝？汝自向汝之侄，視我為外人。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安能鬱鬱久居此耶？"乃密遣人持金錢入都，遍賂朝廷左右暨用事者。人人交口王輔臣，上聞之亦耳熱矣。適平涼提督缺出，上以邊鎮須材，特點王輔臣。報至滇南，平西聞之，如失左右手，歎曰："小子費亦不貲矣，家私幾何，乃如此胡為耶？"及至省辭王，王待之愈厚，執手涕泣曰："爾至平涼，無忘老夫。汝家貧，人眾口，萬裏迢迢，何以當此？"遂出帑二萬兩，以為路費。
輔臣至都，久不得陛見，蓋其平日專用力於近侍之人，閣部九卿全不留意，故滿漢大臣多少之，無人引見。兵部曰："事關儀製，在禮部。"禮部複曰："提鎮引見，兵部事也。"兩相推諉。而王輔臣又不肯更以金璧賄賂部臣，惟隨眾常朝而已。一日朝，上賜群臣茶，有近侍曾識王者，行茶至前，私問無恙，曰："來幾時矣？"曰："久。"匆匆不得款語。後上燕居，偶念平涼提督何久不至，近侍奏曰："至矣。前常朝賜茶時，奴親見其坐班。"生曰："何不引見？"亟令人出外訪問，立詔之入。上坐內庭以待，望見喜曰："有武臣如此，朕複何憂？"自此恩澤頻加，賞賚屢及，無日不詔入，語必移時，廷臣駭然不知其何自也。都下哄傳，以為平西有密語令王入奏；又訛"馬鷂子"為"馬兒頭"，種種不經之語，令人發笑。上問輔臣出身，曰："身者庫。"上驚曰："如此人物，乃隸身者庫耶？"立命出之，改隸旗下。因謂之曰："朕欲留汝於朝，朝夕接見；但平涼邊庭重地，非汝不可。"其命欽天監擇好日以行。時值歲暮，而定期歲內。上又謂之曰："行期近矣，朕不能舍。上元在邇，其陪朕看燈過而後行。"更命欽天監再擇吉日於上元之後。期屆入辭，溫語良久，授以方略，重加賞賜。禦座前有蟠龍豹尾槍一對，上指謂輔臣曰："此槍先帝所遺以付朕者，朕每出必列此槍於馬前，以無忘先帝。汝先帝之臣，朕先帝之子，它物不足珍，其分此一槍以賜汝。汝持此往鎮平涼，見此一槍如見朕，朕見此槍如見汝矣。"輔臣拜伏於地，泣不能起，曰："聖恩深重，臣即肝腦塗地，不能稍報萬一，敢不竭股肱之力，以效涓埃！"涕泣而出。
癸醜平西王反，念陝西為天下之脊，而王輔臣、張勇實握兵權，又皆舊部曲，輔臣尤為親密。雲南援剿右營標下聽用官汪士榮，向為輔臣之所親信，三桂訪得之，以書二通、劄二道付士榮，令其從間道走平涼以致輔臣；而令輔臣以書一、劄一，轉致張勇，不別遣使。輔臣得書，立使人拘執士榮，令其義子王吉貞齎逆書二通、偽劄二道，解逆使汪士榮星夜入朝。上見之大喜，置士榮於極刑，留吉貞於朝，晉職為卿，而嘉輔臣之忠良也。張勇聞之怒曰："吾二人事同一體，汝即欲作忠臣，亦宜先使知，會同遣人；乃背我獨獻忠於朝廷，令朝廷疑我，是賣我也。我看汝作忠臣者作至幾時！"自此張王遂成參商矣。
秦州之變，世多知之，茲不具記；然初非輔臣本意，方其下之謀為變也。輔臣以死自誓曰："寧殺我，無負朝廷！"言之至再。迨變局已成，而輔臣亦無如之何矣。平涼之兵既殺經略，陝西督撫以反狀上聞。上亟召王吉貞入內曰："汝父反矣。"吉貞曰："不知也。"上即以陝撫狀示之。吉貞戰慄，噤不能言。上曰："無恐。朕知汝父忠貞，決不及此。由經略不善調禦，平涼兵變脅汝父不得不從耳。汝宜亟往，宣朕命，汝父無罪，殺經略，罪在眾人。汝父宜竭力約眾，破賊立功，朕赦眾罪，不食言也。"吉貞星夜歸平涼。時輔臣尚在秦州，平涼居守諸將技癢正不可奈，忽見吉貞歸，歡呼曰："大總爺至矣！"擁之入城，奉為總兵，設官分守焉。吉貞亦將上命置腦後。自吉貞歸平涼，而王氏之反勢成。輔臣既殺經略，詎不思疾取西安；而張氏雄踞西陲，耽耽虎視，一舉足而東，則張氏卷甲尾其後；躊躇首鼠，退保平涼，而大兵已四集矣。輔臣初在大同，城破之日，有結發妻自縊而死。後貴，複置妻妾七人。平涼被圍時，輔臣顧七人而歎曰："死大同者，今無其人矣！"七人聞之，同時皆自縊而死。輔臣出戰雖屢勝，而孤城坐困不支。經略圖海招之降，與之鑽刀設誓，保其無它。輔臣出降，遂隨經略轉戰有功，事多不具錄。事平，上撤經略還朝，即召輔臣入京。鞍馬已具，行有日矣，乃出其後妻--自七人縊後，輔臣複娶一女，至此忽與之反目，怒不可解，登時欲出之。召其父來，與之決絕，而密語之曰："領汝女亟離此，他方遠嫁。我出汝女，所以保全之也。"有工匠隨征久，具呈於輔臣，求批歸省；輔臣取其呈手裂之，曰："汝歸即歸耳，尚須此物耶！汝歸不宜複來，逢人不可道一王字。"命取銀賞之，工匠涕泣辭去。隨命司計者取庫中銀多少分之，各為一封，多以百計，少或數兩，一一標識；餘一二萬金，置之庫中，以印條封之。更錄簿一冊，記銀數，並諸雜物，曰："吾為提督久，豈無餘貲，令人動疑，累汝後人也。"取舊帳目悉火之。召諸將卒親隨人等至前，曰："汝等隨我久，東西南北奔走，犯霜露，冒矢石，亦良苦。今我與汝等辭，汝等宜遠去。"隨其人之功績，各以銀一封與之，曰："汝持此，願歸田者即亟歸，願入行伍者速投他鎮去，無言向在我處。"眾皆哭，揮之行，曰："速去！我事自當無累汝等，從此決矣！"既發遣眾，乃命酒獨酌高歌。飲訖，見盛魚銀碗在案，重二十餘兩，沉吟曰："此物當與誰？"適有童子捧茶至，顧曰："汝在此幾年，曾娶妻否？"童子曰："未娶也。"遽命取石槌碗令扁，以授童子，曰："汝歸娶一妻，勿更來矣。"複酣飲高歌二三日。問門下尚有幾人，則惟數十人在矣，召之來共坐，呼酒歡飲，至夜半泣謂眾曰："我起身行伍，受朝廷大恩，富貴已極。前迫於眾人為不義，事又不成。今雖反正，然朝廷蓄怒已深，豈肯饒我？大丈夫與其駢首戮於市曹，何如自死！然刀死、繩死、藥死，皆有痕跡，則將遺累經略，遺累督撫，遺累汝等。我籌之熟矣，待我極醉，縶我手足，以紙蒙我麵，冷水噀之，立死，與病死無異。汝等可以痰厥暴死為詞。"眾哭諫之，怒欲自刎，眾從其言。天明以厥死聞。後經略入朝，上問王輔臣，經略言反非其本意，上怒曰："汝與王輔臣一路人也！"圖海懼，吞金而死。
吳三桂為前明武舉
