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幽夢
今夜家裏有宴會。今夜家裏有宴會,我卻坐在書桌前麵,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對著窗上那一串串的珠簾發愣。珠簾!那些木雕的珠,大的,小的,長圓形的,橢圓形的,一串串的掛著,垂著,像一串串的雨滴。綠萍曾經為了這珠簾對我不滿的說:
“又不是咖啡館,誰家的臥房用珠作窗簾的?隻有你,永遠興些個怪花樣!”“你懂什麼?”我嗤之以鼻:“珠簾是國自古以來就有的東西,你多念念詩詞就知道了!”
“哦!”綠萍微微一笑:“別亮招牌了,誰都知道咱們家的二小姐是個詩詞專家!”“算了!詩詞的竅門都還沒弄清楚就配稱專家了?我還沒有那樣不害臊呢!”我抬了抬下巴,又酸溜溜的接了幾句:“詩詞專家!你少諷刺人吧!親友們沒幾個知道我這‘專家’的,但是,卻知道我家有個直升T大的才女!和一個考不上大學的笨丫頭!”“好了,好了!”綠萍走過來,揉了揉我那滿頭短發,好脾氣的說:“別懊惱了,考不上大學的人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何況,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明年考不上還有後年……”
“隻怕等你當大學教授的時候,我還在那兒考大學呢!”我嚷著說。“又胡說八道了!”綠萍對我搖搖頭,無可奈何的歎口氣:“我真不了解你,紫菱,以你的聰明,你應該毫無問題的考上大學,我想……”“你不用想,”我打斷了她:“你永遠想不清楚!因為沒有人能想清楚,連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綠萍困惑的望著我,她的眼睛裏有抹憐憫,有抹同情,還有抹深深的關切與溫柔,她一向就是個好心腸的姐姐!一個標準的姐姐!我笑了,對她瀟脫的揚了揚眉毛:
“夠了,綠萍!你別那樣愁眉苦臉的吧!告訴你,我並不在乎!考不上大學的人成千累萬,不是嗎?我嗎?我……”我望著窗上的珠簾,忽然間轉變了話題:“你不覺得這珠簾很美嗎?別有一種幽雅的情調?你真不覺得它美嗎?”
綠萍瞪視著那珠簾,我知道,她實在看不出這珠簾有什麼“情調”和“美”來。但是,她點了點頭,柔聲的,安靜的說:“是的,仔細看看,它確實挺有味道的!”
這就是姐姐,這就是綠萍,溫柔,順從,善良,好心的姐姐。她並不是由心底接受了這珠簾,她隻是不願潑我的冷水。綠萍,她一生沒潑過任何人的冷水,功課好,人品好,長相好,父母希望她品學兼優,她就真的“品學兼優”,父母希望她在大學畢業前不談戀愛,她就真的不談戀愛。她該是天下父母所希望的典型兒女!難怪,她會成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難怪,我會在她麵前“相形見絀”了。
珠簾別有情調,珠簾幽雅美麗,珠簾是詩詞上的東西,珠簾像一串串水滴……而我現在,卻隻能對著這珠簾發呆。因為,今晚家裏有宴會。宴會是為了綠萍而開的。今年暑假,綠萍拿到了大學憑,我拿到了高憑,父親本就想為我們姐妹倆請次客,但我正要參加大專聯考,母親堅持等我放榜後,來一個“雙喜臨門”。於是,這宴會就拖延了下來,誰知道聯考放榜,我卻名落孫山,“雙喜”不成,變成了“獨悲”。這份意外的“打擊”,使母親好幾個月都振作不起來。這樣,轉眼間,秋風起兮,轉眼間,冬風複起,綠萍又考進了一個人人羨慕的外國機構,得到一份高薪的工作。這使母親又“複活”了,又“興奮”了。綠萍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用她的光芒,來掩蓋我的暗淡。母親忘了我落榜帶給她的煩惱,也忘了這份恥辱,她廣發了請帖,邀請了她的老同學,幹姐妹,老朋友,世交,以及這些人的女,姐姐的同學……濟濟一堂,老少皆有……這是個盛大的宴會!而我,我隻好對著我的珠簾發呆。
快七點鍾了,客廳裏已經人聲鼎沸,我不知道幾點鍾開席,我隻覺得肚裏嘰哩咕嚕叫。我想,我該到廚房裏去偷點兒東西吃的,我總不能餓著肚,整晚看我的珠簾,這樣下去,我會把那些珠幻想成櫻桃,湯圓,椰球,魚丸和巧克力球了!或者,我也可以若無其事的出去參加宴會,去分享我姐姐的成功。但是,我如何去迎接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嬸嬸們同情的眼光,還有,那楚家!天哪,我已經聽到楚伯母那口標準的京片,在爽朗的高談闊論了!那麼,同來的必然有楚濂和楚漪了!那對和姐姐同樣光芒四射的、“品學兼優”的兄妹,那漂亮瀟灑的楚濂,那高雅迷人的楚漪!天,算了!我歎口長氣,我寧願忍受著肚餓,還是乖乖的坐在這兒發呆吧!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可是,我的鼻和耳朵都很敏銳,鼻聞到了炸明蝦的香味,耳朵聽到了碗盤的叮當。今晚因為人太多,吃的是自助餐,美而廉叫來的,聽說美而廉的自助餐相當不壞,聞聞香味已經可以斷定了。閉上眼睛,我想像著他們端著盤,拿著菜,分散在客廳四處,一麵吃,一麵聊著天。當然,綠萍會出足風頭,帶著她雅而動人的微笑,周旋在眾賓客之間!母親會不停的向客人們敘述姐姐的光榮曆史。哎!那種滋味一定和當明星差不多的,綠萍,她生下來就是父母手的一顆閃亮的星星!