吳三桂，明之武舉也，出江南某公之門。某公歿，其子奉母以居，貧無以供菽水。一日於故書中得《武舉試錄》一冊，見吳名，始悟出父門下。時吳鎮雲南，方貴盛，欲往謁之，以告母。母初不可，既而貧困日甚，乃許之。鬻田質簪珥治裝以行，比至滇，旁皇歧路，不克自達，賣字市中，聊給朝夕。忽遇藩下護衛，詢其籍貫，知為江南士人，邀至家塾。既半載，賓主頗洽，因從容言："欲一見王，可乎？"詢其願見之故，乃為敘述師友淵源所以然者。護衛諾之。一日吳大會寮佐，酒間曆言少年時起家科目，誇示座客。護衛適侍側，即跪啟曰："王當日出江南某公之門乎？"吳驚曰："然。汝安從知此？"護衛曰："某公有子貧困，萬裏上謁，至此無由自通，今寄食某所，故知之耳。"吳大喜，立召之，使預賓筵為重客，留府第中數月。某以母老告歸，吳又大集賓僚祖道，贈以二萬金，別扃一篋為母壽，皆珠寶也。某歸江南，遂為富人，惜不知其姓氏。
三桂輕財好士
三桂輕財好士，人有一長，收錄無棄。以曾為傅宗龍部將，視宗龍子汝如親兄弟。王府門禁甚嚴，汝非時出入，侍衛不敢詰。寧都曾應遴於三桂有恩，其子傅燦遊滇，三桂以十四萬金贈行。巡撫袁懋功內召，饋以十萬金。李天洛予告，亦以三萬金為贐。知縣以上官，有才望素著及儀表偉岸者，皆令投身藩下，蓄為私人。
查 漸 江
查先生（容）郡試拔第一，試於學使者，怒其搜撿，拂衣徑出。性好遊，至滇，吳逆未叛時，延為上賓。先生察其有異誌，佯醉而出，即行，有"將軍有酒能投轄，壯士聞雞已出關"之句。吳遣親軍邀於路，先生素有力，從馬上提親軍擲地曰："乃公終不為老兵留。"親軍訴吳，恚甚，遣劍士將殺之，微服間道得免。
平西藩下老生
禮垣粘公本盛丙午典試滇南，平西藩下諸生五百，選二百人送棘闈。一生年八十，請與試；平西以老不許，固請曰："生自束發奮誌，雖老不少衰。功名遲速有定，王亦何惜一席地，令誌士齎誌不遇乎？"王不得已，並送之。諸官見此老生，無不揶揄之。受卷官視其卷，文既無疵，字亦楷細，異之。揭曉日，拆卷至三十四名，老生竟中嶲矣。無不拊掌稱為佳話。（《廣陽雜記》雲："閩人粘本盛自禮科典試滇中，丙午歲也。時功令凡旗下人不第者勒令披甲，吳三桂藩下人皆貴遊子弟，頂故遼學生名應試者三百餘人。三桂待本盛禮數甚厚，屬其破額廣收。都中諸事，三桂力肩之，是科遼人中二百五十餘人，從來未有也。"）
上平西血書
查如龍下江人，弘光朝曾為部郎；後流落江湖，未嚐一日忘天下也。康熙初年，偽造天下督撫提鎮書紮、官封印信、花押圖章，一一逼真。書中之意，皆聯絡聲氣，共圖舉事，恢複中原；皆有報書草稿，彙為一冊，辭皆俊偉。攜之走滇南，寓山中僧舍，去省不遠，為血書一通上平西，言：天下督撫提鎮及朝中大臣皆有同心，待王為盟津之會。王華人也，當年之事出於不得已。今天下之機杼在王，王若出兵以臨中原，天下響應，此千古一時也。"令一童子於王府上之，其意欲露布此書於人，脅王以不得不從之勢。童子至王府，不得其門而入，逡巡歸。後以假銀事敗露於曲靖府。曲靖知府李率祖號素園，向與平西有隙，得此甚喜；然見其書稿牽連天下無一遺者，遂取而焚之。唯以上平西血書申督撫聞之於朝，命千總董三綱解之入京。如龍臨發時呼三桂曰："我死，爾九族之滅亦不遠矣！"至京淩遲處死。朝廷之疑滇自此愈深矣。
滇中三好
滇中有三好：吳三桂好為人主，士大夫好為人奴，胡國柱好為人師。凡賣身者，皆師事國柱也。國柱號怡齋，順治甲午舉人，與夏國相、衛樸、郭壯圖，皆三桂婿。
馮甦投身契
立賣身婚書楚雄府知府馮甦，本籍浙江臨海縣，今同母某氏賣到平西王藩下，當日得受身價銀一萬七千兩。後署"媒人胡國柱"。
周王元年
三桂年六十二自稱都招討大元帥，建號曰周王元年，鑄錢為"利用通寶"，蓄發易衣冠，幟色用白，步騎皆以白氈為帽。先一年冬，滇中雷電風雪，一時兼作。是年夏，西寺塔頂銅鳳有聲嗚嗚，數日不止。又有異鳥來集，展翼方丈餘，狀貌醜怪，博物者不能識其名。人鹹知為不詳，三桂不悟也。
劉 玄 初
劉玄初蜀人，為蜀王劉文秀幕客。蜀平，平西王複羅置幕中。癸醜閩粵二王皆上書請解職東歸，吳世子應熊使人啟平西曰："朝廷久疑王，今二王皆有辭職疏，而王獨無，朝廷之疑愈深。速拜疏發使來，猶可及也。"平西命玄初具稿，玄初曰："上久思調王，特難啟口，王疏朝上而夕調矣。彼二王辭者自辭，王永鎮雲南，胡為效之耶？不可！"平西怒曰："予疏即上，上必不敢調予。具疏所以釋其疑也。"怒劉，出為監井提舉。未幾有貴州之變，三桂思玄初言，以之留守學士。至夷陵，駐兵鬆滋，三月不進。玄初上啟曰："愚計此時當直搗黃龍而痛飲矣，乃阻兵不進，河上消遙，坐失機宜，以待四方之兵集，愚不知其為何說也。意者王特送諸大臣入朝為王請乎？諸大臣辱國之臣，救死不暇，烏能為王請也？若曰待世子歸乎？愚以為朝廷寧失四海，決不令世子返國也。夫弱者與強者鬥，弱者利於乘捷，而強者利於角力；富者與貧者訟，貧者樂於速結，而富者樂於持久。今雲南一隅之地，不足當東南一郡，而吳越之財貨，山陝之武勇，皆雲翔蝟集於荊襄江漢之間，乃案兵不舉，思與久持，是何異弱者與強者角力，而貧者與富者競財也？噫！惟望天早生聖人，以靖中華耳！"平西不報，未幾玄初亦死。
吳三桂女
吳三桂有二女，一居廣陵，一居吳門拙政園。其居吳門者有大誌，夫王永寧，以奴畜之；而好與小民爭利，凡各處水埠船隻，必強令納貲，不則解纜而去。春日遊諸山，人馬導引至眾，閶門外臥橋兩欄斷折，下水溺死者十餘人，而仍揚鞭前驅也。禦史台據以上劾，奏留中。自是益橫，姑蘇數百裏間稱吳小姐無弗切齒雲。後三桂敗，吳縣令收而繩以法。
八麵觀音、四麵觀音
三桂愛姬有稱八麵觀音者，故宗伯南昌李明睿家妓，城破為蔡毓榮所得。又有四麵觀音者，亦美姿容，後歸征南將軍穆占。陳圓圓先死矣。
三桂之奢淫
吳三桂之寵姬，人無不知為陳圓圓也；然圓圓外又有所謂連兒者，年十七，留侍三桂，三桂寵之逾常。連姿容婉麗，嚐夏日侍三桂遊荷塘，練裳縞袂，執白扇立九曲橋上，遙而望之，疑為出水芙蓉也。三桂敗，連兒為趙良棟部將所得，不逾年即死。絕命詞中有"君王不得見，妾命薄如煙"之句，麗質清才，猶非圓圓所可及已。三桂在滇中奢侈無度，後宮之選，不下千人。三桂公餘輒幅巾便服，召幕中諸名士宴會，酒酣，三桂吹笛，宮人以次唱和；旋呼賞賚，則珠五金帛堆置滿前，諸宮人憧憧攘取，三桂顧之以為笑樂。三桂不善書而每喜臨池。府苑中花木清幽，有所謂列翠軒者，廳事五間，朗然並列，窗外隙地數丈，悉栽細草，地盡則層巒疊嶂，高插天際。春秋佳日，三桂輒攜筆墨於軒內作擘窠大字，侍姬數人環視於側，鬢影釵光，與蒼翠之色互相輝映。廁身其中，殆無異蓬壺閬苑矣。
三 異 寶
三桂所寶三異物：一騶虞皮，白章黑紋，得之寧遠；一紅寶石帽頂，徑寸，長二寸許，光照數丈，炎炎如火；一大理石屏，高六尺，山水木石，渾然天成，似元人名筆，本沐氏舊物。
宮中帳簿
簿錄時偽宮中財物充牣，裁紙折疊刀多至數庫。有蹇而泰者，字文定，昆明人，本庠生，少為孫可望所閹。可望敗，削發為僧；複入三桂府，專掌圖籍。博學善詼諧，三桂或盛怒，以微詞解之恒冰釋。趙良棟攜以入都，曰："此吳逆宮中帳簿也。"以故諸將所攫取者皆不能匿。
三桂新府
三桂即永曆所居五華山作新府，重樓複道，規製擬大內。又為園於西郊外，名安阜園，因圓圓齒已長，張氏亦老，更羅致豔冶，以歌舞自娛。
五華山故宮
雲南五華山，永曆故宮在其上。順治丁亥，洪承疇督師由貴竹大路取滇，李定國拒戰曲靖，吳三桂由廣西四川旁搗其虛，至黃草壩，入省城，永曆遁至阿瓦。三桂重購得之，縊於貴陽府。三桂以功封平西王，遂據山上故宮。增修二十餘載，備極崇麗。康熙癸醜三桂反，出攻長沙抗命。乙卯僭尊號，丁巳病死。偽周洪化，其孫也。戊午諸王貝勒討賊，駐軍曲靖，賴將軍平耿精忠，由福建進征西粵，亦由四川黃草壩直薄省城，俘偽洪化斬之，滇南大定。康熙癸亥，金陵邵子為章赴幕楚雄，訪其父老得實，題四截句於壁，一時爭相傳和，詩曰：
百萬雄師睥睨間，先朝一脈絕南蠻。
擒人即是人擒路，誰道天公不好還。
軍威南朔敢稱雄，轉眼興亡一瞬中。
他日龍門成紀傳，君臣父子總無公。
行營曆曆草萋萋，銅柱摩崖手自題。
虎豹無睛威尚在，老軍猶說舊平西。
岹嶢天半起觚棱，不盡亭台取次登。
心力剛枯人事去，秋風誰與哭西陵。
邵子詩筆敏妙，惜有濡頭之癖，落魄寡儔，故不甚顯於時。
薛佩玉殉節
薛君諱佩玉，山西芮城人，辛醜進士，出李宮詹容齋之門。為人孤介質直，臨事不苟。康熙十三年正月十一日，滇逆至都勻，戍將及兵士數千人內叛，脅受偽印。薛君不可，登樓自縊；仆薛策薛健救之，曰："汝誤我，非愛我也！"急麾去，遂死。其子鏞為諸生。
賽 諸 葛
康熙中三逆叛，諸將率多逗留不戰，擁兵自衛；惟護軍統領希公佛累戰有功，多以奇謀致勝，軍中呼為"賽諸葛"。庚申元夜，公統兵攻衡州，賊將夏國相、胡國柱擁重兵守之。公謂眾曰："衡州為吳逆偽都，故防禦極嚴。若使豫為治具，則難立克。頓兵堅城之下，最為兵家忌。不如乘今夜令節賊疏懈時暗襲，此李愬入蔡計也。"因連夜趨兵抵城下，賊果皆酣飲，一鼓下之，夏、胡二賊倉惶跣足遁。公撫恤殘黎，湖南諸郡傳檄而定，為南征第一戰功雲。
秦 大 漢
沈丘枳店民秦大漢，名光甫，狀如金狄，絕有力，鮦陽之門，傴而行乃得入。鬻所獲秫稈於市，每擔四十捆。適積雨後，市有大車陷淖泥中，三牛不能出；光甫脫牛，而以手出之。康熙十三年，時方用兵，親王出鎮荊州，有薦於軍前者。王賜袍一領，製布十二匹，尚不掩脛；其足尺有四寸，植其靴高與食案等。健驢肥馬莫能勝載，刀矛之屬不足供其展用，乃騎以橐駝，而鑄三十觔鐵槍與之，始得稱意。然不宜於剽疾之戰，廢歸以病死。
趙 勇 略
趙勇略（良棟）寧夏人，年二十四歲，以武勇受知於陝某總督孟喬芳；從英王征陝，授潼關遊擊；再隨大學士洪承疇征雲南，遷副將軍。康熙元年，平西王吳三桂奇公，奏推廣羅鎮總兵。公知三桂必反，以疾辭。三桂大怒，欲劾誅之，總兵沈應時巽詞解免，旋補天津總兵官。十三年，三桂叛，陝西大震，寧羌惠安兵變，殺經略提督，聖祖命公征之。議者疑公陝人，不可信；公請留家口於都，而己率勁兵前往，聖祖許之。時官兵敗散，屯堡荒廢，公沿路曉示，招兵歸原汛，劾貪墨，募健兒，軍威大振，斬首逆熊虎等四人。
寧夏平，上疏奏蜀為滇黔門戶，若不先恢複，則滇黔路不通，請乘勝進兵；聖祖許之。公率兵抵密樹關，遇賊敗之，擒其將徐成龍，遂取徽縣。過高山深箐數十裏，晝夜兼行，抵白水壩，時康熙十八年除夕也。壩為川江上流，與昭化唇齒，俗號鐵門檻。賊防守尤力，沿江立營，為石囤木柵，設炮以待。公下令曰："元旦渡江大吉，違者斬。"黎明，公騎驏馬，率麾下五千人橫刀渡江；江淺，萬馬騰簸，波濤盡立，呼聲震天。賊連發炮傷數十人，無敢回顧者；賊大驚曰："老將軍令如山，不可抗也！"方半渡，天忽風，吹馬如吹舟，頃刻抵岸，斬賊將郭景儀等，獲旗幟器械馬匹無算，餘賊奔竄。追之，再勝於石峽溝，十日而克成都。入城秋毫無犯，收金銀印二百六十，偽劄千，奏繳之。聖祖大喜，手詔褒美，加勇略將軍、兵部尚書，總督雲南。公密奏滇黔倚蜀為捍蔽，今蜀已得，而三桂新死，宜乘機速進；聖祖許之。
當是時，清王師征滇，貝子彰泰自貴州進兵滇池，將軍賴塔自廣西進兵黃草壩，滿漢兵十萬餘圍城九月未下，鬥米四金，月需米六萬石。公至軍即向貝子陳三策：其一稱我兵匝圍太遠，自歸化寺至碧雞山，東西七十餘裏，呼調不靈，宜掘裏濠相攻逼；其一稱欲取內城，先破外護，使賊匹馬不可出，方可招降；其一降者宜分別收養，不宜盡發滿洲為奴。貝子不悅，以滿語駁詰，而公又不解，瞠目牴牾；幸公已奏聞，詔下悉如公策。貝子不得已與兵二千，攻得勝橋。公望見橋頭炮台甚密，白晝攻之，所傷必多，乃伏馬兵於南壩兩岸，分步兵為三隊，結營立濠牆，牆上架火槍子母炮，身披厚棉，持大刀督陣。夜三鼓攻橋，賊盡出死戰，其帥郭壯圖親搏戰，三進濠牆，而伏兵三起應之，列炬如星，槍炮雨下，賊敗走。公奪橋進至三市街，再敗之，天猶未明也。平旦入東南二門，郭壯圖自焚，三桂孫世瑤自殺，餘盜賊盡降，雲南平。