我餓了。我相當無聊。我的肚在叫。我開始覺得那珠簾實在沒有什麼“情調”了。
我歎氣,我靠進椅裏,我把腳高高的架在書桌上,我歪頭,我做鬼臉,我咬嘴唇,我背詩……我突然直跳起來,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是誰?”我沒好氣的問。
門被推開了,是父親!
他走了進來,把房門在他身後闔攏,他一直走向我麵前,靜靜的看著我。我噘著嘴,瞪視著他。他對我眨眨眼睛,我也對他眨眨眼睛,然後,他笑了起來:
“你準備餓死嗎?鬼丫頭?”他問。
我歪著頭,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該死!”他詛咒起來,抓住我的肩,重重的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居然沒有換衣服,沒有化妝,你像個醜小鴨,看你那頭亂蓬蓬的頭發……要命!我從沒有希望你像你的姐姐,因為你是你!你不高興吃飯,不高興參加宴會,我也懶得勉強你。但是,你躲在這兒餓肚,我看著可不舒服,這樣吧,”他想了想:“我去偷兩盤菜來,我陪你在屋裏吃吧!我知道你這鬼丫頭是最挨不了餓的!”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攬住父親的脖,我親了親他的麵頰。抓住他的手,我高興的說:
“好爸爸,你總算給我送梯來了,我正沒辦法下台階呢!現在,走吧!我們參加宴會去!我已經快餓死了!”
“你決定了?”父親斜睨著我:“你那些該死的自卑感還在不在作崇?”“當肚餓的時候,自卑感總是作不了什麼祟的!”我老老實實的回答。“你不怕外麵有老虎會吃了你?”父親笑著問。
“我現在可以吃得下一隻老虎!隻怕我先把它吃了!”我瞪著眼說。父親大笑了起來。笑停了,他深深的注視著我,用手摸摸我的短發,他點點頭,慢吞吞的說:
“告訴你,紫菱,你不是你姐姐,但是,你一直是我的寶貝!去!梳梳你的頭發,我們參加宴會去!今天來了很多有趣的客人,記得費雲舟叔叔嗎?他把他弟弟也帶來了,一個好風趣的人,你一定喜歡聽他吹牛!還有陶劍波,那個漂亮的男孩,他正對你姐姐展開攻勢呢,還有許家姐妹,章家全家,楚濂、楚漪……你要是不出去呀,錯過許多有趣的事,那就算你自己倒楣!”我閃電般衝到梳妝台前,拿起發刷,胡亂的刷了刷我的短發,我的頭發是最近才燙的,清湯掛麵的學生頭燙不出什麼好花樣來,我弄了滿頭亂蓬蓬的大發萍!下意識的昂高了下巴,我看著鏡裏的自己,紅花格的襯衫,下麵是條牛仔褲,可真不像宴會的服裝。但是,管他呢!我是我,不是綠萍!回過頭來,我挽住父親的胳膊,大聲的說:
“走吧!”父親上上下下的看看我,笑著。
“就這樣嗎?”他問。“是的,我是隻變不成天鵝的醜小鴨!”
父親笑得開心。“那麼,走吧!你馬上可以嚐到咖哩牛肉和生炸明蝦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很沒麵,咽得“咕嘟”一聲,好響好響,我看看父親,父親也正嘲弄似的看著我,我做了個鬼臉,父親回了我一個鬼臉,然後……
我們打開房門,走下樓梯,大踏步的走進客廳。一簾幽夢2/402
一走進客廳,我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懾住了。
沒想到有那麼多人,沒想到如此熱鬧,到處都是衣香鬢影,到處都是笑語喧嘩。人群東一堆西一堆的聚集著,擁擠著,喧囂著,美而廉的侍者穿梭其間,碗盤傳遞,籌交錯。我一眼就看出客人分成了明顯的兩類,一類是長一輩的,以母親為心,像楚伯母,陶伯母,章伯母……以及伯伯、阿姨們,他們聚在一塊兒,熱心的談論著什麼。楚伯母、陶伯母、何阿姨和媽媽是大學同學,也是結拜姐妹,她們年輕時彼此競爭學業,炫耀男朋友,現在呢,她們又彼此竟爭丈夫的事業,炫耀兒女。還好,爸爸在事業上一直一帆風順,沒丟她的臉,綠萍又是那麼優異,給她爭足了麵,幸好我不是她的獨生女兒,否則她就慘了!另一類是年輕的一輩,以綠萍為心,像楚濂、楚漪、陶劍波、許冰潔、許冰清……和其他的人,他們聚集在唱機前麵,正在收聽著一張湯姆瓊斯的唱片。陶劍波又帶著他那刻不離身的吉他,大概等不及的想表演一番了。看樣,今晚的宴會之後,少不了要有個小型舞會,說不定會鬧到三更半夜呢!
我和父親剛一出現,費雲舟叔叔就跑了過來,把父親從我身邊拉走了,他們是好朋友,又在事業上有聯係,所以總有談不完的事情。父親對我看看,又對那放著食物的長桌擠了擠眼睛,就拋下了我。我四麵看看,顯然我的出現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本來,渺小如我,又值得何人注意呢!沒人注意也好,免得那些叔叔伯伯們來“安慰”我的“落第”。
我悄悄的走到桌邊,拿了盤,裝了滿滿的一盤食物。沒人理我,我最起碼可以不受注意的飽餐一頓吧!客廳裏的人幾乎都已拿過了食物,所以餐桌邊反而沒有什麼人,裝滿了盤,我略一思索,就退到了陽台外麵。這兒,如我所料,沒有任何一個人,我在陽台上的藤椅上坐下來,把盤放在小桌上,開始狼吞虎咽的大吃起來。
室內笑語喧嘩,這兒卻是個安靜的所在。天邊,掛著一彎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幾顆星星,綴在廣漠無邊的穹蒼裏。空氣是涼而潮濕的,風吹在身上,頗有幾分寒意,我那件單薄的襯衫,實在難以抵禦初冬的晚風。應該進屋裏去吃的!可是,我不要進去!咬咬牙,我大口大口的吞咽著咖哩牛肉和炸明蝦。肚吃飽了,身上似乎也增加了幾分暖意,怪不得“饑寒”兩個字要連在一塊兒說,原來一“饑”就會“寒”呢!
我風卷殘雲般的“刮”光了我的碟,大大的歎了口氣。把碟推開,我舔舔嘴唇,喉嚨裏又幹又辣,我忘了拿一碗湯,也忘了拿飲料和水果,我瞪著那空碟,嘴裏嘰哩咕嚕的發出一連串的詛咒:“莫名其妙的自助餐,自助個鬼!端著碟跑來跑去算什麼名堂?又不是要飯的!簡直見鬼!……”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有個人影遮在我的麵前,一碗熱湯從桌麵輕輕的推了過來,一個陌生的、男性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想,你會需要一點喝的東西,以免噎著了!”
我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望著麵前那個男人。我接觸了一對略帶揶揄的眼光,一張不很年輕的臉龐,三十五歲?或者四十歲?我不知道,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齡。月光淡淡的染在他的臉上,有對濃濃的眉毛和生動的眼睛,那唇邊的笑意是頗含興味的。“你是誰?”我問,有些惱怒。“你在偷看我吃飯嗎?你沒有看過一個肚餓的人的吃相嗎?”
他笑了。拉了一張椅,他在我對麵坐了下來。
“不要像個刺蝟一樣張開你的刺好不好?”他說:“我很欣賞你的吃相,因為你是不折不扣的在‘吃’!”
“哼!”我打鼻裏哼了一聲,端起桌上那碗湯,老實不客氣的喝了一大口。放下湯來,我用手托著下巴,凝視著他。“我不認識你。”我說。“我也不認識你!”他說。
“廢話!”我生氣的說:“如果我不認識你,你當然也不會認識我!”“那也不盡然,”他慢吞吞的說:“伊麗莎白泰勒不認識我,我可認識她!”“當然我不會是伊麗莎白泰勒!”我冒火的叫:“你是個很不禮貌的家夥!”“你認為你自己相當禮貌嗎?”他笑著問,從口袋裏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望望我:“我可以抽煙嗎?”“不可以!”我幹幹脆脆的回答。
他笑笑,仿佛我的答複在他預料之似的,他把煙盒和打火機又放回到口袋裏。“你的心情不太好。”他說。
“我也沒有招誰惹誰,我一個人躲在這兒吃飯,是你自己跑來找黴氣!”“不錯。”他也用手托著下巴,望著我,他眼裏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誠懇而關懷的眼光,他的聲音低沉溫和。“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兒?”
“你很好奇啊?”我冷冰冰的。
“我隻代主人惋惜。”“惋惜什麼?”“一個成功的宴會,主人是不該冷落任何一個客人的!”
天哪!他竟以為我是個客人呢!我凝視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好難得,居然也會笑!”他驚歎似的說:“可是,你笑什麼?”“笑你的熱心,”我說:“你是在代主人招待我嗎?你是主人的好朋友嗎?”“我第一次來這兒。”他說。
“我知道。”“你怎麼知道?你是這兒的熟客?”
“是的。”我玩弄著桌上的刀叉,微笑著注視著他。“熟得經常住在這兒。”“那麼,你為什麼不和那些年輕人在一塊兒?你聽,他們又唱又彈吉他的,鬧得多開心!”
我側耳傾聽,真的,陶劍波又在表演他的吉他了,他彈得還真不壞,是披頭最近的曲“嗨!裘!”但是,唱歌的卻是楚濂的聲音,他的聲音是一聽就聽得出來的,那帶著磁性的、略微低沉而美好的嗓音,我從小聽到大的聲音!幫他和聲的是一群女生,綠萍當然在內。楚濂,他永遠是女孩包圍的心,就像綠萍是男孩包圍的心一樣。他們和得很好,很熟練。我輕咬了一下嘴唇。
“瞧!你的眼睛亮了,”我的“招待者”說,他的目光正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為什麼不進去呢?你應該和他們一起歡笑,一起歌唱的!”“你呢?”我問:“你又為什麼不參加他們呢?”
“我已不再是那種年齡了!”
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我看你一點也不老!”
他笑了。“和你比,我已經很老了。我起碼比你大一倍。”
“胡說!”我抬了抬下巴。“你以為我還是小孩嗎?告訴你,我隻是穿得隨便一點,我可不是孩!我已經十歲了!”
“哈!”他勝利的一揚眉。“我正巧說對了!我比你大一倍!”
我再打量他。“三十八?”我問。他含笑點頭。“夠老嗎?”他問。我含笑搖頭。“那麼,我還有資格參加他們?”
我點頭。“那麼,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參加他們嗎?”
我斜睨著他,考慮著。終於,我下定決心的站了起來,在我的牛仔褲上擦了擦手,因為我忘記拿餐巾紙了。我一麵點頭,一麵說:“好吧,僅僅是為了你剛才那句話!”