公本秦人，性戇，取蜀時見罪於將軍吳丹。丹為明珠侄，珠心怵之，授意兵部抑公功。公複屢疏爭，珠使其黨禦史龔翔麟劾以大不敬，宜坐斬。聖祖優容之，命乞骸歸裏。聖祖征噶爾丹時，幸其邸，問方略以行，敘功封一等子。嚐諭侍臣曰："趙良棟果良將也，惟性褊狹，與人每多齟齬，朕不用實保全之。"歸數年卒，諡襄忠。乾隆中高宗念其功，加封其嗣趙曰泌一等勇略伯。
趙襄壯操守
平滇之役，趙襄壯公良棟實為首功，而操守尤不可及。城破時，諸將爭取子女玉帛，公獨戒所部營城外秋毫無所犯。又訪得吳逆司管庫之人，以藩宮簿籍進呈，於是諸將所乾沒盡發覺；而三桂寵姬二人，一歸將軍穆占，一歸總督蔡毓榮者，事亦上聞。公獨以廉潔蒙聖祖褒獎。蓋公雖武夫，居然有曹武惠下江南氣象矣。
秦將禮客
張靖逆侯、趙勇略將軍，皆秦人，勳望相埒，而氣度各殊。靖逆駐軍甘州，客有往竭者，所次旅舍，必細詢姓名，注簿送驛，每日飛騎入報。比至州城，侯吏前迎曰："某非從某地來者乎？"隨導入館舍。飲饌供帳，莫不腆備。客入見，多在宅內書堂。麗僮八人肩輿載靖逆而出，辭以足疾不拜，捧手延坐，寡於詞對；然宴幣稠疊，雖疏交必飫意而返。勇略功懋性剛，其入成都時，浙人王某棄偽職來歸，勇略知其夙負文望，置幕下掌書記。凡削稿進覽，必候其升坐，麵無忤色，始從屏後轉出，逡巡捧紙置案，肅然退立；勇略小不當意，遽拂紙於地，亦不言應有點竄處；王蒲伏取藏袖中，仍從屏後嘿嘿歸館，易稿再呈，率以為常。故士人每憚從之。平滇後家居，身被寬袖直領之衣，首冠黑絨帽，以帕圍額，雖王公至不為改服；唯故舊寒素款門求謁，則禮接有加。是知風塵延攬，即功蓋天下者未嚐不留意也。
耿精忠有賢母
耿精忠兩次叛亂，朝人暮豕，其罪不亞於吳逆；顧其母周氏，則賢母也。當滇氛初起，精忠密受偽命，周氏屢責不悛，即憤鬱絕食而死。範忠貞公猶唁之。精忠弟昭忠、聚忠亦嚐首發逆謀，及精忠再降，複合疏請賜顯戮，播告中外，以為亂臣賊子戒。然則精忠洵戾氣所獨鍾矣。
耿藩之白石獅
粵東既定，建平南、靖南二王府，東西相望，備極雄麗。而靖藩性尤汰侈，謂門前兩獅必用白石琢成，而石以星岩者為良，乃飛檄肇慶行高要縣取之。時浙中楊自西雍建為邑令，承命開鑿，督促頻繁，斧斤丁丁，盡夜不得暫息，僅獲胚石二具。駕以艨艟，行至峽口，舟不勝載，與石俱沉。複命更取，其督愈亟，藩官日喧詢於堂，令唯俯首隱忍而已。未幾雍建內擢兵垣，疏言粵東不堪兩王，條其累民之弊二十餘事，因遷耿於閩。後其府已改將軍第，而猙獰列峙於門者，猶是楊公經營之石也。
範忠貞對耿精忠之語
康熙初年撤藩議起，吳逆反於滇，閩藩耿精忠遙應之，巡撫劉秉政降。精忠環兵刃，脅總督範忠貞公；公挺身前，齧齒大罵。精忠執之，複使秉政來說公。秉政時已為偽樞密使，公蹴之仆地，笑曰："逆賊分即死，予先褫其魄矣。"精忠見公無屈意，乃使人間曰："聞公昔與水月和尚遊，和尚何言屬公邪？"公叱之曰："吾家世孔孟，忠孝大節，豈死生所能奪？即彼緇流稍有識，亦必以忠孝勸人，豈肯妄言禍福？歸語爾主，善自為計，無取族滅！"水月杭州人，嚐書數語以示公，若為後日兆者。諸家述水月語不同，要不足辨；惟公答耿逆之問，則詞嚴義正，與顏含所謂"自有性命，無勞蓍龜"，張巡所謂"未識人倫，焉知天道"，同以浩浩落落，揭日月而軒天地也。
範承謨《百苦詩》
琉璃廠畫肆博古齋祝華封者，以孝聞，教子成立遊泮，非尋常市井人也。數年前曾得一康熙十二年時憲書，書內字跡皆滿，大小濃淡亦各不同，行款欹斜，迄無端字，紙之背麵亦皆有字，甚至以香頭畫字；詳其文義，多幽鬱憤怨之詩；無年月，無名字，蓋收買卷軸時所夾帶，姑置之，莫可得而考也。不數日又收一冊頁，乃顧亭林先生楷書，即譯此時憲書詩稿，一字不遺者也。乃知為閩督範公承謨為耿逆幽於土室凡五年所作之《百苦詩》。祝因裝為一匣，以重價售之。惜憲書兩麵有字，不可裱也。考範公遇害在十六年，耿逆敗歸降時，此書何以不遭兵燹，得至亭林先生手，為編次審定而重書之，又百數十年而流轉都門，既分複合，安得不謂之鬼神嗬護耶？觀於此者，知天地間無適然之事，可以勃然興矣。
範承謨畫壁自序
承謨蓬頭垢麵，係頸攣手，逢萬壽聖節者三。丙辰三月十八日，肅誠向闕拜舞，深愧忝生聖世，不克振拔，淪為誤國庸臣，辱親敗子。乘未灰餘燼，誌梗概於壁，俾後之見者知餘不肖不才所遭不幸也。
溯餘生而庸弱，先太傅督訓嚴切，冀有成立。辛卯春，世祖章皇帝以元勳子選充侍衛，複以年方幼稚，免入直扈從，令在家讀書，大慶賀入班行禮。是年詔八旗滿漢子弟有文學者，與漢人一體鄉會試，餘得登賢書；明年壬辰成進士，選庶吉士；甲午解館，授侍讀學士。餘病懶性成，常經月不至翰館，而升轉之階，反越常次。嗚呼！先皇帝之恩何以報稱耶！
迨先帝龍馭上賓，餘浮沉班末年餘，循資升學士。時伯兄充浙東援剿總兵官，先太傅左右侍養無人，餘複以多病恐曠廢職業，力求解任。辭至再，始得請。曆三載，廷議撤援剿諸路兵馬，伯兄歸京師。丙午孟秋望日，合族集東皋習射飲酒，諸幼年子弟輩賦詩屬對。是日先太傅顧而樂之，因謂餘兄弟曰："吾家世受國恩，爾等乘年富力強，宜速補官，為國家效力中外，勿以予老為念。"申諭再三。不意餘兄弟罪孽深重，先太傅於是年八月初二日棄不肖輩長逝。服闋補秘書院學士。
先是先太傅在日，皇帝尚衝齡，一日餘與同官進內請安，上詢曰："爾誰氏子？爾父何官？今在否？年幾何？"餘悉具先太傅始末以對，上喜曰："爾若子耶。"如此者數回。後值朝賀期，先太傅入賀，上指問左右而不名，但曰："此非某官乎？"且稱說祖宗朝往事甚詳。左右皆驚為異數。餘解任後，代餘者同眾入內，上問曰："此為誰？範承謨何久不見？"閣臣曰："承謨病，解任矣，此其代者。"上曰："果病耶？劇耶？病愈尚起用耶？"對曰："病須調理，一痊即補。"上頷之者再。先太傅聞宸注如此，感激益深。因追憶昔年太宗、世祖舊恩，輒向北流涕不止，故"亟圖報稱"之語時加訓督。