“什麼話?”他不解的問。
“一個成功的宴會,主人是不該冷落任何一個客人的!”我微笑的說。“嗨!”他叫:“你的意思不是說……”
“是的,”我對他彎了彎腰。“我是汪家的老二!你必定已經見過我那個聰明、漂亮、溫柔、雅的姐姐,我呢?我就是那個一無可取的妹妹!你知道,老天永遠是公平的,它給了我父母一個‘驕傲’,必定要給他們另一份‘失意’,我,就是那份‘失意’。”這次,輪到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想,”他慢吞吞的說:“這份‘失意’,該是許多人求還求不來的!”“你不懂,”我不耐的解釋,主動的托出我的弱點:“我沒有考上大學。”“哈!”他抬高眉毛:“你沒有考上大學?”他問。
“是的!連最壞的學校都沒考上。”
“又怎麼樣呢?”他微蹙起眉,滿臉的困惑。
“你還不懂嗎?”我懊惱的嚷:“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裏,沒考上大學就是恥辱,姐姐是直升大學的,將來要出國,要深造,要拿碩士,拿博士……,而我,居然考不上大學!你還沒懂嗎?”他搖頭,他的目光深沉而溫柔。
“你不需要念大學,”他說:“你隻需要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人生的學問,並不都在大學裏,你會從實際的生活裏,學到更多的東西。”
我站著,瞠視著他。“你是誰?”這是我第二次問他了。
“我姓費,叫費雲帆。”
“我知道了,”我輕聲說:“你是費雲舟叔叔的弟弟。”我輕籲了一聲:“天哪,我該叫你叔叔嗎?”
“隨你叫我什麼,”他又微笑起來,他的笑容溫暖而和煦:“但是,我該叫你什麼?汪家的失意嗎?”
我笑了。“不,我另有名字,汪紫菱,紫色的菱花,我準是出生在菱角花開的季節。”“紫菱,這名字叫起來滿好聽,”他注視我。“現在,你能拋開你的失意,和我進到屋裏去嗎?如果再不進去,你的鼻要凍紅了。”我又笑了。“你很有趣,”我說:“費——見鬼!我不願把你看作長輩,你一點長輩樣都沒有!”
“但是,我也不同意你叫我‘費見鬼’!”他一本正經的說。
我大笑了,把那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拂了拂,我高興的說:“我們進去吧!費雲帆!”
他聳聳肩,對我這連名帶姓的稱呼似乎並無反感,他看來親切而愉快,成熟而灑脫,頗給人一種安全信賴的感覺。因此,當我跨進那玻璃門的時候,我又悄悄的說了句內心深處的話:“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自己並不在乎沒考上大學,我隻是受不了別人的‘在乎’而已。”一簾幽夢3/40
他笑笑。“我早就知道了。”他說。
我們走了進去,正好那美而廉的侍者在到處找尋我的碟和湯碗,我指示了他。如我所料,客廳裏的景象已經變了,餐桌早已撤除,房間就陡然顯得空曠了許多。長一輩的客人已經告辭了好幾位,現在隻剩下楚伯伯、楚伯母、費雲舟、何阿姨等人。而楚濂、陶劍波等年輕的一代都擠在室內,又唱又鬧。陶劍波在彈吉他,楚濂和綠萍在表演探戈,他們兩人的舞步都優美而純熟,再加上兩人都出色的漂亮,在客廳那柔和的燈光下,他們像一對金童玉女。我注意到母親的眼睛發亮的看著他們,就猛覺得心頭痙攣了一下,渾身不由自主的一顫。費雲帆沒有忽略我的顫動,他回頭望著我:
“怎麼了?你?”“恐怕在外麵吹了冷風,不能適應裏麵的熱空氣。”我說,看著楚濂和綠萍。“看我姐姐!”我又說:“因為她名叫綠萍,所以她喜歡穿綠色的衣服,她不是非常非常美麗嗎?”
真的,綠萍穿著一件翠綠色軟綢質料的媚嬉裝,長裙曳地,飄然若仙。她披垂著一肩長發,配合著楚濂的動作,旋轉,前傾,後仰,每一個動作都是美的韻律。她的麵孔發紅,目光如醉,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光芒。楚濂呢?他顯然陶醉在那音樂裏,陶醉在那舞步裏,或者,是陶醉在綠萍的美色裏。他的臉煥發著光采。費雲帆對綠萍仔細的看了一會兒。
“是的,你的姐姐很美麗!”
“確實是汪家的驕傲吧?”
“確實。”他看著我。“可是,你可能是汪家的靈魂呢!”
“怎麼講?”我一愣。“你生動,坦白,自然,俏皮,敏銳,而風趣。你是個很可愛的女孩,紫菱。”我怔了好長一段時間,呆呆的看著他。
“謝謝你,費雲帆,”我終於說:“你的讚美很直接,但是,我不能不承認,我很喜歡聽。”
他微笑著,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父親和費雲舟大踏步的向我們走來了。費雲舟叔叔立刻說:
“雲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在到處找你。”
“我嗎?”費雲帆笑著:“我在窗外撿到一個‘失意’。”
我瞪了他一眼,這算什麼回答?!父親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肩,笑著看看我,再看看費雲帆。
“你和費叔叔談得愉快嗎?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在歐洲的那些趣事?和他的女朋友們?”
我驚奇的看著費雲帆,我根本不知道他剛從歐洲回來,我也不知道他的什麼女朋友!我們的談話被母親的一聲驚呼打斷了,她快步的向我走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啊呀,紫菱,你就不能穿整齊一點兒嗎?瞧你這副亂七八糟的樣!整個晚上跑到那裏去了?快,過來和楚伯母何阿姨打招呼,你越大越沒規矩,連禮貌都不懂了嗎?這位小費叔叔,你見過了吧?”我再對那位“小費叔叔”投去一瞥,就被母親拉到楚伯母麵前去了。楚伯母高貴斯,她對我溫和的笑著,輕聲說:
“為什麼不去和他們跳舞呢?”
“因為我必須先來和你們‘打招呼’。”我說。
楚伯母“噗哧”一笑,對母親說:
“舜涓,你這個小女兒的脾氣越來越像展鵬了。”
展鵬是父親的名字,據說,年輕時,他和母親、楚伯母等都一塊兒玩過,我一直奇怪,父親為什麼娶了母親而沒有娶楚伯母,或者,因為他沒追上,楚伯伯是個漂亮的男人!
“還說呢!”母親埋怨的說:“展鵬什麼事都慣著她,考不上大學……”天哪!我翻翻白眼,真想找地方逃走。機會來了。楚濂一下卷到了我的麵前,不由分說的拉住了我,大聲的、愉快的、爽朗的叫著:“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紫菱?快來跳舞!我要看看你的舞步進步了沒有!”我被他拉進了客廳的央,我這才發現,陶劍波已經拋下了他的吉他,在和綠萍跳舞。唱機裏播出的是一張“阿哥哥”,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在跳。音樂瘋狂的響著,人們瘋狂的跳著。這輕快的、活潑的空氣立刻鼓舞了我,我開始放開性跳了起來。楚濂對我鼓勵的一笑,說:
“我要把‘落榜’的陰影從你身上連根拔去!紫菱,活潑起來吧!像我所熟悉的那個小野丫頭!”
我忽然覺得眼眶濕潤。楚濂,他那年輕、漂亮的臉龐在我眼前晃動,那烏黑晶亮的眼睛,那健康的、褐色的皮膚,那神采飛揚的眉毛……我依稀又回到了小時候,小時候,我,綠萍,楚濂,楚漪整天在一塊兒玩,在一塊兒瘋,綠萍總是靜靜的,我總是瘋瘋癲癲的,於是,楚濂叫綠萍作“小公主”,叫我作“野丫頭”。一晃眼間,我們都大了,綠萍已經大學畢業,楚漪也念了大學三年級,楚濂呢,早已受過預備軍官訓練,現在是某著名建築公司的工程師了。時間消逝得多快!這些兒時的伴侶裏隻有我最沒出息,但是,楚濂望著我的眼睛多麼閃亮嗬!隻是,這光芒也為綠萍而放射,不是嗎?好一陣瘋狂的舞動。然後,音樂變了,一支慢的華爾滋。楚濂沒有放開我,他把我擁進了懷裏,凝視著我,他說:
“為什麼這麼晚才出來?”
“我保證你並沒有找過我!”我笑著說。
“假若你再不出現,我就會去找你了!”
“哼!”我撇撇嘴。“你不怕綠萍被陶劍波搶走?恐怕,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守綠萍了。否則,你應該早就看到了我,因為我一直在陽台上。”
“是嗎?”他驚奇的說。“我發誓一直在注意……”
綠萍和陶劍波舞近了我們,綠萍對楚濂盈盈一笑,楚濂忘了他對我說了一半的話,他回複了綠萍一個微笑,眼光就一直追隨著她了。我輕噓了一口氣。
“楚濂,”我說:“你要不要我幫你忙?”
“幫我什麼忙?”“追綠萍呀!”他瞪視我,咧開嘴對我嘻笑著。
“你如何幫法?”他問。
“馬上就可以幫!”我拉著他,舞近陶劍波和綠萍,然後,我很快的對綠萍說:“綠萍,我們交換舞伴!”
立刻,我摔開了楚濂,拉住了陶劍波。綠萍和楚濂舞開了,我接觸到陶劍波頗不友善的眼光:
“小鬼頭!你在搞什麼花樣?”他問。
“我喜歡和你跳舞,”我淒涼的微笑著。“而且,我也不是小鬼頭了!”“你一直是個小鬼頭!”他沒好氣的說。
“那麼,小鬼頭去也!”我說,轉身就走。他在我身後跺腳,詛咒。但是,隻一會兒,他就和楚漪舞在一塊兒了。我偷眼看楚濂和我那美麗的姐姐,他們擁抱得很緊,他的唇幾乎貼著她的耳際,他正在對她低低的訴說著什麼。綠萍呢?她笑得好甜,好美,好溫柔。
我悄悄的退到沙發邊,那兒放著陶劍波的吉他。我抱起吉他,輕輕的撥弄著琴弦,那弦聲微弱的音浪被唱片的聲音所吞噬了。我的姐姐在笑,楚濂的眼睛閃亮,童年的我們追逐在山坡上……有人在我身邊坐下來。
“給我那個吉他!”他說。
我茫然的看看他,那幾乎被我遺忘了的費雲帆。
我把吉他遞給了他。“跟我來!”他說,站起身。
我跟他走到玻璃門外,那兒是我家的花園,夜風拂麵而來,帶著淡淡的花香,冬青樹的影,聳立在月光之下。他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抱著吉他,他撥出一連串動人的音浪,我驚愕的坐在他身邊,瞪視著他。
“我不知道你還會彈吉他!”我說。
“在國外,我可以在樂隊做一個職業的吉他手。”他輕描淡寫的說,成串美妙的音符從他指端傾瀉了出來。我呆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經心的問:“要聽我唱一支歌嗎?”機械化的說。
於是,他開始和著琴聲隨意的唱:
“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
她心有著無數秘密,
隻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
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
……”我張大了眼睛,張得那樣大,直直的望著他。他住了口,望著我,笑了。“怎樣?”他問。“你——”我怔怔的說:“是個妖怪!”“那麼,你願意和這妖怪進屋裏去跳個舞嗎?”