次年上親禦萬幾，餘與同輩日侍左右。至冬巡撫浙江缺人，廷推及餘，上色喜，諭曰："浙江東南要地，國計民生，悉委爾矣。可善為之！"餘受命惶悚，自顧駑鈍，膺茲繁要，晝夜拮據，寢食不遑；而德薄才微，政多闕誤，以致上幹天和，旱潦頻仍，蟲疫疊降。二三年間，仆仆山陬水澨，勘荒拯災，請蠲請賑，改折免征，心勞形憊。幸聖天子愛民如寶，凡為民請命之疏，雖部議格不行，上必駁令再議，或徑批如所請行。嗚呼！不才如謨，何幸有此遭遇也！久之事益繁，食日減，舊屙新疾，交攻孱體，不得已以病告。上憫念微勞，準馳驛回京調理。維時內而科道，外而將軍總督提鎮巡鹽禦史及兵民商賈，具疏叩閽，挽留者日相繼。始猶軫恤病臣，未即報允；後乃允提臣請，複留浙年餘。餘力疾視事，不敢少懈。
會閩督需人，時餘以他過鐫級例不準列，上特簡往任。壬子十二月二十五日接邸報，是日忽感氣逆之症，攻衝五內，猝病陡險，雖極力調治，時減時發，遂力辭新命；未蒙俞允，因請陛見，欲麵陳病狀，上允之。入都時即賜召對，首詢江浙民生疾苦，暨經由諸處光景；餘悉條奏無隱。次即問病勢何似，獎勞備至，親遣禦醫就舍診視，賜秘府之方，頒上方之藥，洵無虛日。未幾以薦舉人才一案致詿吏議，具疏認罪，靜聽處分；兼值舉行察典，內外官三品以上例令自陳，餘因又以病告，期得罷免，藏拙丘園。及命下，仍令速赴新任。禦醫回奏，又雲療疾稍痊，可以理事。餘感不加斥逐，任用彌篤，尚安敢辭海疆之險，偷衽席之安也？陛辭日，上曰："閩海氛未靖，地方困苦已極，為天下第一煩劇要地。卿廉能素著，亦為天下最，故特倚任。"仍賜禦衣帽、上廄良馬鞍轡，迥異常數；複命近侍就廷前宣諭曰："此朕時刻所禦之服，解以衣爾，如見朕也。"次日入謝，賜宴畢，麵辭就道，間關萬裏，堂上牽衣，許國以身，不遑將母，而戀戀君親之心，從此與道路俱長矣。行至山東界，宿羊留店，為折臂三公故裏。其夜賜驥忽殂，餘歎息良久，知馳驅天末終無功也。
及逾浙，抵仙霞關一望，層巒疊，瘴霧迷漫，險灘怪石，奔流急湍；中藏猛虎毒蛇，磨牙礪爪，擇人而噬；以故村落荒涼，城郭破碎，崎嶇甚於蜀道，變幻疑於鬼窟。履任後諏訪情勢，檢閱籍冊，不覺失聲大呼曰："閩疆之敗壞，一至此耶！"大計軍政，所以勸懲文武，此省廉能循吏，知勇幹城，而使之淪落一官，淹蹇萬狀，廉吏勇將之心不堪問矣；黜幽糾慝，麼麽豈無充數，而貪酷悍婪，日惟苞苴是營，安享富貴，是執柄者與敗檢者之心不堪問矣；學校考取人才，幹請鬻賄，而寒窗之彥百無一聞，是奇才異能之心不堪問矣；沿海苦兵火者二十餘年。有司加耗重征，敲骨吸髓，而蠲免之實惠不沾，蠹役之魚肉彌甚，是父老子弟之心不堪問矣；兵卒荷戈，守山戍海，負隅則有虎豹，窺視則有鯨鯢，藉其死力，以爭此土，而糧餉欠至半年，庫銀缺額百餘萬，呼庚呼癸之兵心更不堪問矣。嗚呼！海天半壁，危如一線，雖智若良平，勇如賁舍，亦難展足措手，而況蕭牆之禍已釀於撤藩哉！
癸醜冬，部臣入境，奉旨藩下左右兩鎮，歸地方官管轄。餘與撫臣劉秉政、提臣王進功密議，欲量撥一二營分防他處，更勿迫其行，庶不至人心驚惶。進功始應之而中撓焉，必圖盡遣以孤其勢；餘複密詔之曰："此非孤其勢也，適迫渙散之軍心，驅之附彼也，失計非小。須稍緩二三月，候浙江協餉至，補給舊欠月餉，再預發兩三月銀米安家，然後令彼前往，則途次庶無騷擾，戍所庶無他虞。急之，恐倉卒生變。"進功雖意折，仍私自調撥，屢催赴戍。及擇期報明發餉起伍，無何果人心洶洶矣。俄而滇逆蠢動，風聞煽惑，訛言沸興。及停止遷移之差員齎命星至，命精忠複綰兵符，因得藉口操練兵馬，整頓器械；從前防撥之形跡，催行之舉動，豈不徒滋疑貳乎？身為邊疆大帥，又曆戎行，而不察時事，不揆人心，事未至則剛悻偏執，事一至即倉皇失度，亦可哀也已！至撫軍為全省大吏，責任非輕，會議之時，略無可否，竟若置身局外者，不更可嗤耶！
餘不幸，不得同心協力、公忠為國之寮宷而罹於禍，宜也。然予亦不因時艱勢蹙，輒敢廢弛政事，而不急急收拾人心，以為補苴計也。故自蒞任來條奏諸疏，請速展界者，安民也；請撥現在協餉者，安兵也；請將綠旗官兵裁去原額補足者，實營伍也；請免緝投誠逃弁、許投到宥罪安插本處者，清山陬海澨也；題補城守副將□□勞弁者，敘功苦而邀不次，令之感激報效也；報巡曆邊海一帶形勢啟行日期者，為欲置身外郡以備調禦防範也。再如頒刊示而準采捕者，活溝瘠也；就彌盜而聯保甲者，儲鄉勇也；寬林簡修而招無成者，一安投誠，一散島聚也；延林燧董生等因時相機者，撫海逆也。天或假以時日，獲奉俞旨，諸事就緒，滇鋒一挫，閩勢自孤，而逆謀自戢。天乎、天乎！何竟使餘為誤國庸臣、辱親敗子乎！
當逆居喪臥病時，餘每親至吊慰，乘間輒諷諭以大義，冀感動其心。餘客嵇留止竊慮之，常相告曰："昔魏文貞有言曰：'寧為良臣，毋為忠臣。'"又語雲："'神龍見尾不見首。'公其慎之。"舊弁王天佑等亦跽進曰："連日之會，輕蹈不測，左右多戒心，公獨談笑自若，竊窺撫提二公中懷叵測，不可與語。"餘俱應之曰："誠然，餘非昧於此也。然以孤危之身，處艱難之際，當疑忌之秋，唯示之以誠，使小人無能乘其隙，稍以緩彼之謀，圖濟我事。至死生禍福，誠不暇計，既委身事主，父母之身即君之身，古雲'君憂臣辱，君辱臣死'；且予非不如此，百無一備，同城共處，舉動牽製，上下左右皆彼腹心，雖曰日閉門築壘，其能免耶？"皆歎息而退。督標兵馬向稱精銳，聞自李公去世，漸次頹靡；及餘來點閱，狼狽不堪，名具實亡。閩安鎮為閩省門戶，履任三月餘未遑巡視。後見群情稍安，欲量帶數十名兵弁往視形勢；而該營將佐方以帳房什物弓箭器械朽壞未整為辭，逆即隨遣官來言曰："邇日民心稍安，訛言稍息；恐公遠出，又複搖動。"少頃撫軍亦來力阻，且為相約曰："某在此久，頗能得彼秘密，有所聞即來告，共圖報效朝廷，斷不能誤乃公事。"餘曰："閩安之行，不過一視海口，非久期長往；既諸公止予，不行亦可。靖藩祖孫父子叔侄兄弟，世受天家非常寵遇，量無他誌。若公忠孝自矢，肯以朝廷之心為心，社稷蒼生之福也。"語竟心輒鬱鬱，退而不能釋。複一客進曰："公既不得看海，何不因滇寇震楚，以設備鄰封為辭，潛出省，令隘據上流，亦一策也。"予曰："計過矣。楚於閩相去遼闊，間隔西江，風馬牛不相及，毋論輕舉怡笑，且啟釁端，禍不可解，不見閩安未果之行乎？所攜兵弁為數有限，尚以諸件未備為辭，今往據上流，誰與為徒？錢糧、軍伍、城池、人心，一無可恃。今即不量多寡，率爾前往，或據延平，或據建寧，誓死以圖一濟。但彼逆念雖久，逆形未著，倘或疑我據地，欲陰謀之，激變軍心，訛傳京師，風聞者糾彈於前，按罪者苛繩於後，既冒輕出失守之名，兼招激變殞滅之禍，身名具喪，恥莫甚焉。餘不為也。"
三月十五甲寅，天初明，逆遣員詣署跪請曰："王守製數月，未親軍務。今海艘遊蕩，乘滇南多故，萌窺伺心，訛言愈興，眾情愈惑。今新奉固守地方敕命，不敢以私心廢公事，願與諸公會商為護內防外之策，因喪服未釋，不便就教，敬遣下員促駕。"未幾，撫軍來約同往；詢以所商何事，近有何消息，但支飾他語，雖心竊疑之，乃故坦然共轡，以示無懼。是日愁雲漫漫，冷霧漠漠，太陽慘淡無光色。入逆邸中，覺廊廡殺氣不可以目。予知既陷虎口，勢無退理，挺身而前，仰天大罵。賊眾兵刃環臨，重加束縛。時一二狼卒有誤持劉臂者，逆黨馬九至，急叱曰："不幹巡撫事！"秉政但俯首無言，兩頰微紅而已，逡巡間即揮之去，伊惶恐斜趨而出。嗚呼痛哉！君親倫理，滅絕盡已！餘噴血切齒，醜言痛詆，欲激怒以速吾死，庶幾上酬主德，下報親恩。乃大罵一日夜，求死不得。又欲不食死，逆每羅列飲食，予斥揮之，舌敝唇裂，齦肉俱腐。罵至第八日，氣雖漸微，聲雖漸細，聞者猶狼藉塞耳，瞋目怒視；又恐餘自死，環守不懈。餘身層層縲絏，肢體拘孿，不能動作，惟一息尚存，罵聲不已。
不意延至第九日、十日而精神頓複，氣之微者漸壯，聲之細者漸宏。側耳其旁者，不以為恨而反以為奇。嗚呼痛哉！豈餘當死於刀鋸鼎鑊而不當死於饑哉？豈予罪深孽重不能為朝廷守疆土，以致震驚堂陛毒禍生靈當死於國法哉？當此之時，神魂恍惚，常見先皇帝儼然臨於其上，先太傅儼然臨於其旁，即遠而太宗皇帝、先高祖大司馬，餘幼所未經身事者，亦親承音容笑貌於夢寐之間，慈誨殷勤，嘉言慰諭，豈餘思念所聚結而為形者？天錫神聖默恤餘之堅貞憔悴哉？約計七百餘日之中，著舊日衣帽，時曆寒暑，從未更換。蟣虱蚊蠅，恣其攢噬；蓬垢疾病，任其纏綿。粥食半杯，便可終日。逆雖時遣問訊，而惡語更加，後亦不敢屢至。防守者見餘刻刻覓死，百折不回，感動於中，多方慰解；且為餘言從前罹難時，署中賓客親友及家人輩俱一一被執，淩逼勘訊桎梏窘辱艱難慘切之狀，幸皆忠義自勵，視死如歸，不為稍挫，而二三婦女婢仆之類，又能從容盡義，夫婦女子相繼投繯。嗚呼痛哉！閩之文武大僚，平日建高牙、擁大纛，亦雲極一時之赫奕矣，而望塵稽顙，蒙麵圖官，保妻子而活軀命者，如雲屯霧匝。獨餘賓客戚友，身未邀一命之榮，口未占升鬥之祿，感予區區之意，尚能念君父、重名節，以身殉孤臣；即健兒奔走之徒，巾幗臧獲之細，皆知寸心不二，臨難不移，聞者得無稍愧乎？
餘以識計疏，波累貽禍，萬死其何恤焉！餘居重垣迥壁中，罵未已，繼之以詩文。左右不敢具筆硯，乃燒桴存煤，畫字牆上。其譏刺太毒者，左右旋即塗去，前後僅存若幹篇，並為文以序大略，俾見者知不肖不才所遭不幸得死不易雲。螺山髡翁炭筆識壁。
範忠貞遇害
範忠貞公遇害，一時同死者自幕友至隸卒共五十三人。有部曲張福建者，聞變手雙刃大呼奪門，當之者立斃，力竭被執。又泰寧許鼎者，自公被執日即陰左右之，公書片紙隻字悉收藏。及被殺，耿逆焚公屍於山野，許鼎預往潛匿，心誌其處，至夜行亂石中，取其燼體藏於家，明年負骸骨走萬裏至京師。事聞，上遣內大臣佟國維侍衛廿人奠酒臨喪。十九年耿精忠赴市朝日，公子時崇手刃磔其肉，攫其心以祭公墓。此較王弁州兄弟贖得嚴世蕃一熟體而薦父對食啖盡者，更快人心。
雙 忠 祠
雙忠祠，祀死節之臣溫處僉事陳公、知永嘉縣事馬公者也。康熙十三年，耿逆叛於閩，勢張甚，浙東西大震，溫州首被圍。二公相與謀曰："溫界閩越之交，無溫是無閩浙也。吾儕讀聖賢書，誓以死守；脫不濟，義不可苟活。"約既定，灑泣登陴，帥士民畫守禦計甚備。而總兵官祖宏勳者，潛通賊為內應，佯以缺餉激怒其眾，一軍甲而噪，劫二公會議於郡之大觀亭。二公大聲曰："欲餉則與餉耳，是何為者？"又反複開諭，以國恩不可背負。宏勳語塞氣奪，恐眾心動，益大怒。時陳公方以扇指麾，突以白刃橫擊，手隨扇墜。馬公嗔目大呼："急起搏賊！"賊從後揮刃中公頂，流血被麵，公即以首捽宏勳曰："吾與若俱死矣！"俄群賊蜂至．遂同遇害，至死罵不絕口。時甲寅六月朔日也。丙辰王師定閩浙，上其事，詔從優議贈恤蔭祭葬祠禮，複賜陳公諡忠毅；獨馬公格於階，例不得予諡。會康熙四十二年上南巡蒞吳，時馬公之子以參議督糧吳會，援陳公例，以易名之典上請，得俞旨賜諡忠勤；又禦書"旌勞葵忱"扁額，俾揭祠首，蓋異數也。
按：二公皆起家乙科，陳公初司李於蜀，課最入郎署，旋以僉事出守。馬公始任山左之昌樂，有惠政，補永嘉。陳公諱丹赤，字獻之，福建侯官人，順治辛卯舉人，由溫處道僉事贈通政司通政使，諡忠毅。馬公諱琾，字奉璋，陝西武功人，順治甲午舉人，由永嘉縣知縣贈布政司參政，諡忠勤。參議公名逸姿，字雋伯，由蔭生入仕，有能名。
按：遼海劉廷璣《在園雜誌》中有一條雲："甲寅閩變，浙東溫州總兵官祖某潛已通款。一日伏甲於資福山之大觀亭，集眾官議餉，巡道陳公丹赤、永嘉令馬公琾皆在坐。逆鎮厲聲曰：'兵餉不充，士盡饑餒，抄陳道家，足以給餉。'有巡道'夜不收'即夜捕手林莪者，挺身前曰：'爾欲抄吾道主家，豈非反耶？'遽扶陳公出。逆鎮大喝曰：'小人何敢如此？'林曰：'吾小人心中惟知有道主，道主心中惟知有朝廷；不似爾等享高官厚祿，早已順賊，一心惟知有賊也。'逆鎮愈怒，揮甲士寸磔之。二公不屈，皆遇害。後邑人立祠祀兩公，廡下設林莪像，被皂服，懍懍有生氣。"
鄒宏誌上拒賊複城圖