“不,”我眩惑而迷惘的說:“那屋裏容不下‘失意’,我寧可坐在這兒聽你彈吉他。”
他凝視我,眼睛裏充滿了笑意。
“但是,別那樣可憐兮兮的好不好?”他問。
“我以為我沒有……?”我囁嚅的說著。
他對我慢慢搖頭,繼續撥弄著吉他,一麵又漫不經心的,隨隨便便的唱著:“……她以為她沒有露出痕跡,
但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
……”我凝視著他,真的呆了。一簾幽夢4/403
宴會過去好幾天了。綠萍也開始上班了。事實上,綠萍的上班隻是暫時性的,她早已準備好出國,考托福對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請獎學金更不成問題。她之所以留在國內,一方麵是母親舍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麵,與她的終身大事卻大有關係,我可以打賭,百分之八十是為了那個該死的楚濂!
楚濂為什麼該死呢?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一清早母親就告訴我說:“我已經和楚伯母,以及楚濂講清楚了,以後每個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來幫你補習數理和英!準備明年重考!大學,你是無論如何要進的!”
“媽,”我蹙著眉說:“我想我放棄考大學算了!”
“什麼話?”母親大驚失色的說:“不考大學你能做什麼?連嫁人都沒有好人家要你!”
“除了考大學和嫁人以外,女孩不能做別的嗎?”我沒好氣的說。“什麼機關會錄取一個高生?”母親輕蔑的說:“而且,我們這樣的家庭……”“好了,好了,”我打斷她:“我去準備,明年再考大學,行嗎?”母親笑了。“這才是好孩呢!”“可是,”我慢吞吞的說:“假若我明年又沒考上,怎麼辦呢?”“後年再考!”母親斬釘斷鐵的說。
“那麼,你還是趁早幫我準備一點染發劑吧!”
“染發劑?”母親怪叫。“什麼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還沒考上,那時候就必須用染發劑了,白著頭發考大學總不成樣!”
母親瞪大眼睛,望著我,半天才“哎”了一聲說:
“你可真有誌氣!紫菱,你怎麼不能跟你姐姐學學呢?她從沒有讓我這樣操心過!”
“這是你的失策。”我悶悶的說。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麼意思?”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
“滿好生了綠萍,就別再生孩!誰要你貪心不足,多生了這麼一個討厭鬼!”母親愣在那兒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樣大,好像我是個她從沒有見過的怪物,過了好久,她才咬著牙說了句:
“你實在叫人難以忍耐!”
轉過身,她向門外走去,我悶悶的坐在那兒,對著我的珠簾發呆。聽著房門響,我才倏然回頭,叫了一聲:
“媽!”
母親回過頭來。“對不起,”我輕聲的說:“我並不是有意的!”
母親折回到我麵前來,用手攬住了我的頭,她撫弄我的頭發,像撫弄一個小嬰兒。溫柔的,慈祥的,而又帶著幾分無奈的,她歎口氣說:“好孩,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學,心裏不舒服。可是,隻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會考上,你的聰明,絕不比綠萍差,我隻是不明白你怎麼一天到晚要對著窗發呆的!你少發些呆,多看點書,就不會有問題了。以後有楚濂來幫你補習,你一定會進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開始控製不住我自己的舌頭。“他並沒有興趣幫我補功課,他不過是來追求綠萍的而已!”
母親笑了。“小丫頭!”她笑罵著:“你心裏就有那麼多花樣!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反正他說他樂意幫你補習!”
“他?”我低語。“樂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該來幫我補課的日,我桌上放著一本英高級法,但是,我已對著我那珠簾發了幾小時的呆。那珠簾,像我小時候玩的彈珠,他們說,女孩不該爬在地上玩彈珠,我可管不了那麼多!我玩得又準又好,連楚濂和陶劍波這些男孩們都玩不過我。那時,我又矮又小,整天纏著他們:“楚哥哥,跟我玩彈珠!”
“你太小!”他驕傲的昂著頭,比我大五歲,似乎就差了那麼一大截。“我不小!”我猛烈的搖頭,把小辮搖得前後亂甩,一直搖散了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會放聲大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說,知道我不是虛聲恐嚇。“我怕你,鬼丫頭!”於是,我們爬在地上玩彈珠,隻一會兒,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給鎮住了,他越玩越起勁,越玩越不服氣,我們可以一玩玩上數小時,弄了滿身滿頭的塵土。而我那美麗的小姐姐,穿著整齊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邊兒觀戰,嘴裏不住的說:“這有什麼好玩呢?楚濂,你說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彈珠來了!”“不玩不行嘛,她會哭嘛!”楚濂說,頭也不抬,因為他比我還沉迷於玩彈珠呢!
“她是愛哭鬼!”楚漪慢條斯理的說。
愛哭鬼?不,我並不真的愛哭,我隻在沒人陪我玩的時候才哭,真正碰到什麼大事我卻會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騎腳踏車,我十歲,他十五。他在後麵推著車,我在前麵飛快的騎,他一麵喘籲籲的跑,一麵不住口的對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穩穩的,你摔不了!”
我在師大的操場上學,左一圈右一圈,左轉彎,右轉彎,騎得可樂極了,半晌,他在後麵嚷:
“我告訴你,我已經有五圈沒有碰過你的車了,你根本已經會騎了!”我驀然回頭,果然,他隻是跟著車跑而已。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聲,就連人帶車滾在地上。他奔過來扶我,我卻無法站起身來,坐在地上,我咬緊牙關不哭,他卷起我的褲管,滿褲管的血跡,褲從膝蓋處撕破,血從膝蓋那兒直冒出來,他蒼白著臉抬頭看我,一疊連聲的說:“你別哭,你別哭!”我忍著眼淚,衝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說。
他望著我,我至今記得他那對驚嚇的、佩服的、而又憐惜的眼光。噢!童年時光,一去難回。成長,居然這樣快就來臨了。楚濂,不再是那個帶著我瘋,帶著我鬧的大男孩,他已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母親說的。昨晚我曾偷聽到她在對父親說:
“楚濂那孩,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們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尋常可比,我想,他和綠萍是標標準準的一對,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如果和楚濂能訂下來,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和楚濂嗎?我瞪視著窗上的那些珠,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顆一顆,像我的玻璃彈珠!那些彈珠呢?都遺失到何處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遺失到何處去了?有門鈴響,我震動了一下,側耳傾聽,大門打開後,楚濂的摩托車就喧囂的直駛了進來。楚濂,他是來幫我補習功課?還是來看綠萍?我坐著不動,我的房門闔著,使我無法聽到客廳裏的聲音。但是,我知道綠萍正坐在客廳裏,為了我的“補習”,她換過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來,放在我的英法上麵,我瞪視著那分針的移動,五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時間過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鍾以後,終於有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門聲就誇張的響了起來,每一聲都震動了我的神經。
“進來吧!”我嚷著。門開了,楚濂跑了進來。關上門,他一直衝到我的身邊,對著我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表戴回到手腕上,瞪視著他那張煥發著光采的臉龐,和那對流轉著喜悅的眼睛。樓下的四十五分鍾,已足以使這張臉孔發光了,不是嗎?我用手托住下巴,懶洋洋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法嗎?”他問,拖過一張椅,在我書桌邊坐了下來。“人總是從表麵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問,眯起眼睛來凝視他。“英法書攤在桌上,就代表我在用功,對不對?”他注視我,那麼銳利的一對眼睛,我覺得他在設法“穿透”我!“紫菱,”他靜靜的說:“你為什麼事情不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不高興?”我反問,帶著一股挑釁的意味。
他再仔細的看了我一會兒。“別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輕點了一下。“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還不夠了解嗎?你的喜怒哀樂永遠是掛在臉上的!”“哼!”我揚揚眉毛:“你了解我?”
“相當了解。”他點著頭。
“所以你認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往後仰,靠進椅裏。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他用筆端輕敲著嘴唇,深思的注視著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這種神情看我,否則,我將無法遁形了。
“顯然,你不在看書了?”他說:“那麼,你在幹什麼呢?望著你的珠簾作夢嗎?”我一震。“可能。”我說。“夢裏有我嗎?”他問,斜睨著我,又開始咧著嘴,微笑了起來。可惡!“有你。”我說:“你變成了一隻癩蛤蟆,在池塘,圍著一片綠色的浮萍又跳又叫,呱呱呱的,又難聽,又難看!”
“是嗎?”他的笑意更深了。
一本正經的。
他猛的用鉛筆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緊盯著我的眼睛說:“如果你夢裏有我,我應該是隻青蛙,而不是癩蛤蟆。”
“老實說,我不認為青蛙和癩蛤蟆有多大區別。”
“你錯了,癩蛤蟆就是癩蛤蟆,青蛙卻是王變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臊嗬!你是青蛙王,那位公主在那兒?”“你心裏有數。”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裏有數,那公主正坐在樓下的客廳裏。青蛙王和綠色的浮萍!我摔了摔頭,我必定要摔掉什麼東西。我的彈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東西是不會再回來的。我深吸了口氣,或者我根本沒失落什麼,因為我根本沒有得到過。他重重的咳了一聲,我驚愕的抬眼看他。一簾幽夢5/40
“你相當的心不在焉嗬!”他說,俯近了我,審視著我。“好了,告訴我吧,你到底在煩惱些什麼?”
我凝視著他,室內有片刻的沉靜。
“楚濂!”終於,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學嗎?”我問。
“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他不假思索的說。
“你不認為念大學是我的必經之路嗎?”
他不再開玩笑了,他深思的望著我,那麵容是誠懇、嚴肅、而真摯的。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隻有你母親認為你必須念大學,事實上,你愛音樂,你愛學,這些,你不進大學一樣可以學的,說不定還縮短了你的學習路程。可是,我們很難讓父母了解這些,是不是?你的大學,就像我的出國一樣。”
“你的出國?”“我母親認為我該出國,可是,為什麼?我覺得這隻是我們父母的虛榮心而已,他們以為有個兒留學美國就足以誇耀鄰裏,殊不知我們的留學生在外麵洗盤,賣勞力,看洋人的臉色生活,假若我們的父母都看到他們女在國外過的生活,我不知道他們還能剩下多少的虛榮心!”
“那麼,楚濂,你不想出國嗎?”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會兒。“不是現在,而是將來。當我賺夠了錢,我要去國外玩,現在,我不願去國外受罪。”“那麼,你是決定不去留學了?”
“是的,我已決定做個叛徒!”
“那麼,”我抽口氣:“你的思想和我母親又不統一了,綠萍是要出國的,如果你不出國,你和綠萍的事怎麼辦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著我。
“喂,小姑娘,”他的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鼻音。“你別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嗎?”
“那麼,”我繼續問:“你和綠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你們‘已經’討論過了?”“天哪!”他叫:“紫菱,你還有多少個‘那麼’?”
“那麼,”我再說:“請你幫我一個忙。”
“可以。”他點頭。我闔攏了桌上的英法。
“幫我做一個叛徒,”我說:“我不想再去考大學,也不想念大學。”他對我端詳片刻。“你會使你的母親失望。”他慢慢的說。“你不是也使你的母親失望嗎?如果你不出國留學的話。我想,雖然母親生下了我們,我們卻不能因此而照著母親訂下的模去發展,去生活,我們的後半生屬於我們自己的,不是嗎?”他沉默著,然後,他歎了口氣。
“這也是我常常想的問題,紫菱。”他說:“我們為誰而活著?為我們父母?還是為我們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認,父母代我們安排,是因為他們愛我們,他們以為這樣是在幫助我們。”“許多時候,愛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視我,過了許久,他輕輕的說:
“紫菱,你不是個頑皮的小丫頭了!”