耿逆反於閩，其黨分陷浙之遂安，教諭鄒儒與其子宏誌有拒賊複城之功，抑而未上，時康熙十三年也。越三十年，聖祖南巡，宏誌於吳江道中具本啟奏，並繪圖四幀，摹當年戰守狀，乞請旌表。內侍傳呼幫上船來，召見宏誌，以圖中有宏誌冒死救父、躍城斷齒事，上親驗視，遂邀褒諭，命入宋金元明四詩館效力敘官。宏誌後官山西嶽陽縣知縣，增補六圖，遍征題詠，王漁洋、毛會侯諸君皆有詩。（按：漁洋詩不見本集，《國朝詩別裁集》稱為桐城方式濟作。）
福貝子事略
康熙十三年甲寅閩變，溫州二月聞警，三月方知耿精忠謀反，已有賊據分水關。溫鎮總兵祖宏勳謀害溫巡道陳丹赤及永嘉縣馬琾，即迎賊眾及偽都督曾養性進城，盤踞全部。浙撫奏聞，特命固山貝子福喇塔授為寧海將軍，偕康親王帶領旗兵，至杭州會議征剿。康親王分路由衢州救閩，福貝子救護溫台等處。
時賊眾甚多，恐糧餉不繼，將民家銅器盡行追比，即開偽局鑄錢，名曰"裕民通寶"。又鑄大炮，鐫曾養性姓名其上，聚眾數十萬。八月，遣吳長春、朱飛熊攻樂清縣，樂協蘇□□死之，乃長驅攻下嵊縣、天台、仙居等城。時曾養性赴黃岩助戰，朱飛熊請從水路帶兵攻台州，吳長春請從陸路帶兵攻黃岩。
十四年八月，貝子自錢唐江飛渡紹興進發，遂斬偽都督吳長春於黃岩。偽將軍朱飛熊水戰，中彈斃於台州。貝子乘勝連複數縣，曾養性從水路逃回溫州。貝子統兵追躡，從柟溪沿山至青田渡江抵溫。賊由上塘抵禦，貝子預於綠嶂地方寶勝寺伏甲以待。九月初三日，我兵佯退綠嶂，賊尾追近，號炮一聲，伏兵俱出，截住石甲灣；賊首尾不克相顧，溺死及殺傷者無算，賊勢大潰。
養性聞報，急於西南城外房屋盡行拆毀，將屋柱運至西城陡門頭，造木城一帶，至三角門止。又運粗石牆於陡門頭，隔河造石城一帶。又自陡門頭起至三角河止，造泥囤，離石城掘河數丈，將泥運入囤中，名曰"泥囤城"。將及完工，豈期大兵從柟溪間道而來。道路崎嶇，貝子自牽馬步行，風雨驟至，帳房未到，與士卒同在雨中相為勞苦。遂發兵攻青田，越和嶺至威寧灘，編排為欲渡之勢，處州石帆、楊梅岡等賊望風俱逃。時賊船自郡江至青田港鱗次櫛比，貝子命喬千總帶領甲士數百，在下馮山鳴鍾搖旗作安營狀，賊瞭望以為不複進兵，不料大兵已潛由溪口過平堰灘，從白溪一路逾天長嶺，直至郡西山，屯營於君子峰上。中有甌浦嶺，東南角三峰連續，直達護國寺左，曰"萬丈平山"。貝子常登其巔相度形勢，俯視郡城，了如指掌。即令各旗安營，而每日用大炮攻城；賊兵驚擾，被傷者眾。
時當十月，晚禾大熟，百姓逃匿深山，無人收割。貝子查隨征官員，獨缺永嘉縣丞一員，遂發令箭一枝，令夏聲管永嘉丞事，往各郡安民。逃匿百姓聞信，相繼而出，夏聲遂用永嘉生員林文綸（字綰青）、周聲（字翼子）二人相為助理，勸諭百姓收割，並勸往營盤貿易。貝子每日差人巡視，如有強買者以軍法從事，眾皆悅服。
貝子正議進兵，詎意賊於十五年二月十七夜，將所製火箭煜，於西山相近之陽坳、呂家坳、淨嶼寺諸山下埋伏，於二更時分潛出三角門，水陸齊犯，投強火燒著各營盤。貝子即派誇蘭達丹母布、總兵陳世凱等出戰，大炮打沉賊船不可勝計。貝子登高瞭望，用誘敵計，令被燒下營，移踞上營，謹守要隘，親督大軍下山殺賊。賊兵因無隊伍大敗，追至將軍橋、灰橋等處，扼其歸路，賊不能過，盡墮水中，水為不流；斬首二萬有餘，活擒賊將無算。吳旗鼓全家俱沒；曾養性墜馬，浮水逃入郡城，堅守不出。貝子登紫芝峰，見將軍橋、姑娘莊新橋一帶大河內積屍填溢，不覺流淚語諸將曰："此等皆朝廷赤子。我奉命救民，今殺傷如此，能不心慘？積屍作何處置？"總兵陳世凱、巡道姚啟聖、知府王國泰、知縣鄭廷俊在旁，領一老民徐應龍參見，曰："此人目下收拾屍骸，已有數百具。"貝子稍慰，即發賞一封，謂老民曰："做此好事，必須擇人助理，事成後當請給官職。"指陳世凱曰："好個將官，可稱為陳鐵頭。"複謂諸將曰："賊今退入城中，心膽俱裂，唾手可破。但溫州百姓久遭荼毒，當體朝廷好生之心，不得妄殺以傷天和。"眾皆曰："此我王之陰功，甌民之大幸也。"
適康親王谘請會閩征剿，時營內有大小炮三四十位，貝子悉心籌畫，押運過嶺，眾軍繼之。行近靈福，賊又於袋頭山攔截，勢甚猖獗。諸將請戰，貝子曰："為將之道，必動出萬全，方能取勝。"時大炮過山已有三十餘位，現存九位，尚在橫山五鳳樓山腳。因選強兵，子夜靜時潛運大炮，安山腰者四，安山腳者五，天微明各炮俱放。值潮盛長，賊船不能退，我兵疾趨港口，攻擊無遺，比西山之戰更為威猛。諜報養性自袋頭山再敗後獨守孤城，已有歸順之意；百姓盼大兵速至，以解倒懸。貝子遂於八月十八日自處州進發至石塘嶺，即遣陳世凱進兵，自率步騎繼發，二更至雙嶺張村口，伐木取路，五鼓已抵賊營。賊猝不及防，各相奔命。大兵連破九寨，遂過石塘。貝子親督指揮，賊又連敗六陣。大兵遂至嶺下，乘勢渡河，偽都督連登雲等皆鼠竄逃命，遂恢複□□□□□雲和等縣，而溫台處三郡遺孽盡滅。由龍泉振旅入閩，耿逆驚懼投首；養性在甌聞報，亦剃發歸順，是冬遂次第掃平。
俺達公之橫暴
俺達公之信，尚王可喜之長子也，酗酒嗜殺，壺樽杯戽，與弓刀矛戟之屬，隨其所至，必兼攜以行。坐則輒飲，醉則必殺人。深宮靜室，無以解酲，即引佩刀刺其侍者，雖寵仆豔姬，亦瘢痏滿體焉。性喜蓄狗，築狗房，設狗監監之，下隸以健兒數十人；閱旬必縱之出府，所過屠肆，例應各給豕肉飼之，街中人狗塞途，行者辟易。一夕聞有哄聲，亟呼監往視，監遇瘛狗而奔，不敢複往。之信大怒，命左右割監肉啖狗，肉盡而止。又取民間子十五以下為把竿之戲，二竿長大，以筼簹為之，礱節瑩皮，其光可鑒，教之攀緣上下，盤舞竿頭，之信把盞觀笑為樂。其習技未熟者多至顛殞，或穿腹折肢，恬不介意。
跛金
金光字公絢，浙江義烏人，知書，有權略。尚可喜從遼陽入關，得光甚喜，置之幕下，凡有計議，必谘於光而後行。然光頗自負，意不欲屈人下，乘間潛逃。可喜遣健卒追還，抉其足筋，令不可走，而禮愛益加，於是"跛金"之名遂著。
順治中，可喜入粵，進爵平南王。其長子俺達公之信酗酒暴逆，王之宮監適有事於公所，偶值其醉，忽指監曰："汝腹何大也？此中必有奇寶，我欲開視之。"以匕首刺監腹，應刃而斃。王之堂官王化者，年已六十餘，盛夏苦暑，袒而立於庭；之信憎其年老，笑謂化曰："汝須眉太白，我當黑之。"遂縛化曝烈日中，自巳至酉，百計求免始得脫。王大忿恚，呼之信杖之三十，而耑恣益甚。光因乘間言俺達公剛而多虐，勇而寡仁，若以嗣位，必不利於社稷，請廢而立次子固山。王深然其說，因循猶豫，終未即行。光窺王無廢立意，恐謀泄見疑，遂曲順之信所為，凡鑿山開礦，煮海鬻鹽，遣列郡之稅使，通外洋之賈舶，無不從光擘畫，以是藩府之富幾甲天下，而光之富亦擬於王。
丙辰二月，鄭錦下東莞，馬雄入南海，趙天元、謝厥扶俱以舟師迎降。之信計無所出，乃殺光以辭於敵，謂向之抗衡上國久持弗下者，皆此人之為也，遂納款偽周。時可喜屏居舊府，聞之，深悔不用光言以速光之死，流涕太息者累月，不久亦歿。
浚濠得碑
吳逆之亂，潮州鎮劉進忠首叛，遙為聲援。平藩尚可喜發兵討之，以次子尚之孝督師，屢出無功，鳳凰山一戰，挫衄尤甚。乙卯，可喜於粵秀山後浚濠築壘，為固守計，於土中得一石碑，其上有文雲："挖破老龍傷粵秀，八風吹箭入佗城。種柳昔年曾有恨，看花今日豈無情。殘花已自知零落，折柳何須問廢興。可憐野鬼黃砂磧，直待劉終班馬鳴。"其文似詩似讖，未有能解其意者。
尚之信禍兆斬首
康熙丙辰二月，尚之信約眾謀逆，送印偽周，自稱"暫管輔德將軍"。次年丁巳五月，反正歸朝，自稱"暫管平南親王"。識者謂其前後兩銜俱以"暫"字冠首，於義為斬頭，禍形己兆，宜天誅之難逭也。
西園瘞燼
康熙丁巳五月，朝廷寬尚之信從逆之罪，仍命襲父爵為平南親王，率師討孫延齡，駐宣武縣。有藩下人張伯全，素不悅於之信；而張士選者，之信弟之孝之私人也，亦與之信有隙。至是之信忽召伯全至軍，伯全懼禍，密約士選入京告變，謂其心懷怨憝，放言訕上。有旨遣宜大人同伯全至粵勘問。是時藩下之兵悉隸於固山王國棟，國棟方與巡撫金俊交歡，俊授意國棟，偕尚之璋齎詔至廣西。之信聞命，即解王印還廣州待罪，羈留五仙門提督行台，設兵嚴衛。適李天植憤殺王國棟，俊遂以反狀聞。庚申八月十七日，賜死於府學名宦祠，焚屍揚灰。沈上達家人鍾姓者，收其骸骼餘燼，瘞之西園報資寺。
舒氏義烈
尚之信之羈於五仙門也，內外音信不能相通。時之信母萬福金與其弟若子尚在舊府，彷徨涕泣，不知所為。藩下總兵李天植密與府中人謀曰："王國棟與吾輩同起廝養，沐恩日久，洊加拔擢，位至固山，兵樞歸其掌握，寶貨充其帑藏，王之所以待國棟者不可謂不厚矣。俺達公納款偽周，曾無一言諫阻，亦受輔翼將軍之秩。今公已棄邪歸正，承襲王爵，因二三宵小讒構，致見羈執。為國棟者自宜剖肝瀝膽，力白其誣，否則繼之以死。此正竭忠效命之秋也，乃陰陽其間，冀賣主以易富貴，忘覆翼之洪慈，肆反噬之慘毒，王之抔土未幹，而使全家骨肉危如累卵。國棟之罪，其可逭乎！不若誘而殺之，庶足慰在天之靈，而紓合門之憤。"因傳福金，命召國棟入商移家還京之計。先伏武士於兩廊，及國棟至，共出擒之。之信之子剜去兩目睛，天植與尚之節等寸割其肉，投與群犬啖之。國棟家人奔告金巡撫，捕同謀者，皆慷慨就縛；天植對獄無諱詞，意氣甚壯。巡撫以其狀聞，坐反伏誅，同死者一百八人，即俺達賜劍之日也。
當天植受戮時，其妻舒氏盡出家財，散與親舊及其部卒，複檢取篋內券約聚而焚之，手執白刃，呼二女至前告之曰："汝不幸生我家，命不得長。與其汙而生，不若潔而死。"揮刃各劈其首而殞。又顧謂諸侍妾曰："義夫以死報我主，我輩可不以死報我夫乎？"閨中之姬十人皆令自裁，乃自刎於堂上。其凜凜義烈，粵人嚐豔稱焉。
戴 侍 講
戴侍講（梓）生時，母避難梓潼廟，夢神授以兒，故名。工詩畫，負經世才，尤好兵家言。康熙十三年三藩逆命，上命康親王率師駐浙，禮聘梓。大兵剿閩，偽將馬九玉屯九龍山，師不得進，梓往說降之。王假梓監軍道職，招撫偽總兵劉進忠並韓大任、江機等收其眾。十五年丁父艱歸，未免喪。時台灣未平，王趣令赴軍，製衝天炮以獻。凱旋入見，試春日早朝詩，授翰林院侍講，偕高士奇直南書房。西洋南懷仁謂衝天炮出其國，造之一年不成；命梓造，八月成。上大悅，即封炮"威遠將軍"，鐫製法、官名，以示不朽。後征葛爾丹，以三炮隳其營，遂捷。
彭訒庵之名績
南昌彭訒庵，清初俠士也，力田養親，且耕且讀。年四十，父母歿，始有四方之誌。才略過人，諸大帥爭致之幕府，而名績尤著於粵東。
時三藩逆亂，君與寧都魏際瑞以策幹平南王不合，遂遊諸方麵間，而製府金公光祖雅重焉。劉進忠畔，官兵合圍潮州，議繞營掘濠，而近營塚數百，居民洶懼。君詢知其俗多深葬，遂獻議濠寬上狹下，如釜形，斜深丈許，即無傷墓中骨；金公稱善，因屬役於君，民大喜。未幾，城遂下。海寇趙子龍犯肇慶，欲招之降而難其人，強君往；至則露刃相向，君屹然注視良久曰："若非濠半街趙某乎？"趙免胄涕泣，立解甲歸順。始趙居廣城，眾辱之於市，君解之，與白金為生計，故一見而屈雲。金公將上功用君攝監司，君拂袖行。抵廣州，傅忠烈公以書幣迎，謝曰："公惟慷直輕信人，勿蹈賊計。吾二親未葬，子幼，不複來分憂矣。"已而傅公果中詭計，入賊營遇害。
君在軍，諸公所遺白金隨手散，至家解裝，僅買屋兩楹，田數十畝，而葬四世十喪，餘皆以恤族姻朋友之貧者。考其時江右多節義之士，如君之濟難履險、功成不居，蓋又視坐談策略者加一等焉。
馬文毅公廣西殉難始末
廣西偏處南粵，而桂林當寶永之外以全州為門戶，左荷蒼梧，右據柳江；國家因前代之舊，置省會於此，巡撫都禦史行台在焉。
康熙十二年季冬吳三桂反書至粵，馬公雄鎮方撫其地。案令甲，巡撫止治吏事，未有提督軍務之命；公便宜急病約提帥某公，飭疆界，嚴烽堠，厲兵峙糧，以絕三桂連結閩粵之路。未三月，將軍孫延齡叛應之；延齡故定南王孔有德女夫也。初有德鎮廣西，戰沒無嗣，廷議以其功高，不忍使他人代將，用延齡為將軍，俾統藩下軍仍鎮桂。延齡紈絝子，不知順逆，因與都統王永年有隙；十三年二月下旬七日，遂殺永年及副都統孟一茂等三十餘人，以兵圍台署，傳偽命遺公冠服，且脅之降。公朝服北向叩首曰："臣亡狀，隻以一死報國。"拜畢闔書室自經。家人蹋戶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