“我仍然頑皮,”我坦白的說:“但是,頑皮並不妨礙我的思想,我告訴你,我每天坐在房裏,一點兒也不空閑,我腦裏永遠充斥著萬馬奔騰的思想,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思想,如果我說出來,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了解,我常覺得,我是有一點兒瘋狂的。我把這些思想,籠籠統統的給了它一個稱呼。”“什麼稱呼?”他很有興味的望著我。
“一簾幽夢。”我低聲說。
“一簾幽夢?”“是的,你看這珠簾,綠萍不懂我為什麼用珠作簾,她不能了解每顆珠裏有我的一個夢,這整個簾,是我的一簾幽夢。”我搖頭。“沒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著我,他的眼睛閃亮。“講給我聽,試試我的領悟力。”
講給他聽?試試他的領悟力?我眯起眼睛看他,再張大眼睛看他,那濃眉,那漂亮的黑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兒時的遊伴!我輕歎一聲。“我不能講,楚濂。但是,你可以想。這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好一個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他說著,放下鉛筆,他把他的手壓在我的手上。“我答應你,紫菱,我要幫你做一個叛徒!”“一言為定?”“一言為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們相對注視。
一聲門響,我驀然驚覺的把我的手抽了回來。跨進門的,是我那美麗的姐姐,帶著一臉盈盈淺笑,她捧著一個托盤,裏麵是香味四溢的,剛做好的小點心,她徑自走到桌邊,把托盤放在桌上,笑著說:“媽媽要我給你們送來的!楚濂,把她管嚴一點兒,別讓她偷懶!”楚濂看看我,滿臉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說:“你未來到底打算做什麼?”
“哦,我是個胸無大誌的人,”我微笑的說:“我隻想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我停了一下,這幾句話是誰說的?對了,那個宴會,那個奇異的費雲帆!我摔摔頭,繼續說:“我要寫一點小章,作幾首小詩,學一點音樂……像彈吉他、電琴這一類。然後,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綠萍輕聲的叫:“你們這是在補習嗎?”“是的,”楚濂笑著說:“她在幫我補習。”
“楚濂!”綠萍不滿意的喊,注視著他。“你在搞什麼鬼?”
楚濂抬頭看她,綠萍那黑蒙蒙的眸正微笑的停駐在他的臉上,她那兩排長長的黑睫毛半垂著,白皙的臉龐上是一片溫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臉色變了,青蛙王見著了他的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綹黑發摔向腦後,熱心的說:“紫菱不需要我給她補習……”
“當心媽媽生氣!”綠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補習!”我沒好氣的叫。
綠萍的眼光始終停留在楚濂的臉上。
“好吧!”她終於說,根本沒看我。“既然你們今天不補習,蜷在這小房間裏幹什麼?我們下樓吧,去聽聽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來。他沒忘記對我禮貌了一句:
“你也來吧!紫菱!”很快的說:“我還有些事要做!”
他們走出了屋,他們關上了房門,他們走下了樓梯。我呆呆的坐著,望著我的珠簾……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燈熒然,我抽出一張白紙,茫然的寫下一首小詩:“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多少秘密在其,
欲訴無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閑愁難送,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昨宵雨疏風動,今夜落花成塚,春去春來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寫完了,我拋下了筆,對著那珠簾長長的歎了口氣,突然覺得累了。一簾幽夢/404
一清早,家裏就有著風暴的氣息。
我不用問,也知道問題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經先和爸爸媽媽談過了。母親的臉色比鉛還凝重,綠萍保持她一貫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望著我,仿佛我是個怪物或是本難解的書。隻有父親,他始終在微笑著,在故意說笑話,想放鬆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氣。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在忍耐著,等待一個“好時機”來開始對我“曉以大義”。
這種空氣對我是帶著壓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難耐的,因此,當綠萍去上班以後,我立即采取了最簡單的辦法,來逃避我即將麵對的“訓話”。我謊稱一個好同學今天過生日,我必須去慶賀,就一腳溜出了大門,把母親留在家裏瞪眼睛。無論如何,我不願意一清早就麵臨一場戰鬥,我想,我需要好好的運用運用思想,同時,也給母親一個時間,讓她也好好的想一想。我在外遊蕩了一整天,沿著街邊散步,數著人行道上的紅磚,研究商店櫥窗的物品,和街頭仕女們的時裝。我在小攤上吃擔擔麵,在圓環吃魚丸湯,在小美吃紅豆刨冰,又在電影院門口買了包烤魷魚。然後,我看了一場拳打腳踢、飛簷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電影,再擺脫了兩個小太保的跟蹤……下午五時正,我既累又乏,四肢無力,於是,我結束了我的“流浪”,無可奈何的回到家裏。按門鈴那一刹那,我告訴自己說:“該來的事總是逃不掉的,你,汪紫菱,麵對屬於你的現實吧!”阿秀來給我開大門,她在我家已經做了五年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開門後,她立即對我展開了一臉的笑:
“家裏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親總不好意思當著客人麵來和我談“大學問題”吧!在她,關於我的“落榜”,是頗有點“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進”,就更是“難以見人”的私事了!我三步並作兩步的穿過花園,一下衝進客廳的玻璃門。才跨進客廳,我就愣了,所謂的“客人”,竟是父親的老朋友費雲舟,和他那個弟弟費雲帆!他們正和父母很熱心的在談著話,我的出現顯然使他們都吃了一驚。母親首先發難,瞪著我就嚷:“好哦!我們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